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海上塵天影
第四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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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金翠梧看春動慾念 謝珊寶步月遇私情 编辑

  蓮因看了冊子,心中就跳起來,想道:他說兩個月來不見一客,倒還考究這個,不知裡頭寫的什麼?就把第一頁揭開見寫著三十六宮,都是眷。七個六朝體字上款是幽貞館主人摹,下款寫情天仙侍題。蓮因道:「情天仙侍,是秋鶴的別號,原來秋鶴倒和他弄這個玩意兒,但聞得他兩人,從不曾有交情。秋鶴又常說斷斷不忍污了幽貞,為什麼親愛起來呢?可見他們都是說謊。但秋鶴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這般內媚工夫,溫柔體貼,怪不得韻丫頭被他迷惑。就是韻丫頭清華富麗,即我見猶憐,何妨老手乎?秋鶴飽餐秀色,甘之如飴了。但下邊到底畫的什麼,倒要看一看。」遂再揭次頁一看,是三十六個編好的目錄。第一個目錄是鸞,因想道什麼是翔鸞呢?第二個是個風,第三個是跨鶴,第四個是扶鵬,又想道為何都取的鳥名呢?再看下面又改了是蜂迷蝶醉,蚊嘬蠅酣,阿嚇這些新奇名色,是什麼故事兒?又想道:我真是膠柱鼓瑟,何必看這個題目呢?看下面畫出的就知道了。於是揭起來,連看了三頁。蓮因雖然是修道清心寡慾的人,然年紀尚小,終是強制工夫,被這個冊子,引動春心,又想著以前秋鶴同他交情,不覺不能自主,便坐在榻上,手中這本冊子墜到地上,木板一驚,韻蘭驚醒了,說:「可是秋鶴?」蓮因一時立不起身,只得說道:「妹妹好睡,是我呢,你叫秋鶴怎麼?」韻蘭聽是蓮因,慌忙坐了起來笑道:「你也是鬼精鬼怪,怎麼也進來了?」蓮因笑道:「你門也沒鎖好。」韻蘭臉上似紅非紅的道:「阿嚇真個渾忘了,怎麼我糊塗到這個分兒。」說著已經走下牀來,見蓮因拾了地上的冊頁,因笑道:「幸虧沒有什麼典故,給你看去,這個冊兒,你做姑子的看不得的。」蓮因微微的紅了臉笑道:「倒畫得工致呢,是你畫給秋鶴看的?還是秋鶴請你畫的麼?」韻蘭笑道:「不過玩意兒,沒什麼人的意思。」一語未終,只聽侍紅說秋鶴來了。韻蘭忙把畫冊收好,便向侍紅道:「你叫他今日不用來,有客人在這裡呢,也不要說是蓮姑娘。」侍紅連忙便去阻住了。韻蘭起身在牀頭,拿了磁盆,走進幕中好一會。蓮因恐韻蘭留心,千方百計想別的話,與韻蘭隔著幕中談講,又說他們都乘氣球玩去了。

  韻蘭道:「說起這個氣球,真也稀奇,能升到上邊去,那一天秀丫頭要玩,秋鶴、蕭雲同佩纕找我同去,誰知馬姑娘到寧波去了,尚未回來。秋鶴自己算明白,這個機器,便去取了出來駕好,我們大家坐好,果然也能升起。豈知秋鶴但知舊法,不知新法,升到三四十丈,這個球還只顧向上,不能橫行,走得空氣已經盡了,還不肯止。我們大家失色起來,覺著身子輕極,氣息也不能出入了,只好拌著一死。幸虧秋鶴人急計生,把輕氣管泄了,這個球便漸漸的下來,墜在西斜角草地上,已經離這園一里多路了。我們只得坐了小車回來,費了幾許心,把球拆卸,裝了回來。據說再高五六丈,這個球便不得下來了。」蓮因道:「為何不去請雙姑娘呢?」韻蘭說:「雙姑娘機器法子都是秋鶴教他的,算先生的學問,必然比學生通些,所以我們信。豈料這個氣球是新法,連秋鶴也不知道呢。」蓮因道:「據你這麼說,恐怕這回子馬姑娘也靠不定。」韻蘭道:「他是不要緊,聽說這個球,還能到月亮裡去。雙瓊說可到各處行星裡去那句話我不信,也不敢試。若試到月裡頭去玩,倒也『好呢。」蓮因道:「我們中秋這晚上去,坐氣球好不好?」韻蘭道:「馬姑娘說,這個球雖然堅固,若要凌空,到極高地方,據說還要多聚了氧氣,方能到。沒得氣的所在,那個氧氣從地下不能通到天上。現在馬姑娘寫信回國請博學會請求,傳遞氧氣的巧法,得了這個法,膽氣方大了。這個法兒,不知幾時可好?」蓮因道:「大約明年中秋終好玩了。」韻蘭道:「冶秋取去一個氣球,比這個大些,不過行走不及這個高。幸虧軍前用,不要高的。」蓮因道:「不知這個球,能載重多少?」韻蘭道:「大約兩噸總好載的。」韻蘭口中說著公事已完,立起身走出幕中,口中銜著一條繡花秋香色雙編羅帶。蓮因已替他在壽字香爐裡,燒了一爐香。韻蘭又叫小丫頭,舀了臉水來,一面洗,一面同蓮因講話。只見萱宜的丫頭琴娘走來說:「姑娘找蓮姑呢,說海印庵有信來,立等回音。」蓮因道:「到底何事呢?」琴娘道:「我不知道,姑姑回去就知道了。」蓮因便別了韻蘭出來,覺得小衣黏著不好走的,到了漱藥■,便先換去了,方去看信,原來是太原餘玉成的信,說到後接到三封信並銀子,現在母親同丈夫新故,方才斷七,膝下無子,孤苦無依,也要想出家。閒想西湖上,地方最好,所以先來問訊。望乞收錄,立等回音。這信從海印庵轉寄來的,蓮因知道,勞二已死,想起他夫妻,從前待自己的情分,未免傷感了一回。就連夜定就了復信,明日寄去,請他到上海來不題。

