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海上塵天影
第二十一回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一回 大開表珩姑娘理事 小失趣莊公子訪嬌 编辑

  卻說當時蘭生黏住霞裳要陪,霞裳要叫老媽子陪他,說:「我的事多著呢,就叫茹媽去陪你罷。」蘭生道:「醃醃■贊■贊的,誰要他這老東西。姐姐你的事就叫暗香姐姐代了罷。」霞裳道:「各有各的事,誰好替誰呢?」珩堅道:「你們不用胡鬧了,我這牀空在那裡。霞裳,你就陪他去,伏侍他睡在我牀上,那裡是沒得死人的。蘭兄弟也不用怕,睡了,你就出來。你事我替你暫管。」月佩道:「雪貞姑娘也在姑娘房裡,怕不便。」珩堅道:「阿呀,你這丫頭!他們也是從小耳鬢廝磨慣的,不要說兩牀,就是一牀也住過了不知幾十夜。現今蘭兄弟多大年紀,有什麼避忌呢?」雪貞笑道:「姊姊記得麼?那年蘭兄弟回來了,我到揚州喜珍嫂子還沒嫁,素秋姐姐同喜嫂子通在你家裡,還有那雙瓊妹妹同蘭兄弟六個人,通要睡在老太太新做的牀上。老太太倒讓了我們,去睡在小牀上,我們日裡頭的頑還了得,喜嫂子彩木香花,爬到屋上去,姊姊栽了一交。夜裡倦極,睡倒就著。姊姊夜裡出了尿,還不知道,淌出來,我汗衫兒通透濕。」話未說完,珩堅臊得了不得,打了他一下,罵道:「不害臊的丫頭,女兒家說這個話兒,快同我閒了金口罷。」暗香等也不覺失笑,霞裳就伺候蘭生去了。過了一回出來,雪貞道:「他睡了麼?」霞裳道:「放倒了就糊糊塗塗的睡著了。」珩堅道:「事都完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大家去睡一回子罷。」於是叮囑了守更老媽子一回,大家散去。珩堅就與雪貞同榻。有幾個族中親戚女人,把蘭生、霞裳的房榻通占滿了,連樓上女客房亦都有女客。霞裳只得再到珩堅房裡睡在蘭生腳邊,一覺方醒,天已大明,連忙起來。珩堅同雪貞也醒,忽聽蘭生哭道:「雙瓊妹妹沉下去了,雪貞姊姊在那裡,快救!」珩堅道:「怎麼?」霞裳就走過去揭開帳子,看見蘭生睡了張開眼,額上通是汗,說道:「小爺說什麼?」雪貞笑道:「大約是魔住了。」蘭生醒來,定一定神說道:「我嚇死,原來是夢。」珩堅、雪貞通起了身,問道:「什麼夢?這等呼叫,雙瓊、雪貞?」霞裳就伏侍蘭生穿衣起身,蘭生道:「我到一處,房屋華麗,極體面地方,見有幾十個姑娘擠在一個亭子裡看什麼,我也走去一看,你們都在那裡看一個大碑。我向一個姑娘問是什麼碑,好像他說的是斷碑。就有一個藍面獠牙紅頭髮的妖怪拿著一根短柄錘,錘上通是尖釘,跳出來就打,口裡不知說什麼。你們連忙就逃,我也跟了走,逃到海岸邊,無路可通。後邊又是追趕似的。看見那邊有一破船兒,你們就擠上去。船底通通脫了,把你們飄到海中。我看見雙瓊妹妹沉下去,雪貞姐姐浮到岸邊。後邊好像有一個書生,把藍面鬼打退,奔來救你們,我就告訴他,便急醒了。」雪貞在那裡盥洗,笑道:「多謝關心救我,否則我做了《聊齋志異》裡的晚霞了。那裡能從從容容的在這裡呢?」說得眾人皆笑了。盥洗梳頭已畢,眾人均靜立房外伺候。珩堅道:「現今這裡你們去各管各事,其餘的均到議事廳伺候去。」珩堅就同蘭生、雪貞去請安回事畢,再到議事廳來。蘭生到外書房。這日是大除,伯琴等皆隔夜回去,就知三、順唐在那裡,也是才起身來,盥洗已完,在那裡吃早點心。三四個僕人在門口站著。知三道:「裡頭通起身麼?」蘭生道:「起來了。」順唐道:「就在這裡吃點心罷。」蘭生遂坐下,柳煙倒上茶來。蘭生看點心皆不適口,只得胡亂用了些。只見水月走進來說:「王媽來說姑娘請爺去呢。」