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120回本)/第10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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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回本,全稱《忠義水滸全傳》,明末袁無涯刊刻,又稱「袁本」。

  話說蔡京在武學中查問那不聽他譚兵,仰視屋角的這個官員,姓羅名戩,祖貫雲南軍,達州人,見做武學諭。當下蔡京怒氣填胸,正欲發作,因天子駕到報來,蔡京遂放下此事率領百官,迎接聖駕進學,拜舞三呼。道君皇帝講武已畢,當有武學諭羅戩,不等蔡京開口,上前俯伏,先啟奏道:「武學諭小臣羅戩,冒萬死,謹將淮西強賊王慶造反情形,上達聖聰。王慶作亂淮西,五年於茲,官軍不能抵敵。童貫、蔡攸奉旨往淮西征討,全軍覆沒。懼罪隱匿,欺誑陛下,說軍士水土不服,權且罷兵,以致養成大患。王慶勢愈猖獗,前月又將臣鄉雲安軍攻破,擄掠淫殺,慘毒不忍言說,通共佔據八座軍州,八十六個州縣。蔡京經體贊元,其子蔡攸,如是復軍殺將,辱國喪師,今日聖駕未臨時,猶儼然上坐譚兵,大言不慚,病狂喪心!乞陛下速誅蔡京等誤國賊臣,選將發兵,速行征勦,救生民於塗災,保社稷以無疆,臣民幸甚!天下幸甚!」道君皇帝聞奏大怒,深責蔡京等隱匿之罪。當被蔡京等巧言宛奏天子,不即加罪,起駕還宮。

  次日,又有亳州太守候蒙到京聽調,上書直言童貫、蔡攸喪師辱國之罪。並薦舉:「宋江等才略過人,屢建奇功,征遼回來,又定河北,今已奏凱班師。目今王慶猖獗,乞陛下降敕,將宋江等先行褒賞,即著這支軍馬征討淮西,必成大功。」徽宗皇帝准奏,隨即降旨下省院,議封宋江等官爵。省院官同蔡京等商議,回奏:「王慶打破宛州,昨有禹州、載州、萊縣三處申文告急。那三處是東京所屬州縣,鄰近神京,乞陛下敕陳瓘、宋江等,不必班師回京,著他統領軍馬,星夜馳援禹州等處。臣等保舉侯蒙為行軍參謀。羅戩素有韜略,著他同侯蒙到陳瓘軍前聽用。宋江等正在征勦,未便陞受,待淮西奏凱,另行酌議封賞。」原來蔡京知王慶那裏兵強將猛,與童貫、楊戩、高俅計議,故意將侯蒙、羅戩送到陳瓘那裏,只等宋江等敗績,侯蒙、羅戩怕他走上天去!那時卻不是一網打盡。話不絮繁。卻說那四個賊臣的條議,道君皇帝一一准奏,降旨寫敕,就著侯蒙、羅戩齎捧詔敕,及領賞賜金銀、緞疋、袍服、衣甲、馬匹、御酒等物,即日起行,馳往河北,宣諭宋江等。又敕該部將河北新復各府州縣所缺正佐官員,速行推補,勒限星馳赴任。道君皇帝剖斷必人已畢,復被王黼、蔡攸二人,勸帝到艮嶽娛樂去了,不題。

  且說侯蒙齎領詔敕及賞賜將士等物,滿滿的裝載三十五車,離了東京,望河北進發。於路無話,不則一日,過了壺關山、昭德府,來到威勝州,離城尚有二十餘里,遇著宋兵押解賊首到來。卻是宋江先接了班師詔敕,恰遇瓊英葬母回來。宋江將瓊英母子及葉清貞孝節義的事,擒元兇賊首的功,並喬道清、孫安等降順天朝,有功員役,都備細寫表申奏朝廷。就差張清、瓊英、葉清領兵押解賊首先行。當下張清上前,與侯參謀、羅戩相見已畢。張清得了這個消息,差人弛往陳安撫、宋先鋒處報聞。陳瓘、宋江率領諸將,出郭迎接。侯蒙等捧齎聖旨入城,擺列龍亭香案。陳安撫及宋江以下諸將,整整齊齊,朝北跪著,裴宣喝拜。拜罷,侯蒙面南,立於龍亭之左,將詔書宣讀道:

  制曰:朕以敬天法祖,纘紹洪基,惟賴傑宏股肱,贊勷大業。邇來邊庭多儆,國祚少寧,爾先鋒使宋江等,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先成平虜之功,次奏靜寇之績,朕實嘉賴。今特差參謀侯蒙,齎捧詔書,給賜安撫陳瓘及宋江、盧俊義等金銀、袍緞、名馬、衣甲、御酒等物,用彰爾功。茲者又因強賊王慶,作亂淮西,傾覆我城池,芟夷我人民,虔劉我邊陲,蕩搖我西京,仍敕陳瓘為安撫,宋江為平西都先鋒,盧俊義為平西副先鋒,侯蒙為行軍參謀。詔書到日,即統領軍馬,星馳先救宛州。爾等將士,協力盡忠,功奏蕩平,定行封賞。其三軍頭目如欽賞未敷,著陳灌就於河北州縣內豐盈庫藏中那撮給賞,造冊奏聞。爾其欽哉!特諭。

  宣和五年四月  日

  侯蒙讀罷丹詔,陳灌及宋江等三呼萬歲,再拜謝恩已畢。侯蒙取過金銀、緞疋等項,依次照名給散:陳安撫及宋江、盧俊義,各黃金五百兩,錦緞十表裏,錦袍一套,名馬一匹,御酒二瓶,吳用等三十四員,各賞白金二百兩,綵緞四表裏,御酒一瓶;朱武等七十二員,各賜白金一百兩,御酒一瓶,餘下金銀,陳安撫設處湊足,俵散軍兵已畢。宋江復令張清、瓊英、葉清押解田虎、田豹、田彪,到京師獻俘去了。

  公孫勝來稟,乞兄長修五龍山龍神廟中五條龍象。宋江依允,差匠修塑。

  宋江差戴宗、馬靈往諭各路守城將士,一等新官到來,即行交代,勒兵前來,征勦王慶。宋江又料理了數日,各處新官皆到,諸路守城將佐統領軍兵,陸續到來。宋江將欽賞銀兩,俵散已畢。宋江令蕭讓、金大堅鐫勒碑石,記敘其事。正值五月五日天中節,宋江教宋清大排筵席,慶賀太平。請陳安撫上坐,新任太守及侯蒙、羅戩並本州佐貳等官次之,宋江以下,除張清晉京外,其一百單七人,及河北降將喬道清、孫安、卞祥等一十七員,整整齊齊,排坐兩邊。當下席間,陳瓘、侯蒙、羅戩稱贊宋江等功勳。宋江、吳用等感激三位知己,或論朝事,或訴衷曲,觥籌交錯,燈燭輝煌,直飲至夜半方散。

  次日,宋江與吳用計議,整點兵馬,辭別州宮,離了威勝,同陳瓘等眾望南進發。所過地方,秋毫無犯。百姓香花燈燭,絡繹道路,拜謝宋江等剪除賊寇,「我們百姓,得再見天日之恩。」