  這晚蓮因想著日間的春冊,又想秋鶴從前交情,兩人真比一人,又想玉成待己的意思,落難時節,幸虧他夫婦周全,致有今日,這麼一想便翻來復去的心事難平。原來蓮因的修道工夫,已是明心見性,到晚上必要打坐一回。這晚坐了,終覺不能自安,滲透了第一關,第二關總是格著。遂洗心危坐,勉強滲過了第二關,到第三關便滲不過來,心中自是一著急。於是又合著眼,打掃心頭,屏除一切,恍恍忽忽,在惠山光景,細看地方,卻是白衣庵。忽聽叩門聲音,裡頭有一個人,開門出去,不多一會進來的卻是秋鶴,笑道:「好妹妹,我想得你好苦。你如何做了姑子了?」蓮因心中酸痛,淌下淚來。秋鶴笑道:「好妹妹,你不要悶,現在你自己身子了,你嫁了我罷。」遂放出百般的內媚工夫來,一回替他倒茶,一回替他裝煙,一回替他捶背捧足,蓮因心中大動,便拉他並坐,說:「小祖宗我為你想得好苦。」秋鶴道:『我們去睡罷。」便拽著蓮因的手,到房中剔亮了燈說道:「我有一件東西,給妹好看。」就在身邊取出一個小小冊頁來,面上寫的是翔鸞引鳳跨鶴扶鵬,蓮因忽然想著,這是在韻蘭處看見的,這麼我又到這裡,莫不是夢中?如此一想,驀然醒來,果然是夢,不覺哭起來了。湘君也在房中打坐方完,聽見後房蓮因哭聲,因推窗問道:「姊姊怎麼?」蓮因不便說出便道:「我想著玉成姊姊,待我這般情意,現在他這般光景,我所以替他憂慮。」這話把湘君瞞過了。蓮因只得睡覺,看官,湘君也是算得出過去未來的,如何這回瞞得過呢?也有一個原故。大凡神仙佛之流可以不算自知,若僅有了些道行,尚須算了方知道。湘君與蓮因彼此深信,斷不疑他,有這一節,心中不疑,就不算了。因此湘君也不知道,一宿不題。

  次日起身梳洗畢,蓮因把信寄去了。想著隔夜的心事,游移不定,看了一回莊子要想達觀些,終不能達觀。湘君走過來笑道:「兩日沒同你下棋,今兒再同你著一局罷。」遂命小丫頭排起棋來,一面老媽子送上早點,大家用了些,方彼此對局。下了一個時辰,忽見秋鶴同蓮民過來,要問蓮因說,他們的像已捏好了七個了,他還是要出家的像,或是不出家的像?蓮因拈著一粒棋子,把秋鶴睃了一回,默默的想著,一聲兒不語。湘君倒笑起來了:「說你又不是聾子,他問你呢!要什麼妝束?」蓮因方悟過來,臉上微微的紅了一紅說道:「就照這個樣子罷。」因而湘君道:「這局棋給他們來,亂了一亂,下不完了,停一會再下罷。」蓮民道:「你們只管下棋,我們就去了。」說著便攜了秋鶴的手去了。方走出門十餘步,忽見蓮因迫到門前找秋鶴回來說道:「我和你以後相見要疏些,就是我以後住到花神祠,若沒有要事,你也不用常來,這就算你青眼相看了。」秋鶴不解這個意思:「你是清淨法門,我總不敢輕造就是了。」說著同蓮民到桐華院去了。

