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海上塵天影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第三十二回 借兔管珊寶毀西廂 寄螺鬟蓮因登道岸 编辑

  蘭生歸後,先到程夫人處,只見程夫人正在同嬌紅檢做衣服的尺頭,蘭生看他忙,坐了一回,便來看雙瓊。卻不在房中,便走到機學房間,只見雙瓊低著脖子,在那裡畫圖樣呢。因走去笑道:「妹妹你方才為何走失,我們倒好找你。」雙瓊只管畫圖,不理。蘭生看這氣色,不像往常彼此有說有笑,這回改了樣兒,倒有些疑惑。因笑道:「妹妹吃了晚飯沒有,畫什麼呢?」雙瓊也不理他,蘭生只得涎著臉說:「妹妹為什麼不理我?」說著便挨著肩頭看他。雙瓊把肩一搖道:「什麼輕狂樣兒!你不要來理我!」蘭生心中慌了,也不知道開罪的緣故,因道:「妹妹為何生氣,我那裡有開罪妹妹的地方?妹妹同我說。」雙瓊道:「你是待人接物,這樣週到,肯得罪人麼?」蘭生想不出來,又笑道:「我有什麼過處?我想不出來。妹妹,你同我說,我來改。」雙瓊鼻子管裡哼了一哼,不語。蘭生呆呆的立著,停了一回,只得再央告道:「妹妹你為什麼總不理呢?我不好,憑妹妹的意思要罵要打,總使得,我也情願你打,你罵的,總不要不理我。這樣怪我,死了也不明白。」雙瓊道:「你要我理麼?理你的人多著呢!你到理你的地方去,這裡仔細辱沒了你!」蘭生方悟過為佩纕的緣故,然而自想並無得罪雙瓊,他的氣那裡來的呢?雙瓊又道:「我是粗蠢,應該落後。人家是會說會笑,又善趨奉,你應該迎接他,挽手同行,走在前頭,我叫你也不答應。」蘭生方知道這個緣故,因道:「妹妹你是明白人,我同他挽手,也是無心,你總要見諒我的。至於妹妹喚我,我也沒聽得,只是我用心不專,求妹妹饒我這遭,以後不敢了。我給妹妹陪罪。」說著打了一個千,不提防,腳下一件東西一擋,幾乎栽了一跤,引得雙瓊笑了,說道:「天報天報。」蘭生紅著臉笑說道:「好了,妹妹恕我了?」雙瓊笑道:「也未見得。」蘭生道:「現在鬧紅榭要成立桃花社做詩,他們已經議定了,要請妹妹同大姊姊去。他們冶秋嫂子同雪姊姊、喜姊姊都要請過去。我們男客在外院裡,你們在意春軒,妹妹務必要去的。」雙瓊笑道:「我是不會做詩,也不能作主,你們去鬧罷。」蘭生道:「我來同寄母說了,請妹妹去,我替妹妹捧硯,你去不去呢?」雙瓊笑道:「你捧硯,我也當不起,到這時候看我高興罷了。」只見明珠進來說:「姑娘早些睡罷,這幾天病方才好些,離了藥罐兒,還是這麼深黃昏的做這個,一回子又要嚷心痛了。少爺、奶奶已睡了,蘭少爺也好去睡了,太太等著你呢。」蘭生看雙瓊自造的啞鐘上已過十二點,說道:「也好睡得了,妹妹也去睡罷。」於是雙瓊把圖樣收拾收拾,攜了燈,出了機房,同明珠回房。蘭生也到程夫人房中去睡不題。

  次日芝仙果然先把這事稟明母親,說十六日要到燕姑娘那裡去看桃花,冶秋嫂子也要去的,請母親帶著妹子同媳婦兒去。程夫人道:「別地方還可以去,他們的地方,有客人來呢,我們去了,倘然撞著客人,倒是笑話。」蘭生道:「這一日鬧紅榭的客人,除了我們幾個熟人外,其餘一概回去,只要求太太賞光,聽說是蘇韻蘭做東道呢。」程夫人道:「他不接客人還好,這日倘然沒事,我就帶他們去玩玩。究竟比到園子外邊去玩好些。你們去問吳太太去不去,約他一約。」芝仙、蘭生大喜,蘭生便到素秋處,恰值佩纕也在那裡,央他去接孫奶奶、雪姑娘。蘭生笑說:「歐陽太太已經答應了,這日也要來的。」素秋道:「我們太太恐怕不肯,你們去同他說。」蘭生道:「寄母特意叫我來約姑母的。」佩纕道:「你進去說。」蘭生笑著去了,一回子又來,笑道:「姑母也答應了,叫我去打發轎子接喜姊姊、雪姊姊去。」佩纕亦喜,遂同蘭生到燕卿處,同他說明借用一天,當由姑娘署名。燕卿豈有不肯之理,也應允了。

