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 洛陽伽藍記
卷三 城南
卷第四 

景明寺,宣武皇帝所立也。景明年中立,因以為名。在宣陽門外一里御道東。

其寺東西南北,方五百步。前望嵩山、少室,卻負帝城。青林垂影,綠水為文。形勝之地,爽塏獨美。山懸堂觀,光盛一千餘間。復殿重房,交疏對霤。青臺紫閣,浮道相通。雖外有四時,而內無寒暑。房簷之外,皆是山池。竹松蘭芷垂列階墀,含風團露,流香吐馥。至正光年中,太后始造七層浮圖一所,去地百仞。

是以邢子才碑文云「俯聞激電,旁屬奔星」是也。妝飾華麗,侔於永寧。金盤寶鐸,煥爛霞表。

寺有三池,萑蒲菱藕,水物生焉。或黃甲紫鱗,出沒於繁藻;或青鳧白雁,汎浮於綠水。𥗇磑舂簸,皆用水功,伽藍之妙,最得稱首。

時世好崇福,四月七日,京師諸像皆來此寺,尚書祠曹錄像凡有一千餘軀。至八日,以次入宣陽門,向閶闔宮前受皇帝散花。於時金花映日,寶蓋浮雲,幡幢若林,香煙似霧,梵樂法音,聒動天地。百戲騰驤,所在駢比。名僧德眾,負錫為群;信徒法侶,持花成藪。車騎填咽,繁衍相傾。時有西域胡沙門見此,唱言佛國。至永熙年中,始詔國子祭酒邢子才為寺碑文。

子才,河間人也。志性通敏,風情雅潤,下帷覃思,溫故知新。文宗學府,騰班、馬而孤上;英規勝範,淩許、郭而獨高。是以衣冠之士,輻湊其門;懷道之賓,去來滿室。升其堂者,若登孔氏之門;沾其賞者,猶聽東吳之句。藉甚當時,聲馳遐邇。解褐為世宗挽郎,奉朝請。尋進中書侍郎、黃門侍郎。子才洽聞博見,無所不通,軍國制度,罔不訪及。自王室不靖,虎門業廢,後遷國子祭酒,謨訓上庠。子才罰惰賞勤,專心勸誘,青領之生,竟懷雅術。洙泗之風,茲焉復盛。永熙年末,以母老辭,帝不許之。子才恪請懇至,涕淚俱下,帝乃許之。詔以光祿大夫歸養私庭,所在之處,給事力五人,歲一入朝,以備顧問。王侯祖道,若漢朝之送二疏。暨皇居徙鄴,民訟殷繁,前革後沿,自相與奪,法吏疑獄,簿領成山,乃敕子才與散騎常侍溫子升撰《麟趾新製》十五篇。省府以之決疑,州郡用為治本。武定中,除驃騎大將軍西兗州刺史。為政清靜,吏民安之。後征為中書令。時戎馬在郊,朝廷多事,國禮朝儀,咸自子才出。所製詩賦、詔策、章表、碑頌、讚記五百篇,皆傳於世。鄰國欽其模楷,朝野為之美談也。

大統寺在景明寺西,即所謂利民里。寺南有三公令史高顯略宅。

每子夜見赤光行於堂前,如此者非一。向光明所掘地丈餘,得黃金百斤,銘云:「蘇秦家金,得者為吾造功德。」顯略遂造招福寺。人謂此地是蘇秦舊宅。當時元乂秉政,聞其得金,就略索之,以二十斤與之。

