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海上塵天影
第五十九回
第六十回 

第五十九回 師東主美婢學填詞 鬧西湖靈妃傷破室 编辑

  卻說佩纕挈同巧兒回到申江,逕進綺香園拜見韻蘭。已十一月二十九,見韻蘭面容已憔悴了許多,垢面蓬頭,淚痕清溢。秀蘭、凌霄、蓮因也在那裡,佩纕略叫了一聲。姑娘已念秋鶴同事已久,也不覺傷心。龍吉、巧兒代為收拾行李,送上杭州。所送之禮韻蘭略看一看命撂在那裡,因歎道:「我等幾許人僅剩這裡幾個了,明年秀姑娘嫁後,蓮姐姐倘朝貞去了,只剩下妹妹一個。」說著,不覺欷■,蓮因道:「好景無常,在世本無可戀,請不必憂傷。」凌霄方欲開言,忽燕卿來了,佩纕接見燕卿,看了一看笑道:「遠客初歸風塵辛苦,何事楚囚對泣?」因歷問杭州之事,秀蘭不妨意思姍姍避去,燕卿又向韻蘭道:「彩蓮船陳設,均已妥當。請去看看。」韻蘭點頭。佩纕因初歸,回到萱花圃內。月紅方聽得佩纕回來走來相晤,中途接著叫一聲姐姐,佩纕歡喜,握著月紅的手,且行且問。月紅道:「韻姐姐知道秋鶴死了,哭了兩天,幸虧眾人再三相勸,今番姐姐回來,須好好勸他。」佩纕笑道:「你為何不勸?」月紅道:「我雖勸也不理,現下在招魂設位放彩蓮船。承元少爺也在這裡,要請韻姐姐把秋鶴的棺木取回。韻姐姐說珊姐姐信中,並沒說秦成已死,要將等半年再作計較。初三日本請眾僧在彩蓮船做道場,因知秋鶴不信僧道;故請新閘教堂行追思禮。」說著,已進了萱堂圃,任金和聽得佩纕回滬從女塾回來,叫聲妹妹,佩纕因問塾中書務,金和道:「這幾天妹妹去了,燕卿姑娘管著,今年十六便要解館了,初十去考書。」佩纕固命將行李打開,同巧兒去安置放好了,再到塾中去。原來金和派在塾中管理衣服及買辦菜餚事宜。佩纕雖住萱花圃,金和每月回來,不過一二夜。故名雖夫婦,卻相敬如賓。今番歸自西湖,因月紅陪伴韻蘭,歸住彩蓮船故又居留住宿。是晚,佩纕到彩蓮船見位中供著秋鶴木主,結著白藍兩色綾彩,秋鶴的公子承元年十五歲,清秀異常,滿身衰經。韻蘭方細問杭州之事,並商議送承元回裡,另覓妥當家人,西去迎訪秦成。佩纕搖頭道:「此事恐不妥當,茫茫塵海何處相逢,不如且緩再作計較。」韻蘭道:「介侯已同顧家的僕人楊泰尋去了。」佩纕道:「恐怕白走一遭兒,須去著實料理。」佩纕點頭。見別無別事,遂辭別回去。韻蘭同承元月紅在彩蓮船伴靈,共伴到了五七,直到明年正月初,方送承元回去。是年解館過年,雖不異往年而心事萬千。卻是毫無興致,連新年也不去拜賀。只秀蘭、蓮因、燕卿、凌霄、月紅彼此往來而已。光陰荏苒,已屆元宵,韻蘭在祠中祭過花神之後,命在延秋榭張燈,略略應個時景。此時延秋榭為凌霄所居,秀蘭仍住寒碧莊,燕卿仍住桃花榭,月紅與佩纕住寒花圃。張燈之夕,韻蘭排設兩席於延秋榭。燕卿、佩纕、月紅、秀蘭為一席,凌霄、蓮因、月成、韻蘭為一席,命侍紅為監酒。數杯之後,意興闌姍,蓮因知韻蘭心緒不歡,命龍吉等燃放流星花炮。月紅挈著佩纕的手出至廊下仰著頭說:「這個是什麼?」佩纕也不敢多說,但道:「你看是什麼?」燕卿道:「柳條月。」韻蘭左右一看,寥寥數人勉強出來。看了一回,便到彩蓮船去,對著秋鶴靈位揮淚。席上皆不喜歡。凌霄也覺得無趣,同蓮因強拉韻蘭過來終席便命撤去。韻蘭萬分難過,回到春影樓睡了。各人也即散歸。延秋榭自有人收拾打掃,一宿不表。