  二人感謝之至,回到幽貞館,到佩纕房中商量,擬起小啟的稿子來。那請帖已是隔夜寫好的了,這回子再加上歐陽太太、吳太太兩副。喜珍、雪貞聽得伯琴、仲蔚都在那裡,男子無非至親,便是秋鶴、介侯、友梅雖然客氣,也是幾代世交,相見不避的,你想女子深處閨中,丈夫老兄請他遊玩,又是至親相聚,又是內外隔絕,豈有不肯的道理。到了十五早,蘭生已把轎子打來,請他入園。二人就妝束一遍,喜珍帶著丫頭翠紅,雪貞帶著丫頭抱玉,上了轎。一逕到綺香園,從新公館大門進園,逕到天香深處,喜珍見了母親,雪貞見了姻親母,又各與素秋相見了,親戚姊妹談了一回,再到程夫人那裡來請安。恰值珩堅、雙瓊都在房中,又彼此問了好。青年姊妹相見,親愛自不必言。芝仙在文玉那裡,蘭生趕了過來,手中拿著五份請帖,一個邀啟,笑嘻嘻的說道:「兩位姊姊到這裡來,我好找呢。剛才派來請帖,要我分發,你們那裡連姑母的四份我送去了,他們說方才到這裡來呢,我把請帖擱在那裡,邀啟上都替你們寫了到字。這五份請帖,兩份是芝哥同我的,三份是寄母同大姊姊、雙妹妹的,這個啟也要請大家看看。」喜珍、珩堅笑道:「蘭生真胡鬧,這麼不關照我們,你就寫到字呢。」雙瓊笑道:「我們明兒偏不去,橫豎『到』不是我們寫的,看他怎樣?」雪貞道:「明兒同姊姊游龍華去。」蘭生道:「罷喲,就算我是專擅,也是知道你們的意思都肯了,方敢替寫的。這麼著,我去叫他們重寫出來,請你們親寫到字,如何?你們明兒要玩龍華,我是不依的。」程夫人笑道:「呆孩子,他們是玩你呢,著急到這個份兒!」蘭生道:「寄母,你不知道,他們因我專主,同我怄氣不去,我不是丟臉麼?」雙瓊笑道:「這回子為何你把這個帖兒小啟拿在手中,不繳上來呢?你不給我們看,真個不去。」蘭生方把啟帖送上,眾人先把帖子展開,上寫著:

  二十日千刻鬧紅榭賞花結社薄治花尊恭請蓮輿責臨一敘。
  蘇瑗襝衽
  恕速早降。

  男子的帖上寫著二十日午刻鬧紅榭賞花候教,其餘也與女請帖相同。珩堅笑道:「韻姊姊到雅得很呢。」雪貞道:「看這個啟說的什麼。」蘭生道:「你們快些看了,就交出去,他們還要去請別人呢。」雙瓊道:「我來錄出來。」喜珍道:「我來錄後半段。」於是大家到書桌上寫出來,便把原底交出去。裡邊眾看錄出的啟文云:

  夫惠連秉燭觴詠,問簷角之寒梅,錦囊學步。大抵名流清興,繡閣真才,每行樂於良時,或聯芳於暇日,而況塵中蘇李雅有高懷,天上蕭鴛皆知。官韻當此仙都萼綻,露升霞濃,平添三月韶華,酣寫十分春色。是宜結金閨之侶,賡白雪之吟,特備瓊延,先除花徑,伏願美人公子分斟,浮白之杯紅袖黃衫,共悅踏青之。駕鶯花紅玉,辟冰雪之聰明,中幗相如,競風流之才調,用修短句。恭迎
  詩仙莫吝前驅致貽後罰
  桃花詩社公啟