蘭生便進來到議事廳。只見月佩、暗香、春喜、秋紅、阿秀、百吉、阿珠坐了一桌在那裡用早點,方完,有三四個小丫頭伺候著收碟子漱口。裡面雪貞、珩堅、霞裳三人坐下一桌,有幾個老媽子在廳外站著伺候。五六個小丫頭送茶的送茶,傳碟的傳碟,伺候三人早膳。珩堅道:「你跑到那裡去了?等你吃點心,等了一回,他們都嚷餓,先吃了。我三人又等一回,只得先吃了。」蘭生笑道:「多謝。我在外書房已經吃了。」霞裳道:「他們沒參湯呢,要喝一口。」就把自己的湯送到蘭生口邊,給他喝了一口,也就罷了。雪貞道:「你在外邊吃,也不叫人進來說一聲,累得我們好等。」珩堅道:「再加上一些好麼?」蘭生看桌上也就是外邊的幾樣,說道:「你們通是一樣的點心?」雪貞笑道:「誰叫你不早來?體己東西,我們先吃了。」說著就有回事的來回錦緞鋪裡收帳的來。珩堅道:「到外帳房去。」回事媽子道:「梅雪來回就去過了,外帳房說這是上房的私帳,已經過在內帳交進來了。」珩堅道:「取揭票來看。」老媽子呈上,只見上寫著:

  尊帳本年十二月起
  初二日:摹本雪厭四疋,每疋協計捌拾捌兩捌錢正。
  初五日:鼻煙剪絨掛二件,每件協計叁拾捌兩正。
  又元青上上清水京貢緞六疋,每疋協計貳百陸拾肆兩正。
  初八日:竹青頭號寧綢八疋,每疋協計壹百玖拾貳兩正。
  十一日:花元縐十二丈,元緞乙疋,兩計肆拾伍兩陸錢正。
  又赤銀爐縐五丈,四湖縐五丈,兩計叁拾壹兩貳錢正。
  十四日:赤銀爐竹根,青寧綢織花女褲料條七條,兩計玖拾捌兩正。
  共計柒百伍拾柒兩陸錢正。
  顧府尊照。
  人和錦緞莊抄呈

  珩堅命取帳冊來對於一對,不差,命月佩九五扣照付。那來的人初次不肯,經僕人申斥了一回,說衙門裡你還得不到這個數呢。來人只得罷了,收銀回去。自此內外人日日的忙,連年也不曾過。不過祭了祭祖先。次日,是乙未元旦,親友大家要望親戚款朋友,那裡能來幫他。知三上了衙門,也各處去賀賀新歲。蘭生在二十七日內不能出門的,只得在裡頭混。過了初五,士貞就把順唐差往東洋去了。又派徐起、小金兒、大丫頭風環到日本去接吉田氏,直到元宵,吉田氏方到家中。學著中國禮,到靈前去一場,幸官話本熟,見於許大人,略敘家常話兒。蘭生就來叩見母親。珩堅、雪貞也來見過禮。吉田夫人將蘭生攬在懷中,摸著脖項,親熱了一回,有一答沒一答的問問,又考他西洋話,已經生疏的多子。蘭生向母親要頑意兒,吉田夫人道:「你這麼大,十五歲了,還要這個,教人家看見笑呢。」士貞命把老太太西隔壁一間收拾給他做房。吩咐合家稱他二太太,西面一間器用房裡把東西騰出,堆在老太太房後。蘭生住在老太太後房,雲錦撥給二太太,霞裳仍舊伺候蘭生衣服。自頭七起到六七,知三到省裡去賀年,順唐又到日本,內外的事只得交給珩姑娘一人。雪貞回去住了數天,再來幫著。因此把個珩姑娘忙得狗大尾巴尖。接著歐陽家吉期已近,又要辦理妝奩。那妝奩的事,珩堅又不能經手的。幸知三賀了開印,過了正月二十,也就回來。伯琴、仲蔚也開了店,年事也完了,到顧府來幫忙。黽士是讀書本色,不能辦事的,也時常來頑頑。介侯是清高熱心人,替人辦事,要稱他意思的,心裡歡喜,什麼都肯做,連把頭給人做溺器也願。心裡不歡喜,就要當面得罪人。他最惡勢利卑賤心術不正的一流,若果至性至情,天真爛漫,並無機械,就是擁奴牧豎,他也極合式的。當老太太在七之時,伯琴、知三、仲蔚、黽士、定侯幾個好友,有時也常到平康走走。又有許多事情,姑在後文補述。