  次日秀蘭得朱叔獻京信,說麥亨現頗得時,軍機處已擬定旨意,放海關司。不日當有明文,綺香園須著實留意,固麥子嘉近在慕府,彼受綺香園之侮,須格外留心。秀蘭得信來告韻蘭,議論一番而別。二十日為女塾開館,以關差之期,循例請紳董太太夫人到園開筵啟塾不表。

  不一日果然麥亨請訓到任,子嘉總管雜務,信任不疑。遂弄起權來,想當年綺香園曾受陳秀蘭之侮,此時若不報復,更待何時。又念女學亦若輩所開,逞圖家舊黨用事之時,可即從此人手。因示意紳董說圖家功令,凡培植學術恐教法紛歧,尚由地方管監督。此處學塾體制不宜,應當裁撤。紳董趙沈等向韻蘭說了,韻蘭殊不為然,謂此塾係自籌款項,並不經官當道,何得干預。遂轉去請蘭生、紫貽、黽士、晉康到園商酌,適值晉康之父仁園封公,為感冒所攏犯此吐血之症,不克前來。遂命其弟鳳標孝廉到園共議,公稟上憲,麥亨知這個義塾,係陽前任力助贊成。陽今出去使外邦,勢力頗盛,不能妄與為難,何如子嘉浸潤多方,說得綺香有藏垢納污之地,蘇韻蘭為導經釀禍之魁,遂心中搖動,飭上前往察訪,如果屬實,再作商量。豈知訪查之後,館中並無劣跡。迨蘭生等前來與縣中相見。百般開導,縣中亦許張羅,凡此時秀蘭已不敢出首了。鳳標亦頗有俠腸,極口辨析。子嘉恐致決裂,且作姑容。見韻蘭物議紛紛,欲將該塾停閉,眾人皆說不可,月紅道:「趁此時尚未開館,不如意作罷休。」蘭生、黽士、鳳標竭力阻止,當日散後,韻蘭於晚間復聚,以停止為不然。蓮因等一班在幽貞館公議,韻蘭意動,仍舊開館。凌霄也搬住女學中。餘玉成總理大成,凌霄、佩纕副之。命格外留心,仍請黃姑娘及何谷二先生為教習。佩纕公顧之暇,依著韻蘭學填詞之法,韻蘭亦有時教導,以慰寂聊。