  不說宋江等望南征進,再說「沒羽箭」張清同瓊英、葉清將陷車囚解田虎等,已到東京,先將宋江書札,呈達宿太尉,並送金珠珍玩。宿太尉轉達上皇,天子大嘉瓊英母子貞孝,降敕特贈瓊英母宋氏為「介休貞節縣君」,著彼處有司,建造坊祠,表揚貞節,春秋享祀。封瓊英為貞孝宜人,葉清為正排軍,欽賞白銀五十兩,表揚其義。張清復還舊日原職。仍著三人協助宋江,征討淮西,功成陞賞。道君皇帝敕下法司,將反賊田虎、田豹、田彪押赴市曹,凌遲碎剮。當下瓊英帶得父母小像,稟過監斬官,將仇申、宋氏小像懸掛法場中,像前擺張桌子,等到午時三刻,田虎開刀碎剮後,瓊英將田虎首級擺在桌上,滴血祭奠父母,放聲大哭。此時瓊英這段事,東京已傳遍了,當日觀者如垛,見瓊英哭得悲慟,無不感泣。瓊英祭奠已畢,同張清、葉清望闕謝恩。三人離了東京,逕望宛州進發,來助宋江征討王慶,不在話下。

  看官牢記話頭、仔細聽著,且把王慶自幼至長的事,表白出來。那王慶原來是東京開封府內一個副排軍。他父親王砉,是東京大富戶,專一打點衙門,擸唆結訟,放刁把濫,排陷良善,因此人都讓他些個。他聽信了一個風水先生,看中了一塊陰地,當出大貴之子。這塊地,就是王砉親戚人家葬過的,王砉與風水先生設計陷害。王砉出尖,把那家告紙謊狀,官司累年,家產蕩盡,那家敵王砉不過,離了東京,遠方居住。後來王慶造反,三族皆夷,獨此家在遠方,官府查出是王砉被害,獨得保全。王砉奪了那塊墳地,葬過父母,妻子懷孕彌月。王砉夢虎入室,蹲踞堂西,忽被獅獸突入,將虎銜去。王砉覺來,老婆便產王慶。那王慶從小浮浪,到十六七歲,生得身雄力大,不去讀書,專好鬥雞走馬,使鎗掄棒。那王砉夫妻兩口兒單單養得王慶一個,十分愛恤,自來護短,憑他慣了,到得長大,如何拘管得下。王慶賭的是錢兒,宿的是娼兒,喫的是酒兒。王砉夫婦,也是時訓誨他。王慶逆性發作,將父母詈罵。王砉無可奈何,只索由他。過了六七年,把個家產費得罄盡,單靠著一身本事,在本府充做個副排軍。一有錢鈔在手,三兄四弟,終日大酒大肉價同喫,若是有些不如意時節,拽出拳頭便打。所以眾人又懼怕他,又喜歡他。

  一日,王慶五更入衙畫卯,幹辦完了執事,閒步出城南,到玉津圃游玩。此時是徽宗政和六年。仲春天氣,游人如蟻,軍馬如雲,正是:上苑花開堤柳眠,游人隊裏雜嬋娟。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王慶獨自閑耍了一回,向那圃中一顆傍池的垂楊上,將肩胛斜倚著,欲等個相識到來,同去酒肆中喫三盃進城。無移時,只見池北邊十來個幹辦、虞候、伴當、養娘人等,簇著一乘轎子,轎子裏面如花似朵的一個年少女子。那女子要看景致,不用竹簾。那王慶好的是女色,見了這般標致的女子,把個魂靈都吊下來,認得那夥幹辦、虞候是樞密童貫府中人。當下王慶遠遠地跟著轎子,隨了那夥人來到艮嶽。那艮嶽在京城東北隅,即道君皇帝所築,奇峰怪石,古木珍禽,亭榭池館,不可勝數。外面朱垣緋戶,如禁門一般,有內相禁軍看守,等閑人腳指頭兒也不敢踅到門前。那簇人歇下轎,養娘扶女子出了轎,逕望艮嶽門內,嬝嬝娜娜,妖妖嬈嬈走進去。那看門禁軍內侍,都讓開條路,讓他走進去了。

