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海上塵天影
第五回
第六回 

第五回 牽蘿補屋蘭夢征祥 飛絮沾泥萍蹤遇美 编辑

  卻說當日孔夫人見了秦成十分苦楚,酸上心來,秦成也不勝悲痛,因道:「老奴還有一言,老奴平生積蓄數百金,現在房裡箱中,就請太太收了使用罷。老奴有一信在此,存太太處,俟兒子來時交他。此去生死不保,也不管後來了。」顧母歎道:「真是義僕,可敬可敬。」許夫人道:「後來呢?」老五道:「這位孔太太回來,在他房中把箱子翻出來,果然有四百金。此時正是極窮之際,但也不好用他的銀子。仍舊去送交秦成,秦成一兩不受,說主人若要再逼,老奴只得死了,這是算老奴孝敬主人的。不過老奴死後,求主人在庭心裡賜一碗羹飯就是了。孔夫人不能再推,含淚勉強收著。過了十幾天,秦成起解,赭衣登道,前往黑龍江。孔太太買了許多路上用的衣服乾糧送他,又送了一程,彼此說不盡的家事,大哭而別。孔太太回來,日日感傷非愁即歎,蘇州人情最薄,往往重富輕貧,楚君在日,有許多小債。因家產被抄,不能還了。有等刁惡的人,還來追討。說你家中現有活寶,若出脫了,我等的債項都可以還了。孔夫人見局面不好,蘇州不能再居,要想去投楚君的一位同年,豈知也是新故,於是走投無路,只得密密的攜了小姐逃往別處。那秦成出關過了三年,遇著恩赦繫念舊主,急急趕回。那裡有一些蹤影,心裡不死,於是揚州、安徽、上海、京都、寧波、廣東、金陵、鎮江各處又尋了二三年,歷盡艱難辛苦,仍舊一無消息。後來遇一個和尚同他說,小主人在草裡,現在不能性急,後來可以見的。秦成想難道落草麼?無可如何心也死了。方才托我們要尋飯主,家父便托子虛老伯轉薦到府上來,這是秦成的來歷。他日日愁眉不展,大約為此。」蘭生道:「畹香小姐必定有天神保佑的,可惜尋不到。最好招來和我們一處住,不教他吃苦。」眾人聽他呆話,大家笑了,顧母問老五幾歲,老五道:「十三歲。」許夫人道:「虧你小孩子,把這件事說得清清楚楚。」珩堅因推著蘭生笑道:「你比下來了。」蘭生只是笑著,顧母因請老五吃了飯,送了許多東西,方放他回去。

  光陰迅速,轉瞬十月十二,顧母料理束裝編了行李簿,許夫人、珩堅、霞裳、暗香、月佩等便忙起來,秦成總理其成,外邊置辦蒲包、捆席、竹箱、竹簍、繩索,又招木匠做粗板箱。還有包裝箱子的竹筋、木花、礱糠堆滿一地,所有粗重物件一概賤賣。楊泰等料理花盆、花架、桌榻、椅杌、插鏡、屏風、書架,廚房中的鍋碗等事,秦成等料理門簾、燈鏡、玻璃、箱籠、杯盎、銅磁、錫器、竹木、雕刻各物,徐起料理文房玩器、書畫典籍。入簍的入簍,打包的打包,裝箱的裝箱。上房東西,有月佩、霞裳、暗香等督人收拾,珩堅每日各處督看。先幾日寫信到寶應去知照一個姓吳的親戚,楊先生解館暫回。蘭生一無所事,每到陽府看雙瓊談別緒去。秦成每日到街上各店舖收賬還賬,又有各親友陸續前來送行。