  珩堅笑道:「這個啟還做得新鮮,我們倒要去賞光呢。」雪貞笑道:「又是蘭兄弟鬧的鬼。」蘭生笑道:「阿彌陀佛,冤枉死人的,確是佩纕做的,我不過改了十幾個字。」雙瓊笑道:「結了這個詩社,以後也不是一會的,須要定個章程,不能使一個人獨請我們,每人須捐助幾兩銀子存在會裡,以後要開社,就使用這公款。有人不到,須預先告假,也不能因不到將公款提出,只好不到的吃虧,還須公舉個會長,提調社中人事。就是紙墨、筆硯、茶酒、菜蔬及經費,統由這社長管理。」蘭生笑道:「聞社長是輪值的,這社的詩誰好,下班就是誰。不過就在園裡幾個人,園外的一概不能當社長,若園外的人要獨開一社也使得。至於提調社務,因佩纕最高興,就叫他做。」程夫人道:「現在這社是誰作社長呢?」蘭生道:「大約是燕卿做社長了。」程夫人笑道:「我雖是玩玩,並不入會,也不願擾他,我捐助二十兩,以後我要來便來,都不管了。」喜珍笑道:「母親助二十兩,我就每社助十兩,這回子先交三十兩,作三社的公費。」珩堅、雪貞笑道:「我們也是這樣。」蘭生道:「雙瓊妹妹不必交分子了,我昨兒已交給他三十兩。這回子因蘇姑娘做東,請他一班送葬的,他初次不肯收,我強教燕卿收了,他說這個三十兩,只好算下社的費了,雙妹妹就在我這費上算罷。恐怕寄母同大姊姊。喜姊姊、雪姊姊要交這社款去,也只好下一社除算了。」程夫人笑道:「我不管他除不除,通共這二十兩為止,我到一回,也是二十,到一百回,也是二十。你索性去問問你姑母同素嫂子怎麼辦法?」蘭生道:「好,就去了。」不多一回,便走回來笑道:「姑母也是二十兩,素嫂子先出二十兩,我都取了。」程夫人笑道:「我們的也交給你送去罷。」於是大家取銀出來,蘭生收著就飛也似送去。豈知被程夫人一開這端,園中的人也都湊起來,知三等也不好不出,倒每人出了十五兩,蘭生又加上二十兩替雙瓊出的。總共除韻蘭、佩纕不算外,共湊了數百金。韻蘭獨出一百兩,連佩纕也在其內,集成巨款,統去交給燕卿。燕卿不收,只得交提調收了,放到舖子中收息,以便逐漸的支使,以後修花神廟便提用此款。這且慢表。

  且說十五這晚,秋鶴在燈下寫信,寄回家中,頗有感觸,要到幽貞館去談談,韻蘭有兩個天津熟客在那裡,秋鶴不便去擾他,因到延秋榭尋珊寶。珊寶正在那裡批《西廂記》,看見秋鶴來了,也不立起來,笑道:「我正想你,要找你來,你看我批的好不好?」秋鶴走過去,同珊寶並坐在一個長方凳上,笑道:「寫的什麼?」珊寶笑道:「《西廂記》,我很不服,現在批這幾行,公允不公允?」秋鶴道:「這部書本來我也不甚歡喜,你批的什麼,到要請教你的見識。」便一隻手勾了珊寶的香肩,一面看道:

  《西廂記》一書,為才子佳人寫照,固也。但所謂才子,不但論才,必當論品;所謂佳人,不但論貌,尤當論德。所謂士重倫常,女重名節。絮係出青樓,自論固不與同例,第以之論人,則當觀其所處,不能以己之不足重輕,而於人稍有偏護也。絮觀張珙、鶯鶯之為人,一則狂且無賴,一則蕩女淫奔,試觀酬簡一齣在牆角石畔云云。鬧齋一齣,要看個十分飽云云。此等所為,張生真是一個淫棍,毫無忌憚之心。鄉黨自好尤不肯為,而仍以才子目之,其酬簡一齣,不啻西門慶之於潘金蓮。未央生之於香雲,非獨不得為小人,且不得為狗彘矣。其酬韻琴心前後諸折,見崔氏之不守閨箴,淫蕩越禮,明明是一個下下等之娼妓,勾引媚人,毫無廉恥,傷風敗俗,千金小姐,萬萬不然。夫《紅樓夢》之黛玉,與寶玉如此相親,不能受寶玉一句輕薄重話,偶有所聞便為褻慢,必與相爭反目而後已。黛玉豈不愛寶玉乎?盡必如此自防,方為金閨身份。崔氏者,非惟不及萬一,且欲為黛玉滌穢受溺,恐黛玉亦必恐其污,浼而逐之也。不惟此也,驚豔折雲,盡人調戲,■香肩,只將花笑拈下二句賣俏勾人,竟如極不堪之淫婦,滿面風騷,以待浮薄少年,引誘至上句尤為不堪。夫人各有妻有媳有女,肯盡人調戲而絕不與較乎,抑人之調戲為倫常應有之事律例中所不禁乎?金閨女子,人家一見,已覺羞地無容,而乃可以調戲?且可以盡人調戲?必如下等之娼,或者猶且假裝門面,乃千金小姐,偏甘之勝飴,直是一隻母狗隨著一群公狗,彼此輪交了無顧忌,而金聖歎乃贊為大方,大約金聖歎之妻之媳之女亦必如此大方。盡人調戲,同公狗之於母狗也。其謂張生好色不淫,大約他人奸他妻女,他亦不以為奇,仍謂發情止禮也,苟不如是,何其袒張崔一至於此也。至於詞句雖有佳者,然往往入以不可解之俗語。夫詞曲之句,先貴乎文,乃以魚目混珠,則駁而不醯,亦非金璧。世之閱西廂者全無見識,為聖歎所愚,附和同聲,盛稱其美,豈不大可哀哉!

  秋鶴看了,拍掌稱妙,笑道:「你的見識品行,即此可見不凡。韻蘭所交的姊妹,都是如此,真清氣所鍾也。」珊寶笑道:「你看到底服不服?」秋鶴笑道:「豈但服云乎哉?還要五體投地呢。」又笑道:「一句話我要問你,你怎麼知道西門慶同未央生,潘金蓮品簫,未央生捲舌的戲文?你演過麼?」珊寶把秋鶴打了一下,笑罵道:「下流東西,你打起我的趣來,為什麼不去把這話同你韻妹妹說?」秋鶴笑道:「他正正派派的,見了他,我的心神已收懾起來,那裡還敢唐突?」珊寶把臉一沉道:「我是不正派,你應該調戲麼?」秋鶴見他猴急,便笑道:「好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莫怄氣,我因見姑娘和氣,不像心頭狹窄的,一句話兒受不起,這回子我的話本也造次,以後你留心,我若再有開罪,任憑你不理我。」珊寶方才心裡釋然。只見謝湘君那裡一個小丫頭送上一個紙包來,交給秋鶴說:「姑娘從杭州帶回的,叫我送給老爺。」珊寶道:「你姑娘回來了麼?我同你去看他。」秋鶴道:「莫忙,等我看了這件什麼,也同你去。」珊寶遂止了步,同秋鶴拆開來,只見這個包,大可如碗,密密糊好,上寫著敬煩湘君賢妹,帶交韓秋鶴收啟,名內具。珊寶拆開,裡面有一封書信,封面上寫著遺囑咐交秋鶴仁弟收啟,子文絕筆。又有一封寫著韓秋鶴親啟,蓮因上。秋鶴笑道:「奇了,吾也並不認得什麼蓮因,他是誰呢?」珊寶笑道:「你看這裡麵包上寫的什麼?糊得這等堅固,是怎樣的寶物呢?」秋鶴看時,見寫著癸已年四月初八日,罪人金翠梧封於太原西門外白衣巷,待贈韓郎秋鶴收。秋鶴還不知裡頭什麼,及解開一看,乃是一個青絲螺髻,心中就猜著大半。先把子文的遺囑一看,略述以前情節,說兄到任後,即痛斷ㄌ索,五內摧傷,竟生一病不起,所遺弱息秀芬,年十五歲,尚未字人,辱荷知交,敢以塊肉相累,為擇一婿,以慰地下。弟死後,已囑令暫從蓮因居海印巷,剩歷年所積宦囊千金,悉以交付。俟吾弟得信後,即為妥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伏枕作書,無任悲感,如兄白鳳絕筆。二月十五。秋鶴看了這封信,這個髻,已是五內摧傷,淚珠直進,及拆蓮因的信,看道:

  方外負心罪人金翠梧,法名蓮因,謹致書於:
  韓郎秋鶴哥哥別六年矣,同心之誓無日能忘,只以恨海難填,愛河易竭。太原一走,渺若人天。所遭唯言,夫懦婦毒。五月以後,即被驅逐出門。自問委骨他鄉,難回故里,幸逢善識,得以為尼。遂於癸巳浴佛之辰,在太原西門外白衣庵削髮,萬無善計,忍奉慈悲,煩惱難捐,慘無天日。

  秋鶴看了益覺傷痛起來,連珊寶也揮淚起來,便打發小丫頭先去。忽韻蘭同湘君也來了,說要看這位金姑姑的信呢。忽見兩人出淚,便道:「怎麼你兩人絆嘴麼?」珊寶拭淚笑道:「你看這個信,傷痛不傷痛?」湘君道:「果然可憐,我不看信,也知道的了。」韻蘭道:「這個髮髻做什麼?」湘君道:「是金姑娘的了,我們看信罷。」於是先看了子文的遺囑,再看這信,到出家削髮的地方,韻蘭也想著自己以前的遭際,大略相同,就一陣的心酸,眼淚自然流出,湘君等再看云:

  竊念與
  君識面,三年相見以心,相親以體,乃一困於母惡,一苦於家貧,鶼鰈東西,良緣強割,此後儂如飛絮,君作浮萍,鏡裡蕭郎,畫中愛寵,玉蕭心事,冀報來生。金屋風流,難期此日,乃中道又變,覆水不收,於是決計遁入空門。懺除罪孽,詎庵中淫穢,師姊連根,是摩登婀娜一流。與劣紳夏姓通姦,臥榻之旁,幾遭不測,於是空桑三宿,設法潛逃。天不絕人,幸與貴友白公相遇,彼挈眷赴浙江任所,依同海燕,殃免池魚,青眼之隆,皆推烏愛,遂蒙位置於西湖海印巷。本胡大人別墅,太夫人舍以居尼,自是花影觀空,草堂懺過,參開色戒,始知向來懊惱,與我不了相關。惟白公遭意外之殃,夫婦繼謝,只留秀芬小姐現住巷中,白公臨死有遺書囑為轉交,一並附上,其如何設法諒君與白公交情素密,自有良圖。方外人已了塵緣不敢與聞此事,茲因謝道友之便,寄繳前來,當時所剪之煩惱絲一頭褻置君前,以了宿果。所有秀芬妹妹位置,請速定良謀。環俟得回信後,還當親送前來,以報白公盛德。謝道友豔述園主汪女史之情,為君平生所心賞,果能如是,失一金翠梧於前,得一幽貞館於後,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但願自此之後,善事新交,毋生枝節,茫茫苦海,亦好回頭,不勝盼褥之至。綺香園群仙大會,傾動一時,環有夙願未酬,擬借三弓,建花神廟一所,經費千兩已交謝道友帶來。請先與主人一商,如尚不敷,再為設策。所有不盡之意,謝道友均已知之,請與商問。
  即望
  福音並頌
  鈞安不一。

  秋鶴重把螺髻詳視,只有哭的份兒,癡癡呆呆,坐著擦淚,也無暇計及後來的話兒。還是湘君解勸了一回,秋鶴自己回去,把髮髻及信收藏,也不再到珊寶處找湘君問話。自此之後,飲食無心,不上三四天,便瘋顛起來。直待環姑到了申江,與他見了,方才病好。此是後話。

