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集/卷二十七
傳
编辑明陪臣傳一
编辑一國存而天下有久安之形,一國失而天下有必亡之機,蓋小大相維而其勢不可獨全也。平秀吉將犯遼東,先屠屬國者,非貪其土地而欲幷之也,非利其婦女、玉帛而欲取之也。直惡其藩輔大明也,屬國安則大明亦安,屬國危則大明亦危。故秀吉悉引精兵,出釜山踰鳥嶺關,留屯於江、漢之間,壁壘相屬,西亘浿水,北抵鬼門,必欲夷東藩之國,以弱大明。
嗚呼!淸人圍南漢,其亦有秀吉之意歟。按遼東圖,自鳳皇城至瀋陽,堇四百里。淸人雖欲度三河,深入燕雲,其憂未嘗不在於瀋陽也。何者?瀋陽與義州北境最近,有如義州出輕騎直擣巢穴,則淸人前不得進,後不得退,徘徊於山海關外,而瀋陽已灰燼矣。是故不患大明之不可犯,而惟患隣國之不可親;不患隣國之不可親,而惟患學士、大夫之不可屈也。
方其圍南漢一月不解也。烈皇帝詔總兵官陳洪範率諸鎭兵,往救之。然洪範留遲不行,而淸人圍城益急,索學士、大夫之不可屈者,遂執南陽洪翼漢、南原尹集、海州吳達濟三臣而去,三臣執而城不守矣。南漢旣破,山東巡撫御史顔繼祖始馳奏請守東江。是徒知東江之重,而不知屬國之重重於東江也。
當秀吉陷平壤時,中朝諸公皆以爲:「外國相攻,不當勞中國之兵。」神宗不聽,詔左都督李如松率四萬兵出浿上,大破倭奴。凡七歲轉輸海外,費八百萬,屬國不亡,而中國亦得無事。
嗚呼!南漢之守與不守,豈獨一國之安危哉?明年淸人入密雲,遂圍京師十餘日,進陷高陽,大戰于蒿水橋下,大學士孫承宗、兵部尙書盧象昇皆不能拒。蓋中國之衰,非一日也。自南漢破敗以後,京師喪其左臂。故淸人歌舞而入關,直逼皇城,而天下莫之能禦也。屬國之力,雖不足以上救京師,然南漢不破,則大明尙倚屬國而爲之屛矣。
三臣被執入瀋陽,不知所終。李士龍從戰錦州,礮不入鉛,爲所殺。黃一皓、車禮亮欲扶帝室,皆見殺。使南漢將士之心皆若是,則一城豈不能守耶?
洪翼漢
编辑字伯升,朝鮮南陽人也。擧甲科,爲司憲府監察,充書狀官,朝熹宗皇帝。崇禎九年春二月,拜司憲府掌令。是時淸人遣使者及蒙古人移書曰:「古人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昔明太祖初幷群方,定號金陵,然後北逐大元,以一天下。今皇帝寬仁厚德,國中就治,外藩傾心,東薄于海,西抵湯古忒,北至瀚海諸國,鄕風歸附,吾等頌揚皇帝威德,欲進大號,王以爲何如?」
書至,翼漢上疏曰:「臣自始生時,惟聞有明天子爾,今建州改元,臣不忍聞也。吾國家雖在遼海之外,以仁義聞天下,自國祖凡十四世,爲明藩臣。今殿下致帝於建州,縱延斯須之命,奈先王何?且建州欲竊大號卽自帝,何詢殿下耶?彼其意欲藉殿下之言,將以稱於天下曰『朝鮮尊我爲天子』,殿下何以解天下之惑乎?宜斬使者之頭,幷其書奏之天子。」王遂不受淸人書,奏于天子,使者聞之,恐見誅,亡歸瀋陽。當是時,王家之義揚於天下,翼漢成之也。