  再說顧府喪事,士貞就擇定二月初二至初十受弔三日。又念親死以入土為安,他也不信堪輿風水,便就定於初十日到祖墳,與父親安葬。到了二月初二,得了電信:子虛補授上海關道。這個信到了揚州,大家歡喜,自不必說,就是辦理喜事,也十分精神。芝仙又到了家中,地方官紳親戚朋友,前來賀喜的,車馬盈門。這裡顧府到了初八,就忙起來。第一日受親族的弔,第二日世誼朋友,第三日是受官場的弔。初八早,就有弔客前來。士貞是世襲雲騎尉,數年前捐了一個候選知府,旋在賑濟裡加捐二品銜。大門矗燈藍子,一面寫著二品銜候選知府,一面寫著世襲雲騎尉。頭門上兩排八個家人,穿著孝在那裡伺候弔客。門外搭著兩只鼓樂亭。客到,一面鼓樂,一面升炮。二堂上兩排十六個家人。當廳排著經堂,二十四個禪門和堂諷經,伺候迎送,接收弔禮。二堂內甬道旁,東首一班細樂,西首一班擊鼓同吹嗩吶的。通德堂正廳壁上,都是輓聯祭軸。前後一起排著兩只紅木大八仙桌。上邊鋪著白緞素桌罩,白緞素桌圍,裡邊靠桌圍,當中放著一個大獨座,用著大紅緞椅披椅墊裝飾。門前就是一個神主,外主寫著皇清誥封宜人晉封夫人稀壽顯妣舒太夫人之神王。旁邊各一行,上行是某某某年月日谷旦,下行是孝男顧莊孫珍奉祀。裡面內主是寫著皇清誥封宜人晉封夫人顧母舒太夫人之神王。旁邊兩行上行書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一面書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卒。桌上擺設古銅彝、鼎、玉碗、玉盆、翠玉、如意、筆洗、大紅、珊瑚枝、瑪瑙、花瓶各種珍貴玩器,一副大七事件。地下鋪著一條俄羅斯羊毛絨如意回文字邊細花樣五鶴朝天的地毯。這是士貞在外洋托人到俄國定織的。一面是素,一面是吉。放在正廳,尺寸恰好。廳兩旁二十把廣式花梨大靠椅,亦是白緞元邊的素披素墊。廳後屏門大開,養志堂內停著靈。門前一張大祭桌,鋪著大紅繡鶴桌帔緙金花緞桌圍,上放一軸誥命,也設著幾件玩器。一個大銅磬,二十四只玉碗,碗中放著各種祭品,玉杯象箸。桌前一對大仙鶴銜著兩枝蠟,一個獅子奪球的點銅錫香爐。兩旁十六把紅木騎,亦是椅帔椅墊。後面一半通是白布孝幃。從大門至內客廳,一律掛著明角藍花字大燈。到了晚間,悉數點起,正廳內廳又去裝了四盞電氣燈。門前也是一盞,會客廳同書房皆用煤氣燈,照得四處通明,纖毫畢露。士貞已無近房,只有幾個遠房在揚州。同士貞一輩的還有兩人,長一輩還有一人,小一輩的四人,小兩輩的六人,都去找來護喪。初八九兩日來的弔客,出出進進,外邊的忙,自不必說。第一日士貞就請四個幹事族中,同著仲蔚、黽士相陪。第二日請介侯、獻之、黽士、仲蔚、舒友梅、許夫人的堂姪許平叔、麥子嘉、沈菊■陪客。裡邊珩堅的忙,真是馬仰人翻。天甫明,春喜、秋紅、月佩、暗香就照著兩盞台燈來請,到三更後方能睡覺。珩堅因又請了黽士的夫人謝氏、順唐的夫人洪氏、喜珍、雪貞陪客。初八這日,士貞請了四位孝廉各穿蟒袍補褂前來襄禮,陪客的請了四個紳士,當道知道是後任道台的親家,格外巴結,通通來弔。士貞就請道台點主。這日四更多天,珩堅就起身。暗香伺候盥漱梳洗畢,喝了一杯參湯,就有議事廳值班丫頭先到霞裳、秋紅、春喜、阿秀、阿珠、月佩處把幾位上等執事姑娘請齊了。這幾位姑娘率著僕婦丫頭到小姐外房。霞裳、月佩就叫小丫頭揭起門簾進去請姑娘辦事。暗香笑道:「你們早呢。」珩堅正坐著喝參湯,因問道:「你們沒睡嗎?」霞裳、月佩道:「胡亂睡一回就起身,已是四點三刻了,盥漱梳洗一回,到廳上吃了點心才來的。這時恐怕要六點呢。」說著,那妝台的鐘果然當當的打了六響,接著壁上的撞鐘也是六響,其餘各處的鐘也都打了。珩堅道:「真不早了。」就命暗香在抽屜子裡取那個表來。暗香道:「現在守七之期,不能用金錶,用那個珠嵌亮表罷。」珩堅道:「不要那珠嵌,就用銀的。」暗香就取了來。