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海上塵天影
第五十一回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一回 以誤傳訛美人絕命 將機就計智士用兵 编辑

  卻說過了秋伏,蘭生的母親玉田氏病痢,又值學台按臨。士貞先期寫信來叫他用功,得了一等補了廩,便替他聯姻。又托親友代為物色名家閨女,並托秋鶴作媒。蘭生見父親信來催促,只得去考,果然考了第三,費了數百元,方補著廩缺,秋鶴見蘭生得意,便把萱宜這事與許夫人商量。許夫人見白姑娘秀麗聰明,心中倒也情願。惟意思要聘雙瓊小姐,又慮雙瓊身弱多病,游移不決。但請秋鶴將萱宜八字送來,欲將兩個人合占一占,誰吉聘誰。蘭生卻不知道,那子虛到了外國,有一個姓白的參贊,要與兒子聘雙瓊小姐,子虛甚喜。此時蕭雲又跟子虛出洋,子虛便請他作媒,把八字送去。雙瓊聽了這一驚,好似青天一個悶雷,明珠是知道小姐意思的,也不能說什麼。是年七月十八,雙瓊立意自戕,非但粥飯不吃,連藥也不肯吃了。是日天氣涼爽,程夫人來看他,尚穿著一件單紗衫,坐在風中寫什麼。程夫人道:「了不得,你病還未好,饒不吃藥,還這樣骯髒身體!」雙瓊立起來笑道:「孩兒這幾天覺好些,天天吃藥鬧亂子,還累母親費心。」程夫人道:「你還穿些衣服,不要寫什麼傷精神。」雙瓊道:「不覺涼,寫寫字也好散些心。」程夫人坐了道:「你總要保重些,還是吃些藥,貢邦藥水也好,吃些也煩不到那裡。」雙瓊道:「不要吃,吃了反要加病了。」程夫人問明珠道:「小姐飲食如何?」明珠道:「先前吃一碗半碗,近兩天每餐喝幾口粥,昨晚到今,喝了兩口粥,還沒吃什麼呢。」程夫人道:「這樣那裡能支持,豈不要餓壞。」雙瓊道:「肚子裡脹得狠,索性等他多餓兩天,宿食消化了再吃。」程夫人道:「病中雖不宜飽,也不可過餓,還是自己留心。」雙瓊道:「孩兒知道。」程夫人見他心平氣和,便道:「月前有姓白的參贊,替他兒子求親,你老子要將你的八字交去了,說女婿極好的,又肯用功,也進了學,人物又體面,產業也去得。你將要有婆婆家了,身子要緊,這個機器同書且丟開,養養神。」只見雙瓊滿面飛紅,眉頭一皺,便坐不穩,一交栽倒了,程夫人急昏了,慌忙同明珠、嬌紅,扶到牀上面,請大夫連忙進來診脈,說不相干,是急火攻心所致,一服藥便好了。遂開了幾味平肝降火疏鬱的藥:廣鬱金、木香、破故紙、當歸尾、通草、外加藕節三個。雙瓊暈了一回,慢慢醒來,見母親尚在房中便道:「母親你去罷,孩兒怕煩,母親在此心裡不安的,更要煩了。」程夫人道:「你覺得什麼?」雙瓊道:「一時氣血不歸,有些頭眩,而今好了。」程夫人道:「現今在許先生那裡兑了帶來的藥,來叫明珠煎了,你還是服藥的好。」雙瓊點頭。程夫人道:「你老子明兒到南米利去,你要自己保重,我還有別事,你且安養,再來看你。」說著諄囑了明珠數句,便去了。不一回,子虛也來看他,歎氣道:「女孩兒家,只管鬧機器化學,弄到身體這樣怎麼好呢?」於是安慰諄囑一番,便於公事去了。將晚,明珠催他吃些稀飯,再三的勸不肯吃,只倚枕靜臥。明珠道:「昨日到今,一些東西沒吃,怎麼了呢?」雙瓊道:「心脹吃不下。」明珠道:「姑娘不吃我一輩子跪。」這裡說著,就跪了。雙瓊只得在他手裡,呷了三口,便搖頭不吃了。明珠心裡稍安,把稀飯叫小丫頭去溫好了,自己上了燈,下了門簾,便去看小丫頭煎藥。