十二月,淸人潛師入義州。宰相言於朝曰:「絶和親,以怒建州者,洪翼漢也。」乃拜翼漢爲平壤庶尹,趣之官,賓客皆爲翼漢弔。翼漢曰:「吾欲死敵久矣。」卽冒淸鋒西馳去。淸兵已薄昌陵下,王始欲如江華,軍不得前,乃更收軍如南漢。明日,淸兵圍南漢,王堅城守。
當是時,都體察使金瑬、副體察使李聖求總諸軍,贊畫使朴潢主計議,崔鳴吉爲使者,往來淸營。已而淸移書曰:「首謀絶盟之臣,意欲盡戮,今王出城,先縛首謀二三臣送之。」王不忍許。瑬令群臣前言『事淸不便』者皆首實。於是安東金尙憲、草谿鄭蘊、坡州尹煌、南原尹集、海州吳達濟、光州金益煕、溫陽鄭雷卿、坡州尹文擧、安東金壽翼、全義李行遇、南陽洪琢凡十一人請行。而洪翼漢在平壤,故不首。
王聞十一人皆請行,大驚曰:「誰爲此令者?」瑬謝曰:「臣所令首實者,淸使遁時言者也。今洪翼漢在平壤,當送瀋陽。」王不答。翼漢自平壤被執先行。使者邊大中械繫翼漢,不許食,殷山縣監李舜民爲乞大中,令食之。夜渡浿水,至義州,州尹林慶業郊迎翼漢,謂曰:「公扶大義,死何所恨?」立解其裘以衣之,裝送甚盛。至瀋陽,瀋陽父老環翼漢,曰:「眞義士也。使明天子知之,寧不嗟歎乎?」
翼漢幽于別館久之,淸人置酒帳中,饗翼漢曰:「皇帝之賜也,嚼之。」翼漢不受。凡七日,所賜飮食無一入口者,淸人大怒,遣其將之館,問曰:「汝何故來?」翼漢曰:「吾以首謀絶盟,被執而來。」淸人又問曰:「汝國大夫首謀者,豈獨汝一人乎?」翼漢笑曰:「吾豈畏死而强引他臣邪?」淸人乃復誘之曰:「汝毋諱。」翼漢曰:「始,汝使吾國也,乞斬汝頭者,吾是也。」於是淸人憮然而笑。
居久之,黑干坐帳中,諸王以下八旂貴將皆侍坐,諸甲軍執戟庭立,縛翼漢入。翼漢方食,顔色自如,謂其奴曰:「虜必辱我,我不屈,必見殺矣。」諸甲軍趣翼漢呼聲相屬,翼漢徐行無懼色。奴恐淸人益怒,亦趣之。翼漢笑曰:「業已至此,寧可怯邪?」益徐行,平立庭下。
黑干使解其縛,曰:「何不跪?」翼漢曰:「吾膝豈屈於汝乎?」諸王以下聞其言,皆失色,起立以觀。黑干曰:「汝何絶盟,以間我兩國?」翼漢曰:「汝旣與吾國約爲兄弟,而遽欲稱帝臣我,絶盟之罪,其在我乎?其在汝乎?」黑干無以應,默然良久,曰:「汝旣絶盟,其志必欲滅朕。朕出兵,何不奮擊而反爲朕虜乎?」翼漢曰:「使吾國臣民皆如吾志,則爾國之亡必無日矣。」
因作書以對曰:「夫天下皆可爲兄弟,而子無兩父。前年春,汝國絶盟稱帝。翼漢意以爲汝若絶盟,是悖兄弟也;若稱帝,是二天子也。門庭之內,寧有悖兄弟哉?天地之間,寧有二天子哉?況汝國之於朝鮮,新有兄弟之約而先背之;明之於朝鮮,素有父母之恩而深結之。夫忘深結之大恩,守先背之空約,於理不當。故翼漢首建斬使之議,欲守禮義。是臣職也,豈有他哉?」
