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卷六 養生記道

卷五 中山記歷 (偽續) (軼) 浮生六記
卷六 養生記道 (偽續)
作者:沈復
* 據包笑天、鄭逸梅先生所言,後二記是王文濡 (均卿) 託人偽作,非沈復原文。後來經一些專家學者考證,指出這兩卷內容,應出自後人偽撰,並非沈氏原书。


  自芸娘之逝,戚戚無歡。春朝秋夕,登山臨水,極目傷心,非悲則恨。讀《坎坷記愁》,而余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靜念解脫之法,行將辭家遠出,求赤松子於世外。嗣以淡安、揖山兩昆季之勸,遂乃棲身苦庵,惟以《南華經》自遣。乃知蒙莊鼓盆而歌,豈真忘情哉?無可奈何,而翻作達耳。余讀其書,漸有所悟。讀《養生主》而悟達觀之士,無時而不安,無順而不處,冥然與造化為一。將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樂無所措其間矣。又讀《逍遙遊》,而悟養生之要,惟在閒放不拘,怡適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痴情,得勿作繭自縛矣乎!此《養生記道》之所以為作也。亦或采前賢之說以自廣,掃除種種煩惱,惟以有益身心為主,即蒙莊之旨也。庶幾可以全生,可以盡年。

  餘年才四十,漸呈衰象。蓋以百憂摧撼,歷年鬱抑,不無悶損。淡安勸余每日靜坐數息,仿子瞻《養生頌》之法,余將遵而行之。調息之法,不拘時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謂攝身使如木偶也。解衣緩帶,務令適然。口中舌攪數次,微微吐出濁氣,不令有聲,鼻中微微納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齒數通。舌抵上齶,唇齒相着,兩目垂簾,令朧朧然漸次調息,不喘不粗。或數息出,或數息入,從一至十,從十至百,攝心在數,勿令散亂。子瞻所謂「寂然、兀然、與虛空等也」。如心息相依,雜念不生,則止勿數,任其自然。子瞻所謂「隨」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須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靜中光景,種種奇特。子瞻所謂 「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見性,不但養身全生而已。出入綿綿,若存若亡,神氣相依,是為真息。

  息息歸根,自能奪天地之造化,長生不死之妙道也。

  人大言,我小語。人多煩,我少記。人悖怖,我不怒。澹然無為,神氣自滿。此長生之藥。《秋聲賦》云:「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人常有多憂多思之患,方壯遽老,方老遽衰。反此亦長生之法。舞衫歌扇,轉眼皆非。紅粉青樓,當場即幻。秉靈燭以照迷情,持慧劍以割愛欲。殆非大勇不能也。

  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於卉木,不如寄其情於書畫。與對艷妝美人何異?可省許多煩惱。範文正有云:「千古賢賢,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後事。一身從無中來,卻歸無中去。誰是親疏?誰能主宰?既無奈何,即放心逍遙,任委來往。如此斷了,即心氣漸順,五臟亦和,藥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樂人,勿有憂事。便吃食不下,何況久病,更憂身死,更憂身後,乃在大怖中,飲食安可得下?請寬心將息。」云云。乃勸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憂多慮,正宜讀此一段。

  放翁胸次廣大,蓋與淵明、樂天、堯夫、子瞻等,同其曠逸。其於養生之道,千言萬語,真可謂有道之士。此後當玩索陸詩,正可療余之病。

  浴極有益。余近制一大盆,盛水極多。浴後,至為暢適。東坡詩所謂「淤槽漆斛江河傾,本來無垢洗更輕」,頗領略得一二。

  治有病,不若治於無病。療身,不若療心。使人療,尤不若先自療也。林鑒堂詩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還當把念醫。只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來時。」此之謂自療之藥。游心於虛靜,結志於微妙,委慮於無欲,指歸於無為,故能達生延命,與道為久。

  《仙經》以精、氣、神為內三寶;耳、目、口為外三寶。常令內三寶不逐物而流,外三寶不誘中而擾。重陽祖師於十二時中,行住坐臥,一切動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搖不動;謹守四門,眼 、耳、鼻、口,不令內入外出。此名養壽緊要。外無勞形之事,內無思想之患,以恬愉為務,以自得為功,形體不敝,精神不散。