一回子煎好了進來,見雙瓊起來了,敘文具箱裡的詩詞稿,同舊日姊妹中往來的書信呢,旁邊放著蘭生贈的水晶蟾蜍,同方勝空信,蘭生的詩,還有小照一面,敘明珠看他淚盈眼眶,遂把藥放在桌上道:「什麼病,還要理這個做什麼?藥在這裡了,停一回就吃罷。」雙瓊也不響,一回子叫明珠把上月繡的小鴛鴦帕取來包東西。明珠遂去取了交給雙瓊。雙瓊把蘭生的物件,都包在帕裡,把四個角挽了十多個結,仍舊放好,自己的東西,掠在桌抽屜子裡。明珠知他的意思,但說不出來。因見左右無人,勸了一句,說姑娘和蘭生哥兒的情也好,方欲再說,給雙瓊喝了:「什麼蘭哥,你知道什麼?混吣!」說著,又哭了,坐在牀上喘。明珠便不敢開口,雙瓊喘了一回,催明珠去把機戲取來。明珠去了,走到廊下,聽房中潑剌一聲,及把機戲取到,見雙瓊狠命的在那裡吸涼水,地板上藥水汪汪的,桌燒著一堆紙,還有餘火呢。明珠把機戲放好,急去把涼水碗取下道:「姑娘怎麼這般自喪!」雙瓊坐了道:「吃了藥覺得口苦,吸一口涼水,清清嘴。」明珠道:「為什麼只管咽?地上汪的水都是藥!莫非姑娘把藥棄了,沒吃麼?」雙瓊道:「你放心,我要病好,豈肯不吃呢?你把這堆紙灰,掃去了罷。」明珠走來,把抽屜一看,已是空了,因道:「姑娘辛辛苦苦,做的東西,燒他什麼,早要燒,何必做?上年蘭哥兒說要替姑娘刻稿子,姑娘不肯,何必如此寄給了他!」雙瓊歎道:「留著了害人。」一面說,一面去把機戲開了,玩看一回,又歎了幾口氣,淚珠兒不住的滴。明珠已把字灰掃去了。雙瓊叮囑不用同太太說,說了我不依。忽見程夫人又來了,見雙瓊坐著,知道可以支持,心中稍安。雙瓊強笑道:「娘還來幹什麼?孩兒粥已吃了,藥已吃了,恐怕不消化,把機戲玩一回。」程夫人道:「也不要多玩,太乏了不好的。」雙瓊道:「這個機戲,上午蘭生要我的,我初不肯,現在也厭煩了,明兒寄回上海去罷。」程夫人道:「怕你一時要玩。」雙瓊道:「病癒了好再做的,明珠替我送到太太房裡去,明日好寄。」明珠遂掇了去,及至回來,程夫人已去。雙瓊獨臥在牀上,明珠遂不敢驚動,剔了洋燈,把燕湯爐摸摸還熱,遂在面榻上靜靜的睡了。聽得雙瓊一夜翻來復去,飲泣一回,歎氣幾聲。明珠道:「姑娘覺得怎樣?」雙瓊道:「不怎樣,你倒一杯燕湯給我喝。」明珠遂去倒,見牀上被都在腳邊,因道:「怎麼不蓋被?」雙瓊道:「我怕熱。」明珠道:「性熱也要蓋的,我不病還蓋了,姑娘好不蓋麼?」於是替他蓋上,雙瓊等明珠睡了,仍舊不蓋,只穿了一件單紗衫兒睡。奄奄幾天,又是七月廿二,那白參贊占雙瓊的八字不吉,便來還了。這個信傳到雙瓊耳裡,真是枯木逢春,心中便回過來,便好了幾分,藥也肯吃,但數日撥藥喝冷水,受涼,故意自傷。病遂深入骨髓,雖喜心轉,病一時也未易見功,然程夫人已不勝歡喜矣,明珠也深為忻慰。程蕭雲替雙瓊做媒之說,傳到上海,蘭生的驚慌,固不必說。

  許夫人知道雙瓊已與白姓聯姻,就死了陽顧聯姻的念頭,只把萱宜的八字,請人占了。有說吉的,有說不吉的,事在游移。此時程夫人要想把雙瓊配給蘭生,也擬請蕭雲作媒。因蕭雲同子虛在外未回公館,故暫且不提。到八月十五,外國得了蘭生與萱宜聯姻之信,秋鶴為媒,時雙瓊病去五六分,終日吃外國的調理藥水藥丸,並鐵酒之類,不過未能久坐。一日清早,雙瓊未起,明珠住在外房,正在梳洗,只見姣紅進來笑道:「明丫頭好遲起,我已起身子好久,吃了蓮羹,因太太尚未睡著,所以來看你,要借你花樣兒做鞋。」