已解衣裸裎,曰:「速剮我。」黑干譯其對而聽之,曰:「難哉!是人也。」因問曰:「朕豈不可爲皇帝邪?」翼漢罵曰:「汝明朝叛賊,安得爲皇帝邪?」黑干怒,使諸甲軍牽去。翼漢時年五十二,不知所終。王命有司祿其妻子,諡曰忠正。
尹集
编辑字成伯,朝鮮南原人也。兄曰棨,崇禎九年,守南陽府,江都之亂,南陽潰,棨死之。集少擧乙科,爲吏曹佐郞,遷至弘文館校理。與洪翼漢、吳達濟俱爲天子守大節,名重當世。
翼漢爲人忠信剛毅,見義勇往,惟恐後。達濟爲人長者,雖不忍詘己而求生,亦不以必亡勸王。集爲人潔淸,好直諫,王雖不聽,亦不止也。崔鳴吉議遣使者入淸庭,集上疏曰:「明天子,民之父母也;虜,父母之讎也,屬國之義,固不可連和於虜也。今虜逼京師,辱先帝之陵,殿下兵弱力微,雖不能悉賦而從征,以報天子之仇,亦何忍復遣使者,與虜連和乎?始,殿下引義絶和,奏于天子,天下莫不稱其義。今崔鳴吉復建議與虜連和,臣竊痛之。且鳴吉入見,輒使殿下屛左右。《詩》曰:『尙不愧于屋漏。』夫鳴吉之言,如其義也,雖使千萬人聽之可也,如其不義也,屋漏猶愧,天可欺乎?今內自王朝,外至民庶,皆欲斬鳴吉,而殿下居深宮之中,獨未之知爾。」
十二月中,淸人潛師,圍南漢。始,至昌陵,鳴吉從一騎,出郊十里,迎淸人。淸人止騎道中,相與語。諸甲軍欲斬之,瀋陽章京曰:「和親未成,不宜遽殺崔大夫。」乃善遇之。鳴吉旣歸,集恚曰:「不去鳴吉,國必亡矣。」乃引諫官將劾之。朴潢曰:「去鳴吉如去腐鼠,他日劾之未晩也。」諸諫官皆從潢言,不之劾。
初,淸兵實少,不中圍四面,束芻爲偶人,雜行伍而編之,以張疑兵。城中將士皆欲戰,都體察使金瑬令曰:「夜半當戰。」夜過半,瑬不欲出,又令曰:「遲明當戰。」及遲明,將士皆會,日且入,瑬又不出。居數日,淸兵益衆,圍甚急。瑬始令別將池汝海出城擊之。汝海戰敗,軍皆沒,城中震慴。於是鳴吉言和親,王疑之。鳴吉進曰:「淸人非貪殿下之土地,其意惟在於和親,必無他虞。」集請戰甚力,終不許。
明年正月朔,鳴吉白王曰:「鄕隣之人,每歲時,相賀牛酒。今淸暴露中野,宜因歲時,致牛酒。」集爭曰:「士臣皆願一戰,而殿下反致牛酒於虜營,是鳴吉面嫚殿下也。」後數日,鳴吉又白王曰:「淸人帥師而來,如遣使者問起居,則和親可成矣。」集爭曰:「虜爲伐我而來,殿下何問起居爲?」
城中食盡,圍益急,鳴吉言于王曰:「殿下不出城,國家必亡。」集入見,數鳴吉罪,王不應。集欲以死爭之,達濟曰:「吾等旣不能批患折難,今王出城,何忍沮之?《商書》曰:『自靖,人自獻于先王。』吾等自靖,毋愧於心可也。」集太息而止。淸求首謀絶盟之臣,集請行,遂被執,至瀋陽,不知所終。時年三十二。諡曰忠貞。
吳達濟
编辑字季輝,朝鮮海州人也。崇禎七年,擧甲科,爲弘文館校理。是時淸人改正朔,崔鳴吉勸王遣使結和親。諫院啓言:「不宜通使。」鳴吉曰:「人臣不存遠慮,以亡人國,其事雖正,其罪不可逃也。韓侂胄北伐金國,信大義於天下,而君子猶罪侂胄。其意曰:宗廟爲重,相時度力,時中之義爾。今國家之於建州,無宋室二帝之讎,則其與建州連和者,臣未見其不可也。議者曰:『淸已改元,不可通使。』夫淸人之帝不帝,非殿下之所宜問也,何可以禮義責淸人乎?」王以爲然。