珩堅一看,果然六點。因問道:「你們表上對不對?」霞裳、月佩道:「通對的。」外邊秋紅等也道大家不差。暗香看了一看自己的表道:「我的快三分,恐怕不靈,用那個小的了。」就去自己房裡去換了一只小珠表。珩堅道:「走罷,你看窗外微微的亮了。」暗香就傳呼伺候。只聽外邊答應了幾聲。珩堅走出房來,霞裳、月佩、暗香、阿珠等七個大丫頭圍著。門前兩旁照著一對東洋玻璃洋燭燈。再前邊兩個老婆子各提著明角大提燈,一面上書著議事廳三個大匾藍字,一面是畫著兩枝玉交枝如意。前後共十餘人,鴉雀不驚的走,但聽弓鞋閣閣,細步纖纖。先到孝幃哭了一回,同父親講了幾句話,丫頭送上盥口杯盥了口,又送上手巾擦了,然後抬身。各人圍隨著出來,到議事廳坐了。吩咐去請喜姑娘、雪姑娘。去了一回,喜珍、雪貞方到。天已明了,傳伺候點心,丫頭等就一疊連呼「議事廳開點心」。喜珍笑道:「妹妹這幾天辛苦了。」珩堅笑道:「倒辛苦了姐姐同雪妹妹。」雪貞道:「倒也不見得,今日還要辛苦呢,到底幾時點主,幾時出殯?」珩堅道:「前本議定寅刻點主,午刻出殯,因怕道台不能早,改於卯刻點主,午刻出殯。昨日特差人到衙門裡知照過了。今日還得早去請才是。」就差一個丫頭到外帳房去問過衙門裡去請過沒有。丫頭去了一回,進來回道:「早去請過了,第二次請的人又要去了。」珩堅聽了就不言語,一回子又道:「墳上怎樣?你再出去請示。」丫頭去了一回,又來回道:「通安排好了,不過太太、奶奶、小姐的地方,要請姑娘先派幾個人去看看地方。姑爺說最好請那裡一位大姑娘去就萬穩了。」珩堅想了一想,就對月佩道:「你去罷,帶四個人去,你這個冊子交來,我們來代辦。」月佩答應著,珩堅開了四個帶去的花名,傳上來,吩咐了幾句話兒。月佩便傳預備轎子。不多一回,外邊來回轎子預備了,月佩就走。珩堅道:「我同你說,地方四面的擋布要密,叫幾個小子在外邊嚴嚴的巡察。那更衣的地方,更要嚴密。那邊雖有墳屋,都是鄉人出入的,我們來了,不用吃他們的飯。你就叫管墳的女人,備六七樣清致的素菜就是了。」月佩答應著去了。將到卯刻,已有客人前來,忽報有前任美國欽差馮大人送禮來,親自來弔。接著釐捐局總辦徐大人、南洋統帶田大人、機器局總辦方大人、提調章大人、商局總辦姚大人、銀行總辦孫大人等陸續皆來。幸虧此日官場居多,內眷甚少,故珩堅不至甚忙。上半日內邊比外邊更清靜。又停了一回,聽得外邊升炮三聲,回說道台到了。外面陪客的大賓介賓四位孝廉便去迎接。這時地方官皆到,都在二廳上站班。道台一逕進了花廳,茶房送上茶去,紳士等按了茶杯略談一回,道台便更了素服,到靈前設祭。四位孝廉及大賓介賓兩旁侍立,贊禮生唱上香奠酒一跪三叩首。士貞、蘭生同族中十幾個人在兩旁跪謝,一位孝廉請了祝文。祭畢,焚紙,退出,復到花廳喝茶。旋有兩個穿白的僕人扶士貞到花廳上,贊禮人唱行禮,士貞便跪下叩頭。道台還禮畢,贊禮生又代請更衣。道台便更了吉服。兩個人扶了士貞,引導到正廳外邊。又升了三炮,伺候的人便將兩只桌子上玩器撤去,換了紅緞緙金龍虎台毯,灑金寧綢桌圍,南首北面放著一張紅木椅,亦是大紅繡金椅帔椅墊。大賓介賓四位孝廉,花衣補服,侍立兩旁。地方官亦在兩旁分班侍立。贊禮生唱升靈。就有兩個體面僕人穿了素服,將神主抬到外桌舉定,贊禮生唱執筆,道台就執了墨筆,禮生唱臨神,道台便把筆整了一整,禮生又唱受神氣,道台將筆在口中呵了一呵。禮生又唱定主,道台就將內主外主在王字上各點一點,方換硃筆。禮生又同上項唱禮,於是把紅筆點了。看官記取,本來七中開喪,不應題主,因士貞沾染泰西之習,辦事最喜神速,故不能拘守成例。其時士貞等喪服中人,均在兩旁東西跪著。點主畢,贊禮人唱行一跪三叩首禮,孝子等叩謝過。