明兒道:「你們睡得早,我天天同姑娘談睡得遲,你要花樣,在箱裡你自己檢罷。」姣紅一面檢,一面說道:「你我可惜在這裡,否則倒好吃蘭哥兒的喜酒了。」明珠不覺一跳,問蘭哥兒有什麼喜酒?嬌紅笑道:「你還不知麼?昨日領事公館劉老爺那裡,打發人送節盤來,同太太說起姑娘的親事,太太說要配給蘭哥兒。他的使女說蘭哥兒,定了白萱宜姑娘了,是蘭哥補廩之後,秋鶴做的媒。」明珠連忙搖手,叫他低說,說不要驚了姑娘的睡,姣紅便低低的道:「他處有人在中國來,說起今冬便要做親,若是我們在家,豈不又要熱鬧麼?」明珠聽了一驚不小,心裡知道,雙瓊是專為蘭生,今已絕然,豈不又要發病麼?這回子若再復病,到為難了,因低向嬌紅道:「這句話,你不可同姑娘說,就是別人,也不好說起,並請太太不要同姑娘說。恐怕姑娘知道了,便要鬧回去吃喜酒。病尚未好,當不起路上辛苦呢。」嬌紅點頭道:「曉得。」說著,見程夫人處一個小丫頭來說,太太起身了,請姣姑娘快去。姣紅便同小丫頭走了。此時明珠替姑娘萬計千思,了無善策,小姐和蘭生要好一節,又不便告訴太太的。豈知姣紅同明珠說的幾句話,被雙瓊聽得明明白白,比前日八字給人,更為難過。一來怪蘭生不應該如此負心,把前頭話都忘了,二來秋鶴是從學過的先生,不應該把我二人拆散,反去討別人的好,三則道路太遠,通信不便,一回又想道:這件事必非蘭生本心,必有別人弄鬼,若蘭生知道,心裡終不肯依,但是何不早央秋鶴替我兩人作媒呢。我是女孩兒,不能說這句話,你是好同人熟商的,又想道,我知道了,他若是私下和人說要聘娶,只怕人疑他與我先有什麼私情,所以不便說,這也是他保全兩人名節的意思。他不說方是和我好呢,但我兩人雖無苟且,但心中意中,向來好的,秋鶴是聰明人,也應該看得出。既看得出,為什麼轉不到這個念呢?現在他已經定了親,是萬無救藥了。雙瓊雙瓊,你好命薄,何不早死了,不知不聞,倒還乾淨。如此寸腸轆轆,百折千回,正是萬箭攢心,一陣酸,畦的一口吐出血來,明珠連忙進去見了,問他怎樣?雙瓊方欲開口,忽然舊病復發,心痛起來,在牀上爬來滾去,或仰或合,一刻不寧。明珠只得去請太太過來,見了問他,也不能開口,看他叫娘叫天叫死,十分難過。程夫人、明珠在旁,見他如此慘痛,便也哀哀的心肝,好肉好姑娘的哭起來。雙瓊雖有這病,從來未曾如此厲害的,還是程夫人有識見,立請中西醫生許甫申,便進來診了脈,開了一方,兑了藥,煎好給他吃,那裡見效,痛得氣也沒了,身也不動了。初起頭,程夫人不信西醫,所以不用他的藥水,後來見雙瓊已經如此了,姑且藥水灌他吃,受了三四匙,雙瓊腹裡一響,身又活動起來,口裡又嚷:「痛煞我了,快早死罷!好天嚇,不要把我這般慢慢的痛死,我受不得了!」程夫人命灌了三四匙,痛略停了。明珠便念阿彌陀佛。雙瓊見母親在那裡,便勉強爬扶起來。程夫人道:「他要小解。」便來扶著,豈知雙瓊向母親跪了叩頭,程夫人倒慌了,連忙扶他,雙瓊哭道:「母親空養孩兒,功勞未報,不能奉養。孩兒的病不能好了,早晚死了,不要哀痛,母親身子要緊。」程夫人咽氣吞聲,淚下如雨,忙叫明珠、姣紅快扶姑娘上牀,兩旁的人,大家下淚,把雙瓊扶到牀上。雙瓊兩眼淚珠,說:「父親、哥哥、嫂嫂都不能見了,我好恨呀。」說著,又痛起來。明珠滿面淚痕,替他揉摩。程夫人急命再灌藥水,痛又稍止。程夫人叫他吃些稀飯,雙瓊搖頭不吃。程夫人見他又嬌瘦,又可憐,坐在那裡陪著。鬧到半夜,那裡敢睡。雙瓊見母親還是陪著,便催他去睡。