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海上塵天影
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五回 燕姹鶯嬌芳園濟美 嘔心瀝血慧婢耽吟 编辑

  介侯等在春影樓上,正在得意,忽聽外邊一片聲嚷,吃了一驚,大家走下樓來,韻蘭先行到了樓下,便道:「外邊叫什麼?」一面說,大家一面已經走到錦香齋,只見龍吉進來說道:「不相干,門房裡跌翻了洋燈,一時燒起來,他們還把水來澆。我說水澆愈不得了,我就去搶了一條破被絮,就把他悶息了。」韻蘭道:「阿嘎,嚇得我心裡跳個不了,這等不留心,眾人皆說這個火不可兒戲的,回來要交代他好好留心才是。」此時丫頭老媽子已經都到錦香齋慰問一回,大家散去,韻蘭命珠圓到春影樓去看樓上洋燈妥當不妥當,伯琴等說道:「時候不早了,謝姑娘今兒勞動你,佩纕姐姐等也乏了,你們早些安置罷,我們要去了。」韻蘭也不再留,一面命伴馨到房裡把爺們的衣服取來,一面把大門鑰匙交付龍吉。一回衣服取到,大家穿了便走。湘君、韻蘭送出華鬟仙舍,龍吉領了他們去了。一宿不題。

  次日,知三動身,仲蔚果然借碧霄地方送行,與碧霄暢談隔夜借劍術出門的事,佩服的了不得。於是猜拳行令,鬧了半日,知三就走了。伯琴知照素雯搬場的事,素雯便去定了房子。到了元宵這日,碧霄搬到綺香園。豈知林燕卿也是這日搬進去,不免大家應酬起來。接著十七這日,謝珊寶搬到延秋榭,因韻蘭要留這個地方,以便將來請客,珊寶就住在後面的五間房內。二十六日,陳秀蘭、金素雯一齊搬進,秀蘭住寒碧莊,素雯住韻香館。二月初三,范文玉搬到耕雲小筑,把耕雲小筑改為棠眠小筑。恰好裡邊有幾株海棠,到還名實相稱。初八日,金幼青的娘,帶著幼青搬到綠雲居,把綠雲居改了綠芭蕉館。西北一間,改為縵齋,當時女詠霓班,裡頭有兩個女戲子,一名曰冷海棠,號柔仙,又一個武旦,兼作武生的姓向名凌霄,號仙雲,因贖了身,不願住在班裡。柔仙的假母馬氏,也要進園,同韻蘭說了幾次,要搬進來。韻蘭說:「園裡各處姑娘都住滿了,只有梅雪塢、天香深處、牡丹台三個地方空,梅雪塢是要留著,倘有太太奶奶們進來逛園,要坐的。天香深處要留遊園客人住夜的,牡丹台房屋尚未完工,只好把漱藥■南首柳堤旁邊的一處花房出空了。連更屋一並連,倒有二進房子,每進六間,裡邊還有廂房,尚住得下,景致也好。凌霄海棠二人本來情願同居,把這房屋去看了一遍,也就歡喜,便議定了每月租價六十元,押租一百八十元,寫了租契租折,擇定二月初九日遷進。把這個地方取了一個名字,叫桐華院。柔仙的假母,最為勢利,初進來時,向一個姓仲的客人,借了遷費,所以待柔仙尚好。後來故態復萌,見柔仙不甚應酬生客,遂嚴嚴的管起來。柔仙是有氣骨的,遂至冰炭難投,往往遭其荼毒,柔仙吞聲忍受,無可奈何,只得強顏媚客,此話表過不題。

