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傳/第062回

 第六十一回 海上花列傳
第六十二回 偷大姐床頭驚好夢 做老婆壁後泄私談
第六十三回 

  按:趙二寶轉了一夜的念頭,等到天亮,就蓬著頭躡足下樓,踅往母親趙洪氏房間。推進門去,洪氏睡在大床上,鼾聲正高,旁邊一隻小床係阿哥趙樸齋睡的,竟是空著。二寶喚起洪氏,問:「阿哥??」洪氏說:「勿曉得。」

  二寶十猜八九,翻身上樓,踅進亭子間,徑去大姐阿巧睡的床上,揭起帳子看時,果然樸齋、阿巧兩人並頭酣睡。二寶觸起一腔火性,狠狠的推搡揪打,把兩人一齊驚醒。樸齋搶著一條單褲穿上,光身下床,奪路奔逃。阿巧羞得鑽進被窩,再不出頭露面。

  二寶連說帶罵,數落一頓,仍往樓下洪氏房間。洪氏已披衣坐起。二寶怒目哆嘴,簽坐床沿。洪氏問道:「樓浪啥人來浪??」二寶不答,卻思這事不便張揚,不如將計就計,遂和洪氏商量,欲令樸齋趕往南京,尋到史三公子家中問個確信。洪氏亦以為然。二寶便高聲喊:「阿哥!」樸齋不敢不至,惴惴然侍立一旁。

  二寶推洪氏先說。洪氏約略說了,並命即日起行。樸齋不敢不從。二寶復叮嚀道:「耐到仔南京末,定歸要碰著仔史三公子,當面問俚為啥無撥信,難末啥辰光到上海,覅忘記!」

  樸齋唯唯遵命,二寶纔去梳頭。踅到樓上自己房間,祇見阿巧正在彎腰掃地,鼻涕眼淚揮灑不止,二寶索性不理。

  恰好這日長江輪船半夜開行,樸齋喫過晚飯,打起鋪蓋,向洪氏討些盤纏。洪氏囑其早去早歸,娘姨阿虎闖口道:「倪看下來有數目個哉,南京去做啥嗄?就去末也定歸見勿著史三公子個面?。史三公子抵樁勿來,就見仔面,也無行用。」

  洪氏道:「俚勿相信個呀,定歸要南京去一埭,問仔個信,故末相信哉。」阿虎道:「二小姐勿相信末,耐是俚親生娘,要提亮俚個呀。二小姐肚皮裏道仔史三公子還要來個哉,定歸要問個信。耐想,去問啥人??就碰著仔史三公子,問俚,俚人末勿來,嘴裏阿肯說『勿來』,原不過回報耐一句『難要來哉』。二小姐再要上仔俚個當,一徑等來浪,等到年底下,真真坍仔臺歇作!」

  洪氏道:「閑話是勿差,難等南京轉來仔再說。」阿虎道:「勿然也勿關倪事,倪就為仔三四千店帳來裏發極。倘然推扳點小姐,倪倒勿去搭俚拿仔幾幾花花哉。倪看見二小姐五月裏一個月,碰和喫酒,鬧猛得勢,故歇趁早豁開仔史三公子,巴結點做生意,故末年底下還點、借點,三四千也覅緊。再要噥下去,來勿及哉?!」

  洪氏默然。樸齋道:「讓我去問仔個信看。倘然史三公子勿來,生來做生意。」阿虎冷笑走開。樸齋藏好盤纏,背上鋪蓋,辭別出門。

  過了一宿,二寶便令阿虎去東合興里吳雪香家喊小妹姐來。阿虎知道事發,答應而去。二寶想好幾句閑話,教給洪氏照樣嚮說,不必多言。

  一會兒,阿虎同著小妹姐引見洪氏,二寶含笑讓坐。洪氏說道:「倪月底一家門纔要到南京去尋個史三公子,讓阿巧去尋生意罷。一塊洋錢一月,倪撥到俚年底末哉。」小妹姐聽了,略怔一怔道:「價末到個辰光讓俚出來,也正好?。」二寶接嘴道:「倪勿做仔生意,生活一點無撥。阿巧來裏,也無啥做;早點出去末,也好早點尋生意,阿對?」小妹姐沒的說,就命阿巧去收拾。二寶教洪氏拿出三塊洋錢交與小妹姐,又令相幫擔囊相送。小妹姐乃領阿巧道謝辭行。