程夫人道:「你只靜心睡。」雙瓊道:「孩兒不孝,累母親如此,那裡睡得穩呢?母親去了,孩兒或者可以安心,睡一回。」程夫人見如此說,只得囑嬌紅、明珠幾聲好生陪著,有什麼事便來叫我,回房去了,雙瓊便略閉了眼,明珠只管歎氣,嬌紅我們到你外房去坐,不要驚動。於是二人出來坐了,明珠姣紅大家低聲講話,明珠道:「姑娘待我同姊妹一樣的,從不肯拿大,裝主子體面。現在這個病,怎麼了呢?」說著,又潸然淚下。嬌紅道:「你也不用憂慮,過了今晚明天恐怕好些,還是請西醫進來看。」明珠道:「姑娘本也太玲瓏了,又弄中學,又弄西學,還習西話,把身子都淘空了。」嬌紅道:「今日因何又卒然起這個病?」明珠道:「恐怕是你早上來說的話,給他聽得了。」嬌紅道:「原來如此他想老公。」明珠罵道:「小蹄子你又來了。」姣紅道:「我是正話呢,他本從小和蘭生長大的,大家有心要好,我們太太也太不曉事,早該論親,你知道的,也應該和太太說一聲兒。」明珠道:「我在他們面上,說一半句他就紅了臉,罵我要打我,我那裡敢和太太說去?」嬌紅道:「人已如此,不下這服藥,總是脈不對證,天下事有經有權,到這回子還不說麼?」明珠道:「你也可以說一聲,探探太太口氣。」嬌紅道:「我明兒見了太太,和他說一聲,要說你說的呢。」明珠道:「何必拉扯我呢?」說著,外面已打四更,聽得裡邊■索之聲,明珠便輕輕走到門口,把燕湯爐一摸,已不溫了,乘便把爐子取了出來,交給嬌紅道:「姊姊替我到廚房裡去燒一個炭團,放在爐裡,防他要喝湯。」姣紅去,明珠聽得雙瓊叫,便進房來道:「姑娘要什麼?」雙瓊絲氣微微,動身不得,說道:「不要什麼。」明珠道:「姑娘睡了一回麼?」雙瓊道:「心裡難過,那裡睡得著。我想父母空生了我,非但不能報恩,到三災八難的給他憂慮,今日是幾時了?」明珠道:「正是中秋八月十五。」雙瓊記得上年今朝,在綺香園、延秋榭猜燈謎,姊妹二十幾個人,何等快樂熱鬧,不料過了一年,便是我的死期。想起來便淚下如雨,氣噎一回,又道:「橫豎要死了,一句話替你說,蘭生待我,真算得知己,今世不能見了,你後來見了他,說我也曉得他,萱姑娘的姻事,並非他的意思,我總不怨他。只叫他不要時刻想著我就是了。萱姑娘也非尋常女子,娶了須要和他好好的,他愛的佩纕,我從前還錯怪佩姑娘狐猸子,後見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直心人,就叫蘭生娶他罷。他家做妾,比不得平常人家,只叫萱姑娘不要輕視。又霞裳也和蘭生好,索性也收了。我在冥中保佑他呢。」說著,又覺氣還不過來,只管喘,明珠泣道:「姑娘不要想這個心事,何至於到這個景兒。」雙瓊道:「我自己知道,病是不能好了,倘然再痛,立刻可死,實在不能受這個痛。我死之後,有一件最要緊叮囑你,把包裡蘭生送我的詩詞信札,同水晶蟾蜍小照,你和太太說,均要放在棺裡的,白知己了一世,待我帶了去,結來世緣。大凡今生愛他,不能相合,來世天必可憐應當相會。」明珠只管拭淚道:「小婢都知道,姑娘且安靜一回,莫說這傷心話了。」雙瓊又喘了一回泣道:「趁著我還能說話,和你說幾句。還有一事,你服侍我一輩子,我不曾看輕你,你和我也忠心。我死之後,你總要替我好好伏侍太太,不要給太太生氣。說你罵你,只當伏侍我一樣。櫥裡頭有包衣服,匣子裡還有首飾、銀子,我早已收拾了,你取了去,只當是我謝你的。」