  這日是二月花朝,得杭州信說文玉病重,遂找佩纕來議覆一信。午睡之後,天氣困人。獨往花月圃看佩纕,見坐在窗下,伏案敏想。韻蘭笑道:「又在此用功了。」說著只見案上有鷓鴣天,佩纕道:「上回姑娘教我填詞,我填不上來,改了三次,這會子好了,究竟像不像,請姑娘看看。」韻蘭笑道:「你寫出來。」佩纕方才做丁鷓鴣天,韻蘭細細一看,中有「落日寒鴉暮點愁」一句,因笑道:「你這樣做是詩句,並非是詞句。詞句須纖而練,麗而峭,便是豪橫之作也另有一種景像,且又與曲文不同,如此『無可奈何落花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奩詩,『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佩纕笑道:「究竟從何處入手呢?」韻蘭道詞:「有三法、章法、句法、字法,凡寫迷離之況,只須述景,如『小窗斜日到芭蕉,半牀斜月疏鐘後』,不說愁自然愁絕。倘言境則『咸陽古道,汴水長流』,言事則赤壁周郎、江州司馬皆有倜儻。寫景致有一種,如『曉風殘月草平沙』;言情則『紅雨飛愁,黃花比瘦。』總之旨取溫柔,意歸忠愛,有了意思,神與古化方可下筆。」佩纕道:「那一家最好呢?」韻蘭道:「隨各人性所喜而取,各家之同貫通之,李氏、晏氏父老、耆卿、野美、成少游、易安正宗也,上也,溫韋豔而促黃,九精而刻,長公麗而壯,幼安辨而寄,變體也次也,大約不過婉約豪放二體。秦少游多婉約,蘇子瞻多豪放,律中又有宮調方可付之歌唱。」佩纕道:「如何是宮調呢?」韻蘭道:「黃鐘宮、仙呂宮、無射宮、中呂宮、仙宮、正宮;調指高平調、大石調、小石調、正平調。」說著,只見透蘭進來揭簾笑道:「還有二簧調,山西調、九腔、十八調。」韻蘭連忙讓座笑道:「你也教他做詞,他又來鬧我了。你來了最好,你同他去鬧罷。」說畢去取了煙袋吸水煙,秀蘭道:「到底講什麼?」佩纕笑道:「說詞律當中的宮調呢。」秀蘭說:「唐朝的填詞,一日宮調,詞有同名,而所入之宮調有異,如北劇黃鐘仙水子與雙調水仙子不同,南劇越調過曲。小排紅與正宮過曲,小桃紅不同,雖然曲中的法律,就是調中的法律;二曰襯字文義不聯,用兩兩個字襯托。現在不行了;三曰體制唐人長短句,都是小令。後來分為中調長調,但小令內也有長調,或加個犯字,或加一個近字,或加一慢字,以為分別。如南北名劇名犯名賺名破之類,又有名數少同宮調不同名字,因此不同的,如玉樓春與木蘭花一樣。倘用木蘭花的工尺歌唱,便入大石調了。又有名異字數,多少同的,如蝶戀一名鳳棲梧,鵲橋枝、念奴嬌,一名百字令之類,正在長談,韻蘭去看種蘭去了。忽紉芳來將秀蘭請去,說月紅姑娘請。秀蘭起身向佩纕道:「明日你來,我細細教你。」說畢遂去。佩纕笑道:「太好了。」方到幽貞館來,只見韻蘭手中持著一封信進來呈交,說杭州要信,明日原局等回信呢。韻蘭接著見信左燒焦一角,知有緊要,心中鹿撞不止。將信拆開一看,卻是文玉於十九日難產而亡,小兒死在腹中,二十六日大殮。韻蘭這麼一氣,真是七竅郎當,四肢委頓,立命伴馨走訃,蓮因、玉成、凌霄、秀蘭、燕卿、佩纕、月紅共到幽貞館議事。見韻蘭淚痕滿面,大家無不感傷,說我們青年姊姊,一個一個的凋零,這事從何說起。韻蘭欲請二十四位僧尼,在花神祠招魂設祭超度三日。並將倚虹、碧霄、姍山、柔仙、喜珍、素秋、雙瓊、素雲、幼青、俊官一同配祭。另設一堂以祭秋鶴、冶秋、小香、倚玉三人,請蓮因、玉成襄辦一切。此時正月已盡,追悼完大家無所事務,或相聚看牌或論詩聯句。雖心中不甚自在,不得不強作達觀,蓮因在漱藥■一味修持。常勸韻蘭看破世情,說妹妹今年已是二十餘歲的人了,即活百年,也不過三萬六千日中,幼時三萬六千日中也不用說了,稍有知識便須讀書學繡纏足種種,受人管束,到了成人之後嫁了人即須當家井臼煩勞,米鹽琑屑,若生有子女,則撫養保抱,更覺事事攪心,有了年紀又是夕陽在山了。你想人生在世僅有幾許光陰,而病疾之相纏、學問之刻責、悲歡離合之紛擾能有幾許可以趁心的時候,若修道的人,即使死了後來亨天堂永遠快樂,看破世人虛花,果然向道誠心便有把握。臨死的時候,便安樂了。韻蘭只管點頭,歎道:「湘丫頭在園時何嘗不是這樣勸我,但念天生我在世上不做成一件有益世人之事未免虛生。今僅開一個女學堂是人言藉藉,你今日只番公議,我想透了倒是心平氣和,此後當隨遇而安,我做我的事我盡我的心,這便是修道入手的第一層工夫。」蓮因道:「本來如此,但還有一層,既己為人,更當為己收斂心志,刻苦修持參透三屍坎離交濟也是不可少的。每晚你到我那邊來,我來交給你吐故納新之法,並嘗歷苦鞭苦帶的滋味,日久自然有效了。」韻蘭唯唯,自此韻蘭每晚與蓮因談起道來,不止數日,心志堅牢。頗覺津津有味,韻蘭本是絕等聰明,且夙根甚厚,一經溫習,漸有把持,日間或與眾姊妹消閒,或稽查塾中功課,晚間到漱藥■與蓮因參道,必到十二鐘後回來。瞬屆花朝照例祭祀,此時姊妹甚少,蘭生因丁憂,知三出門,黽士在杭,只紫貽,鳳標,晉康前來行禮,興教均不甚高。二月十四接到杭州訃帖,文玉定二十八日五七領帖。喪事過後,再談秀蘭姻事。韻蘭欲親往一弔,並與伯琴商議聘嫁秀蘭,因與佩纕、蓮因商議,蓮因道:「妹妹去了,幽貞館無人,雖有上夜男人,究屬不可大意,可將莊折契卷細軟珍玩暫寄玉成妹處,回來後再向取回,好在凌霄妹子,也在該處,彩蓮船已撤靈了,即叫凌霄妹子,在女塾幽貞兩處往來看管。」韻蘭道:「我此去多則一月,少則半月,即當回來,何必箱籠扛抬費事。」蓮因道:「事有難料,寧可小心些,現今園中人少,學堂那裡畢竟人多,還是寄去的好。」韻蘭方才允肯。一宿不表。