衒之按:蘇秦時未有佛法,功德者不必是寺,應是碑銘之類,頌其聲績也。

東有秦太上公二寺,在景明南一里。西寺,是太后所立;東寺,皇姨所建。並為父追福,因以名之。時人號為雙女寺。

並門鄰洛水,林木扶疏,布葉垂陰。各有五層浮圖一所,高五十丈,素彩畫工,比於景明。至於六齋,常有中黃門一人監護,僧舍襯施供具,諸寺莫及焉。

寺東有靈臺一所,基址雖頹,猶高五丈餘,即是漢光武所立者。靈臺東辟雍,是魏武帝所立者。至我正光中,造明堂於辟雍之西南,上圓下方,八窗四闥。汝南王復造磚浮圖於靈臺之上。孝昌初,妖賊四侵,州郡失據,朝廷設募徵格於堂之北,從戎者拜曠野將軍、偏將軍、裨將軍。當時甲胄之士,號明堂隊。時有虎賁駱子淵者,自云洛陽人。昔孝昌年戍在彭城,其同營人樊元寶得假還京師,子淵附書一封,令達其家。云:「宅在靈臺南,近洛河,卿但是至彼,家人自出相看。」元寶如其言,至靈臺南,了無人家可問,徙倚欲去。忽見一老翁來,問從何而來,徬徨於此。元寶具向道之。老翁云:「是吾兒也。」取書引元寶入。遂見館閣崇寬,屋宇佳麗。既坐,命婢取酒。須臾見婢抱一死小兒而過,元寶初甚怪之,俄而酒至,色甚紅,香美異常。兼設珍羞,海陸具備。飲訖,辭還。老翁送元寶出。云:「後會難期,以為淒恨。」別甚殷勤。老翁還入,元寶不復見其門巷,但見高岸對水,淥波東傾,唯見一童子可年十五,新溺死,鼻中出血,方知所飲酒,是其血也。及還彭城,子淵已失矣。元寶與子淵同戍三年,不知是洛水之神也。

報德寺,高祖孝文皇帝所立也。為馮太后追福。在開陽門外三里。

開陽門御道東有漢國子學堂。堂前有三種字石經二十五碑,表裏刻之,寫《春秋》、《尚書》二部,作篆、科斗、隸三種字,漢右中郎將蔡邕筆之遺跡也。猶有十八碑,餘皆殘毀。

復有石碑四十八枚,亦表裏隸書,寫《周易》、《尚書》、《公羊》、《禮記》四部。又《讚學》碑一所,並在堂前。魏文帝作《典論》六碑,至太和十七年,猶存四碑,高祖題為勸學里。

武定四年,大將軍遷石經於鄴。

里有文覺三寶寧遠三寺。周回有園,珍果出焉。有大穀梨,承光之柰。承光寺亦多果木,柰味甚美,冠於京師。勸學里東有延賢里,里內有正覺寺,尚書令王肅所立也。

肅字忝懿,琅琊人也,偽齊雍州刺史奐之子也。贍學多通,才辭美茂,為齊秘書丞,太和十八年背逆歸順。時高祖新營洛邑,多所造製,肅博識舊事,大有裨益,高祖甚重之,常呼王生。延賢之名,因肅立之。

肅在江南之日,聘謝氏女為妻,及至京師,復尚公主。謝作五言詩以贈之,其詩曰:「本為箔上蠶,今作機上絲。得絡逐勝去,頗憶纏綿時。」公主代肅答謝云:「針是貫線物,目中恒任絲。得帛縫新去,何能納故時。」肅甚有愧謝之色,遂造正覺寺以憩之。肅憶父非理受禍,常有子胥報楚之意,卑身素服,不聽音樂,時人以此稱之。肅初入國,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常飯鯽魚羹,渴飲茗汁。京師士子道肅一飲一斗,號為漏卮。經數年已後,肅與高祖殿會,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謂肅曰:「卿中國之味也,羊肉何如魚羹?茗飲何如酪漿?」肅對曰:「羊者是陸產之最,魚者乃水族之長。所好不同,並各稱珍。以味言之,甚有優劣。羊比齊魯大邦,魚比邾莒小國,唯茗不中,與酪作奴。」高祖大笑,因舉酒曰:「三三橫,兩兩縱,誰能辨之賜金鍾。」御史中尉李彪曰:「沽酒老嫗甕注瓨,屠兒割肉與秤同。」尚書右丞甄琛曰:「吳人浮水自云工,妓兒擲繩在虛空。」彭城王勰曰:「臣始解此字是習字。」[1]高祖即以金鍾賜彪。朝廷服彪聰明有智,甄琛和之亦速。彭城王謂肅曰:「卿不重齊魯大邦,而愛邾莒小國。」肅對曰:「鄉曲所美,不得不好。」彭城王重謂曰:「卿明日顧我,為卿設邾莒之食,亦有酪奴。」因此復號茗飲為「酪奴」。

時給事中劉縞慕肅之風,專習茗飲。彭城王謂縞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蒼頭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內有學顰之婦,以卿言之,即是也。」其彭城王家有吳奴,以此言戲之。自是朝貴宴會,雖設茗飲,皆恥不復食,唯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後蕭衍子西豐侯蕭正德歸降,時元欲為之設茗,先問:「卿於水厄多少?」正德不曉乂意,答曰:「下官生於水鄉,而立身以來,未遭陽侯之難。」元乂與舉坐之客皆笑焉。