  豈知這個信,傳到楊家鋪馬利根玉田生耳中,說園中興旺,遊客繁多,二人初尚不信,後親來遊歷一遍,不勝羨慕,便也要想搬進。不過中國房屋不配,彩虹樓已有人占去了。其時二月初旬,去招了介侯來與他商量,要請介侯同韻蘭、碧霄二人熟計,請把這彩虹樓相讓。那碧霄與韻蘭最為知己,碧霄所住的彩虹樓,韻蘭不取房租的,及聽了介侯的話,韻蘭便搖著頭道:「這節事斷斷不成,我也不能叫他讓,且不願他讓,你自己同碧霄去說。」介侯無可如何,只得去見碧霄,想了一個萬全主意,說這裡上下二十間,姑娘一個人本來也太冷靜,可否把下邊的十間讓八間與外國姑娘,空著兩間,為出入之所,上邊十間,請分給四間與他,馮姑娘一個人住了六間,還有小屋可以作廚房,堆物的地方也夠用於。那位日本姑娘也愛武藝,他的父親是戲班中的術士,飛刀的工夫算極好的,就傳授了玉田姑娘。現在玉田姑娘能飛十二柄倭刀呢,他來了你教他舞劍,他教你飛刀,倒不寂寞了。就是馬姑娘的機器,也算著名的,你也可以學學。」介侯這番言語,又婉轉,又切實,把一個直性的馮姑娘說得十分快活,極口應承,說:「我倒不要緊,你須得同大姐姐說,我這裡是不給房金的呢。」介侯道:「你但允了,韻蘭就容易商量了。這回我就同他去說,回來你見了他,也與他說一聲兒。」碧霄點頭稱是。介侯別了碧霄,便到幽貞館說去。韻蘭笑道:「他允了,我安有不允之理。既這麼著,你就去同他說罷,便來交易立契。但是每月房金我要二百元呢,不要押租。」介侯道:「這還容易,我明兒便來回復。」說著就去了,到了次日,與馬姑娘二人說妥了,三人便來幽貞館立契,便又同碧霄商量。下邊的小房屋也讓兩三間,安排廚房,並侍者坐臥地方,碧霄也允了,馬姑娘又請韻蘭將彩虹樓西首圍牆裡的隙地開平,做一片草地,以為西人來拋球之所。又將北首一條闊廊房鋪平,改為大彈子房。其小彈子房,就在下邊。又恐西人出進不便,另於梅雪塢西北天香深處東北圍牆上開一便門,築條馬路,以便西人就近出入,也不致十分混雜,韻蘭也答應了,言明修理的費各認一半。馬利根、玉田生、介侯去了,便揀定搬進日期。韻蘭等他去,便也趕緊收拾起來。不多幾日,一律完工。就寄信介侯,同二位姑娘前來驗看一遍,便於十九日搬進園中。一言表過。