  次日正逢禮拜塾中無事,蓮因邀了韻蘭檢點箱奩寄去。折契鐵箱兩只,皮箱十四只,書畫箱四只,珍玩箱兩只,蓮因格外收拾蓮被帳毯墊門簾,揀上等的也打了油布包好送去,惟平常所用仍放幽貞館內。春影樓十七日各姊妹為韻蘭餞行。十八日帶了伴馨、侍紅、龍吉到杭州去了。華鬟小筑惟玉潤、霽月同幾個小丫頭老媽子居住,外邊更夫廝役四五人,看守。佩纕、月紅仍住萱花圃。卻說韻蘭在吳淞江戴生昌碼頭登船,逕赴杭州。途中輪船機器壞了,修理一日。二十一日早始到碼頭,在家走時已先達電報至杭,說蘇姑娘十八日午後起行。故伯琴、仲蔚、黽士於二十日便到碼頭迎接。黽士的夫人孫氏、仲蔚的夫人顧氏,也一同前來。卻未見韻蘭到埠,因又電詢上海。答言實已前來,佩纕便覺驚疑不定。至二十一日早上韻蘭到碼頭,卻無迎接之人,因命龍吉先行通報。中途遇見黽士,備細告訴了。黽士立刻同回給信,仲蔚方欲遣顧夫人往迎韻蘭,已僱輿到了,因皆聚集別墅。客堂迎接,韻蘭見顧夫人短短身材,彬彬禮貌,既而孫夫人也到了,彼此見禮。伯琴、仲蔚、黽士皆見慣的,亦來坐談寒暄。一面安置房間,命人收拾行李。伯琴道:「多時不到申江,卻出了許多事務。秋鶴這人遭遇橫禍,可見天下之事難以逆料呢?」韻蘭歎道:「不可料的事正多,即是文玉妹子,以為極為收場,那裡料到……」如此說著眼圈兒紅了,仲蔚也不覺淚下,黽士道:「姍寶如此慘死,誰也料不到。」說著,侍紅、伴馨、龍吉已將行李押送過來,命人安放房內。見了伯琴,顧夫人等請了安,又回韻蘭道:「程儀禮物統已交給舍姐,姊姊請姑娘示下。」韻蘭道:「你照單上分送是了。」說著金姐、秋香來見了禮。仲蔚笑道:「還要姑娘來費鈔。」韻蘭道:「區區土儀,不足掛齒。」顧夫人道:「風塵辛苦,我們同到裡頭請姑娘靜靜罷。」韻蘭蹙然道:「到文妹妹停靈地方去看看如何?」孫夫人道:「已安葬了,在孤山之東,回來游西湖同姑娘去。」韻蘭道:「靈座設在那裡,待我去看看。」顧夫人遂與孫夫人、韻蘭到後堂客廂房靈位前,只見掛著許多輓聯,白幕垂座上供著長命燈。也不暇細看,那眼淚已如雨珠。遂跪下叩四個頭,卻並無人還拜。但顧夫人還福一福,拜畢,侍紅、伴馨也向上叩頭。顧夫人便請韻蘭到上房,此時分送各人之禮,龍吉已隨著金姐分送清楚。孫顧二夫人聽得金姐說明收到幾種禮物,因向韻蘭謝了。時已及午,即命預備便飯。晚間為姑娘洗塵,少頃送來四盆六肴便飯,向來伯琴、仲蔚、黽士在綺香園時,本與韻蘭同席飛觴,此次男女士賓,卻不能援照曩例。故三人自在書居用飯,韻蘭卻與孫顧兩夫人同桌吃罷漱洗,收去殘席,並坐談心。顧孫兩夫人道:「姑娘園裡景致極佳,久欲前來瞻仰,奈為俗事所拘未遂心願。」韻蘭道:「小小地方,雖略有山水亭台之勝,然不足以供瞻觀。現今春信方酣,花鳥略堪玩賞,俟喪弔畢後同二位赴申作十日遊何如?」顧夫人道:「此地以西湖著名,今去開弔之期尚有七八日,當同姑娘去略見一斑。」韻蘭點首孫夫人道:「姑娘園中有一位姑姑,法名蓮因的前數年曾在海印庵住持卻見過兩次,品貌才學卻是西湖上數一數二的,此番何不同來?」