龍華寺,廣陵王所立也;追聖寺,北海王所立也。並在報德寺之東。法事僧房,比秦太上公。京師寺皆種雜果,而此三寺園林茂盛,莫之與爭。宣陽門外四里,至洛水上,作浮橋,所謂永橋也。

神龜中,常景為《洛汭頌》。其辭曰:「浩浩大川,泱泱清洛。導源熊耳,控流巨壑。納穀吐伊,貫周淹亳。近達河宗,遠朝海若。兆唯洛食,實曰土中。上應張柳,下據河嵩。寒暑攸葉,日月載融。帝世光宅,函夏同風。前臨少室,卻負太行。製岩東邑,峭亙西疆。四險之地,六達之莊。恃德則固,失道則亡。詳觀古列,考見丘墳。乃禪乃革,或質或文。周餘九列,漢季三分。魏風衰晚,晉景凋曛。天地發揮,圖書受命。皇建有極,神功無競。魏籙仰天,玄符握鏡。璽運會昌,龍圖受命。乃眷書軌,永懷保定。敷茲景跡,流美洪模。襲我冠冕,正我神樞。水陸兼會,周、鄭交衢。爰勒洛汭,敢告中區。」

南北兩岸有華表,舉高二十丈,華表上作鳳凰似欲衝天勢。

永橋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間,夾御道東有四夷館,一曰金陵,二曰燕然,三曰扶桑,四曰崦嵫。道西有四夷里:一曰歸正,二曰歸德,三曰慕化,四曰慕義。吳人投國者,處金陵館。三年已後,賜宅歸正里。

景明初,偽齊建安王蕭寶夤來降,封會稽公,為築宅於歸正里。後進爵為齊王,尚南陽長公主。寶寅恥與夷人同列,令公主啟世宗,求入城內,世宗從之,賜宅於永安里。正光四年,蕭衍子西豐侯蕭正德來降,處金陵館,為築宅歸正里。後正德舍宅為歸正寺。

北夷來附者處燕然館,三年已後,賜宅歸德里。

正光元年,蠕蠕主鬱久閭阿那肱來朝,執事者莫知所處,中書舍人常景議云:「咸寧中單於來朝,晉世處之王公特進之下。可班那肱蕃王儀同之間。」朝廷從其議,又處之燕然館,賜宅歸德里。北夷酋長遣子入侍者,常秋來春去,避中國之熱,時人謂之雁臣。

東夷來附者,處扶桑館,賜宅慕化里。西夷來附者處崦嵫館,賜宅慕義里。自蔥嶺已西,至於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已。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是以附化之民,萬有餘家。門巷修整,閶闔填列。青槐蔭陌,綠樹垂庭。天下難得之貨,咸悉在焉。

別立市於洛水南,號曰四通市。民間謂為永橋市。伊洛之魚,多於此賣,士庶須膾,皆詣取之。魚味甚美。京師語曰:「洛鯉伊魴,貴於牛羊。」永橋南道東有白象、獅子二坊。

白象者,永平二年乾陀羅國胡王所獻。背設五采屏風、七寶坐床,容數人,真是異物。常養象於乘黃曹,象常壞屋毀牆,走出於外。逢樹即拔,遇牆亦倒。百姓驚怖,奔走交馳。太后遂徙象於此坊。

獅子者,波斯國胡王所獻也,為逆賊万俟鬼奴所獲,留於寇中。永安末,鬼奴破滅,始達京師。莊帝謂侍中李彧曰:「朕聞虎見獅子必伏,可覓試之。」於是詔近山郡縣捕虎以送。鞏縣、山陽並送二虎一豹,帝在華林園觀之。於是虎豹見獅子,悉皆瞑目,不敢仰視。園中素有一盲熊,性甚馴,帝令取試之。虞人牽盲熊至,聞獅子氣,驚怖跳踉,曳鎖而走。帝大笑。普泰元年,廣陵王即位,詔曰:「禽獸囚之,則違其性,宜放還山陵。」獅子亦令送歸本國。送獅子者以波斯道遠,不可送達,遂在路殺獅子而返。有司糾劾,罪以違旨論。廣陵王曰:「豈以獅子而罪人也?」遂赦之。

