水滸傳 (120回本)/第02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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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回本,全稱《忠義水滸全傳》,明末袁無涯刊刻,又稱「袁本」。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燥,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裏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矣。」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

  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

  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柴進便邀武松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裏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宋江在燈下看那武松時,果然是一條好漢。但見: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
    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
    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
    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
    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
    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
    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宋江在燈下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勾動身回去。卻纔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鍁柄,喫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裏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緞匹紬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

  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喫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裏莊客,沒一箇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箇都留他再住幾時。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閒時,再來相會幾時。」武松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松,武松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松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領新納紅紬襖,戴著箇白范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箇送武松。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三箇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箇小酒店,我們喫三鍾了作別。」

  三箇來到酒店裏,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武松那裏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裏。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哨棒,三箇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纔轉身回來。行不到五里路頭,只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箇,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喫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只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飢渴,望見前面有一箇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箇字道:「三碗不過岡。」

  武松入到裏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喫。」只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喫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喫酒。」店家去裏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松喫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好喫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喫,酒卻不添了。」武松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喫?」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

  武松道:「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

  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喫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喫三碗,更不再問。」武松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喫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醲好喫,少刻時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喫!」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松喫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喫一碗,還你一碗錢,只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松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喫。」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武松喫得口滑,只顧要喫。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勾麼?」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松道:「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喫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喫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家那裏肯將酒來篩。武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喫你的!休要引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喫了。前後共喫了十五碗,綽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裏去!」

  武松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

  武松道:「甚麼榜文?」

  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多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箇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箇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子聲!便真箇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家道:「你看麼!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那酒店裏主人搖著頭,自進店裏去了。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

  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夥成隊過岡,勿請自誤。

  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宿歇。我卻怕甚麼鳥!」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

  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箇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陽谷縣示: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現今杖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伴過岡;其余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喫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一陣狂風來。古人有四句詩單道那風: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

  那箇大蟲又飢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箇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掄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裏。

  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瘩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要掙扎,被武松儘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半點兒鬆寬。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裏,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箇土坑。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喫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儘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那武松儘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擋著一箇錦皮袋。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松打虎: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里陰雲霾日光。

    觸目晚霞掛林蔽,侵人冷霧彌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麋鹿之屬皆奔忙。

    清河壯士酒未醒,岡頭獨坐忙相迎。

    上下尋人虎饑渴,一掀一撲何猙獰!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巖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猩紅染。

    腥風血雨滿松林,散亂毛鬚墜山奄。

    近看千鈞勢有餘,遠觀八面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彈不得,諫得口裏兀自氣喘。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裏,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

  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酥軟了。武松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罷了!」只見那兩箇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箇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拼在身上。那兩箇人手裏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松,喫一驚道:「你那人喫了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箇,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兩箇是甚麼人?」那箇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松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麼?」兩箇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箇。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喫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喫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箇捕獵,和十數箇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箇喫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武松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箇獵戶聽得痴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松道:「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箇道:「怎地打來?」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箇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箇鄉夫來。只見這十箇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鎗,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你兩箇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箇人,都在面前。兩箇獵戶把武松打殺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眾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箇火把。眾人都跟著武松,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箇去報知本縣里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箇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

  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鬨將來。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抬了武松,逕投本處一箇上戶家來。那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喫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叫莊客打併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箇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喫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箇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松謝道:「非小子之能,託賴眾長上福蔭。」眾人都來作賀。喫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緞匹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箇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松。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掛著花紅緞匹,迎到陽穀縣裏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箇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了來,盡皆出來看,鬨動了那箇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箇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箇漢,怎地打的這箇猛虎!」便喚武松上廳來。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箇大蟲?」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輳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箇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箇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

  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箇都頭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喫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自此主官見愛,鄉里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閒翫,只聽得背後一箇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箇?」武松回顧頭來看了,叫聲:「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裏?」

  不是武松見了這箇人,有分教,陽穀縣裏,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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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120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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