  卻說知三先到了蘇州,上司衙門裡去賀了年,再回申江,趕到金陵。直至正月二十二日,方回上海。這日顧夫人在伯琴處得了兒子冶秋的信,說在南洋招募了五百兵丁,練習一月,便到高麗,連勝幾陣,上司便保舉他免補知州本班,以知府盡先補用。家中住在寶應,大為不便。要托伯琴或介侯,在上海或有相宜房屋,就請伯琴或黽士定奪,將家眷搬來。黽士、介侯,也得他的信息,並托介侯代探碧霄信息,是否尚在天津。介侯信中並附致秋鶴一函,詳述別後各事,並要移家一節。此時秋鶴尚未到申,伯琴就同黽士、介侯商議,要替冶秋覓一處閒房。介候道:「何不就住顧家?他們房子甚多。」伯琴道:「他們現在喪事喜事,鬧個不了,誰好意思再同他去說這個話了。他又不好意思不答應,答應了,又更加忙於。雖然至親是不要緊的,然而心裡頭只怪姓吳的不禮人情,這回子再來添一個忙。」黽士道:「這等說起來,要相巧房屋,總是難覓。」介侯道:「且再作計較,我明兒到碧霄那裡去給一個信。」次日起來,便到彩虹樓,把這個信,告訴碧霄,並修了一封回信。碧霄心花怒開,便修了一書,交介侯轉寄。介侯又說:「冶秋要把家眷搬來,苦無相宜房子。」碧霄道:「我有一處房子,地方極佳,若說是冶秋要住,恐怕房租也不要呢。但是有一節,怕顧夫人同冶秋的奶奶不肯住。倘是要住,我可以一力保舉。」介侯笑道:「你又作怪了,認得什麼人,肯把好房屋給人住,不要租值。」碧霄笑道:「你猜一猜是那一個?」介侯笑道:「我也猜不到,你說了罷。」碧霄笑道:「就是韻蘭姐姐。」介侯笑道:「他兩個人有什麼交情呢?我也並沒聽得冶秋說過,認得韻蘭呢。」碧霄笑道:「這是幾年以前事呢,你也不要管他有交情沒交情,但只要他們肯住,包在我身上,替你辦妥這件事情。」介侯道:「住在那裡呢?」碧霄道:「他後面的天香深處,還閒著,若是別人呢,他也未肯讓人,若冶秋住,是必定肯的。這所房子,內外二十餘間,兩三家也可以住得,又是獨宅。要清淨,四面可以隔斷關絕的。要逛園,就開了門,橫豎出進不願寅,走大門,也可以走北便門,一條馬路,就到租界。」介侯卯,道:「你能辦得到,這是好極了。吳奶奶是好說話的,只辰,怕太太不肯。你且同韻蘭說起來,我去邀著黽士,去勸冶巳,秋的母親,總可以成就的。」於是叮囑一回,介侯就走了去,午,找著黽士、伯琴,把碧霄的話告訴一遍。二人心中也喜,未,便同吳太太婉婉轉轉的說起來,且哄他說冶秋有信給介侯,申,不用住在親戚家,最好有園裡房屋,就可以定了。況且園裡多少姑娘,都是富貴人家出身,萬不得已做此勾當。現戍,今住在園裡,比外邊住的聲價高過十倍,非但畏避生客,亥,就是熟客進去,也同人家一樣,不能冒失,不能粗俗。他們見了人,彬彬有禮,怡色柔聲。人給他一句重話,他就不依。差不多中等人家的閨女,規矩禮貌言談學問,一輩子跟不上他。回來太太見了就知道了,況且地方可以隔絕,出進可以另門。冶秋要找園屋,真是十分相宜,並且聞得園主人曾受冶秋的恩惠,不取租金,請太太自己斟酌。吳太太初尚游移,後來被二人一篇的大道理講出來,也就肯了,說:「同住一園呢,似乎總有些忌諱,但他們既是這樣規矩,又不是雜亂無章的,還可以做個鄰居,況且臭味薰蕕,各隨其器,但自己留心保自己的名望,就是坐於塗炭,也不能浼的。二則上海地方,擇鄰也非容易,你二位既這麼說,就交給你們辦罷,不過房金總是要的,我們這人家,雖不同我娘家的巨富,可以任意揮金,然白住人家的屋,總是笑話。所以這個一節,你同他說,不過讓些租價,已感盛情了。還有一事,要請姑爺替我去辦,寶應自己的住宅,還有十幾處市房,我們搬來了,要托定一個人收租,按月寄申,這事要請姑爺到那邊一走,你就僱了船把他們搬來罷,我也懶得回去了。」伯琴道:「這件事容易,我們大房裡的紙鋪在那裡,已經老舖子了,當手先生金少坡,年紀五十餘歲,極誠實的,可以托他。」吳夫人道:「那是更好,費心去辦罷。我昨兒看歷本上,說二月廿七是上好日期,能趕著這日子進屋最好,早些搬來,我急著要看看小孫兒呢。」二人大喜,就去辦理去了。一面先寄信到寶應,伯琴過了顧府出殯,便就到寶應。見了舅嫂,將前事告訴一遍。素秋早已得了冶秋同婆婆的信,家中的事,早已命帳房料理清楚。等伯琴前去,不過替代交托辦理收租一節,把各租戶房欠結了一結。已往的居戶,辦了押遷,另招新戶。不到十日工夫,已辦理一清,把租契租折交給金少坡,許他照房金九扣酬謝,其餘按月寄申。少坡一一答應,伯琴就星夜把要緊行李家用下船,素秋已先數日由帳房帶了行李領著動身,到京口換輪,逕抵申江,暫住伯琴家內。待伯琴廿八到申,素秋早已搬了進去,此皆後話,表過不題。