韻蘭道:「他現今一意修行,也想不到再來此地。」顧夫人道:「還有一位姓白的姑娘,我家老爺說收場當不甚好。」韻蘭歎道:「不容說起,說著令人煩惱。」三人正在談心,只見金姐進來向顧夫人稟說,蘇姑娘房間已收拾了,請奶奶同去看看。顧夫人遂請韻蘭等起身到西首一間,見簾幔牀帳一色新鮮器用無不備全,韻蘭帶來的錦被卻鋪在上面,旁邊另有外房,外房外隔一小間為兩婢居住。原來顧夫人與仲蔚本極敦和,因己無所生,請仲蔚另娶文玉,又恐同處別有意見,故令在別墅居之。今文玉夭亡,仲蔚悲慘,故顧人來此暫管一切,俟喪務完畢,再返舊居。韻蘭所住之上房係七開間一進。文玉之房在極東首,兩間現正空著,顧夫人之房在極西首兩間。顧夫人房之對面北首另有上房一進,韻蘭臥房,卻與顧夫人相對。僅隔著一小小庭心,韻蘭見了臥房,雖不及春影樓,然軒敞寬宏,淨几明窗,尚能適意。孫夫人別去,韻蘭遂住其中,因問仲蔚,說起先一日接不到曾傳電詢問,故是晚燈下詳寫一信,以釋佩纕之疑。到了二十一日早起梳洗,孫夫人已請仲蔚在西湖預備一舟,已與韻蘭梳洗去遊玩了,孫夫人來各用早點,帶著大丫頭海春、愛珠乘輿先赴昭慶寺坐定,忽肩輿一乘如飛而至,抬至庭心,一位姑娘素服出轎,視之乃伯琴堂妹雪貞也。韻蘭等見了大喜,上前問好,知己姊妹久別相見,格外激動。原來雪貞在諸家守寡已屆四年,今因文玉之喪故從金陵而至。方到家內知韻蘭也來住在別墅,遂帶著丫頭抱琴坐轎出湧金門。既到別墅知韻蘭等已動身到昭慶寺去了,雪貞又急急僱著輿夫趕到昭慶寺來,方得相遇。和尚送上茶點,雪貞乃長篇大段的講說家事。真有一回涕淚一回頻申之慨,幸孫顧二夫人將長談岔住,方在各處略略隨喜,在斷橋登舟至平湖秋月,已是午正,舟中已預備中飯,吃畢到孤山見梅花已開,遍地瓊瑤,游畢登舟到聖因寺,已是夕陽擱嶺,顧夫人預備作三日之游,故被鋪無不預備。是夜移舟至湖心亭停泊,恨無月色不能暢懷,次早起身開船梳洗畢後,已過西冷橋,早膳完了,登岸。乘輿繞楓林寺,謁岳王墳回至湖山,游曲皖河,顧夫人道:「蘇姑娘若要游林雲韜光,恐怕為時匆促,蘇堤恐不能暢游也。」雪貞道:「若要暢游西湖,一個月也恐不能游到。」韻蘭道:「我們是游了韜光,其餘等開弔之後,再來未遲。」雪貞道:「你伸後腳,難為地主人了。」韻蘭笑道:「你也是此處地主,只回費了令兄令嫂,後來擾你如何。」說後眾人皆笑了。當時顧夫人命備輿,自雲林羅漢堂而西,路深徑曲,夾道松篁。行數里,抵庵中,上有石庵方丈,正對錢塘江人家,方欲往游金蓮池,忽方丈了惟前來迎接,引至法安堂內禪房坐定。合中請安,請教韻蘭姓氏。原來了惟自薦醫之後伯琴即代為住持,聯紳士之名向當道保舉,得為韜光方丈,兼主雲林寺。此時見了顧夫人,豈有不竭力奉承之理,因道:「二少太太到底死了,可慘之極。」顧夫人道:「只是天命,人力不可挽回的。」雪貞笑道:「我們此刻要擾你香積廚了。」了惟道:「請姑奶奶放心,老衲已命人安排去了。此時尚早,請各位去隨喜隨喜。」雪貞道:「好。」便隨著了惟到各處閒遊。