木主則另行請上靈宮,陪客之賓相復請道台到花廳。士貞復由人扶著,傴僂匍匐而出,謝了方回。孝廉紳士等陪著筵晏已畢,道台方告辭而去。外邊鼓樂升炮,地方官就也次第去了。升炮鼓樂,及紳士等均恭送如儀。珩堅就命內外安排早飯,吃畢。贊禮人引士貞等在靈前告祭,所有親族世誼知己的都去行禮,伺候送喪。便傳諭啟靈。外邊儀仗鼓樂執事早已停妥,所有內眷的轎子車子亦都妥帖。儀仗既發,前頭路由牌,次清道旗,次肅靜迴避牌,次顧府矗燈,次銜牌,書著雲騎尉、二品銜、候選知府、光祿寺卿、太醫院等字樣。過後便是銘旌次,亞字牌,次鑾駕次,誥命亭,便有一班十番樂器,便是提爐幾對。提爐過後,方是喜容亭。士貞又去找了一班西國圍練洋槍隊一班西樂,嗚嗚的且行且走。又有一隊巡捕過後,一班道士高僧執著引魂幡幢之類,方是一班細樂。便見綠呢魂轎過去,尼姑十六人步行相送。以後方是磁棺,卻不用獨龍槓,用著西洋高腳送棺車,五匹高馬拖著。後面就是孝子行幃,最後方是送殯的戚族朋友。凡綠呢轎三乘,藍呢轎二十乘,小轎六十餘乘,東洋車八十餘輛,小車四十餘輛,其前後頂馬送馬護馬跟馬共十四匹。男子送殯,皆素服執香步行。珩堅特命阿秀吩咐丫頭媽子,此地租界,看的人多,不許嘻嘻哈哈,毫沒規矩。幸早已知照捕房,特另派巡捕,一路彈壓。儀仗由大馬路過法租界經西門直到墳上。家中外面男的,惟有黽士及四五個僕人,裡邊姑娘只留秋紅及四五個丫頭僕婦。忽然來了一個客人,將名片傳進。黽士一看,是韓發兩字,便知就是秋鶴,心中自是歡喜,但兩人從未見過一面的,心中想道:「他與冶秋妹丈最好,但聞得這個人傲骨稜稜,不受拘束。大家說他憐香惜玉,懇摯纏綿,另是一般懷抱,與眾不同的。就是士貞姻伯,也說他經濟學問,蘊蓄深湛,熟悉洋務,仰之如泰山北斗,究不知是何樣人物。」一面想,一面出迎。小廝把秋鶴領進來,黽士降階揖接,一看雖形容憔悴,卻是骨秀神清,年紀三十以外,因笑揖道:「緣締三生,會疏一面,春風近接,何幸如之。」秋鶴也不揖,道:「萍絮飄零,風塵骯髒,未嘗實學,浪得虛名。弟初來貴府,均不相識,還求指示。」黽士就攜了秋鶴的手,同到外書房。伺候的送上茶來。黽士看秋鶴穿著灰布棉袍一件,半新舊的天緞珠皮褂,鼻煙色的呢套褲,粗布襪,雙條潤深梁毛布底緞鞋,元緞小帽,一個珊瑚結,想道:「倒是名士派呢。」因問道:「秋兄幾時到申?」秋鶴道:「還未請教上姓大號。」黽士道:「敝姓洪,小字黽士。」秋鶴立起重揖道:「久慕久慕,令親冶秋兄到常常會來,現在募兵到高麗去了。今年與他在南洋分手的,府上可有信否?」黽士道:「還是上年十二月初得了一信,聞得舍妹那邊信息常通,他倒還能得手,不過獨木難支耳。」秋鶴道:「弟上年十月回舍,實思力田自給,不復遠行,無如幼習荒嬉,未嘗學稼,沾途勞苦,實不能支,只得再到申江。一來訪候故知,二來就近得一枝之寄。蒙士貞丈在日本時函招數次,心事未酬,月初見邸報,知子虛丈記名待放,數日前竟放了海關道,弟就修函敬賀。初七日得芝仙弟回信,囑在上海相俟,弟與他這位令妹有些問字的瓜葛,芝仙老弟十九喜事,弟還擬在顧府上討個送親差使,到揚州同他敘敘,所以即日趕來。現在行李在巢雲棧中,芝仙弟信中述及,此地老太夫人去歲仙游,初八九十三日開弔,所以一逕趕來,到馬路方知業已出殯,祭奠來遲,只得向孝幃叩首了。」說著就命車夫去取那弔禮衣服來,就請黽士知照裡邊,秋紅道:「這個時候還有人來弔孝,也是明日黃花。」只得吩咐把孝幃前的桌子整頓好了。秋鶴更了衣,隨黽士進去,親自點了香爐,行了禮。想著士貞見愛之情,就不覺灑了幾點淚。祭畢,重新出來更了衣。已將上燈,秋鶴就要回寓,黽士挽留一回,說這地方很有空榻,他們晚上回來就好與他相見。