是時諫院啓不止,使者不得發。鳴吉曰:「諫院之啓雖不止,使者當發。」達濟上疏曰:「臣聞古者諫官爭是非,雖以人主之尊不能折,公卿之重不能止者,何也?其言公故也。夫崔鳴吉,一憸臣也。當建州改元之後,請遣使者,諫官論劾,而鳴吉不自詘伏,以爲:『言者雖不止,使者宜發。』自古以來,安有人臣以不顧言者,獨斷直行之術,導其君者乎?願殿下抵鳴吉罪,以厲人臣之節。」王切責達濟,立發使者入淸庭。鳴吉自此每入見,請屛左右,密爲王言便宜事,人不得而聞也。
淸人潛師圍南漢,求首謀絶盟之臣,達濟與南原尹集等十一人首實請行。兄達升執達濟手,流涕曰:「汝非首謀絶盟者,奈何請行?」達濟曰:「旣排和親,不可苟免。」達升不能止。
當是時,守門將士逼王宮,趣出十一人送淸營,宮中大亂。鳴吉叱將士曰:「何無人臣之禮也?」金瑬慰之曰:「十一人當送淸營,若等且去。」將士少却。於是瑬爲王言曰:「十一人,如不盡遣,則三軍之怒,無以解矣。」王不答。瑬又令縛十一人送淸營,諫官爭之。瑬不得已,止遣二人。坐府中,定其當遣者,朴潢曰:「集、達濟二人可遣。」議遂定。
集、達濟將如淸營,王曰:「爾欲使予守正道,今就死地,天下寧有是事邪?予爲爾君,使爾至此。」因于邑,泣下霑襟。集、達濟曰:「主辱至此,臣等常以不死爲恨。今得死所,又何憾焉?」王曰:「爾等皆有父母乎?子幾何?」達濟對曰:「臣有母,今年七十。臣妻南有身未乳。」集對曰:「臣有大母,有子三人,在臣兄棨南陽治所,今南陽破,臣不知其死生也。」瑬使近臣趣二人出,王曰:「何相迫之甚也?」集曰:「殿下出城之時,宜留世子,撫諸軍以防其亂。」王嗟歎曰:「爾等行且將死,而猶能爲社稷憂,眞忠臣也。」命賜巵酒,曰:「社稷存亡,雖未可知,有如賴天,得復血食,則予當卹爾妻子,毋念也。」遂慟哭。集、達濟拜且泣,不能仰視。
會日暮,未出城門。夜達濟之館,沐浴。達升持之,終夜泣,達濟曰:「死不失所,兄勿悲。」明日,賓客送之城西門,無不慟哭,城中觀者,皆流涕。
集、達濟旣至淸營,黑干械繫集、達濟,問曰:「若等以朕爲不足畏,則朕師之來,何不與戰,而反纍纍囚服爲?」集、達濟對曰:「吾國父事明天子,且三百有餘年矣。萬曆時,平秀吉亂,吾先王出狩義州,明天子遣大將軍率師救。故吾國臣民惟知有明天子耳。爾國始竊帝號也,吾王旣與之絶,未幾而復通使者。故吾等言其不可而已矣。所爭者,義也,成敗存亡,不論也。」
良久,淸人復問曰:「若等之名,非所前聞,具以實對,則若等可免矣。」集、達濟對曰:「吾國旣送吾二人,首謀絶盟者,無遺臣矣。」淸人誘之曰:「今不熟計,後雖悔,其可得乎?」集、達濟曰:「趣斷吾頭。」勿復言。已而淸人解其縛,拘留軍中。