  這日蘭生到陽府辭寄父母的行約,芝仙到上海玩,雙瓊見了,強笑道:「你們今番到好地方去,不知何時再見呢。」說著眼圈兒紅了,蘭生就鼻子裡酸起來,勉強忍住了一回子,又強笑道:「我們去了必定要叫老太太打發船來接你們的。」雙瓊道:「這也看你們心上想到想不到呢。」蘭生笑道:「恐怕寄爺要進京,過上海,妹妹先就跟了一起同來。」雙瓊鼻子裡哼了一哼,程夫人道:「你走我沒好東西給你,有一個小銀鐘是妹妹在日本自己做的,前日你見過了,你帶去放在書桌子上,也知道時候。」便命嬌紅取來交給蘭生,蘭生謝了。只見福兒同松風進來回說,家中有三四個親友來送行,等了一回了,請大爺回去。蘭生便向寄母磕了頭,向雙瓊作揖方慢慢出來,到書房拜別寄父,芝仙送了出來說:「到了上海先給一封妥妥當當的信來。」蘭生答應著,便急急回去了。二十日,順唐、知三已到揚州登門相見,此時顧府的行李發起來。廿二日知三帶了行李船先走,廿四一早順唐已把諸事料理得妥妥當當,也先走了,到鎮江去安排輪船等候。到廿五下午,老太太等都下了船,子虛已在船上等候和老太太說了一回話,說今年只得早道進京了,芝兒也要進去,同他捐個官,自己不知道官運如何。若是得了上海的缺,到極便的了,顧母道:「我亦但願你如此。」說著只見親戚女眷們都來送行,子虛便走了。所有男客都到蘭生的船上,直鬧到上燈時候方才清靜。許夫人恐怕還有人來送,忙命開船,行到小江口停泊。豈知路上遇著一個親戚,這人是老太太的親女士貞的胞妹,蘭生的姑母,嫁在寶應吳姓,夫名燾,號季良,是一個軍功知縣,歷任浙江山陰天台。因一個上司和他不合,便休致還鄉。看破世情竟出了家,不知去向。家中那裡尋得到,哭了幾年心也淡了。這位姑太太生一子一女,子名平,字冶秋,年少清才,早已進學得了拔貢。性喜擊劍,好遠遊,仗義疏財,結交天下豪傑。有不公不平的事,他便干預在裡頭,得了朝考小京官。考取章京,也不去當差,娶的浙江洪氏之女,就是替顧府在上海監修園屋的洪黽士之妹,字素秋,頗覺賢慧,生下一子。冶秋立志尋父,四處遠遊,在天津眷一位俠女,姓馮字碧霄,也是好劍術的。又在京中與韓秋鶴相識,結了盟兄義弟。姑太太的女字喜珍,嫁杭州莊伯萬之子號伯琴,在上海開莊號的。這位姑太太最愛女兒,因喜珍新生一子,百日剃頭,開湯餅會,所以趕到揚州,要想同走。豈知廿五傍晚後方到,老太太已經走了。姑太太只得僱了一隻小船趕來,方才相遇。拜見母親,與許夫人、珩堅、蘭生等相見,大家歡喜,過船之後,那只小船打發回去。顧太太把喜珍新喜的事回了老太太,珩堅笑道:「上回有一信,姑太太收到不曾?」姑太太笑道:「早已收到,你發了信隔一天便到了,不這麼,我那裡知道你們遷移呢?」蘭生道:「姑母為何不同素秋姊姊一起來?」許夫人笑道:「他那裡還能出來,我要走,他還不教我走呢。」珩堅執著蘭生的手,笑道:「你處處都好,只這呆氣,我總不喜歡。」姑太太笑道:「小官人也虧他了。」說著姑太太的丫頭娟娟已把土儀在箱裡取了出來送給各人,大家談到四更多天,聽見舟子開船了,方才安睡。