秋鶴道:「某並非不情,一則士貞到了墳上,須俟安葬妥當,方得回來。二則弟初到,行李尚未妥當,不能不去收拾,明日恐須歇息歇息,後日再來罷。」又道:「弟有一個舊交,姓喬,字介侯,意欲探聽他的住處,前去訪訪,吾兄認得此人否?」黽士笑道:「他住城裡喬家浜,與這裡蘭生弟同孫伯琴昆仲極熟的,這回也送殯去了,他回來弟當替說一聲兒。」秋鶴道:「費心更好,但是兄所說的孫伯琴,是否就是冶秋弟的妹丈?」黽士道:「然也。」秋鶴笑道:「更好了,弟同他也見過一面,費心通替我候候罷,我後日打諒候了介侯,還須到他小東門府上去呢。」黽士答應了幾個是,秋鶴就別了出去。黽士送到門口,看他上了車,匆匆去了,黽土方進來。

  那秋鶴坐車一逕到寓,把行裝略略佈置,吃了晚飯,也就睡了。在枕上輾轉不寐,尋索起來,自念憔悴孤衷,蕭條獨客,相如壁立,元亮田蕪,無依愛日之光陰,難忘寸草,感斜陽於遲暮,尚作浮萍。年來涉世愈多,戀家愈切,畹根不能保,環姑不能留,覺得憂愁煩惱,觸處皆生。我本來善恨,近來不知道這眼淚愈加多了,所可惜者,以祖宗屬望,蒼生待命之身,偃蹇風塵,呼號溝壑,王孫一飯,末路誰憐?季子半生,說書空上,天子有求賢之詔,大僚無薦士之章。秋鶴秋鶴,你抱這樣經綸,當這般時世,天生你這個人,好沒來由呢!想到此便不覺落下淚來,寓間壁便是青樓,聽他們竹濫絲哀,愈覺得心裡發煩,因歎道:「他們現在相聚果然快樂,將來散的時節,不知作何光景。我這番到此,當立志不入青樓,免得多生外感。就是交友之際,亦當稍露和平。且到一步地位,再作一般心計,不能以人力爭天的。」這麼一想,心氣和平,就睡去了。

  那邊顧府喪事,上文既已詳述,這個殯禮也大略相同,不過墓弔時繁華闊綽,聲勢暄赫而已。若欲詳述起來,恐怕看書的人討厭,只得一言交代。說到了墳上各親友男女紛紛祭奠,把珩堅累得力盡筋疲。所有送葬的,直等太夫人的棺入了殯宮,拜祭一番,方才回來。那幾個至親近族留了一夜,也就回去。惟士貞夫婦同二夫人蘭生留住三夜,方才回家。珩堅家中有事,次日,先就坐了中轎帶一班丫頭回來。一路驅逐閒人,自不必說。接連就辦著喜事,下文再表。如今要把知三、伯琴、介侯、仲蔚、黽士幾個人在新年裡頑興補述一番了。

  當顧府七喪中忙的時節,各人也去幫幫,閒了便在租界頑頑。知三從初十起到蘇州金陵賀節,初十以前卻是閒的,也就同幾個知己敘敘。那正月初三是伯琴、仲蔚合請年酒,初四日介侯請酒,初五日黽士請酒,這是新年的俗例。親友往來,在這幾日真是困於酒食。初五這日,黽士請酒,散席之後,客人都去,伯琴、蔚仲、介侯三人談天。伯琴道:「你們看見可憐生擬定春季的花榜麼?」介侯道:「我還是去年在令弟那裡看見的抄本。」伯琴道:「現在已經刻好,去年我在王姓那裡也先過抄本,這個第一名蘇韻蘭。贊得他這樣子好,我總不信,這個人向來未曾聽得。有的說從京裡來的,有的說從揚州來的,究竟莫名其妙。」黽士道:「說你曾同姓王的去過,到底見也未見?你且說說。」伯琴道:「真真氣死,姓王的也是聽來的。說這位蘇姑娘天仙化身,怎樣標緻,怎樣多情,才學又好,地方又好,我給他說得沒了主意。」仲蔚道:「他住的綺香園,聞說是一個武員的,怎的送了他?」伯琴道:「這也不管,未可知也,有了錢買的,或者有交情送的,不過世界上有這等姑娘,怎麼好不見呢?我就同姓王的到那裡,有一個小丫頭出來問了姓名。」介侯道:「何不直闖進去?」伯琴道:「他園門裡客位間貼著一張條紙,說爺們駕到,如並非素識,亦無熟人同來,請在此坐等,通了姓名,再行請入。你想這個青樓中學了衙門的規矩,已是不近人情,倒也罷了,豈知告了姓名,我們在那裡坐了一回,小丫頭出來說:二位爺我家姑娘不認得,現有見客例單一紙在此,請爺示下。