  益州老人嘗言:「凡欲身之無病,必須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亂求,心不狂思,不貪嗜欲,不着迷惑,則心君泰然矣。心君泰然,則百骸四體,雖有病,不難治療。獨此心一動,百患為招,即扁鵲華佗在旁,亦無所措手矣。」

  林鑒堂先生有《安心詩》六首。真長生之要訣也。詩云:

  我有靈丹一小錠,
  能醫四海群迷病。
  些兒吞下體安然,
  管取延年兼接命。
  安心心法有誰知,
  卻把無形妙藥醫。
  醫得此心能不病,
  翻身跳入太虛時。
  念雜由來業障多,
  憧憧擾擾竟如何。
  驅魔自有玄微訣,
  引入堯夫安樂窩。
  人有二心方顯念,
  念無二心始為人。
  人心無二渾無念,
  念絕悠然見太清。
  這也了時那也了,
  紛紛攘攘皆分曉。
  雲開萬里見清光,
  明月一輪圓皎皎。
  四海遨遊養浩然,
  心連碧水水連天。
  津頭自有漁郎問,
  洞裡桃花日日鮮。

  禪師與余談養心之法,謂:「心如明鏡,不可以塵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與晦庵所言:「學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視,耳毋妄聽,口毋妄言,心毋妄動,貪慎痴愛,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過擾,既事不可留住;聽其自來,應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恐懼,好樂憂患,皆得其正。」此養心之要也。

  王華子曰:「齋者,齊也。齊其心而潔其體也,豈僅茹素而已。所謂齊其心者,澹志寡營,輕得失,勤內省,遠葷酒。潔其體者,不履邪徑,不視惡色,不聽淫聲,不為物誘。入室閉戶,燒香靜坐,方可謂之齋也。誠能如是,則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礙,可以卻病,可以長生。」

  余所居室,四邊皆窗戶;遇風即闔,風息即開。余所居室,前簾後屏,太明即下簾,以和其內映;太暗則捲簾,以通其外耀。內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則身安矣。

  禪師稱二語告我曰:「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有生,謂妄念初生。殺生,謂立予剷除也。此與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孫真人《衛生歌》云:

  衛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並大醉。
  三者若還有一焉,須防損失真元氣。

  又云:

  世人慾知衛生道,喜樂有常嗔怒少。
  心誠意正思慮除,理順修身去煩惱。

  又云:

  醉後強飲飽強食,未有此生不成疾。
  入資飲食以養身,去其甚者自安適。

  又蔡西山《衛生歌》云:

  何必餐霞餌大藥,妄意延齡等龜鶴。
  但於飲食嗜欲間,去其甚者將安樂。
  食後徐行百步多,兩手摩脅並胸腹。

  又云:

  醉眠飽臥俱無益,渴飲飢餐尤戒多。
  食不欲粗並欲速,寧可少餐相接續。
  若教一頓飽充腸,損氣傷脾非爾福。

  又云:

  飲酒莫教令大醉,大醉傷神損心志。
  酒渴飲水並啜茶,腰腳自茲成重墜。

  又云:

  視聽行坐不可久,五勞七傷從此有。
  四肢亦欲得小勞,譬如戶樞終不朽。

  又云:

  道家更有頤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

  凡此數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謂老生常談。

  潔一室,開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陳列玩器,引亂心目。設廣榻、長几各一,筆硯楚楚,旁設小几一。掛字畫一幅,頻換;几上置得意書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張。心目間,常要一塵不染。

  晨入園林,種植蔬果,芟草,灌花,蒔藥。歸來入室,閉目定神。時讀快書,怡悅神氣。時吟好詩,暢發幽情。臨古帖,撫古琴,倦即止。知己聚談,勿及時事,勿及權勢,勿臧否人物,勿爭辯是非。或約閒行,不衫不履,勿以勞苦徇禮節。小飲勿醉,陶然而已。誠然如是,亦堪樂志。以視夫蹙足入絆,伸就羈,游卿相之門,有簪佩之累,豈不霄壤之懸哉!