  二十六午刻,已到鎮江,老太太等一早起身梳洗畢,在蓬窗裡看一路的山光水色,到焦山下風景更好。蘭生道:「地方如此荒僻,怕是盜藪,晚上不是好走的,須地方官差炮船巡察巡察方好。」秦成道:「晚上本來不走呢。」說著鎮江已到,舟抵碼頭,順唐接見了笑道:「老太太真快,輪船要晚上才到呢。」顧母笑道:「我怕誤事,昨日早已下船了,那些送行的實在令人煩死。現在姑太太也來了,我來見見。」順唐和冶秋是兩姨表襟親,遂一一的見了。問起姑太太來的緣故,許夫人告訴了,順唐因笑道:「前兩月聽得令婿在上海買了一所住宅,要移家眷,豈知他瞞了人搬家我一些不知道,後來幾許親友不依,仍舊去罰他的酒反多鬧了兩天,這回子恭喜了官官,是初二剃頭,聽說還有戲呢。嫂嫂也還健,真是你老人家的福。」太太笑道:「仗大家的福。」許夫人笑道:「我想起姑爺遷移,我們還欠禮呢。」姑太太笑道:「現在我們也搬場兩免罷。」珩堅笑道:「我想起我們吃虧,搬場禮雖然兩免,這剃頭禮是兩免不來的。要是和蘭弟便娶媳婦兒,但是也趕不上了。」說得眾人皆笑起來,順唐笑道:「妹子你快莫說,你不知道,我在上海時候,他們已把東西送來給我們,有許多書畫器皿都是他們合伙兒送的。現在掛的掛,供的供,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橫豎都記在冊子上。」顧母道:「不要多說了,時候還早,我們吃了午飯到金山去玩一回,再到船上來,不知等得等不得?」順唐道:「盡管從容,老太太只管去玩就是了。」於是老太太一面開飯,一面命秦成到岸上預備四乘大轎八乘小轎,一匹馬伺候。又命徐起先到金山寺知照等候,順唐也和蘭生趕緊吃了飯,等老太太動了身,方把隨身行李搬上躉船。到五點多鐘,太太等都回來了,到躉船房裡等著。六下二刻,聽得煙通吹氣之聲,大家凴欄遠望,只見一隻洋輪滿船燈火,飛駛而來,漸漸的近了,攏到碼頭。上下貨物,客人及扒手、接客擠了一回,順唐已去定了官艙六間,行李搬上了船,方請顧母、姑太太、許夫人、珩堅、蘭生登船,所有丫頭僕婦也次第買了散艙。只聽得吹氣一聲,展輪下駛。

  舒母等吃了飯,顧母一家正在談天,忽順唐走過來說:「方才買辦來說,要我和老太太商議,讓出一個房間,因為有兩位女客結了伴,要到上海,行李之外僅帶兩個婢女兩三個僕婦,僕婦等住統艙還好,這兩位必定要官房間的。船上實在沒得空房間了,所以買辦急得了不得,和我們商量。我想我們房間還可以勉強讓出四個客位來,請老太太示下。」顧母道:「女客是何處人?什麼人家?」順唐道:「是買辦熟識的,聽說一個是蘇州人,一個是松江人。」顧母想了一想道:「既這麼著有什麼使不得?女人出門也可憐見的,本來不能和男人擠在一處,但是讓了他一間,旁人見了倒說我們要省錢似的。現在南六號本來六個位次,只得霞裳、蘭生、春雲三個人住,你叫蘭生搬到我這裡來,請他主婢四位就住在這房間裡罷。」暗香笑道:「蘭哥和霞丫頭住的是第八號,第六號是我和姑娘住的。」顧母道:「不管六號、八號只叫蘭生讓他就是了,再者船票已經我買了,房間是包定的,就和買辦說一聲,不容向女客要錢。」順唐答應著,退出辦理去了。松風便到八號,把蘭生的鋪蓋搬過一回,兩位女客已把行李搬進,安排已畢,因顧母厚德親自央霞裳領了來謝,也用大字名片,先命使婢送進來,蘭生連忙自去接進。一看只見一張上是「謝瓊」兩字,反面有「小字湘君,本字湘娥」八字。一張是「林玉雙」三字,反面有「燕卿」二字。此時許夫人、姑太太、珩姑娘都在那裡,深為奇異,蘭生道:「莫非是門戶中人?」顧母喝道:「你管他門戶不門戶?他們聽得了,豈不要忌諱?就是門戶什麼要緊?好的盡多呢。」一面說,一面請。