  入得門來,假母馬氏已在那裡笑迎出來道:「仲老爺四五日不來了,什麼貴忙?柔仙天天說你呢。這幾天客少,開消都不夠,老爺不來,便想來請。」又高叫道:「俊官替姑娘說仲老爺來了。」蓮民答應著,一直進柔仙房裡來,談了隔夜馬利根乘坐氣球的事,方知這個球到了寶山地界,將近常熟白茅口,便回來的。馬陽兩位姑娘,司了球靈,便神速進退自如。只見馬氏又進來說桑指槐的愁苦,蓮民道:「你不要多說,我本來要請一回客,你就先拿五十元去,我明兒或後天,就在這裡請客。」馬氏假意推著說:「仲老爺要請客,我同你辦就是了。到請客這日,賞也正好,何必急急呢?」蓮民道:「你也不用客氣,老老實實收了罷。」秋鶴道:「這幾天要趕緊把像做好,過了中元再說罷。」蓮民道:「也好。」便向馬氏道:「你這三十元,且收了,我過十五,不論何日,我來給你信。」又取出十元一張票道:「這個算預先賞他們的。」馬氏眉開眼笑的收了,說:「兩位爺,怕還沒用飯,在這裡便飯了去,我打發他們去做菜。」秋鶴道:「不用你費心,我們還要到工程上去呢,你有正經事你去罷。」柔仙把馬氏釘了一眼,一聲兒不言語。馬氏停了一回,看見無可插嘴,也就走了。

  柔仙向蓮民歎息道:「我叫你這裡少來,你不聽,就是要請客,也不用先交五十元,又是十元賞賜。這等手鬆,你將來怎麼過日?」蓮民歎道:「我豈不知這個緣故,因為怕你受他的氣,所以面子上好看些,也是沒法。」柔仙道:「誰教你勤來呢?來得勤了,他們自然有這些話兒了。」蓮民道:「現在五六日來一回,四五日來一回,也不算勤了。若再不來,我這心裡很不受用。」柔仙道:「如今若我死了,你也來看我?」說著眼圈兒就紅了。秋鶴道:「我當初同蓮因交密的時候,不要說幾天一見便是一天見了一回,還不舒服。到了晚上,好似沒籠頭馬似的,這兩隻腳不知不覺,總要向那裡走,及至見了,也沒什麼話兒。現今想起來,倒也好笑。」柔仙道:「人生相見的緣分,是有一定的。倘然緣分淺的,不可一時盡使完了,留些後來相見的地位,也就是治家節儉的道理。譬如好夫妻,你憐我,我愛你,果然是好。豈知把這個快樂,一時都享盡了,犯了造物所忌,或是男死,或是女死,傷寡幃亡,那時要求夢裡一見也不能的,何如留些有餘呢?書上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個淡字最有意思。朋友的交情,最好是淡,惟其能淡,方可以濃。就如現在聲色貨利場中,酒肉笙歌,朝徵暮逐。有一個不喜趨奉的人,在後頭也不來爭榮,也不肯求辱。在熱鬧的時候看起來,好似他們趨奉的,人先意承旨真心愛我。豈知局中人到身敗名裂,生死利害關頭,那些趨奉的懼禍及身,都袖手而逃,或反從中下石,其肯替他,要死生盡心。力捍患難,倒反是退在後頭。不肯隨眾趨奉的人,可恨俗眼不能識他是個忠臣義士呢。」秋鶴笑道:「柔兒柔兒自是可兒,你這篇議論,侃侃而談,從那裡來的呢?」蓮民道:「聞得昨日那位太太,也償識你,贈你一只百壽翠玉釧,同手帕一方,你給我們賞鑒賞鑒。」柔仙道:「在櫥抽屜子裡,你自己去取來看。」蓮民遂同秋鶴去取看,果然一件好東西,仍舊放好。又談了一回,把柔仙也勸慰了一番,遂一同到工去了。   到了七月十七,蘭生、黽士動身鄉試。十六日蓮民便在桐華院餞行,請了秋鶴、蕭雲、知三、仲蔚、伯琴、芝仙、友梅、介侯一班陪,客黽士坐下第一位,蘭生坐了第二,其餘挨次序坐了。蓮民坐了末位。議定今日不帶一人,只命柔仙為令官。酒至半酣,又要行令。柔仙道:「我有一個令,你們要行便行這個令罷。」蓮民道:「你且說來。」柔仙道:「我這個叫《四書》《水滸》令。你們願意行,我就飲一杯宣令。說《四書》一句,或兩句,再舉五個才人名一個。」黽士道:「好,你先說起來。」柔仙命俊官,專司基酒,自己便先飲一杯,然後說道:

  日月逝矣,時遷。

  秋鶴道:「好,不知可要賀不賀?」柔仙道:「不好的自己罰一大杯,好的各賀一杯。」於是大家賀了。秋鶴飲了門杯便說道:

  今病小愈,孟康。

  芝仙道:「好。」又各賀了。芝仙道:

  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燕順

  伯琴道:「這句是否賜切?」芝仙道:「上文是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下文便是這兩句,你們看切不切?」仲蔚、介侯都說道:「好極,必要公賀的。」於是大家飲了。輪及仲蔚,仲蔚飲了門面杯說道:

  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施恩。

  大家又賀了。友梅飲了本酒說道:

  桃之夭夭,花榮。

  知三道我說:

  使子羔為費宰,柴進。

  伯琴笑道:「知三門面酒未飲,要罰一杯呢。」柔仙道:「不飲門面酒,要罰三大杯呢。」知三道:「我忘了,饒了我罷,我來補飲這一杯。」柔仙道:「不許,要是你說個笑話。」蘭生笑道:「好極,叫他說笑話罷。」介侯笑道:「不差,他是說笑話的祖宗,就請啟齒,我們洗耳恭聽。」知三只得說道:「你們莫嫌俚鄙,我來說。」伯琴道:「你盡管說罷,橫豎沒忌諱的,奶奶太太不在這裡,就是柔仙他與蓮民也是老吃老做了。」柔仙笑著啐了伯琴一聲。知三道:「一個先生在人家處館,六月裡偶然在門縫裡張望見東家用的大丫頭在房裡洗澡,滿身雪白,這個陰戶,還沒有毛,看了實在可愛。這時候先生還沒有妻室,要想娶他,同東家說,東家猶豫不決。從此先生日日去望這個丫頭。一日又見他在那裡洗陰戶,先生正在張望,恰被東家撞見了,東家便發話道:『你原來為這個,要想娶他!這也容易,你把他這洗陰戶的水喝完了,我便把這丫頭捨你。』先生聽見東家心許了,要想這個丫頭,也沒法,只得答應東家。等這丫頭洗完了,便叫先生進去說,連腳底穢污都要吃乾的。先生只得慢慢的都吃完了,真真肚子裡頭脹了一飽。東家便把這個丫頭送了辭館,先生帶著回去,恩愛得很。不到十年,生了四位小姐,小女也是四歲了。家中房子窄牀鋪少,母女五個人睡在一牀。先生要想造百姓,也不方便了。一日正是熱天,先生獨睡在小榻上,起來要想去幹那件事,把牀上帳揭開,看見師母同四個小姐,都精赤條條,仰臥睡著。先生看並無自己藏身的空隙,遂歎了一口氣,做起詩來說,當初懊悔吃■湯,一到如今■滿牀,四口小■分四角,當中一個大■王。」說得眾人哈哈大笑,無不彎腰曲背。柔仙笑得揉著肚子,一手指著知三說:「促狹鬼,撕去你的嘴。連地上立的俊官,把壺裡酒也篩了出來,篩得柔仙一背心。柔仙回頭看了大罵,俊官慌忙,連著替他換衣服。柔仙只得走到更衣處換了。俊官還替他擦背,亂了一回,方再入席。眾人也笑定了,方聽蕭雲說令:

  父為大夫,子為士;父為士,子為大夫,公孫勝。

  柔仙道:「有些勉強,我們不賀。」蘭生飲了酒說道:

  後生可畏,童威。

  眾人賀了,黽士飲了門面酒,說道:

  曾子曰唯,魯達。

  眾人道好,又賀了。介侯飲了酒:

  不嗜殺人者,能一之魏定國。

  眾人道好,又賀了酒。伯琴喝了令杯說:

  節彼南山,石秀。

  柔仙道:「也不甚好,不能賀。」蓮民喝了酒,收令說道:

  金聲而玉振之也,樂和。

  大家說收得好,該賀。大家又賀了。蓮民笑道:「為時尚早,我也有一個令,行完了再散席,好不好?」蕭雲笑道:「隨便你,但是酒飲了呢。」柔仙道:「我不飲的,還可以用幾輩,何妨你的?」仲蔚道:「行令則可,惟不許嚕嗦,耽擱工夫。」伯琴道:「你且說好行則行,不好行我們來拇戰。」知三笑道:「任憑你們怎樣拇戰便拇戰,行令便行令。」黽士道:「我也都可以使得。」友梅道:「還是行令罷。」芝仙道:「就行令,蓮民且說。」蓮民笑:「我這令,很容易呢。做四書合名令,用兩句定了一個格或巾箱或連理,或並頭並蒂,湊成一古人名。」於是飲了一杯說:「巾箱格宋小國也,事之以珠玉,是宋玉。」秋鶴道:「這個卻嫌太寬,我們要限定六朝人方好。」蓮民道:「就是單用六朝人,我說王之臣,惡得為恭儉,王儉。」秋鶴道:「我也是巾箱格,徐子以告夷子,居於陵,徐陵。」蘭生道:「我說並頭格,陶以寡潛雖伏矣,陶潛。」伯琴道:「我說巾箱格,聞文王作樊遲未達,聞達。」眾人說道:「聞達這個人是否是六朝人?」柔仙道:「我也熟得很,恐怕是的。」知三斟了三大杯,送到伯琴面前笑道:「你喝了罷,本來要罰十杯呢。」秋鶴笑道:「這三杯應該罰了。」伯琴道:「難道六朝沒得這個人麼,就是非六朝人,這個人總是有的。」柔仙道:「嚇,原來是大刀聞達。」伯琴拍手道:「不差,是大刀聞達。」知三笑道:「不差不差,該死該死!你快些喝罷。你把《蕩寇志》上的人,都請了出來,還算你淵博呢。」眾人想著,大家笑起來,伯琴只得罰了。友梅道:「說連理格,與之庾信斯言也,庾信。」柔仙道:「我說連理格,侯來其蘇小人之過也,必文,蘇小。」秋鶴道:「你既女人很切,我來賀你一杯。」蓮民道:「我也賀你一杯。」芝仙道:「我說並頭格,何以報德孫以出之,何遜。」知三道:「我說並頭格,沈猶行曰約我以禮,沈約。」介侯道:「我說連理格,其父攘羊,侃侃如也。」蕭雲道:「我也說並頭格,殷人以粟,浩浩其天,殷浩。」仲蔚道:「我說連理格,等百世之王恭,而無禮則勞,王恭。」大家又飲了一回,方才散席。

  只聽南院笛韻悠揚,歌聲宛轉,蘭生便要走過去。柔仙阻住道:「你為何這樣冒失?他們也有客人借屋子請客呢!你們通不認得,怎麼好去見他?漱藥■今日大施食,要是去看看還不妨。」蘭生便掃了興,又坐了一會,喝些茶,方各散去。秋鶴、蓮民還到工地上去監察,知三、介侯、莊氏弟兄去坐馬車了,芝仙自回公館,蕭雲、黽士、蘭生去看了一回和尚齋事,見人數濟濟忙亂異常,略坐了一會兒,便退出來,蘭生道:「我們到幽貞館處玩玩。」蕭雲道:「也好。」三個人遂即走到華■仙館,那韻華同侍紅在凌霄那裡,錦香齋裡只有一個小丫頭名錦兒的在那裡擦壁上的著衣鏡,腳下接著一個小杌。蘭生等一逕走到佩纕房中。佩纕正同伴馨督著兩個小丫頭,檢點送人的禮,都是些客人鄉試動身,韻蘭去打抽豐的。看見蘭生等進來,佩纕笑道:「來得不巧,你今日是在柔姑娘處散席,倒還早,我家姑娘有東西送你二位孝廉公,還有仲蔚的,已打發人送去了。」一面叫他們請坐,蕭雲道:「你這麼忙,倒來擾動得不當呢,我們就去罷。」佩纕道:「略坐一坐去。」又到東首一間去,向蘭生招手。蘭生便走過去。佩纕笑道:「剛才送來東西,我也有幾件,另用一個籃兒,你回去看。場裡頭可以用得,就是要吃,也不費手腳,蝦子醬油,純用麻菇湯煎的,麻菇脯也還可以吃。火雞糕防要變味,就在船上或寓裡吃罷。」蘭生笑道:「多謝姐姐費心。」佩纕道:「你明兒動身,我不來送你了,場裡多帶些衣服東西,寧可少吃些。總而言之,諸事留心,望你秋風報捷罷。」蘭生聽了這些話,覺得萬分親切,感激莫名,覺得有千萬句言語,便在心頭一時說不出來,只得怔怔的執著佩纕的手,叫道:「好姐姐,我不知怎樣報答你的情,你也要保重。」說著只聽黽士叫道:「蘭生你們體己話說不了麼?我們要走了。」蘭生把自己的臉面向佩纕的臉面上提著說道:「好姐姐,我去了,你不要記掛著。」佩纕眼圈都紅了,蘭生只得出來。蕭雲笑道:「你明兒走你的,佩姐姐,捨不得你走呢。」蘭生紅著面,說走罷。於是一同出來,看見錦兒,還在那裡擦這個鏡。佩纕不能送了,伴馨送三人到外邊,三人自去不題。