明珠的眼淚那裡能住,也嗚嗚咽咽不能開口,又聽雙瓊道:「你若是願從蘭生,首飾匣裡還有一封信,是我寫的筆跡,你去交給他。他必肯收了,他見你,只當見了我。」正說著,只聽遠遠有笙樂之聲,屋上忽然豁喇的響。雙瓊又痛起來了,大呼大叫,亂滾亂爬。嬌紅方把爐子送來,大家急昏了,忙把藥水灌。雙瓊怕痛吃了幾口,那裡好似吃了痛藥,更加厲害。姣紅只得奔告程夫人,等來時,雙瓊已是力小聲微,痛得不能動。程夫人肉心肝的哭叫,雙瓊把眼睛張開,看了母親一看,便兩腳一伸,合眼死去了。程夫人、明珠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叫也叫不醒來,其時正是中秋五更,合家僕人小廝僕婦都進來。程夫人哭了好久,勉強止住。差家人備辦棺衾後事,外國是用磁器玻璃柩的,便一一的吩咐公館裡,有兩個參贊是子虛的門生,遂和程夫人辦理。馬利根知道,也來幫忙。忽接電報,子虛於十六日午刻可到,程夫人心中稍安,到了午刻,果然回來。得知此信,連客人也不見於,大哭進來。蕭雲也跟進來哭,哭了一回,子虛方收痛哭去辦公事,把喪都交給蕭雲經辦,一面傳電報到上海,告訴秋鶴、許夫人,於是使館中忙了四五天。程夫人明珠日日哭泣,子虛跺腳歎氣,後來方知為了蘭生一事,遂後悔起來,怪明珠不肯早說,然已是無用的。使館中不能停棺,便命蕭雲領柩回國,並在揚州或蘇州,營辦吉地安葬,明珠帶了重孝,扶棺回來,竟在七子山汪氏墓左近,買了一地,歸葬。後來數日,子虛得知蘭生白氏姻事未成,深恨秋鶴誤事,此是後話不題。

  卻說上海得了雙瓊死信,秋鶴又替他訃告,舊時親友姊妹無不失聲歎息。說他聰明過度,如此早死,十分可憐。秋鶴、韻蘭在花神祠遙祭,那蘭生得了此信,死去復生。此時白萱宜姻事,因占吉的少,還說他有桃花命,所以婉言謝卻,把庚貼還了,時吉田氏數日,因病作故。蘭生正在守喪,所以終日哭泣,人家疑不到別的緣由,維霞裳、佩纕知他心事,常來安慰他。佩纕得了雙瓊之訃,也哀痛異常,但人已死了,無可為計,於是替蘭生設法,便有專房之心,此事且暫擱不題。當雙瓊絕命之時,正冶秋盡忠之際,冶秋在營,本是獨當一面,無如幾路統兵大員,都是庸懦,未戰先逃,毫無佈置。僅恃冶秋一軍,奔來奔去,敵人用計最善買奸,常遣心腹之人,帶了巨款,潛通我國營中。這等心腹之人,大都閩廣皖寧無賴服屬敵人,頗肯用命。他即通我國,受其賄賂者,或譖泄軍機,或潛告地利,或暗將軍火焚毀,或敵來只開空炮,敵人亦有暗賄沿海漁民,從中行計者,以致連次大敗,營員或投降彼國,或乘船潛自逃回。冶秋深知其弊,七月十二,兩軍相拒於長勝山。冶秋一軍,紮在魚腹磯,韋統領紮在望郎浦,以為犄角,兩處都是依山傍海,港叉甚密,敵人知魚腹磯不易攻擊,遂分戰船六艘,水軍二千,來打魚腹磯,牽制冶秋,特以大隊往攻望郎浦,差手將官向木雙領兵五千,守在炮台,木雙頗有經濟,一面報知大營,一面鼓勵將士,不得輕舉妄動,把炮台的兵一律息滅了。任敵轟擊不理,俟其登岸時,卒起,從中段邀擊,一半攻敵人之前,一半攻敵人之後。佈置已妥,敵人已至,向炮台攻打,我軍都避在深林土窟中。敵人另有神速兵五百,遠出大營,奮炮攻擊。韋統領正在城中尋樂,與一個粉頭臥在榻上,吸鴉片煙,營中遠遠聽見東南上有吹號聲,急登將台把遠鏡一看,隱隱見戰馬奔駛,知敵軍出不意而來,大驚失色,便飛中軍帳。卻不見韋統領,四處尋覓那裡有什麼蹤跡。有一個親信家丁,知道所在,說在後面鎮李嬌妓家。營務急差人飛報過去,韋統領得信,頓時失色,吩咐報子回營先把銀餉裝好,且退走六十里,自己覓了騎來的馬匹,也不回營了,匆匆向後而逃,在六十里相待。於是營中大亂,紛紛潰退,恰正敵人已到,乘勢追殺,死者無數。韋統領接著餉軍,便夤夜帶了親信軍士數十人,逃往長門樓去了,此時木雙手下兵丁,見長門開了一回,炮便不開了,紛紛登岸,據住炮台。