只見霞裳領了兩個人笑嘻嘻的進來,大家一齊起身迎接。兩個人望了一望,霞裳一一指點了。他便先向顧母、許夫人、姑太太磕頭,顧母還禮不迭。又與珩堅、蘭生見了,四個人彼此一呆,好似在那邊見過似的。兩個丫頭,又送上兩枝銀水煙袋,給兩人吸水煙。霞裳指著一位穿淡黃襖子元縐褲素妝清靜圓臉細腰中等身材的姑娘,向顧母道:「這位是謝姑娘。」又指一位穿石青襖子銀紅褲豔妝妖冶鵝蛋臉兒削肩秀項長頸苗條的說道:「這位是林姑娘,又號黛玉。」蘭生把燕卿仔細一看,嘖噴稱贊,心裡想道:天下竟有這等美人,比雙瓊妹妹真不相上下呢。珩堅看湘君沉靜幽嫻,燕卿聰明靈動,各有好處。蘭生只是呆想,想這兩位可惜不是親戚,若是親戚,以後還好見見。又想這兩位不知讀過書沒有,我家中現在仍請先生,他若肯來附讀,索性再多兩個同門,又想方才這回子擠,可憐他們照應伺候的人少,不知擠在那裡受委屈,只怕晚飯還沒吃,腹中也餓了。一時,便心中無主起來。顧母與二人長談,知他是門戶中人,蘭生又替他憂愁起來,想這等人,落在平康,真是可惜了。等我到了上海,設法替他贖身,但恐不能再見。便歎了一口氣,又想他既是青樓中人,我倒可以常常見了,強似閨中人,不容易見面呢。那顧母的丈夫是著名的叫顧三爺,風流豪俠,揮霍黃金。揚州盛時,這位顧三爺一夕間使過五萬餘金,往往將樂籍中人招到家裡,顧母是見慣的,也歡喜他們。今湘君等言語又好,所以顧母更加快樂,說:「老爺在日你們一輩子的人,我見過不知幾多。你們落在風塵中也苦,不論什麼人都要陪他笑臉,要和氣,不敢任著自己的性。客人憐香惜玉的還好,有一等憊懶客人饒不肯多使錢,動不動便生氣,你們有一件不週到,就打饑荒。還有一等仗著官勢的,往往給人沒臉,所以這個飯最是難吃。」顧母說一句,二人答應一個是,顧母又道:「我不是倚老賣老說,你們現在年紀還不大,倘有知心著意的好客人,你就從了良罷。還有一節,那些王孫公子,官宦縉紳好的不多,他也不稀罕你們,家中三妻四妾的。就是恩愛,也不過起初幾日,誰也保得到老。若要從良,只要規矩,有良心的,窮些也不妨。你們去了神明似的敬你,珍珠似的愛你。」燕卿笑道:「我看滿洲人和外國人最好,極愛女人的。」湘君笑道:「你去嫁他,在滿洲吃飯,外國去睡。」說得眾人都笑了,兩個丫頭立在門口也抿著嘴兒笑。姑太太問兩位姑娘年紀,湘君道:「林姑娘二十五歲,我二十一歲。」顧母道:「年紀也算到了,風月場中專仗年紀輕,快些棄了罷。」湘君道:「老太太的話,如金如玉。但是我們的心事,也一言難盡。就是這位林姑娘,他本是松江好好出身,他母親不好,逼著做賣笑的生涯。我的父親也是做官呢,初進勾欄,給龜奴朝打夜罵。我從小是讀了四五年書,父母死了,被人哄賣出來,半路出家,不知受了許多苦惱至有今日。」說著眼圈兒紅了,顧母道:「你等也不必傷心,只要留意走到正路上。」燕卿道:「他現在要皈依佛祖呢。」蘭生道:「佛是最空的,有什麼好處。」燕卿道:「他說他的上代有一位謝小蛾,是受過戒的。後來我們隊中有一個卞玉京,也做了女道士。」許夫人道:「論理年紀輕輕,別的事都可以幹得,出家最不好。」珩堅道:「人各有志,那裡勉強得來。」湘君歎一口氣,說道:「今日匆匆,老太太煩了一天,也須早睡。