  韻蘭等談了一回,見秋鶴不來便走過去,見秋鶴和衣睡在那裡呢。湘君便喚他起來,說:「蓮因還有話呢,你也不問一聲兒。」秋鶴滿面淚痕,起身說:「他有什麼話?姑娘請告訴我。我本來要想去見他,我只因韻蘭妹妹賈家一事,還未辦妥,我的意思要想先把這件事辦了,再去找他。我只想談一談,也看他怎麼意思。」韻蘭道:「你白姑娘的事怎樣呢?」秋鶴道:「這事只得求求妹妹,蓮因說要造什麼花神廟,已經籌了一千經費,倘妹妹肯辦這個我想就請白姑娘住在那裡。倘有合意的,就給他定了親,也就完了平日開銷,據我這位亡友說有宦囊千金,取了些薄利,也盡好敷衍了。」韻蘭道:「花神廟的工程,我久有此意,尚未同你們說過。我前年秋間,曾夢到一處,是一個百花宮,廟門前還有一只亭子,亭子裡一碑,我也沒去看他,據說有我的名字在上頭,倒也罷了。後來我到一處,裡面十分華麗有許多仙女跪了接我,說我是這裡總花神。因有一位姊妹要來相見,奉敕旨詔我去相會,要我去點醒他,我想我有什麼法兒去說,仙女給我一個錦囊,當中僅有八句詩,僅記得有『莫為多情誤,今生色是空』兩句,說只要把詩解釋他聽,後來便模模糊糊的醒了。我想這是妖夢,豈知現在眾姊妹都聚在綺香園,花神之名,倒也有些意思。若造了這個廟,我們大家塑一個生像在裡頭,倒也有趣呢。」秋鶴道:「你當日到百花宮騎鶴的麼?」韻蘭笑道:「你怎麼知道?」秋鶴笑道:「我當時好像也到那裡,變了仙鶴給你坐,我也遇見翠梧,不知說些什麼好。是你教給我說的,總是叫我不要同他好的意思。後來我還送你回來,怎樣醒的我也不全記了。」韻蘭掩著口笑道:「奇了,你怎麼變起鶴來?湘丫頭必定知道的,替我們解解夢旨如何?」湘君笑道:「我又不是仙人,橫豎到將來,自然知道的。」珊寶笑道:「這個夢,我倒明白。」韻蘭道:「你明白,你替我說。」珊寶笑道:「秋鶴同你就是詩經上的一句說甘與子同夢。」韻蘭紅了臉說道:「你的窮嘴,有什麼好話!」

  湘君道:「我們說正經話兒,你要造花神廟想揀什麼地方?」韻蘭道:「梅雪塢西北,天香深處的東北,靠著園牆有五開間兩進庭心,東西六間廂房,非常寬敞,我初起把他做了乩牆,若把這個改作花神廟,最為合宜。旁邊又有三開間側屋兩進,就請白姑娘住了。這所房屋是我初進來時候新造的,只要修理修理便好了。若要建個碑,也可以使得。就豎在庭心裡頭,是極妙的。」湘君笑道:「可惜這個園不是你的,我們費了許多心,將來你這位莫太爺回來,連你同花園一並歸去,我們只好可想而不可及了。」珊寶笑道:「你去了這幾天,還不知道麼?現今這個園是穩穩的韻丫頭的了。」韻蘭笑道:「也未必穩。」珊寶道:「憑據既在你處,他又無嫡親子孫,就是有了,也不敢出頭,還有什麼不穩?」湘君道:「這位莫公到底那裡去了?」珊寶道:「他因不戰而逃,軍前正法,又因吞蝕軍餉,還要抄家,後來說他並無家屬,方才免了,這個園豈不長占了麼?」湘君道:「他費了許多心,買這個園,一旦憑空讓去,也可憐見的。」珊寶道:「韻丫頭早已替他招魂設祭,托金山寺僧替他做四十九日功德呢。」湘君道:「這也罷了。」韻蘭拭淚道:「我幸虧他一提才有今日,細想起來,總對不起他。」湘君道:「你替他暗帶三年孝罷。」珊寶笑道:「你沒見他頭上已經換了銀紮心線麼?」湘君一看,果然如此,說:「你這麼著,總算不負他了。」秋鶴道:「你們不要同湘君說別的,我還要問翠梧的事呢。」湘君道:「他說向來很是鍾情,現今悟澈塵緣,一切看淡,不過說你本來同他極好,他也沒有負你的心思。不過今昔異時,他近日的工夫,稍有心得,斷不肯再墮塵緣,自尋煩惱。我就試他倘然秋鶴來會你,你怎樣待他?他說他有他的因緣,我有我的因果,各人幹各人的。就是找我,他也未必有益,必定要來擾我這死灰槁木,果然是不知自愛了,不過以前究有一番恩愛,也是數中注定的。須知我與他的交好,僅能止此,不能再加一分。我今把這煩惱絲寄他,就算我的身子已經歸了他似的,已是算我格外的愛他。若還要像從前的妄想,我只是一味遠避,恐怕他以後的墮落更深,我也不能救他。況且他的結果,終在韻蘭那裡,與我了不相關。他肯順了定數做去,將來還不失韻蘭處的本來,否則墮入泥犁,恐非數十世不能抵銷呢。」