我就將紙單取來一看,上寫著:兒係良家有夫之女,屈志卑賤,實非素心,只緣貧困之乘,稍貶堅貞之節。天下之大,不乏多情。噬肯來游,定皆上品。務求垂愛,鑒兒苦衷,或賦詩一章,或助妝十元。苟承摯愛,定許談心。否則蒲柳之資,不能入賞。香園之大,妙選充盈,何必戀此不近人情者,尋歡而取苦哉?為此奉告,伏乞諒之。」仲蔚道:「倒寫得這樣曲折宛轉。」伯琴道:「我看了這個,氣得發昏,姓王的尚要送他十元,看一看,我說罷了,若講揮霍,倒不在十元不十元,就是百元千元只要買個願字,今他先要十元,同衙門裡門包似的,人家就不願。若說做詩,倘做得不合他的意思,仍舊一個不見,反給他考一考,丟臉。我所以拖了姓王的就走,真是晦氣。」介侯道:「還是送他十元的好,不過沒來由。」黽士向伯琴道:「我們今兒就去訪訪他,好不好?去年我說要同仲蔚去的,當初仲蔚不肯,說道你也去碰了釘子,我道是什麼獻醜,豈知你們因不願意回來的。這回去好了,他要做詩,我就做。」介侯笑道:「你情願給他考麼?」黽士道:「這有什麼要緊?況且我的詩雖不好,也未必是落第的。」仲蔚道:「倘是他要每人考起來,難道我們真正做了考生不成?」黽士道:「你放心,你這詩也盡管去做得了,還怕他不取?若真不取,就是欺世盜名了。」介侯道:「我來做一首去罵他,送了進去,我們就走。」黽士道:「這個不能,我們想打便宜茶園,你這麼著就累我們了。」伯琴道:「罷喲,我的詩是不好的,你們三個去。」黽士道:「不妨,他要做詩我替你代做,好不好?」介侯道:「我呢?」黽士道:「你這才學還不是七步麼?」介侯道:「我是不做的。」黽士:「且到了那裡再說。」於是再三再四的約三人同去,伯琴道:「我今日不去了,就是吾兄弟今朝他號裡接神,未必能空,要去明朝去。」介侯道:「也好。」於是大家約定了,到次日吃了午飯,黽士就僱了一輛馬車去約,三人坐了,同到了那裡,園門卻是關上,叩了一回,方走出一個園丁來開門。四人進去,園丁笑嘻嘻的阻住道:「爺們是來看蘇姑娘的呢?」介侯道:「正是。你進去說兩位姓孫一位姓洪一位喬。」黽士道:「我們特地來的。」園丁笑道:「多謝枉駕,姑娘今早燒香去了。」伯琴道:「那裡去燒香?」園丁道:「不知道到那裡。」黽士道:「幾時回來?」園丁道:「也不定,爺高興等便等等。」伯琴道:「如何?又碰釘子了!」仲蔚道:「這倒不是釘子,但出了門也沒法。」黽士道:「我們等一回也罷。」介侯初次不肯,黽士再三拖住,方到裡面一間客座裡坐了,到還精緻。園丁送上便茶來,四個人談了兩三個點鐘,仍舊不回。伯琴道:「你們伺候罷,我要去了。」介侯道:「我也去。」黽士、仲蔚也只得同走。伯琴向黽士道:「我說不要來,你一定要來,今兒你舒服不舒服?」黽士沒得說了。介侯道:「我們到靜安寺去望望顧家罷,這兩天蘭生苦得怎麼樣?」伯琴道:「我們打南馬路徐家匯走好不好?」仲蔚道:「也使得。」就命馬夫從法馬路寧波會館向南馳去。走過西門,將近斜橋,忽見馬路旁邊有幾個人立在那裡看什麼呢。介侯道:「他們做什麼?」黽士一眼望去,只見一個侍兒笑嘻嘻的,兩隻腳立在小凳上在那裡折梅花,裡邊是一個長春花圃子,門口有一輛羊頭車,又歇著一乘藍呢紅鑲腳中轎,有兩個小侍兒年紀約十七八歲,在地上受折下來的梅枝。因連忙喚停車,下來一看,只見折梅花的侍兒,年紀約二十左右,鵝蛋臉,明眸皓齒,洗盡鉛華,穿著一件青灰寧綢元緞鑲邊的羊皮緊身襖,元色寧綢元緞鑲邊的白狐皮嵌肩,青蓮廣莊雞皮素縐的散管小羊皮褲,品月貢緞的闊鑲邊,兩條元色緞子月華帶頭上元絨抹勒,抹勒上並無裝飾,盤雲髻,插著兩枝嵌寶金簪,一面插著蠟梅蕊裝成的蝴蝶,耳上一對小金環,嵌著一粒金鋼鑽石。手上一雙金鐲,指上三四個金約指,嵌著寶石。