菩提寺,西域胡人所立也,在慕義里。

沙門達多發塚取磚,得一人以進。時太后與明帝在華林都堂,以為妖異。謂黃門侍郎徐紇曰:「上古以來,頗有此事否?」紇曰:「昔魏時發塚,得霍光女婿範明友家奴,說漢朝廢立,與史書相符,此不足為異也。」後令問其姓名,死來幾年,何所飲食。死者曰:「臣姓崔,名涵,字子洪,博陵安平人也。父名暢,母姓魏,家在城西阜財里。死時年十五,今滿二十七,在地十有二年,常似醉臥,無所食也。時復遊行,或遇飯食,如似夢中,不甚辨了。」後即遣門下錄事張雋詣阜財里,訪涵父母,果得崔暢,其妻魏氏。雋問暢曰:「卿有兒死否?」暢曰:「有息子洪,年十五而死。」雋曰:「為人所發,今日蘇活,在華林園中,主人故遣我來相問。」暢聞驚怖曰:「實無此兒,向者謬言。」雋還,具以實陳聞,後遣雋送涵回家。暢聞涵至,門前起火,手持刀,魏氏把桃枝,謂曰:「汝不須來!吾非汝父,汝非吾子,急手速去,可得無殃。」涵遂舍去,遊於京師,常宿寺門下。汝南王賜黃衣一具。涵性畏日,不敢仰視,又畏水火及兵刃之屬,常走於逵路,遇疲則止,不徐行也。時人猶謂是鬼。洛陽大市北奉終里,里內之人,多賣送死人之具及諸棺槨。涵謂曰:「作柏木棺,勿以桑木為欀。」人問其故,涵曰:「吾在地下見發鬼兵,有一鬼訴稱:『是柏棺,應免。』主兵吏曰:『爾雖柏棺,桑木為欀。遂不免。』」京師聞此,柏木踴貴。人疑賣棺者貨涵發此言也。

高陽王寺,高陽王雍之宅也。在津陽門外三里御路西。雍為爾朱榮所害也,舍宅以為寺。

正光中,雍為丞相,給羽葆鼓吹、虎賁班劍百人,貴極人臣,富兼山海。居止第宅,匹於帝宮。白殿丹楹,窈窕連亙,飛簷反宇。翏輵周通。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羅衣從風,自漢晉以來,諸王豪侈,未之有也。出則鳴騶御道,文物成行,鐃吹響發,笳聲哀轉。入則歌姬舞女,擊築吹笙,絲管迭奏,連宵盡日。其竹林魚池,侔於禁苑,芳草如積,珍木連陰。

雍嗜口味,厚自奉養,一食必以數萬錢為限。海陸珍羞,方丈於前。陳留侯李崇謂人曰:「高陽一食,敵我千日。」崇為尚書令,儀同三司,亦富傾天下,僮仆千人。而性多儉吝,惡衣粗食,食常無肉,止有韭茹韭菹。李元佑語人云:「李令公一食十八種。」人問其故,元佑曰:「二韭一十八。」聞者大笑。世人即以為譏罵。

及雍薨後,諸妓悉令入道,或有嫁者。美人徐月華,善彈箜篌,能為明妃出塞之歌,聞者莫不動容。永安中,與衛將軍原士康為側室。宅近青陽門。徐鼓箜篌而歌,哀聲入雲,行路聽者,俄而成市。徐常語士康曰:「王有二美姬,一名脩容,一名豔姿,並娥眉皓齒,潔貌傾城。脩容亦能為綠水歌,豔姿善火鳳舞,並愛傾後室,寵冠諸姬。」士康聞此,遂常令徐鼓綠水、火鳳之曲焉。

高陽宅北有中甘里。

里內潁川荀子文,年十三,幼而聰辨,神情卓異,雖黃琬、文舉,無以加之。正光初,廣宗潘崇和講服氏《春秋》於城東昭義里,子文攝齊北面,就和受道。時趙郡李才問子文曰:「荀生住在何處?」子文對曰:「僕住在中甘里。」才曰:「何為住城南。」城南有四夷館,才以此譏之。子文對曰:「國陽勝地,卿何怪也?若言川澗,伊洛崢嶸。語其舊事,靈臺石經。招提之美,報德、景明。當世富貴,高陽、廣平。四方風俗,萬國千城。若論人物,有我無卿。」才無以對之。崇和曰:「汝穎之士利如錐,燕、趙之士鈍如錘。信非虛言也。」舉學皆笑焉。

崇虛寺,在城西,即漢之濯龍園也。

延熹九年,桓帝祠老子於濯龍園,設華蓋之座,用郊天之樂,此其地也。

高祖遷京之始,以地給民,憩者多見妖怪,是以人皆去之,遂立寺焉。

  1. 「三三橫,兩兩縱」,為「羽」字;「金鍾」,酒杯也,亦名「大白」。「羽」加「白」,得「習」字。「沽酒」、「割肉」、「浮水」、「擲繩」句,皆言「習熟」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