  卻說這日凌霄那裡宴會,園裡頭姑娘,不過珊寶、燕卿兩人未去。到了上燈後,珊寶想要去找燕卿,要到漱藥■去看放燄口,恰好燕卿到延秋榭來。珊寶大喜,便同燕卿從斜橋過來,聽得霽月在裡頭罵人。於是走進去,見錦香齋一架著衣鏡,倒在地上,鏡還幸未碎,一個大磁瓶,倒跌碎了,橫在地上,潑了滿地的水,同幾枝夜來香。錦兒給霽月打了一個巴掌,嚇作一團,在門口哭。小蘭、伴馨同兩三個丫頭媽子,在那裡看。珊寶便問怎麼。霄月道:「我們姑娘還未回來,珊娘娘、燕姑娘你看這個小蹄子臭浪貨,今兒佩纕叫他擦這著衣鏡,倒擦上了許多鉛粉灰。現今佩纕去看姑娘去了,我要他重擦,他喪良心不得好死的,把只個鏡兒都擠了下來,把珊姑娘送給我們這個花瓶,都跌碎了。回來姑娘到家知道了,反說我們不是,你們二位想想可恨不可恨?」說著還要去打。錦兒哭道:「不敢了,姑娘饒了我罷。」珊寶勸道:「霽妹妹你也不是打他的事,幸虧這鏡子未破,你們幾個人,就上好了。這個花瓶本來一對,一個還在我那裡,你去問玉憐取了過來,不用給韻丫頭知道,免得又要生氣。小丫頭年輕,知道什麼,賠也賠不起,打死他也沒用。他也是老子娘生出來的,可憐見的,饒了他罷。」錦兒就向珊寶哭求道:「好姑娘救救我!」燕卿道:「姑娘說了,你去把他的花瓶叫人抱來,不要自己拿,再打碎了。」又向小蘭道:「你們快把這鏡子裝起來,免得再叫韻蘭知道。」霽月謝了珊寶,珊寶便同燕卿出來。從柳堤一直進桐華院門前,裡邊還自熱鬧,二人一直來漱藥■,聽裡邊和尚,正在念梵語,撞擊鐘鐃。將到盒前,珊寶道:「你立著等一等我,我要小遺呢。」便從小徑到山子石後,一株梧桐樹下,蹲著。時月色昏黃,煙霧微微的籠著一帶叢柳。燕卿要想嚇,珊寶笑道:「完事麼?仔細你看,山洞有人呢。」珊寶一聽果然是有人聲塞索似踐著石子的聲音。這個一嚇,就起身走,兩隻手提著褲,急急走到堤上,心裡頭鹿鹿的撞,就是這個時,假山洞裡,果然黑魅魅一個男子模樣的奔出來,奔漱藥■向北逃去了。身上好似穿著短衣。不一回,只聽得公館後面狗叫。兩人大驚惶,又有一個人,穿一身黑衣出來,從草徑裡向東北,也到柳堤上,一直向北,在漱藥■一閃,便不見了。這個人離燕卿立處較近,看得稍為親切,是一個年輕女子,但面向著北,其行如飛,所以辨不出是誰。珊寶嚇得走不動了,燕卿膽子較大,也不覺心頭裡突突的不定。原來燕卿本沒見山洞裡有人,不過要同珊寶玩,那邊虛心的人,以為果被他看見,便逃散了。二人停了一回,方才驚定。珊寶道:「到底是誰沒廉恥,幹這件事,可見園裡的人太多了,性情不齊幹這些把戲。」燕卿道:「這個女子,在漱藥■前一閃,便不見了,莫非是屋裡的人?」珊寶道:「姐姐這句話,你只好藏在心裡,千萬不可告訴人,蓮因、萱宜都住■裡,知道了要釀大禍呢。」燕卿道:「他走得飛快,這個身段,也看不出長短,同萱宜彷彿。」珊寶道:「這句話更不好說,也莫存這心,他是千金小姐,怎麼好疑到這個上頭。」燕卿道:「我也知道,你我兩人,曉得就是了。」珊寶道:「不但是這個我知你知,現在所見的,也不能告訴人。到了那裡,只當沒事一樣。」燕卿道:「理會得,我們走罷。」珊寶道:「我褲還未曾繫好,再立一立。」於是又少停一會。