  太極拳非他種拳術可及。太極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種拳術之意義。太極,乃一圓圈。太極拳即由無數圓圈聯貫而成之一種拳術。無論一舉手,一投足,皆不能離此圓圈;離此圓圈,便違太極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動則已,動則皆不能離此圓圈,處處成圓,隨虛隨實。練習以前,先須存神納氣,靜坐數刻;並非道家之守竅也,只須屏絕思慮,務使萬緣俱靜。以緩慢為原則,以毫不使力為要義,自首至尾,聯綿不斷。相傳為遼陽張通,於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當,夜夢異人,授以此種拳術。余近年從事練習,果覺身體較健,寒暑不侵。用以衛生,誠有益而無損者也。

  省多言,省筆札,省交遊,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養心耳。

  楊廉夫有《路逢三叟》詞云:

  上叟前致詞,大道抱天全。
  中叟前致詞,寒暑每節宣。
  下叟前致詞,百歲半單眠。

  嘗見後山詩中一詞,亦此意。蓋出應璩 ,璩詩曰:

  昔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
  年各百歲餘,相與鋤禾麥。
  往前問三叟,何以得此壽?
  上叟前致詞,室內姬粗丑。
  二叟前致詞,量腹節所受。
  下叟前致詞,夜臥不覆首。
  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長久。

  古人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此最是尋樂妙法也。將啼飢者比,則得飽自樂;將號寒者比,則得暖自樂;將勞役者比,則優閒自樂;將疾病者比,則康健自樂;將禍患者比,則平安自樂;將死亡者比,則生存自樂。

  白樂天詩有云:

  蝸牛角內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隨富隨貧且歡喜,不開口笑是痴人。

  近人詩有云:

  人生世間一大夢,夢裡胡為苦認真?
  夢短夢長俱是夢,忽然一覺夢何存!

  與樂天同一曠達也!

  「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谷,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台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夸什麼龍樓鳳閣,說什麼利鎖名韁。閒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拾翠尋芳。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態炎涼,優遊閒歲月,瀟洒度時光。」

  此不知為誰氏所作,讀之而若大夢之得醒,熱火世界一貼清涼散也。

  程明道先生曰:「吾受氣甚薄,因厚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後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較其筋骨,於盛年無損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猶貧而後蓄積,雖勤亦無補矣。」

  口中言少,心頭事少,肚裡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
  酒宜節飲,忿宜速懲,欲宜力制。依此三宜,疾病自稀。

  病有十可卻:靜坐觀空,覺四大原從假合,一也;煩惱現前,以死譬之,二也;常將不如我者,巧自寬解,三也;造物勞我以生,遇病少閒,反生慶幸,四也;宿孽現逢,不可逃避,歡喜領受,五也;家庭和睦,無交謫之言,六也;眾生各有病根,常自觀察克治,七也;風寒謹訪,嗜欲淡薄,八也;飲食寧節毋多,起居務適毋強,九也;覓高明親友,講開懷出世之談,十也。

  邵康節居安樂窩中,自吟曰:

  老年肢體索溫存,安樂窩中別有春。
  萬事去心閒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
  炎天傍竹涼鋪簟,寒雪圍爐軟布。
  晝數落花聆鳥語,夜邀明月操琴音。
  食防難化常思節,衣必宜溫莫懶增。
  誰道山翁拙於用,也能康濟自家身。

  養生之道,只「清淨明了」四字。內覺身心空,外覺萬物空,破諸妄想,一無執着 ,是曰「清淨明了」。

  萬病之毒,皆生於濃。濃於聲色,生虛怯病。濃於貸利,生貪饕病。濃於功業,生造作病。濃於名譽,生矯激病。噫,濃之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藥解之,曰「淡。」雲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鳥笑,谷答樵謳,萬境自閒,人心自鬧。

  歲暮訪淡安,見其凝塵滿室,泊然處之。嘆曰:「所居,必洒掃涓潔,虛室以居,塵囂不雜。齋前雜樹花木,時觀萬物生意。深夜獨坐,或啟扉以漏月光,至昧爽,但覺天地萬物,清氣自遠而屆,此心與相流通,更無窒礙。今室中蕪穢不治,弗以累心,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餘年來靜坐枯庵,迅掃夙習。或浩歌長林,或孤嘯幽谷,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湖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陳白沙曰:「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知此者謂之善學,抑亦養壽之真訣也。