我等許多心事一時說不了,到了上海,倘蒙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小姐等不棄再到府上來請安談談罷。」說著便一同起身出去,顧母道:「你等也早去安置罷,到了上海到我們家裡來玩。」於是姑太太、許夫人也出去各自安歇。蘭生聽了湘君的話,不知有什麼心事,替他憂悶,那裡睡得著,私和雲錦說了,等祖母睡著,要想與湘君、燕卿等談心,便私自到湘君、燕卿房裡來。霞裳起來開了門進去,湘君等正要想睡,見蘭生來了便和他談心,蘭生道:「剛才聽得謝姑娘說出家這件事,斷使不得。天生你這位絕色女子,本來要你享世上的福。你骯髒了天也不喜歡,你若有意中的人,便隨了他,豈不好?」湘君道:「此言雖是,但霽月難圓彩雲易散,將來臭皮囊放到何處?人生百年,不過一剎那耳。朝露蜉蝣,言之可慮。」燕卿道:「你總是這等說法,若世上的人都是你這樣不生不滅,便盡是活觀音了。」蘭生道:「一些不差,我們儒者只知道,治國利民的事。就是勸你,為是一塊美玉怕要棄在無用的地方。果能成仙成佛,還受世人的香火拜禱還好,只怕終無效驗,就可惜了。」湘君道:「公子未曾讀莊子乎?莊子云: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富者積財不得用,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壽者昏昏,久憂不死,形累之也。為形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又云:棄事則形不勞,道生則精不虧。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若不想出一個全神的法兒,真是與草木同腐了。」燕卿道:「不要和他講了,愈說愈僻了。」霞裳接口說:「方才林姑娘說上海住的地方還沒定,只怕要到一個姓馮的家裡暫住,定了要到我們家裡玩呢。」蘭生笑道:「最好謝姑娘、林姑娘都要來的。」湘君笑道:「我們坐馬車是便路,天天來不要厭就是了。」蘭生道:「只怕請不到,就是二位定了地方,也先給我一個信。」燕卿笑道:「這個自然,還要請少爺過來光輝光輝。」蘭生道:「到了那裡,要叫人做詩登報麼?」燕卿道:「這個到不要,大凡人怕出名,吾們隨天而動,不必他人提倡。」湘君道:「說起來吾想著了,上年我從漢口回來,聽得有一個人叫司香舊尉,要造一部章回書名《塵天影》,又名《斷腸碑》,專要將我們女兒家的事編在裡頭,我等到要仔細些,不要弄出把戲來,被他在書裡頭形容,倒是笑話。」燕卿道:「我在天津也聽得,管他什麼,我做我的事,我快我的心。流芬遺臭,各有千秋,便是他把我們的春宮圖兒畫在上邊,也不妨。」蘭生等聽了,都笑起來,蘭生看他兩個丫頭,一個方臉豐腮面色如玉,一個小長臉兒眉目端好。因請問名字,湘君指長臉的道:「他叫鶼兒,林姑娘用的。這個方臉的姓顏名舜華,我用的。」蘭生笑道:「顏如舜華,真不愧了。」燕卿笑道:「他不但貌美,還是才豐呢。也能寫字,也能做詩,也能算命,也能起課,也能收生,也能……」說到這裡,舜華笑著把燕卿打了一下,道:「你這林姑娘信口亂說,不知道嚼的什麼?」燕卿也笑彎了腰,眾人也都大笑。霞裳看表上已是二下多鐘了,便催蘭生去睡。這裡湘君等方才就寢。