  那碧霄要冶秋搬來,心中自是得意之筆。等介侯去了,就來與韻蘭相商。韻蘭在揚州母親死的時候,受了冶秋博贈,本來日夜感激,急思回報,實因天南地北,不能接頭,無可報效,今聽了碧霄的話,豈有不肯的道理?非但樂從,且情願不取租值,又恐吳太太不肯不付租金,只得說當時韻蘭在揚州曾借冶秋銀子,這回須把前借之款,在房金上抵扣清楚,再行取值。就定了每月房金三十元,吳太太不知韻蘭作用,反說他不忘前情,心地坦白,也就依了。寫了租契租折,親自交來交謝韻蘭。相見之下,倒十分佩服起來。韻蘭留他吃了點心,吳太太方提轎回去。這是二月初二的事,是秋鶴到申以前的話。這日是范文玉搬東西進園,吳太太去後,韻蘭坐在幽貞館,心中著實的不舒服。自念風塵淪落,平康中的事業,到這個地步,我韻蘭初意也料不到這樣。現在是算登峰造極了,但不知拋頭露面實非本心。轉瞬三年滿了,倘莫須有回來,非但綺香園歸去,就是我這人,也不能不去從他。若要不從,除非一死。這般想起來,我今日的繁華,不過三年以後,仍舊是空的。可恨賈郎青衿敗類,去後至今,僅得一信。現在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倘目下他若就來了,我還可以立刻收場,早歸正覺。雖人不可恃,然有了這個虛名兒,我便膽壯。姓莫的也無可如何了,我這些心事,不過碧霄、湘君可以告訴,他們也還能體諒,其餘姊妹,雖是知心,也不敢輕易告訴。我看湘君這個人,現雖酬應客人,有說有笑,其實冷眼看,他早已心依三寶,大約自知前生罪孽,塵限未滿,故作散相思的仙女,遊戲青樓,必有一天脫塵而去。碧霄是更不必說了,觀他來去自如,可以遁形匿跡,就是那日舞劍光景,真是劍仙了。但何以不去飛升,還混在這裡,也不知道為什麼緣故,問他也不肯明說,倒也罷了。只是我年紀比他反大,還是一個風塵中俗物,也不能明心見性,也不能刻意修持,屢要從湘君學道,湘君只是不肯,我便自己打打坐,便有許多魔頭,弄得你六欲七情,顛顛倒倒。這便如何了結呢?那碧霄雖也孤身,還有一個知己的吳郎,可以告訴告訴苦處。不日冶秋的家眷搬來了,家眷既來,冶秋也便有信息,就是要見,也不難的。只有我這個人落落無依,並無知己可以告訴,愛我的人,父母之外不過一個韓秋鶴。據他們說現已回來,何以今日尚未來見呢?哎,韻蘭韻蘭,你這個苦,惟有天知道了?想到這裡,不覺落下淚來,便把手巾擦淚,只見佩纕走來點燈,看見了說道:「阿呀,姑娘為何又哭起來呢?快些不要想心事,我如今也是這個樣兒,有一天混一天,姑娘身子本來不好,王先生的膏子藥吃完了,方才好些,這回子又要傷心了。」韻蘭歎道:「佩纕,你到了這裡幾個月,我並沒算你丫頭,好比當親妹妹一樣看待。我在這裡想,我的終身沒得一個著落,姓賈的又是這般,現今馮姑娘的相好倒有了信了,他的家眷要搬到這裡來,我的韓君不知道他動身不動身,我不好意思當件正經的問他們,你看見了介侯,背地裡替我問問,不要說我的意思。」佩纕道:「是了,姑娘也不用多慮,我來裝一袋煙給姑娘吸吸罷。」韻蘭道:「你先倒杯茶來,把文具箱裡的一本詩稿拿來,前日做的幾首稿子夾在詩韻裡,也拿了來,我來錄上去。」佩纕答應著,先把杯子擦一擦,倒了一杯茶給韻蘭喝著,又去取了詩稿本子,連這稿放在門前,把枝洋燈移到前面些,都盛盤的墨盒兒同他揭了蓋。韻蘭看了一看,說道:「墨也快乾了,吃了晚飯,又要磨了。」佩纕道:「都是珠圓這個丫頭要學字,把姑娘的墨遭塌,我昨兒磨得呢!」韻蘭道:「我叫你管這個,你不要讓他胡弄,他學字,叫他自己磨在硯子上寫。」佩纕道:「我本來刻刻留心,今早姑娘在春影樓還未起身,我捉空兒把姑娘這件小衫洗洗,到這裡抽屜子裡取香肥皂,開了文具箱,珠圓看見墨盒,強要了去,我又不好說的。」韻蘭道:「罷了,回來我來替他說。」佩纕也就不語,把水煙袋裝煙,韻蘭就在燈下抄詩。抄了一回,覺手腕有些酸痛,說道:「煙不要了。」佩纕便把煙袋放好,立在旁邊看著,問問解釋,又道:「我的字可惜不好,否則同姑娘抄抄。」韻蘭道:「我教你,每清早起來臨我這個小帖兒。你每日寫三百個字,用了心,只要三個月就好了。」佩纕道:「何嘗不是呢?我寫字這個時候,姑娘還在那裡做夢呢。」韻蘭笑道:「你這樣用功,難道還寫不好麼?你把你寫的字給我看!」佩纕笑著,就回到自己房裡去取來。這時候韻蘭的幾首詩已勉強抄完了,就把佩纕的字一看,笑道:「已經好得多了,你再寫上一個月就可以替我抄了。」佩纕笑道:「好姑娘,不哄我麼?」韻蘭道:「誰來哄你,我且問你,上年我教給你學做詩,出了十幾個題目,你到這時候還不交卷麼?唐詩也不讀。」佩纕笑道:「我這個年紀,又有這些同事姊妹,誰好意思同學生似的高聲朗念麼?我不過睡的時節看看,我不是常把許多典故字句問姑娘麼?我因晚上讀詩解釋不出,才來問的,就是姑娘出的題目,我先時已經通做完了。就是那碧霄姑娘搬來的隔夜,謝湘君姑娘來到我房裡,他翻翻草紙兒,不料他怎麼把我做的一張稿子翻著了。我就去搶,他不給我,我就說不好,不要給我們姑娘知道,恐怕做得不好,後來不肯教我的,果然他看了笑得腸根子也斷,我恨極自己的笨,就把這個稿子燒去,打諒重新做,湘君姑娘說:『你心思還好,但做詩不是這樣子死做的。』我就請教他教給我,他說做詠物詩要有寄托,意思要推陳出新,絕詩要丰神駘宕,沉著勁健,含蓄自然。律詩要洗練雄渾,精神縝密,寫景要淡遠,言情要懇摯,短古要精警、高超,長古要精奇、跌當。又說先學練局,然後練意、練句、練字,我也記不清這許多,請湘君姑娘寫了一張,就把這唐詩較對起來,倒也有些意思。」韻蘭笑道:「你有了這個意思,總學得好的,但是你把我出的題做了詩,應該給我看,不應該扯去。」佩纕笑道:「我因為詩不好,不敢給姑娘看。現在夜裡睡在牀上,又做了兩個題,天明寫了出來,不知好不好?」韻蘭笑道:「你去取來給我看!我來同你改。」佩纕笑道:「我怕得姑娘緊,姑娘不要罵呢!」韻蘭笑道:「可見得你學問不長,我罵你就怕了,不好還要打呢!」佩纕笑道:「姑娘打我,我也願,只不過怕姊妹們嘴不好,要笑話。」說著就走了,一回果然拿了一張稿兒來,笑嘻嘻的交給韻蘭,自己掩著面,到暗地裡去站著,好似羞得了不得似的。韻蘭展著稿子看,只見上寫著:

  秋海棠:
  三更怕冷月明中,嫩葉新枝聚一叢。弱蕊脂凝勻面白,野花淚灑斷腸紅。階前露濕多情種,牆角霜欺薄命儂。十萬聘錢梅肯下,何緣菊婢嫁秋風。

  韻蘭搖首笑道:「不好,儂字出韻。」佩纕笑道:「我前日睡了,在枕上做的。看了詩韻,大約記錯了。」韻蘭道:「這也罷了,怕冷的怕字改了怯字,稍覺雅致。弱蕊一句,真是硬砌。野花兩字也不切,可改『酸態影描無限碧,斷腸淚灑可憐紅』。酸態同你菊婢的典故,皆見瓶史,這一聯比你的略好些。第三聯可改『階前露濕新愁重,牆角霜欺薄怨工』。其餘就用你的也還去得,總之這首詩要做得幽情媚態,弱不勝衣的樣子。」佩纕道:「收的兩句還好麼?」韻蘭道:「還有意思,但菊婢不如改誤卻兩字的好。」於是又看次旨道:

  並頭蓮
  采采偏教入野塘,柔情綽約羨江鄉。菱花鏡照紅妝雅,荇帶絲抽綺思長。處處合歡巢悲翠,年年同夢問鴛鴦。文波素面雙雙共,卻怕難當一味涼。

  韻蘭笑道:「句子雖無不通,然終嫌嫩而不穩。第一句偏教兩字看些孩子氣,可改『采采人來倚夕陽』,則陽字與下邊的鄉長鴦涼四個字協韻矣。」佩纕笑道:「塘字並不出韻呢。」韻蘭道:「我怕不知道,不過塘字為七陽韻裡的陰聲,宜與王妝康狂芳等字相協,若雜一個七陽裡的陽聲在裡頭,就不好聽。長鴦鄉涼為七陽韻的陽聲,宜與陽楊香昌娘等字相協。若雜一個七陽裡的陰聲在裡頭,亦不好聽,這就是選聲的規矩。雖古人不講究這些,然詩律極細的,總不肯苟且用此等雜聲之字,你現今且不管,將來學好了,必定要考究的。第二句把羨字改媚字,江字改臚字,覺得靈活些。第三句把照字改比字,紅字改明字,雅字改淨字。第四句把抽字改牽字,就好了。第三聯『處處』二字改『香國』,『年年』二字改『秋房』,更為雄渾帖切,若把問字改個妒字,則並頭蓮三字皆到,你可想想。」佩纕喜得舞蹈起來,說:「好姑娘,真是我的親先生,你這個妒字實在改得好!」韻蘭笑道:「我不好不同你改了,你第七句文字要改凌字,素面改一笑,共字改見字,第八句卻怕改生恐,當一味改禁水殿,這麼一改,就可以見人了。」佩纕快活得了不得,一一的請韻蘭改在稿上,笑道:「好姑娘,你以後須日日替我改一首。」韻蘭笑道:「我那裡有這個心思?湘君姑娘既肯教你,你就鬧他去!你可聽得寒碧莊的陳姑娘、延秋榭的謝姑娘通是會做詩的,你也好去請教請教。」佩纕笑道:「他們那裡我都去請教過了,姍寶姑娘還說你家姑娘是女學士,他的詩比我們好幾倍呢!又親又近,放著好先生不從,來從三家村學究,你便一世不得通了!」韻蘭笑道:「他這樣子說麼?」佩纕道:「倒不是這個話!」韻蘭笑道:「他謙呢,他們的詩也算上等的了。不過怕你日日討厭,所以哄你。明兒我來替你同他們說,請他兩人閒了同你講。我要照應園裡這些姑娘,又有客人,不得天天同你累,我心裡清靜的時候,也同你改,但凡你只要肯苦,不怕不成功的。」說得佩纕十分歡喜,說:「好姑娘,多謝你,今夜沒客,請姑娘吃了晚飯就去說,明兒我好去請教他,姑娘說了,他們必然肯允的。我也是等他閒了,去請教他們,有事我也不好去擾他。若姑娘不去說一聲兒,未免他們又要推卻了。」韻蘭笑道:「急便急到這個樣!」佩纕道:「好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底裡,實在要緊做好詩,娘娘老子窮,不曾好好的讀書,這回子遇著狀元才料似的姑娘,我不請教,我將來還能見天日麼?」韻蘭笑道:「倒也不是這個說,你看有才學的人盡多,偃蹇蓬門,不能得志的,不要說別人,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韓秋鶴,他的詩也極好,想他文章經濟,當也不凡,為什麼棘地荊天,所如輒阻呢?