  聖賢皆無不樂之理。孔子曰:「樂在其中。」顏子曰:「不改其樂」。孟子以「不愧、不怍」為樂。《論語》開首說樂。《中庸》言「無人而不自得」。程朱教尋孔顏樂趣,皆是此意。聖賢之樂,余何敢望,竊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須飄然;妻孥熙熙,雞犬閒閒」之樂雲耳。

  冬夏皆當以日出而起,於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氣,最為爽神,失之甚為可惜。余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則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蓮方斂而未開,竹含露而猶滴,可謂至快。日長漏永,午睡數刻,焚香垂幕,淨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氣爽。真不啻天際真人也。

  樂即是苦,苦即是樂。帶些不足,安知非福?舉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熱光景即是冷消息。聖賢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鑄聖賢,劫以煉仙佛也。

  牛喘月,雁隨陽,總成忙世界;蜂采香,蠅逐臭,同是苦生涯。勞生擾擾,惟利惟名。牿旦晝,蹶寒暑,促生死,皆此兩字誤之。以名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為蠆而螫心,心之神損矣。今欲安心而卻病,非將名利兩字,滌除淨盡不可。

  余讀柴桑翁《閒情賦》,而嘆其鍾情;讀《歸去來辭》,而嘆其忘情;讀《五柳先生傳》,而嘆其非有情、非無情,鍾之忘之,而妙焉者也。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書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語余曰:「詩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謂逸矣!余夢中有句云:「五百年謫在紅塵,略成遊戲;三千里擊開滄海,便是逍遙。」醒而述諸琢堂,琢堂以為飄逸可誦。然而誰能會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語人:每晚家居,必尋可喜笑之事,與客縱談,掀髯大笑,以發舒一日勞頓鬱結之氣。此真得養生要訣也。

  曾有鄉人過百歲,余扣其術。答曰:「余鄉村人,無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歡,從不知憂惱。」此豈名利中人所能哉。

  昔王右軍云:「吾篤嗜種果,此中有至樂存焉。我種之樹,開一花,結一實,玩之偏愛,食之益甘。」右軍可謂自得其樂矣。放翁夢至仙館,得詩云:「長廊下瞰碧蓮沼,小閣正對青蘿峰。」便以為極勝之景。余居禪房,頗擅此勝,可傲放翁矣。

  余昔在球陽,日則步於空潭、碧澗、長松、茂竹之側;夕則挑燈讀白香山、陸放翁之詩。焚香煮茶,延兩君子於坐,與之相對,如見其襟懷之澹宕,幾欲棄萬事而從之游。亦愉悅身心之一助也。

  余自四十五歲以後,講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樂、勞苦恐懼之事,決不令之入。譬如制為一城,將城門緊閉,時加防守,惟恐此數者闌入。近來漸覺闌入之時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適之象矣。

  養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於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時時謹慎耶!

  張敦復先生嘗言:「古之讀《文選》而悟養生之理,得力於兩句,曰:『石蘊玉而山輝,水含珠而川媚,」 。此真是至言。嘗見蘭蕙、芍藥之蒂者,必有露珠一點,若此一點為蟻蟲所食,則花萎矣。又見筍初出,當曉,則必有露珠數顆在其末,日出,則露復斂而歸根,夕則復上。田閒有詩云:「夕看露顆上梢行」是也。若侵曉入園,筍上無露珠,則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現而朝斂,人之元氣全在乎此。故《文選》二語,不可不時時體察。得訣固不在多也。

  余之所居,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於天壤間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於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氣和,無歆羨,亦無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樂也。

  圃翁曰:「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之。」閒適無事之人,鎮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也。古人有言:「掃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讀書;其無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從來拂意之事,自不讀書者見之,似為我所獨遭,極其難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於此者,特不細心體驗耳!即如東坡先生,歿後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當時之憂讒畏譏,困頓轉徙潮惠之間,且遭跣足涉水,居近牛欄,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無嗣,陸放翁之忍飢,皆載在書卷。彼獨非千載聞人?而所遇皆如此。誠一平心靜觀,則人間拂意之事,可以渙然冰釋。若不讀書,則但見我所遭甚苦,而無窮怨尤嗔忿之心,燒灼不靜,其苦為何如耶!故讀書為頤養第一事也。