  時已上燈之際,敵軍乘勢到內地來,與後軍接應。木雙伏兵卒起,號炮一聲,山谷皆應,敵人大驚,我軍一面轟前,一面擊後,無不以一當十。敵人黑暗中不知我軍多少,後隊便退,搶攘登船其進之軍為我軍阻住,遂拚命回殺轉來。木雙想既差探子報入大營,為何這個時候,還無接應。正在疑慮後,果然炮火連天,知是接應來了,心中安慰。豈知是敵人攻營之兵,忽報事探子回來說:「將軍不好了,韋大人不知何往,敵軍已打破大營,西路尚空,作速退避,到吳營中再作商議。」木雙大驚,心裡想我若一退,則殺退的敵兵,必然復來。北首又有敵兵,如之奈何?便吩咐一個守備,領了五百名炮隊,只顧殺向海邊,並在炮台上開炮,使他去遠不敢還來,自己親率所部到北首去迎殺。又傳一計,立把山上路旁的樹木竹枝,都斬下來阻住當路,後邊伏兵兩枝,等敵軍亂竄,便殺出來。吩咐已畢,便殺向前去,敵兵驍勇異常,一時不能取勝。木雙假敗,把他誘到阻路處,敵軍都是馬隊,紛紛傾跌,傷者極多,只得下馬步戰,馬兵本慣用馬,步戰本非所長,向木雙分兩股追殺。敵兵死了一半,一半逃過林中。我國伏兵齊起,向木雙又追殺過來。此時冶秋已得了驚報,立即統兵一千殺來。那海口登船逃去之敵兵,見我國追軍,所開之炮,不過二十餘處,知人數無多。又見後面並無相繼,於是又欲登岸以救,五百名馬軍,冶秋兵早到,見敵人又上岸來。治秋善用排炮,把兩隻船轟沉了,於是後面敵軍又走。其登岸之軍,見船已被轟沉,心慌無主。我兵只管尋殺,不留一人,奪得巨炮四尊,小炮八尊,那五百馬兵,亦悉數被殺,得洋槍器械甚多。我兵合在一處,冶秋與向木雙賀功。木雙已身被兩彈,血流滿體,也深謝冶秋策應之功,說道:「某被傷甚重,死本無怨,可恨大帥潛逃。某意欲大人再派一人,同守望郎磯,某若不保,所有軍務,均歸其節制,並望飛報軍簡,派專管統帥以固軍心。」冶秋道:「這回勝仗,固當速報,但鄙意不必派人協守。我想敵人受此一創,日內未必再敢來。但詭計甚多,深恐又有買奸事情,將軍須要預防。」木雙道:「一介武夫,難專大任。買奸之說,不可不慮。大人有何良策以保萬全,將軍有手下親信之兵,可教他如此如此,倘他上我這條,我與將軍可如此如此,便獲大勝了。」木雙大喜,當時各散。木雙一面醫創,一面佈置。

  卻說敵人敗後,收合餘軍,水帥提督伊佐,聚集大小兵船三十餘號,將圖報復,便聚參商議,副一郎道:「吳向兩人佈置周密,詭計甚多,我國當以謀勝,不如仍差降將成見臣用買奸之計,多帶銀兩前往,賄近海漁民,及營中官弁,命他就中取事。」伊佐道:「只得用這條計策。」遂召成見臣至,告訴一切,說:「事若成功,必當重賞。」見臣應諾,帶了金銀,扮了商人去了。到了一個港口,天色將晚,看見港口,都是蘆葦,留著二丈餘寬道,直通裡面。見臣命把船搖進港口,但見遠遠的兩岸紮著營棚十餘座,門前有幾個土石炮台,見臣不敢進去,就在石磯旁蘆葦中泊了,水中有三五枝竹椿,方欲登岸問訊,只見港外咿咿啞啞,搖進一隻漁船來。