  二人到湘君屋裡來,湘君在那裡拜佛。舜華、蓮因兩個人,接了出來,讓到屋裡坐。萱宜丫頭琴娘送茶來,笑問道:「兩位姑娘,看見我們姑娘麼?」珊寶方要接口,只聽舜華道:「他到桐華院去的,剛才來了說的。」萱宜也走出來,彼此問了好。珊寶看萱宜,穿著一件雪紅紡綢洋金花邊時鑲單衫,元色鐵線紗臂,下身穿著彈墨紫灰紡綢散管褲,手中執著一柄宮扇,簪著夜來香圓球,生得粉頰桃腮,紅白相間。珊寶笑道:「姑娘這柄宮扇,就是我畫的麼。」萱宜笑道:「正是姑娘送我這柄扇,還沒謝,到費神得很,緩日奉酬了。」燕卿笑道:「萱姑娘這麼小事要謝,前兒送我的杭州東西,我也沒謝呢。」萱宜笑道:「算什麼!」蓮因道:「兩位來了,我們前去看施食罷,法座已經設好了,方丈恐怕就上台呢。」

  於是大家走到外邊,客堂背後,只見客堂門口,方丈已經登台,兩邊坐了八個僧眾。桌上放了些鐘磬鐃鈸,點著四枝紅燭一爐香。方丈是從焦山請來的,年約四十餘歲,頭戴昆羅帽,兩條白飄帶,從肩上垂下,身上穿著一件黃緞緯金八寶袈裟,垂肩閉目,兩手合十口中念道:

  吉祥會啟,甘露門開,孤魂佛子降靈來,聞法赴香齋,永脫輪回,幽暗一時開。

  念畢伴文僧打鐘點鼓,口中大家和著。外邊看的人,擠滿一地,都是園裡頭的園丁老媽子小丫頭之類。凌霄那裡,席散之後,韻蘭、文玉、幼青也走過來看。大家迎接入坐,又談了一回席上的話,珊寶、燕卿並不敢提起一聲,一則心裡疑惑,一則恐怕多事,人家知道了要抱怨,三則若被韻蘭知道,查究起來,反被說不太好。只聽方丈把響牌一擊,又念道:

  東方世界阿閣佛。

  下首伴文僧接念道:

  唵嘛呢吽,其身青色;唵啞呢吽,放光明;吽吽,唵嘛呢吽。

  方丈念道:

  手節執持金剛杵。

  伴文僧接念道:

  唵嘛呢吽,眾等志心;唵啞件稱贊禮,吽吽,唵嘛呢吽吽。

  方丈又念道:

  南方世界寶勝佛。

  伴文僧又接念著,方丈又念起句,伴文僧又接後文,只聽得念道:

  唵嘛吽其身赤色;唵啞吽,放光明;吽吽,唵嘛呢,唵手節拉。持牟尼寶;唵嘛呢吽,眾等志;唵啞呢,稱贊禮;呼呼,唵嘛呢吽。

  以後又西方彌陀佛,北方成就佛,中央昆羅佛,手節執持,各有不同。僧眾隨念隨接,鐘磬之聲,不絕於耳,直念到一心朝請,金烏似篆,玉兔如梭,想骨肉以分離,觀音容而何在,初■名香,初伸召請皇清某某姓,某某云云,三請之後,方是開獄召鬼。這時看的人愈多了,僧人聲音又好,真是羅綺叢中別開的生面。直到夜半,眾人方散,各自回去。

  且說韻蘭回到屋子裡,連忙去換衣服,伴馨服侍,舀了水。小蘭、霽月等把錦兒這件事瞞起了,韻蘭並不知道。遂問佩纕說道:「天氣漸漸涼了,我明天要住到春影樓去,你早些同我安排。」佩纕道:「我打諒姑娘早晚要遷,先已整頓好著,我昨兒也在姑娘的樓上呢,姑娘今兒要去便去。」韻蘭低頭想了一想道:「也好,我今晚就搬去罷。」佩纕就一迭連聲,吩咐樓上點燈,韻蘭又問秋鶴的兩套裌衣服做好沒有。佩纕道:「熟羅夾衫,同夾紗褂,都送去了。寧綢夾袍子,說還要四五天方好,橫豎天氣尚暖,這時候用不著,過了四五天再去催。」韻蘭道:「你明兒問聲秋鶴,法蘭絨短衫褲,要做幾多長,他的身腰是大的,我想現在不用過大。問他到底照現在時式做,還是仍照舊式,尺一腰身,四寸半袖管呢。」佩纕答應著。霽月又把送禮的事回了說:「仲蔚、黽士那裡受了蓮心桂糕兩種,顧府上全受了,太太說謝謝姑娘。請姑娘閒了到他園子裡去玩。」韻蘭微微的點了頭,一聲不言語,伴馨立在旁邊裝水煙。韻蘭吸了一口,搖搖頭便立起來,侍紅便問樓上的燈點了麼?外邊小丫頭回道:「都點好了。」於是侍紅、霽月兩個擎著東洋蠟玻璃,在韻蘭前邊引導著,佩纕、伴馨、錦兒,有拿煙袋的,有捧茶壺的,有拿衣衫的,把一個千嬌百媚福德莊嚴的蘇韻蘭,捧擁到春影樓上。韻蘭命把南窗暫時開了。這夜是七月十六黃昏時候,尚是冥冥白露,這時忽然晴霽,月色如銀。佩纕侍紅、霽月、錦兒等見無所事事,退了下來各處安息。伴馨的房,本在樓上,還伺候著。那下面洋式房裡東西,自有佩纕備著。