  韻蘭笑道:「我與秋鶴並無交好,有什麼結果?本來恐怕他疑忌我們,創此不平之論。」湘君道:「他倒並沒這個心思,他還說秋鶴與你本不能有肌膚之親,但秋鶴有捨身一節,是意外忠心。將來璧合珠聯,亦或不免。然上下相續,於秋鶴究屬不宜。總須屈辱忍尤,方能抵銷,這也前定之數,不可說明的。」韻蘭笑道:「你同蓮因到底知道我們前世是什麼投生?現在有這番歷劫。」湘君笑道:「你也問得奇,我以前的話,不過談言微中,究非神仙中人,可以預先算得。你問我,你做了主人,倒不知道,我能知道麼?」珊寶笑道:「你夢中騎鶴到百花宮,大約是百花宮的主兒子,我們便是你屬下。」秋鶴聽了這些話,只在那裡歎氣,口中吟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乾。」珊寶笑道:「方字始字還不妥,我替你把這方字改個難字,始字改個未字,更是纏綿不已。」湘君道:「我有一偈,你們大家參參,誰說得好,就是誰的根行深厚。」韻蘭笑道:「你且說來。」湘君寫道:

  有想無想 是真非真 不物於物 不形於形
  逸我者死 勞我者情 來因去果 水到渠成

  秋鶴道:「這個算得偈麼?」珊寶笑道:「你莫多說,我來證明他。」因在旁邊寫道:

  我本無想 我本無真 形物相寄 死果生因
  塞靈棄智 太上忘情 欲問歸宿 眾妙之門

  秋鶴道:「你說到歸宿,說到眾妙門,還有痕跡。」韻蘭笑道:「我有四句,給湘丫頭看。」也在旁邊寫道: <poem>   離恨得恨 得恨離恨 不出恨天 便是恨境

  湘君道:「因果何在?」韻蘭道:

  空王莫把靈根產,自有仙山第一香。

  湘君笑道:「靈修不昧,韻丫頭畢竟有些來歷。」秋鶴道:

  我願為卿靈鶴使,石榴裙下拜三千。

  湘君笑道:「可兒可兒,我究竟不如你們聰明。」珊寶笑道:「難道我注的八句,不如你們麼?」湘君道:「海中珠彩天中月,宛轉心頭一樣明。若是你庸庸碌碌,也不混到這園來了。」珊寶道:「湘丫頭已入元門,說話都有奇妙,但當初我也學過真覺,無從著手。」湘君道:「此甚容易。」因把大指食指作一圈道:「你可知道麼?此入德之門也。」韻蘭道:「此太極也。」湘君又用右手食指在圈上一架笑道:「韻丫頭雖極聰明,此卻不悟了。」韻蘭笑道:「誰不知是天龍一指。」湘君笑道:「可又來你猜不到了,這是儒家中庸之中,僅是一指,方是天龍悟道之意,又謂不二法門。」秋鶴道:「你都是禪機,究竟我與翠梧的結局如何?」湘君道:「我也不過妄說,但佛家的工夫,最忌紛雜,所以獅象座下,稱為不二法門。你把他給你的信細細參詳便知道結局了。」正說著,只見伴馨過來說:「姑娘還在這裡麼?佩姐姐等了好久,說明兒的事還要同姑娘商酌?好一早吩咐出去。林姑娘那裡差人來,也等在那裡,說還要一個大天幕,不知姑娘意思要用碧紗篷,還是用五色錦幛,請姑娘回去定奪,好開了貨房門取出來給他拿去,明兒早上好張起來。」韻蘭道:「什麼事都要問我,他還不好做主麼。」湘君把金錶看了一看,說:「已經一點鐘了,明兒起身要早些,我們散罷。」於是韻蘭安慰了秋鶴一番,同湘君、珊寶去了。秋鶴獨自一個人把螺髻同信取出來,反覆研看,想著從前的交情,又傷感起來。哭一回,想一回,又看一回,螺髻覺得萬箭攢心,恨不能立刻去見翠梧,求他回心轉意,不要再做姑子,現今是自己做主,可以踐舊盟了。又想韻蘭這般待我,情真意摯,落落大方,又不好負他的。若為了翠梧,特意到西湖上去,又恐他多心,說我不能始終如一,況現在他這等時髦,並不看輕我秋鶴,他的意思,必然深遠,我怎好再出園門呢。又想翠梧信中說善事新交,大約知道我認識韻蘭,所以有吃醋的意思。但是你也不想想,我豈是負情的人,我在外洋回來未久,向來但知你嫁了人,總不能出來,何嘗料到你做了姑子在西湖上呢?我早知道也早來了。就是韻蘭也是無意中相遇的,又想白子文這般結局,我不能在臨死時會他要我朋友何用,現在只剩一位小姐,托我撫恤照應,我固然義無可辭。韻蘭為我情分上,特意要收拾房屋,請他住在園中,並許我俟翠梧送秀芬來的時候,好同他見見,並無醋意。已是體恤到十二分,他房屋是現成的,修理也容易,我怎麼好說等不及一月半工夫,巴巴的就去見他呢。又想秀芬來了,必當便同他擇一快婿,恐一時不得其選。我朋友中子弟皆小,不過蘭生尚未定親,但蘭生家中這等局面,不知開了口成不成呢。這時候秋鶴的腸子真是一刻九回,呆呆的坐著。