船上放著會網,一個竹絲簏,上面蓋著竹蓋,把繩絡在船旁,想裡頭是新捕的魚,見臣連忙招呼買魚,見臣連忙從竹椿西邊,繞近船來,這漁人年約五十餘歲,滿面鬍子,便道:「客官好大膽,船歇到這個地方。」見臣道:「為什麼?」漁人道:「現在外國攻犯中國,這裡防得嚴密,日夜稽查,口門密布水雷,用竹椿為記,只有近椿五六尺地步,不布水雷。內河各港,都是一樣,我們都在椿西首走的,你好大膽,沒碰麼?」見臣道:「我適在東邊過的,為何沒有?」漁人道:「就是這一處,昨夜因線斷了,取上去,尚未換好。」見臣道:「原來如此,老翁尊姓?」漁人笑道:「我尊姓張,因我善慣捕魚,這些人給我起一個大號叫一網兜。」見臣笑道:「你簍裡的是什麼魚,我要買些烹來沽酒。」張老頭道:「裡頭紮了炮台營,我天天捉些買給營裡,可恨他們不肯出價。營裡官員,到前鎮玩私窠子便有錢了,偏同我們論斤沽兩。今日捉得六七尾,要去趁賣。客人要只許買兩尾,營裡王老爺定的鯽魚,已經三四天了,今日方得這個要去賣給他。」見臣道:「買兩尾也好。」張老便在簏裡提起兩尾大鯽魚來,又鮮又活,給了舟夫說道:「客官這兩尾,要賣三百錢呢。」見臣道:「好說。」便取了三個日本一錢銀毫,就上海人所說的角子,廣東所說的毫子付他。張老笑道:「客官誠實,不還價,只要兩角好了。」見臣道:「你拿去買酒吃罷,我商人掙銀錢容易,這個不計較。」張老謝了又謝道:「客官有良心人,姓什麼?」見臣道:「我姓宋。」張老道:「宋客官,你船停不得這裡,恐怕就有人來,你口音不像這裡人的,倘然撞見了,當你奸細用,監在土窟子裡。」見臣慌道:「我在外洋做生意,為兩國打仗,把我驅逐,我就收了店舖,把東西都賤賣了,逃回來的。不曉得此地開戰,在洋裡撞著敵船,查我,敵船一個小兵頭我認得的,所以放我來到這裡,不能停,停在那裡?張老救我一救!」張老躊躇道:「此地岸上也要查,各港都不容外來之人,宋客官只得開船走你的路罷。」見臣道:「外邊都是海,叫我深夜如何走呢?」張老想了一想道:「也不差,宋客官我有一個計較,你除非認我內姪兒,我外甥內姪是寧北人,也姓宋,同你口音一樣,船歇到我們漁莊上,我們莊上三十餘家,都與營中熟悉的。他們還把我們編了漁團,有事還要幫他們打呢!」見臣道:「多謝張老,只得如此,我就叫你姑丈,你就叫我去罷。」張老道:「魚還未送,恐他們見怪。」正說之間,又有一隻漁船,從裡面出來,船上一人年約四十多來,面龐白皙,也穿著短衣,赤了腳,見了張老,便叫道:「一網兜,營裡等你鯽魚,去罷!」張老笑道:「好了。」便道:「計大哥,你好得利!」一面向見臣道:「這位便是漁團的總頭,計全哥,我們都是聽他號令,也是打魚的。」因又向計全道:「這位宋客官,行過此地,不知道此地號令,要在我們莊上躲一夜。我叫他認了我的內姪,如今帶他去,倘來盤查,遮蓋遮蓋。」計全簇著眉頭道:「只些強盜,似瘟官不好說話,你又去招攬是非了。」張老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們窮了一世沒得錢,修修子孫,望他安享安享。」說著,聽得洋槍一陣,有兩隻巡船唿哨而出,見了便來查問,張老道:「這個是我的內姪宋新民,昨日來望我,今日要想跟我到營裡來玩玩。」兵勇笑道:「一網兜,他說謊為何不坐你的海舢板呢?」張老語塞,見臣便接口道:「小的寧波宋姓,確是張老的內姪,這只船是原來的坐船,方才姑丈出去打魚,不回來了,我就坐了這船等在此地,只要到炮台上望開開眼界。」另有一兵勇笑道:「一網兜,你不要帶奸細來看腳色。」