  次日一早已到上海,湘君、燕卿過來謝別顧母、許夫人,顧母道:「現在見過,便是熟人了,這回子暫別,你們雖落劫青樓,也是良家出身,我們從來不肯輕看的。倘得空兒,到我們那裡來玩玩。有什麼故事,講給我們聽。我這個孫女兒很博學呢,今兒早上霞裳說你們兩位都是博古通今的女學士,連丫頭都通文理,也算難得,回來你們把我這個孫女兒考考究竟如何。」湘君笑道:「某等是燕雀,府上這位姑娘是鳳凰,我等那裡比得上。」珩堅笑道:「我等算得什麼?兩位姊姊未免太謙。倘肯枉駕,我等大家敘敘,倒是彼此有益。」蘭生道:「可惜雙瓊妹妹不來,他造的機器玩意兒,你兩位姑娘見了也佩服他,並且文學還好呢。」說著只見一個老媽子過來向湘君說:「行李都上了岸了,舜姑娘、鶼姑娘在岸上等著,馮姑娘那裡已差阿錢送信去了,請二位上岸去罷。」二人遂拜別出來,這裡順唐到顧母處來說,老太太、太太等要耐性,不要走開。待我先到岸上,把零碎行李先發過去他們怕就有人來接了。我等自己的幾輛新馬車,必定也來了。太太、小姐、少爺和體己伏侍的幾位貼身姑娘坐馬車,其餘都坐東洋車。那東洋車已經發給了車票了,等我們打發人來了,請老太太等再走。顧母答應著,此時上下的人擁擠不堪。順唐去了一回便有幾個親戚來接,一個是舒知三,一個是洪黽士,一個是莊伯琴。三個已略略表過了,一個是莊仲蔚乃伯琴的嫡堂兄弟,就是芝仙、珩堅的女家媒人,又有姑太太的女兒伯琴之妻,字喜珍。又伯琴、仲蔚的族妹雪貞也來相接。到船上來請安,喜珍請母親先到自己家裡,因說道:「顧府上正在忙亂,緩日再去罷。」姑太太應了,伯琴命棧中幫工把岳母的行李先行抬去,然後姑太太拜辭母親、嫂子登岸乘轎而去。等了半點鐘人也不甚擁擠了,靜安寺顧府上新用的家人,早已將手本送來,和主人請安,順唐命他們回到靜安寺去,照舒老爺、洪老爺派定的執事辦理。眾人去了,這裡又等了一點鐘,各房間的行李都發清了。出進的人也不擠了,迎接的馬車也到了,方請顧母、許夫人、珩堅上岸登車。那蘭生早已到了岸上,也一同登車。霞裳等都分派坐了馬車。從浦灘向北到英界,過海關進三馬路到大馬路,但見兩旁皆是洋房,果然畫欄凌虛,長廊匝地,洋行商舖,貨物紛羅。來往的人不可計數,有坐車的,有乘轎的,有步行的,說不盡風流富貴,熱鬧繁華。當時浙江有一位名翰林稿中作的洋場雜游詩甚好,因錄於此,詩云:

  枕水層城似斗寬,鱗鱗煙郭繞晴灘。夕陽樓閣參差起,十里江光上畫欄。
  綠油窗子紫泥牆,碧眼兒童黃髮娘。中外即今皆率土,不妨間地作彝場。
  橫江煙火走晴雷,海上輪船駕浪回。嶺嶠荔支閩嶠橘,一時分佐客中杯。
  寒潮無訊半晴陰,浦上人家對晚吟。為有黃公餘韻在,女兒都學李環琴。
  煙寮月閣敞江衢,百桁湘簾翠袖扶。絕似秦淮全盛日,倡樓沙頓客丁蘇。
  塵宵壓路動香■,燈火歌場徹夜燃。十部梨園京調好,江南閒煞李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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