了惟一一指引,到了晚上,在講堂之偏備了素齋,請韻蘭等晚膳。此地本來屏除葷酒家,志也不在飲。用過晚膳,了惟已另潔內房一所,恭請安居。到得內房,然後別出。眾人見淨几明窗,衾被清潔,因此地常有遊人眷屬在此歇宿,故預備各物週到異常。是夜韻蘭、顧夫人、雪貞等聯榻談心,不能成寐,推枕復起,開窗一望,夜色沉沉,隱隱有江聲入耳。雪貞道:「今夕若有月色,則此景是自不凡。」顧夫人道:「北風太冷,莫癡望了。」韻蘭道:「前二三年雪姑娘在我們園中時興致最好,動不動吟詩聯句,這會子興致大減!可見多一時閱歷即多一事。」說著但聽音樂之聲,侍紅指著東北角中空道:「姑娘你看一人駕著祥雲來了。」韻蘭一看,果然如一個女人裝束,金光護體,駕了祥雲,鬚眉畢現,自遠而來,瞬息已近到了門前,卻即停止。但聽開言道:「靈犯小仙參見。」伴馨眼快一望,卻是碧霄。顧夫人卻不認識。雪貞道:「碧姊姊快來。」韻蘭喜極不住的招手,請他步下雲頭。碧霄道:「我今日奉太君之命,往度桂花仙,特來一會,也不便長談,我們要好一場,寄語靈妃,善自堅持莫忘本性。世事浮雲,過眼名利皆虛,近日之受侮傾家即為試心之藥,勿介懷也。」言畢冉冉升空向西南方而去。家人無不驚異,閉窗復枕被長談,議論此事,雪貞道:「他叫靈妃,不知誰是靈犯?」韻蘭明知為己,因道:「他說去拯桂花仙,不知誰是桂花仙子?」顧夫人道:「這位仙姑到也體面,蘇姑娘等如何認識?」雪貞遂歷告碧霄來歷。顧夫人道:「阿呀!原來他也是個姊妹,為何做了仙人呢?」雪貞道:「他的道行深呢,他先前到園的時候一條池子也飛過了。」顧夫人道:「他後來說幾句殊為不詳,恐也是警告的意思。」韻蘭歎道:「隨遇而安,也不管是福是禍。」說著,但聽窗外漸漸瀝瀝,忽然下雨起來。侍紅道:「今後好了,明日不能動身,這怎什麼。」韻蘭笑道:「索性多住一天,但文妹妹弔期該怎辦?」顧夫人笑道:「住在和尚庵中一天不夠,再住一天,倒也笑話。」說著,忽聞遠嶂雞鳴。雪貞道:「不好了,快些睡罷,我們明日早些起身,還要游一遊別處呢。」於是大家安睡。韻蘭初時轉輾不睡,不一會倒睡去了。紅日已升,方由伴馨叫起。顧夫人、雪貞梳洗已畢,笑道:「這等貪眠,我們打算撤了姑娘先回,待和尚留著去。」只見了惟進來請安。雪貞笑道:「如何?和尚來留你了。」了惟笑道:「太太姑娘這麼起早。」顧夫人、雪貞、侍紅等皆吃吃暗笑。此時了惟指揮香伙,送進早點。眾人用畢,伴馨笑道:「幸虧天晴了,若此時尚不停,真個不能走子。」顧夫人立起,命打轎動身。了惟也不便強留。遂各坐轎起身,共到船中。並不繞道蘇堤,卻一逕出行春橋。韻蘭欲在三潭印月一遊,乃命舟子繞向北邊。即在船中午膳既到,卻於石桂三外有埂堤,名放生池。上構一亭,有御書匾額,韻蘭等登岸,略游一遍覺澄心濯魄,眼界一空。韻蘭欲就近至海印庵一訪蓮因舊錫,遂下船渡至清波門,命舟子問路領往曲折至庵。見三進五間園位於茂林深樹中,入內有老尼應門迎入。見禮之後,談起之時,方知老尼澄修。蓮因、萱宜去後,至澄修已換三人。