張老失色道:「阿呀什麼話,老兄這麼玩,我要殺頭了。」因向見臣道:「我叫你不要玩,偏不信,這回如何?」一個兵勇道:「用兵之際,本來有什麼玩?快去罷!工程處要來補埋水雷了。營官的魚等你好久,還沒有麼?」張老道:「有了,就煩老兄帶了去,明日來算賬,我同內姪回去了!」計全道:「我同他去,魚你自己送去的好。」兵勇也說是,張老遂叫計全,將假內姪帶回。自己送魚去了。上燈過後,張老回到莊上,只見計全同一個姓蘇的營官,與假內姪坐地密議,見於張老,笑道:「你真個領一個奸細來,帶了金銀買囑我們。」張老失色,宋客人笑道:「張老勿驚,我同這二位說明了,我也送你一千金,費你們的心,大家用事。成功之後,你三人每賞五千金,我還有二萬金,你們先分。」漁戶兵丁遂命人到船上去取來,忽見一個什長尋來,把蘇營官傳去,說大營有密計商議。營官約定匆匆去了,半夜再來取銀,見臣問大營何事,營官道:「他因你們新敗,探得聚集大小兵船三十餘艘,將圍大舉。恐怕銳氣難當,固密計把大營退後三十里,雜在坑山堡,其前面大營,虛插旌旗,埋藏火藥。若是你們獲勝,據了他的大營,地雷驟起,把你們盡行轟死,又密調南海兵船八艘,著於十日內趕到,以防失事時援救,兵勇將虛谷港水雷撤去,萬一兵船不勝,也可駛入港內。命我領兵一千,助向木雙┼計全同漁父一百名,營兵一百名,守虛谷港,他明日便須搬營,你們要勝,須三日內行事,將機就計,我就在向營內應。」見臣大喜,約定七月廿五夜,三更,兵船駛進虛谷港。第一隻船頭上有紅綠兩燈者便是,我們的船,你們即須放入向營及大營,我們另有陸兵,前來接應,放兩炮為號。前面大營,我們須去攻打,乘勝便奪坑山堡新營。」蘇營官道:「他詭計甚多,進坑山堡路道險惡,又有幾處埋伏地雷,只有太於灣小路,不埋伏地雷。」官道:「地雷密布,切記不可走動。」見臣大喜,稱是,笑謝道:「此舉若成,我兄便是首功,同張計二君,是開國元勛了。」蘇營官唯唯不敢,說全仗抬舉。於是再三約定,欣然去了。到了水營,把前事詳細告訴了伊佐,伊佐大喜笑道:「將軍費心,事成後,必當重賞,保兄做戶部大臣。」見臣退出。伊佐又密遣心腹降好,前去退聽。

  過了一天,回報說坑山堡,果然新築土壘,大營中的營裡,業已移動。虛谷港有漁船數十艘小營棚十餘座,港中竹竿都去了。有水雷數具,新從水中取起。我去時,尚有一具在岸上。有幾個兵抬了一具回營,伊佐知見臣之言真確,心中暗喜。便當夜傳令,一一調置妥當,到了廿五夜,雖無月色,星光滿天,海中起了大霧,水兵先發。忽蘇營官差心腹小兵前來說:「陸兵可從魚腹磯西首進港登岸。」伊佐立即飛報運兵船,陸路提督巴義打從此路進船,引兵登岸。自己坐了頭等鐵甲,引著水師兵船二十餘艘,乘霧前進。只聽得岸上炮台,更鼓宵嚴,燈火明亮。到了虛谷港,也有更鼓之聲,忽見港內黑┼┼的搖了一隻船出來,船頭上一盞燈,用黑罩罩著,看不清,不過隱隱有光而已。外國用兵,都是將在前列的。伊佐見他形跡可疑,命各船緩緩駛進,自己的鐵甲,吃水甚深,同另一號鐵甲,泊在口外。另放一隻小舢板自己坐了,去看這只形跡可疑的船。未知來者何船,看官且休性急,待作書的人慢慢道來,不能作急就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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