  原來那女子是童貫之弟童貰之女,楊戩的外孫。童貫撫養為己女,許配蔡攸之子,卻是蔡京的孫兒媳婦了,小名叫做嬌秀,年方二八。他稟過童貫,乘天子兩日在李師師家娛樂,欲到艮嶽游玩。童貫預先吩咐了禁軍人役,因此不敢攔阻。那嬌秀進去了兩個時辰,兀是不見出來。王慶那廝,呆呆地在外面守著,肚裏飢餓,踅到東街酒店裏,買些酒肉,忙忙地喫了六七盃,恐怕那女子去了,連帳也不算,向便袋裏摸出一塊二錢重的銀子,丟與店小二道:「少停便來算帳。」王慶再踅到艮嶽前,又停了一回,只見那女子同了養娘,輕移蓮步,走出艮嶽來,且不上轎,看那良嶽外面的景致。王慶踅上前去看那女子時,真個標致。有《混江龍》詞為證:

    丰資毓秀,那裏個金屋堪收?
    點櫻桃小口,橫秋水雙眸。

    若不是昨夜晴開新月皎,怎能得今朝腸斷小梁州。
    芳芬綽約蕙蘭儔,香飄雅麗芙蓉袖,
    兩下裏心猿都被月引花鉤。

  王慶看到好處,不覺心頭撞鹿,骨軟筋麻,好便似雪獅子向火,霎時間酥了半邊。那嬌秀在人叢裏,睃見王慶的相貌:鳳眼濃眉如畫,微鬚白面紅顏。頂平額闊滿天倉,七尺身材壯健。善會偷香竊玉,慣的賣俏行奸。凝眸呆想立人前,俊俏風流無限。

  那嬌秀一眼睃著王慶風流,也看上了他。當有幹辦、虞候喝開眾人,養娘扶嬌秀上轎,眾人簇擁著,轉東過西,卻到酸棗門外嶽廟裏來燒香。王慶又跟隨到嶽廟裏,人山人海的,挨擠不開,眾人見是童樞密處虞候、幹辦,都讓開條路。那嬌秀下轎進香,王慶挨踅上前,卻是不能近身,又恐隨從人等叱咤,假意與廟祝廝熟,幫他點燭燒香,一雙眼不住的溜那嬌秀,嬌秀也把眼來頻睃。原來蔡攸的兒子,生來是憨獃的。那嬌秀在家,聽得幾次媒婆傳說是真,日夜叫屈怨恨。今日見了王慶風流俊俏,那小鬼頭兒春心也動了。當下童府中一個董虞候,早已瞧科,認得排軍王慶。董虞候把王慶劈臉一掌打去,喝道:「這個是甚麼人家的宅眷!你是開封府一個軍健,你好大膽,如何也在這裏挨挨擠擠。待俺對相公說了,教你這顆驢頭,安不牢在頸上!」王慶那敢則聲,抱頭鼠竄,奔出廟門來,噀一口唾,叫聲道:「碎!我直恁這般獃!癩蝦蟆怎想喫天鵝肉!」當晚忍氣吞聲,慚愧回家。誰知那嬌秀回府,倒是日夜思想,厚賄侍婢,反去問那董虞候,教他說王慶的詳細。侍婢與一個薛婆子相熟,同他做了馬泊六,悄地勾引王慶從後門進來,人不知、鬼不覺,與嬌秀勾搭。王慶那廝,喜出望外,終日飲酒。

  光陰荏苒,過了三月,正是樂極生悲,王慶一日喫得爛醉如泥,在本府正排軍張斌面前露出馬腳,遂將此事彰揚開去,不免吹在童貫耳朵裏。童貫大怒,思想要尋罪過擺撥他,不在話下。

  且說王慶因此事發覺,不敢再進童府去了。一日在家閑坐,此時已是五月下旬,天氣炎熱,王慶掇條板凳放在天井中乘涼,方起身入屋裏去拿扇子,只見那條板凳四腳搬動,從天井中走將入來。王慶喝聲道:「奇怪!」飛起右腳,向板凳只一腳踢去。王慶叫聲道:「阿也苦也!」不踢時,萬事皆休,一踢時,迍邅立至。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畢竟王慶踢這板凳為何叫苦起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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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120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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