已不悉蓮因祥細,隨喜至佛殿後座,旁邊有破席蒲團,一見澄修道:「這是蓮師太焚修,時常坐的,去後頗見靈。大凡有疾病的誠心在蒲團坐了一回,便可霍然。但心有不誠或平日別有大過,往往因此速死。故貧尼不敢教他人坐了。」韻蘭、雪貞聞之,不禁失笑。因道:「蓮師太近在上海綺香園,已是仙人了。我們本是姊妹,這個蒲團你也無用,我們給你香金,你把這個給我帶回去罷!」澄修大喜道:「本來我要他無用,奶奶們帶去到極好。但是蓮師太已是仙人,怎麼還在世上呢?」顧夫人道:「我們不哄你的,你將來到他們園裡頭,便知道了。」此刻斜陽西下,舟人幾次相催。韻蘭因助香金二十兩,命將破蒲團攜下舟中。匆匆與澄修相別。此刻莊家別墅,已是燈火齊明,因到路近只數十步,不必坐轎。但見眾人因預備開喪忙碌不堪。外客堂賓客飲酒,尚未散席,仲蔚正忙,只伯琴前來接見笑道:「你們也算好了,和尚倒不留你們。」時顧夫人尚在後面指揮,片刻亦到,三人一同入內。眾媽丫頭均出恭迎。共到內室歇息片時,外邊賬房客人皆散去了,仲蔚方入內詢問遊蹤,伯琴亦來講說。因韻蘭等用晚飲,二人方出去了。伯琴亦即回去。次日請知賓酒,黽士也來了。黽士之夫人,至二十八日方與韻蘭見面,自然投契。這日為領帖之期,親戚交遊,往來絡繹,一切禮節等也不細表。惟送靈至墓,韻蘭、雪貞卻跟至葬處,痛哭一場。預領人制了花園,掛墓前石柱之上,此是西洋風俗,表過不題。到了二十九日眾家人收拾殘場,又忙了一日。韻蘭意欲作西湖後游,與雪貞計議,雪貞道:「春光明媚,行樂及時。我三嫂子家務尚多,不必邀他同去。不如邀洪嫂子去罷。」韻蘭道:「你去游……」雪貞道:「今日且不用說,明日再談。」原來洪黽士的續娶夫人孫氏,人雖美貌卻有內才,最喜吟詠。此次見了韻蘭,知為不櫛進士,頗思結交。因會面之初,不便和盤托出。到了三十日,雪貞與他說了,便應承並邀顧夫人同往。於是顧夫人不能再推卻,也只得允了。遂定初三日續游。僱定大船一隻,重遊蘇堤。到了初三日,即在別墅前登舟逕去,不用陪行。龍吉因為仲蔚所留未去,韻蘭遂一逕至蘇堤。但覺春意澄空,水天一色,舟過望山橋,南高墓挺峙可接。此時三月天氣,柳條曳綠,桃李多春,游船絡繹不絕,雪貞心志舒暢。與孫夫人商議聯句,顧夫人於此事並不精明。因道:「你們都是雅人,我算了罷。」孫夫人道:「我也一知半解,況有蘇姑娘大匠在前,也只好算了。」雪貞道:「我有一個打算,請三嫂子替我們寫著,我們只顧做詩。」韻蘭笑道:「雪姑娘還是這麼高興。」雪貞也不理,抱琴丫頭同愛珠安排文房四寶。一面命船上開席,隨意飲酒。韻蘭等竟不能多飲,略吃兩杯便催飯吃了。收拾撤席,漱洗已畢,孫夫人商議題目,顧夫人道:「我雖不能吟詩,卻能命題。今日也不用另求別個題目,只照現在的光景做做就是了。」韻蘭道:「也好,就此景罷。」雪貞因請顧夫人將題目寫了,係上巳日西湖即景聯句九個字,又道:「七言還是五言?」孫夫人道:「我卻有五言起句,便五言罷。」顧夫人道:「好,你且說來。」孫夫人道:「冉冉流光速,鶯花又晚春。」顧夫人道:「也好,我來寫。」便照他寫著兩句云:

  冉冉光陰速,西冷又晚春。

  韻蘭道:「十一真韻,倒也寬敞。」因吟道:

  鶯花三月暮。

  雪貞便接口道:

  風景六橋新,櫂放清波路。

  韻蘭道:

  杯流上巳辰,夭桃千樹秀。

  孫夫人道:

  官柳一堤勻。

  雪貞道:「好,官柳一堤壓倒韻丫頭了。」孫夫人道:「未必。」又吟道:

  天地襟懷曠。

  雪貞道:

  閨蟾意氣真,勝游尋舊跡。

  韻蘭笑道:「我有一句,卻對得過你。」便吟道:

  殘局寄愁身,

  孫夫人道:「姑娘為何作這等瑟句?」韻蘭方才覺悟,知道琢句雖好,未免不堪。便道:「言為心聲,不能自己,回來罰我。」便道:「我還有出句,念給列位聽。」因又吟道:

  聚散隨緣影。

  雪貞道:

  窮通付劫塵,詩腸流浩蕩。

  韻蘭道:

  世味異酸辛,死生懷名士。

  雪貞道:

  遭逢感美人,苦吟非昔抱。

  孫夫人道:「你們卻想著心事,做這等頹喪句子,也是關係平生福澤,難道做詩的定要想到苦處,方有好意麼?況詩意也應轉正了。」因吟道:

  良晤亦全因,脂粉仙家玉。

  雪貞道:「好。」便接吟道:

  珠璣內府珍,休識周室笑。

  韻蘭道:「用褒似典故也附會得,好極!」也吟道:

  肯學楚宮顰,妙語蘭同馥。

  雪貞道:

  澄懷月許親,纏綿能解脫。

  孫夫人道:「如此方好。」方欲接吟,韻蘭便道:

  曠達自精神,古竺曾修禊。

  雪貞道:

  平湖合問津。

  孫夫人道:「好收句了,我來結了罷。」便吟道:

  及時行樂慣,漫怨綠窗貧。

  顧夫人道:「恰好,十六韻前後句子也相配。」大家重新看了一遍,方在稱贊,忽聞船稍上侍紅高聲呼喚說:「在這裡。」伴馨也在那裡叫。顧夫人便問何故,侍紅道:「龍吉駕了小船前來,遠遠在那裡招手,不知何故。」韻蘭在船艙中看時,那小船已近向游船傍攏,韻蘭便問何故,見龍吉已跳上船來,面上失色,一見韻蘭便哭道:「姑娘不好了,剛才莊三老爺得燕姑娘的電報說,綺香園被麥關差大人查抄封閉。帷留著女塾不敢封,秀蘭姑娘同月紅姑娘被劫去。」雪貞問倒底什麼,龍吉道:「我們姑娘的綺香園,被關差大人封了。」孫顧二夫人著實吃驚道:「有這件事?天也反了!」龍吉便將一張電報給韻蘭看,顧夫人一面放船回去,一面同著韻蘭,手中的電報,卻已由黽士去翻出。此時雪貞也驚得呆子,侍紅、伴馨道:「我的東西未知封去不封去?」侍紅道:「自然也在其內,便是我的東西,亦同歸於淨了。」伴馨道:「我們姑娘的產業,值錢呢,我和你的算什麼!」侍紅道:「若姑娘的不失去,還可望償給我們,這回子莫想了。」伴馨道:「他們勝我們幾千倍呢,尚遭劫數,何況我們且得過再過罷!」兩婢在此私語,韻蘭等一面開船,一面把這電報閱看。龍吉即坐著大船同回,那小船自行回去。但電報之語何如,可看第六十回便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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