後二日,淸圍解,遂執達濟及集以歸。集謂達濟曰:「與其受辱而死於北庭,曷若死於吾國邪?」達濟曰:「不可。夫死一也,死於北庭,是明我之義也,豈不樂哉?今不忍一朝之辱,而欲效匹夫之節乎?」集曰:「子言是也。」遂不死,至瀋陽,幽于別館。居五日,淸人使章京之館,謂集、達濟曰:「若等旣非首謀者,不必誅,且將官之。」集、達濟曰:「義不當仕於他國,惟願速死。」章京怒而去。集、達濟謂其奴曰:「今日虜必殺我。」奴泣曰:「何不姑從其言?」集、達濟笑曰:「詘體之辱,甚於死,此非汝所知也。」頃之,章京復出脅降。集、達濟死拒不從,遂牽去瀋陽西門外,不知所終。達濟時年二十八。諡曰忠烈。達濟妻南,初有身,及乳生女。
李士龍
编辑朝鮮人也。崇禎十一年,以軍卒從李時英、柳琳入錦州。初,淸人圍南漢時,與崔鳴吉約曰:「異日,西攻中國,選人卒,從我驅馳。」鳴吉爭曰:「弊國事明三百年,義不可犯。」淸不許。
於是柳琳、林慶業率舟師,從孔有德入東江。慶業戰疾力,破沈世魁,東江平,淸賜慶業爵八級、生口百二十五。未幾,淸人復召兵,李時英、柳琳選兵五千入錦州,士龍與焉。及將行,星州牧閔光勳殺牛置酒,庭饗之。士龍不食,曰:「使我從軍入錦州,我何食爲?」因起直上光勳坐,箕踞良久,臥睨光勳,旁若無人。光勳慙,俛首不顧,子鼎重爲告光勳曰:「士龍無禮,宜治之。」光勳曰:「吾聞其言,內自恧耳。」
士龍旣入錦州,淸人與祖大壽戰,至于松山。朝鮮兵居前,淸兵居後。淸人愛朝鮮兵善用礮,恐傷之,匿馬鞍下,下令曰:「礮中有賞。」於是人人爭欲中,獨士龍去鉛而發,一發無中者。淸人怒,立牽士龍欲刃之,士龍不動。淸人縱而誡之曰:「若復如是邪?若發而中,有厚賞。」士龍再發,又無中者。淸人愈怒,然猶不斬。及三發,又無所中,然後乃斬士龍頭,以徇其軍。
大壽諜知士龍不忍攻明,爲所殺,乃大書旗上曰「朝鮮義士李士龍」,以風其軍,雖淸人望見其旗,亦爲之動容。兩軍旣罷,淸人閔士龍之節,歸其屍而葬之。顯廟時,錄士龍子善,爲萬戶。
黃一皓附鄭雷卿
编辑字翼就,朝鮮昌原人也。父愼奉使日本國,以忠信聞,諡文敏。平秀吉求和親也,柳成龍勸王許之,獨愼請伐對馬州,以復先王之讎,國人義之。
一皓爲人魁梧有氣。以父任監雲峯縣,遷郡守。崇禎八年,擧丙科,爲世子文學。淸兵至,王如南漢,一皓從。淸兵圍之,一皓請自當一面,以拒淸兵,王壯之,使守南城。夜半,淸兵緣城魚鱗上,一皓將士皆大驚無人色。一皓拔劍,叱將士前擊之,斬一章京,從城上,乘風擲火,淸兵燒死者甚衆。由是不敢近南城。
十一年,一皓爲義州尹。是時淸人逼京師,自遼陽至山東千餘里,無一人禦者。將相諸臣皆氣懈,不肯勠力衛天子。一皓至州,與諸將登統軍亭,北望山川,慨然泣下,遂有爲明效死意。乃得州之勇士崔孝一,屛左右,語曰:「昔先王西遷義州,先皇帝勞天下之師,以救之。今虜人陵轢中國,吾欲爲天子一報虜人,計將安出?」孝一曰:「宣川有車禮亮者,與小人善;瀋陽有管貴者,與禮亮善。此兩人者,皆豪傑也,且欲爲皇朝死之。小人請入中國,說諸公,使入瀋陽。瀋陽見危,則必召吾州兵,吾州兵出,則禮亮當趨行間,貴在瀋壁,從中發難,小人在明壁,從外屠之,則淸人可破也。」一皓以爲然,賜孝一白金百兩、布五十桶,送中國。