他的志氣也傲,人也太忠厚。處今日尖刀刻薄場中,本來也不配了。」佩纕道:「男子的才,就不希罕,我們的才是人人歡喜的。就是姑娘的性格才學,若換了男子,便不通行呢!」正說著,只見霽月來請吃飯,笑道:「佩纕姐姐什麼長篇累牘同姑娘講個不了?不怕姑娘煩麼?」韻蘭就走出來了,口裡說道:「倒還好。」佩纕又笑道:「求姑娘吃了夜飯要同我去呢!」韻蘭微微的笑了一笑,一回子吃完了,漱了口,擦了臉,佩纕倒了一杯茶來給韻蘭喝,自己且不吃飯,但裝水煙給韻蘭吸,裝了幾口,韻蘭道:「你去吃飯罷,叫伴馨陪我去,提一個小洋燈。」佩纕答應著,就催伴馨吃完夜飯提了燈,同著韻蘭去了。一回又來了兩個客人,佩纕同明珠陪著應酬一回,也就去了。

  卻說韻蘭隨了伴馨出了華■仙舍,走到寒碧莊,只見秀蘭上身穿著一伴蜜黃字寧綢灰鼠襖,襖上元緞月華帶月藍緞子滿花銀線回文邊,下穿著白灰寧綢青蓮緞滿繡闊滾散管棉褲,元緞錦邊滿繡小弓鞋,梳著一個懶雲髻,插著兩枝同心蘭,兩枝翠玉金黃簪,帶著十六嵌元絨女勒。兩邊只釘著黃豆大的翠玉小壽字,旁邊一匡赤金邊,耳上兩個鑽石金墮子。手上並不帶釧,小指上一個小手記,圓方臉兒,修短合度。湘君穿著元色素寧綢元緞闊鑲品籃緞月華帶的銀鼠襖,古銅色大字寧綢元緞闊邊散管棉褲,元緞月華帶,雞皮元縐百褶裙,湖緞滿繡錦口小弓鞋。頭上帶著幾枝素心蘭,間著些水仙花,一枝古玉簪。耳上一對玳帽嵌珠環,臂上兩個碧玉如意連環釧,並不帶個約指。兩個脂粉不搓,都在裡面東首一間綠冰壺裡下棋呢。桌上放著許多法帖字畫,韻蘭笑道:「倒雅靜得很呢!」湘君也不起立,回頭看了一看,笑道:「這盤棋不能終局了。」秀蘭連忙立起來,笑道:「妹妹沒客麼?文玉妹妹的房可鋪好了,這回子跑了來?」連忙讓坐,韻蘭道:「沒客,棠眠小筑都好了,只等進去。」一面就去止住,笑道:「你們只管下棋,湘丫頭已經怪我了,我來看桌上的書畫。」秀蘭笑道:「得罪,恕陪,妹妹隨意請坐,這局快完了。」又叫丫頭子倒茶來,湘君笑道:「快來著罷,你看你這一塊只得一個眼呢!第二個半眼還未成,不找出一個劫來,通要死了。他又不是上門的孤老,要你這般應酬。」秀蘭、韻蘭大家笑了,於是秀蘭且同湘君著棋,韻蘭先把這碑帖看了一遍,下邊通有秀蘭自己的題跋、邗江女史陳敏字樣。最古是秦碑一冊,乃黃門令史的急就篇。下有海寧玉煙堂的藏古題跋,又有王右軍的黃庭經,其後有武進唐薊門莊雲襄金壇王虛舟等題跋,又有褚河南的唐本蘭亭四種,歐陽率更的武定本蘭亭五種,褚派蘭亭,一為張界奴本,一為米氏袖珍本,一為米元章臨本,一為洛陽宮本;歐派蘭亭,一為玉枕本,一為東陽本,一為趙吳同臨本,一為賈秋壑玉枕本,其外更有南字游景仁丞相侶所茂蘭亭二種,均有題跋。韻蘭道:「這是有三種呢,可惜缺了一種了。」那湘君、秀蘭弄管著棋,並不理會,只見小碧倒了茶來,韻蘭坐在那裡喝茶,招呼伴馨裝煙,自己又把這書畫一條一幅的細細賞識。一幅是周櫟園亮工的秦淮泛槳圖,乃青綠工細山水。一冊是十四頁孫退翁承澤的,墨筆山水冊頁。一冊是華陽山人蔣虎臣超的十八幅羅漢冊頁,一冊四頁是馬湘蘭的墨蘭,一冊是惠山韻香道人的空山聽雨圖。題詠的只有二十餘家,其餘都已散失,又有八張桐城方邵村亨鹹的手書題畫冊頁,上海喬將軍的多心經。最珍貴的是大小米墨跡六幅,四王山水十二頁,仇十洲的工細出獵圖手卷,倪雲林的山水手卷,其近時的名人楊柳橋、楊伯潤的山水,胡公壽、湯塤伯、沈酒■、邵小杏的字,亦有十餘種。又有秀蘭自己畫的飛花墮圂圖,下面題詠的已有十餘家。秀蘭自題一絕云:

  吹老東風化血痕,春明無復再承恩。行人莫作飛花看,都是情天怨女魂。

  下有一小跋云:「壬辰春暮,移寓朱方。朱秀才獻之過訪,煮茗談心,殊多身世之感,因繪是圖,即次獻之見贈元韻。邗江陳敏並識。」韻蘭正在看,忽聽湘君笑道:「姊姊負了兩子了,終局罷。」大家推枰而起,侍兒紉芳來斂了子,韻蘭笑道:「姐姐的好詩!」秀蘭看了一看,笑道:「什麼算得詩?還要請妹妹題呢!湘君妹妹已經題去了,尚未交卷。」於是湘君大家喝茶,隨意談心。秀蘭又命紉芳把桌上的東西收好在書櫥裡,湘君笑道:「你要我交卷,我已有了一首,次你的韻,你把這個冊頁交來,我來寫上罷,明兒再來蓋上圖章。」秀蘭笑道:「好極。」就把冊頁再取過來,湘君到書案上一揮而就,韻蘭同秀蘭念道:

  東風吹夢了無痕,不受人間雨露恩。但借散花天女力,一壞香豕賦招魂。

  秀蘭贊道:「機神活潑,大有深心,湘妹妹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韻蘭笑道:「珠玉在前,叫我怎樣下筆?」湘君笑道:「不要謙了,你肯做,限你七步成章;不肯做,就改日交卷也好的。」韻蘭笑著,便想了一想,也去寫了出來。湘君秀蘭念道:

  一片花飛一淚痕,銷磨精力也天恩,來生但願東皇惜,莫向人間賦斷魂。

  秀蘭笑道:「怨而不怒,大是國風之旨。」湘君笑道:「幽貞館主人本來是蘇學士呢!」秀蘭笑道:「你何嘗不是謝夫人?」一面說,一面把冊頁仍去放好,韻蘭笑道:「剛才我看見蘭亭帖,我也有幾種在那裡,一種是慈溪姜氏本,一種是神龍本,一種南宋重刻定武本。」秀蘭道:「你到有那三種麼?是真本不是?」韻蘭道:「多少賞鑒家都說是難得的,神龍本前有神龍小爵,後有褚氏印章。拓法精良,紙墨皆古。南宋重刻定武本都是禿筆,會字,蘭亭字,群字不全,我也不知真假。」湘君道:「右軍書寫蘭亭,用已退的筆,大約就是此本。」韻蘭道:「姜西溟本都集聖教序,字而筆畫柔嫩,不及聖教序字,或言是蘭亭別派。我也不知道,現還擱在書房裡,你們閒了,都來見見。秀姊,聞你賞鑒是極精明的。」秀蘭笑道:「你又來罵人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簾櫳響處,弓鞋閣閣的,一個人進來,笑道:「誰在這裡放肆罵人?」原來是謝珊寶,只見他挽了二套盤鴉髻,戴著一枝珠鳳翹,頂心戴著一排水仙蘭花兩枝翠玉簪,耳上兩個鑽石鏨金圈,圈上幾個墜子。頭上一只雲絨釘寶時式兜,上身穿著石青緙錦風穿牡丹綠緞滿花回文金線半新舊的銀鼠襖,並不繫裙,下身穿著一條雲龍妃紅織金閃緞品月滿繡闊邊,三道月華帶的散管褲,穿了一雙五彩五色緞滿金弓鞋。長方臉兒,削眉秀項,柳腰楚楚,蓮步姍姍。薄薄的撲了粉,濃濃的畫了眉,真是玉立亭亭,皓質呈露。眾人又起身讓坐,丫頭送了茶。秀蘭笑道:「剛才我叫紉芳來借書,回來說你在那裡替客人畫什麼,工細的狠,到底是畫的什麼?」珊寶一面坐,一面笑道:「是一個新客人,巴巴的要畫起曲江赴宴來。昨晚就畫起,這回子才好,脖項酸得了不得。我到韻妹那裡去,佩纕說到寒碧莊去了,我所以就來,恰正你們在這裡罵人。」說得大家笑了,因向韻蘭笑道:「你家這位佩姑娘說,你有什麼話要同我說,我問他,他又不說,到底是官話呢,是私話?若是私話我們好咬一個耳朵;是官話就說罷。」湘君笑道:「惟有他的話會說。」韻蘭笑道:「嗄,原來他已經這樣說過了,因為他要學做詩,把我累得一個發昏。先前姐姐妹妹們沒進園的時候,我還有心思同他講講,現在你們來了,我玩慣了,也要常到你們那裡看看,順便招呼招呼,又有客來,閒了須靜養睡一回,那裡再有心思同他累?我就想了以鄰為壑念頭,說珊寶姑娘、秀蘭姑娘、湘君姑娘通是詩翁,你誠誠心心去求他,他必定肯教的。況且到底比我閒些,你去求罷。他因為你們那日說過,教他來求我,所以他不好意思再來說,就逼著我到你們那裡求情,送個門生帖。他又說湘君姑娘說肯教他的,想必你們也肯的了。」湘君笑道:「罷喲,你家這個佩丫頭的詩,我也看見過的了,失黏出韻都有的,我教他重做,到底做好沒有?」韻蘭笑道:「今晚我看見他兩首,出了一個韻,句子還通,不過不好就是了。」秀蘭、珊寶笑道:「那一天他來求我們,教他做詩,我們說放著自己的學士不求,倒捨近圖遠,問起三家村學究來!被我這麼一說,他以後竟不來了。」韻蘭笑道:「我替他懇求你們三位,無論如何每日替他改一首詩。」珊寶笑道:「罷喲,真是做了孔夫子,要收七十二大弟子了。」湘君笑道:「你不知道現在燕卿、玉田也請他二人改詩呢。」韻蘭笑道:「這更好,明兒我命他親到宣文君帳下!」說著,丫頭小碧來說,朱老爺來,秀蘭便迎了出去。只見獻之領著二人進來,韻蘭一看,原來是知三、仲蔚,便笑道:「你們又在那裡胡鬧,吃得面上紅紅的?」三人一面坐,一面笑道:「就在文玉處喝了幾杯,因為他明日進園,我們也照賀碧霄的樣兒賀賀他。」韻蘭笑道:「極好,我來包辦好不好?」獻之笑道:「仲蔚另給文玉五十元賀儀,你若包了,這五十元到白得的。」湘君向知三笑道:「才剛兒燕卿說起,你許他什麼沒送去,你可子細!」說著,舜華打發丫頭子來說:「客到,請姑娘回。」湘君就立起來,知三笑道:「你許客人什麼?你不依,你也可仔細!」湘君笑著不答,也就走了。韻蘭看見湘君走,也隨後就走,又回來向知三道:「燕卿那裡務必去看看他,仲蔚可到我那裡來一趟。」說著,也去子。這三人用了臉巾,喝茶的喝茶,吸煙的吸煙,秀蘭笑向獻之道:「你前日送我的對,只好掛在房裡,這地方須再替我擬一副長聯。」獻之道:「這一間幾時打通的?」秀蘭笑道:「你那日來就已有了的,不過未收拾好,所以就請你在那一間坐的。」獻之道:「怪道我沒到過。」知三、仲蔚道:「這個地方收拾有趣,真是洗淨俗塵,不愧綠冰壺三字。」眾人正說著,只見一人進來。未知何人,下回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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