  外邊已是四更,只得睡了。朦朦朧朧,好似已到了杭州海印巷裡,看見翠梧頂上圓光,花容憔悴,在那裡坐著哭泣。旁邊子文正在勸解,見了秋鶴,便埋怨道:「你怎麼到這個時候才來,他日日望你,聞得你戀著一個姓蘇的,就忘了故劍,他便執意自戕,絕粒了三天。我勸他進食,總是不肯,你自己去勸他罷。」就走去了。秋鶴含著淚上去,叫了一聲,覺得心中說不出話來。翠梧見了秋鶴,便抽抽噎噎的哭起來,說道:「負心郎,害得我好苦!我的從良出於無奈,後來逐出,我要一死,也不難,只為想了你情深,所以吃了十萬辛苦,做了姑子,要留這一條性命。同你相處一場,你到去新交,不思舊侶,我腸子已餓斷了,咽喉也哭啞了,你早到三日,我尚能有救,現今已來不及了,我好恨呀。」說畢便望後一仰,栽倒地上,死了。看他手中猶拿著一個髮髻,好似要寄來的意思。秋鶴這個時候,又驚又急,大哭起來,連下邊住的丁兒都聽見了。卻原來是一夢,淚濕枕函,這個心好似恍恍惚惚還在那裡,便就模糊起來。丁兒走上來說:「老爺,天大明了,還做夢麼?」秋鶴聽得了,也就起身,丁兒去拿洗臉水來,請洗臉。秋鶴呆呆坐著,也不洗。丁兒道:「水涼了,洗罷。」秋鶴點點頭,又不洗了。丁兒道:「我來擰一把罷。」秋鶴又點著頭。丁兒擰了,秋鶴只略略擦了兩擦,便把手巾放在桌上,支頤坐著。少頃送上茶點來,也喝了一口,吃些點心,一回又要吃稀飯。及至送來了,只吃了半碗。韻蘭也替秋鶴想了一夜,這時恐他愁悶,梳洗好了,親來看他。丁兒告訴夢中哀哭的話,韻蘭走上樓來,秋鶴見了,連忙雙膝跪下大哭起來,說:「妹妹你不要怪我,我不知道你在那裡出家,韻蘭姑娘是我心愛的人,也與你一般看待,你莫把韻妹妹算量窄的人,怪起他來。」韻蘭看這個光景,倒呆了,笑道:「秋鶴,是我呢。青天白日,見什麼鬼!」秋鶴定神一認,見是韻蘭倒臊起來了,說:「妹妹你怎麼來得這麼早?」韻蘭道:「今日詩社,我所以起了早來看你,你覺得怎樣?」秋鶴道:「也沒怎樣。」韻蘭道:「吃了些什麼?」秋鶴道:「好似吃些,想不出吃的什麼。」韻蘭笑道:「真也可笑,吃東西都忘了,我與你到燕卿那裡去。」以後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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