  吳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園,頗具泉石之勝,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觀,誠養神之勝地也。有天然之聲籟,抑揚頓挫,蕩漾余之耳邊。群鳥嚶鳴林間時,所發之斷斷續續聲,微風振動樹葉時,所發之沙沙簌簌聲,和清溪細流流出時,所發之潺潺淙淙聲。余泰然仰臥於青蔥可愛之草地上,眼望蔚藍澄澈之穹蒼,真是一幅絕妙畫圖也。以視拙政園,一喧一靜,真遠勝之。

  吾人須於不快樂之中,尋一快樂之方法。先須認清快樂與不快樂之造成。固由於處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還從己心髮長耳。同是一人,同處一樣之境,甲卻能戰勝劣境,乙反為劣境所征服。能戰勝劣境之人,視劣境所征服之人,較為快樂。所以不必歆羨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異雪上加霜,愈以毀滅人生之一切也。無論如何處境之中,可以不必鬱鬱,須從鬱鬱之中,生出希望和快樂之精神。偶與琢堂道及,琢堂亦以為然。

  家如殘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煙,才如遣電,余不得已而游於畫,而狎於詩,豎筆橫墨,以自鳴其所喜。亦猶小草無聊,自矜其花,小鳥無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詩一畫始成。與梅相悅,與禽相得,與峰相立,與霞相揖,畫雖拙而或以為工,詩雖苦而自以為甘。四壁已傾,一瓢已敝,無以損其愉悅之胸襟也。

  圃翁擬一聯,將懸之草堂中:「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恆主人,得閒便是主人。」其語雖俚,卻有至理。天下佳山勝水、名花美竹無限。大約富貴人役於名利,貧賤人役於饑寒,總鮮領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閒,斯為自得其樂,斯為善於攝生也。

  心無止息,百憂以感之,眾慮以擾之,若風之吹水,使之時起波瀾,非所以養壽也。大約從事靜坐,初不能妄念盡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於無念,如水之不起波瀾。寂定之餘,覺有無窮恬淡之意味,願與世人共之。

  陽明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且如讀書時,知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只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錄此以為讀書之法。

  湯文正公撫吳時,日給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雞,公知之,責之曰:「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為分所應爾;不知甘脆肥膩,乃腐腸之藥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飲食不節。儉以養廉,澹以寡慾。安貧之道在是,卻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貪屠門之嚼,食物素從省儉。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復用矣,庶不為湯公所呵乎。

  留侯、鄴侯之隱於白雲鄉,劉、阮、陶、李之隱於醉鄉,司馬長卿以溫柔鄉隱,希夷先生以睡鄉隱,殆有所託而逃焉者也。余謂白雲鄉,則近於渺茫;醉鄉、溫柔鄉,抑非所以卻病而延年;而睡鄉為勝矣。妄言息躬,輒造逍遙之境;靜寐成夢,旋臻甜適之鄉。余時時稅駕,咀嚼其味,但不從邯鄲道上向道人借黃粱枕耳。

  養生之道,莫大於眠食。菜根粗糲,但食之甘美,即勝於珍饌也。眠亦不在多寢,但實得神凝夢甜,即片刻,亦足攝生也。放翁每以美睡為樂。然睡亦有訣。孫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云:「先睡心,後睡眼。」此真未發之妙。禪師告余,伏氣,有三種眠法:病龍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龜鶴眠,踵其膝也。余少時,見先君子於午餐之後,小睡片刻,燈後治事,精神煥發。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後,於竹床小睡,入夜果覺清爽。益信吾父之所為,一一皆可為法。

  余不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歿,一切世味,皆生厭心;一切世緣,皆生悲想,奈何顛倒不自痛悔耶!近年與老僧共話無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少懺宿愆。獻佛以詩,餐僧以畫。畫性宜靜,詩性宜孤,即詩與畫,必悟禪機,始臻超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