鄭雷卿,溫陽人也。昭顯世子質於瀋,雷卿爲弼善,朴𥶇爲賓客。瀋中譯者鄭命壽以俘進,用事於淸,陵暴朝鮮。雷卿恚,乃與其吏姜孝元謀曰:「吾欲爲國殺一賊,若能從乎?」孝元曰:「諾。」乃使人上書淸庭,告譯者命壽姦事。淸人逮雷卿、孝元,驗問之,雷卿、孝元以實對。又問於𥶇,𥶇對無是。淸人乃斬上書者,雷卿、孝元皆坐死。
雷卿屍歸自瀋陽,一皓迎哭甚哀,爲解其衣以斂之,淸人慍怒。會淸使者所乘馬,至義州死,而從者亦病死,淸人以爲義州人殺使與馬。乃移咨,下一皓獄,削其官。居久之,一皓爲兵曹參知。崔孝一旣入中國,淸人聞而疑之。乃詐爲崔孝一書,抵其妹子張厚健,以跡之。厚健乃報孝一書,事暴揚。
十四年十一月,一皓坐死,王入千金,贖不得。淸使者出館門外,踞床坐,一皓臨刑,北鄕拜以辭君,南鄕拜以辭母,容貌忻忻若有得者。顧見故人立使者下,謂曰:「公等毋懲一皓爲也。」遂就戮,國人莫不流涕。一皓死時,年五十四。諡曰忠烈。
自崇禎以來,陪臣欲爲天子效死者,繇一皓始。一皓子璡,生始八歲,一皓死。及璡旣壯,拊劍泣曰:「嗟呼!使璡從軍旅出征,雖死行間,無恨矣。」王祿之不受。
車禮亮附張厚健、安克諴、車元轍
编辑字汝明,朝鮮人也。明《左氏春秋》,爲人强力,好大節。崇禎末,不應貢擧,隱於閭里,與崔孝一謀破奴兒爲明報仇。乃賣其田園第宅,市大舟,裝送孝一,入登州,使說諸將伐瀋陽。孝一乃以妻子託禮亮,乘舟而西。禮亮送之海上,酒酣,忼慨泣下霑襟。
禮亮有友曰管貴,明都督沈世魁偏將也。世魁戰死,貴被執在瀋陽。崔孝一已入登州,禮亮間走入瀋陽,客貴所,微伺淸人之隙。
張厚健者,義州人,其母,孝一女弟也。孝一旣行,淸人聞之大恐,欲窮其跡。乃詐爲孝一書,遣使者抵厚健,紿之曰:「崔公方率舟師來,先遣我報于足下。」厚健喜,乃留使者,厚遇之。居數月,使者請歸,厚健爲書報孝一曰:「金尙憲爲虜所執,國中震怖,願舅氏蚤成大功。車公禮亮以間者,已入瀋陽,客管貴所。黃公一皓厚卹舅氏家,舅氏如因黃公通本國,則本國亦可以復通皇朝矣。」使者持書走瀋陽,禮亮之謀遂泄。淸人遣將馳至義州,收厚健及崔氏、車氏之族十餘人,皆斬之。
安克諴者,龍川人也。爲人勇敢,善崔孝一。孝一入登州,克諴以家財助之,及事發覺,亦見殺。禮亮從父弟元轍坐車氏,當斬。臨刑,主者閔之,佯疑曰:「若豈非姓元名轍乎?」元轍大呼曰:「我姓車氏,名元轍。」由是被戮。
是時禮亮在瀋陽,淸所遣將歸自義州,收禮亮、貴,驗問狀。禮亮不對,叱淸人曰:「生不滅汝,死有恨矣。」遂與貴被戮。肅廟時,贈禮亮、克諴參議,元轍、厚健諸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