自上至下,真是清潔高華,纖塵不染。下邊兩個小侍兒也是一色打扮的:三藍胡縐羊皮緊身,穿袖襖元緞闊袖邊,元縐元緞邊的狐皮嵌肩,二藍素縐的鑲管散腳褲,也是大腳,花鞋布靴,頭上梳了一條大辮,墜著穗子,帶著一只錦緞,男帽上邊釘著一塊藍寶石,辮上插蠟梅雙蝴蝶。年紀十四五歲,一個小方臉,一個長臉,真是美玉無瑕,珠聯璧合。四個人眼光不覺射上射下。仲蔚道:「這幾個不似門戶人家。」介侯道:「一個小方臉的好似在那裡見過似的。」伯琴道:「你看這轎子,恐怕花圃子有內眷在那裡,何不進去看看?」說著,只聽兩轎夫抬了兩盆山茶出來,放在羊頭車上,叫車夫裝,一面喊道:「珠圓姐,姑娘走了,快進去。」大侍兒就走了下來,一同進去了。黽士向三人道:「我們不要進去了,就立近些看他出來罷,轎夫說姑娘,必是一位小姐呢。」只見車夫裝好花,推了先走,轎夫把轎子提好,便見剛才的三個侍兒,一個提著一個衣包,放在轎後,兩個捧著一位麗人出來。圓姿月滿,豐前云舒,挽著一個三套盤螺髻,珠嵌捧髻心,兩邊兩隻珠穿鑲翠百寶金絲鳳,兩枝鑽石蓮花金簪,元色建絨六條晶圓珠邊抹額,鑲寶珠墜小金圈,晶圓大嵌珍珠領。上身穿著定織石青雲龍緙金累緞元狐襖,妃緞回文洋金灑花闊邊,雪緞月華小邊三道。當胸一個珠穿嵌寶大壽字,縫在襖上,掛一只盤珠小金錶,下穿時花百褶珠條西湖十景金邊緙線水紅裙,裡邊一條赤銀爐地織金圍鶴褲,好似狐皮的裡子,褲管鑲著品月地萬壽緙絲邊,上頭青蓮色月華邊三道,管口一排元絲珠穿網絡,墜著元色短排須。腳上竹根青蝴蝶尋芳小繡鞋,鞋尖上一顆大珍珠,履跟圍著三四個小金鈴,手上一串金絲嵌珠百寶釧,指上幾個嵌寶金約指。真是寶月祥雲,仙肌雪骨,濃華清豔,典雅堂皇。使伯琴等四個人的眼光霍霍不定。這個美人好似磁石,把伯琴等的魂兒都已吸引牽走了。美人出來,眼光就跟了出來,但見他從從容容上轎,一雙媚眼向伯琴四人拋了一拋,就下了轎簾,抬著,侍兒跟著去了。這裡四人真看了對面文章,十分充暢。黽士歎了一口氣,仲蔚默然。伯琴笑道:「黽士你看得歎起氣來了,還是他得罪你,不同你笑一笑麼?」介侯笑道:「真有趣,看他臨去秋波那一轉,可惜隔花,人遠天涯近呢。」仲蔚道:「這個不知是門戶人家,還是閨秀?」黽士道:「看他正正經經,有林下風味,不像青樓,不知道誰家宅眷,就是這幾個侍兒,也是得一可以無憾呢。」介侯道:「他轎夫喚著珠圓的名字,當中必有一個名字叫珠圓,我們何不到花圃子裡去問問,或者知道。」黽士道:「不差。」於是四人進去假充買花的人,看了一回,乘間便問園丁:「剛才買花的姑娘姓什麼?」園丁笑道:「不知道,我們沒問他,他也不告訴我們。」黽士道:「你們為何不問一聲呢?」園丁笑道:「不料你們要來打聽,要是知道了這個,我就問了,現在也來不及,你們自己去問罷。」倒說得四人訕訕的無言可答,伯琴道:「去罷,你們本來也戇,他們做生意要緊,那裡能去問他呢?」園丁笑道:「一些不差。」於是四人走出,復上車來,紛紛議論說:「今日不見韻蘭,見了這人,也可抵算,但見了這一次,不知何日再得僥倖一見呢!」一面說,一面行?過了徐家匯,介侯道:「馬利根玉田生就在北面楊家鋪,我們就順便去頑頑。」伯琴等道極好,說著,已到門前,命車夫停了車,四人下車,走進去,到洋房樓上叫道:「馬姑娘、玉姑娘在家麼?」只聽裡邊答應道:「在家。」洋簾響處,玉田生先走了出來,馬利根也出來,笑道:「裡邊坐罷。」四人走了進去,我且略停一停再來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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