  韻蘭坐在窗口,看天上雲淨天空,纖塵不染,這一九秋月異樣光明,競圓到心坎兒裡來了。姑娘撫景感懷想著父母,及從前同母親流離遷徙的苦死,後自己一人受的患難,而今雖是受用已極可,奈母親已死,不在身邊,好叫他享一日的福。賈倚玉在那裡,雖叫秋鶴遍托朋友打聽,至今仍無消息,大都已是磨折死了。我身若歸秋鶴,他果然願意,必是極能體貼的,但恐倚玉萬一尚在,他日回來,我還是和秋鶴分,還是不和秋鶴分,終是不了的局面。想到此處,不覺滴下淚來。伴馨看他這般,就知是想著從前的遭際了。因勸道:「姑娘這時候也算到了天上了,何必再想從前時候?已是一點鐘了,請安處罷。」韻蘭歎了一口氣,也不作聲,停了一回,便叫伴馨:「你看參湯爐暖不暖,若暖你先去睡,不用你伺候。」伴馨又去把手試一試,覺得尚熱,便去倒了一杯來給姑娘喝,他先去睡了。韻蘭獨自一人坐著,心裡覺得厭煩,便去櫥隔裡取畫的幽貞館寫韻圖冊頁,在燈下展看,初起數頁,是幽貞館寫韻圖六個北魏書大字,每一頁兩字,是四明居士寫的,後面兩張畫冊,一是自己畫的,一是靈鶼畫的,後面一篇小敘,是醉石生的手筆,最後方是題圖詩詞,韻蘭從頭至尾看下去。

  高陽台 秋鶴敬題

  院閉苔香簾,篩月細瓊窗,閒煞銥鉤,冰洗禪心。瑯■戛戛搖秋,三生種就想思,子蕩柔懷倦倚薰,篝怨靈修薄命,憐儂嫩約難留。蠻箋擘玉,親題字奈搜腸刻骨總是離愁,小劫華■春風,冷落紅樓湘蘭。老去癡魂在寄,天涯寫盡綢繆,恨悠悠仙侶,文蕭縹緲瀛洲。

  丹徒嚴良翰伯屏
  黃浦江頭萬縷斜,幾多飛絮逐塵沙。行人莫詠香山句,柳色春藏蘇小家。
  也憑征台侍歌筵,不染淤泥一朵蓮。未可冥冥疑墮行,芳名允合配蘧賢。
  生長名門只自傷,懶將憔悴說姬姜。彩鸞寫韻鐘陵謫,且了塵天劫一場。
  慘綠題成欲斷魂,未經握管暗聲吞。玉蕭再世期珍重,紙背千秋血淚痕。
  讀到桃花賦感崔,離魂倩女亦疑猜。回春不待鄒吹律,倘有溫家玉鏡台。
  漫說才名似若蘭,回丈淒惋錦心殫。陽台倘得蓮波寵,不屑璇圖寄羽翰。
  平生滬瀆未維舟,湘水迢迢作楚游。羨彼妝台親執贄,定饒豔福幾生修。
  近聞幕府客青袍,郵寄征題越漢臯。無限美人香草意,吳淞江上讀離騷。

  東城方寶樹金縷曲
  窗竹將秋到,聽瀟瀟淒風冷雨。畫樓人悄慣織回文,三尺錦休共魚沉雁杏。正目送飛鴻,遠道此去湘沅。蘭芷在趁斜陽合把靈均弔,兩地裡愁多少。簪花字格黃庭妙,有幾輩尚書博士,輪君窈窕。舊住吳宮花徑,匆別後都成詩料。再莫遣,蟬娟誤了回首天真一夢,願文蕭早放遊仙,掉倩彩筆眉痕掃。

  韻蘭看了這闋詞,一往情深,真是以古道相助。因歎道:「詞雖極好,那裡知道我還有賈姓這端■■葛呢?」正想著,忽聽樓外一片聲喚起來,韻蘭吃了一驚,便走到樓窗邊,向著樓下問道:「怎麼?」未知樓下何事,請看第四十三回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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