  隨後裁衣張司務要支工帳二寶亦教洪氏付與十塊洋錢。阿虎背著二寶悄對洪氏道:「耐末樣式樣依仔個二小姐,二小姐有點勿著落個?!故歇一塌括仔還有幾塊啥洋錢,再要做衣裳!該號衣裳,等俚嫁仔人做末哉?,啥個要緊嗄?」洪氏道:「我也搭俚說過歇個哉,俚說做完仔狐皮個停工。」阿虎太息而罷。

  不想次日一早,小妹姐復領阿巧回來,送至洪氏房中。小妹姐指著阿巧向洪氏道:「俚乃是我外甥囡。俚?爺娘託撥我,教我荐荐俚生意。俚乃自家勿爭氣,做仔覅面孔個事體,連搭我也無面孔,對勿住俚嘆爺娘。我末寄仔封信下去,喊俚?爺娘上來,耐拿俚個人交代俚?娘爺好哉,我勿管帳。」洪氏茫然,問道:「耐說個啥閑話,我勿懂?。」小妹姐且走且說道:「耐勿懂末,問阿巧,等俚自家說。」

  樓上二寶剛剛起身,聞聲趕下。小妹姐已自去了,祇有阿巧在房匿面向壁嗚咽飲泣。二寶氣忿忿的瞪視多時,沒法處置。洪氏還緊著要問阿巧。二寶道:「問俚啥嗄!」遂將前日之事徑直說出。洪氏方著了急,祇罵樸齋不知好歹,無端闖禍。

  二寶欲令阿虎和小妹姐打話,給些遮羞洋錢,著其領回。阿虎道:「小妹姐倒覅緊,我先問聲俚自家看。」遂將阿巧拉過一邊,嗶唧嗶唧問了好一會。阿虎笑而覆道:「撥我猜著,俚?兩家頭說好來浪,要做夫妻個哉。洋錢末倒也覅,等俚爺娘來求親好哉。」洪氏大喜道:「價末耐就替我做仔個媒人罷。」二寶跳起來喝道:「勿局個!覅面孔個小娘仵,我去認俚阿嫂?」洪氏獃臉相視,不好作主。阿虎道:「倪說末,開堂子個老班討個大姐做家主婆,也無啥勿局。」二寶大聲道:「我覅?!」

  洪氏不得已,一口許出五十塊洋錢,仍令阿虎去和小妹姐打話。二寶咬牙恨道:「阿哥個人末,生就是流氓坯!三公子要拿總管個囡仵撥來阿哥,阿要體面!啥個等勿得,搭個臭大姐做夫妻。」

  洪氏聽說,雖也喜歡,但恐小妹姐不肯乾休。等得阿虎回家,急問如何。阿虎搖頭道:「勿成功!小妹姐說:『耐個囡仵末面孔生得標致點,做個小姐,俚也一樣是人家囡仵呀,就不過面孔勿標致,做仔大姐。做小姐個末開寶要幾花,落鑲要幾花,俚大姐也一樣個?。撥耐倪子困仔幾個月,故歇說五十塊洋錢,阿是來裏拗空?』」洪氏著實惶懼,眼望二寶候其主意。二寶道:「等俚爺娘來,看光景。」洪氏膽小,忐忑不寧。

  轉瞬之間,等了三日,倒是樸齋從南京遺回家來。洪氏一見,極口埋冤。二寶跺腳道:「無?,讓俚說仔了?!」

  樸齋放下鋪蓋,說道:「史三公子勿來個哉。我末進個聚寶門,尋到史三公子府浪,門口七八個管家纔勿認得。起先我說尋小王,俚?理也勿理。我就說是齊大人差得來,要見三公子,難末請我到門房裏,告訴我:三公子上海回來就定仔個親事,故歇三公子到仔揚州哉,小王末也跟仔去。十一月二十就來裏揚州成親,要等滿仔月轉來?。阿是勿來個哉?」

  二寶不聽則已,聽了這話,眼前一陣漆黑,囟門裏「汪」的一聲,不由自主,望後一仰,身子便倒栽下去。眾人倉皇上前,攙扶叫喚,二寶已滿嘴白沫,不省人事。適值小妹姐引了阿巧爺娘進門,見此情形,不便開口,小妹姐就幫著施救。洪氏淚流滿面,直聲長號。樸齋、阿虎一左一右,掐人中,灌姜湯,亂做一堆。

  須臾,二寶吐出一口痰涎,轉過氣兒。眾人七張八嘴,正擬扛抬,阿虎捋起袖子,祇一抱,攔腰抱起,挨步上樓。眾人簇擁至房間裏,眠倒床上,展被蓋好。眾人陸續散去,椎洪氏兀生相伴。

  二寶漸漸神氣復原,睜眼看看,問:「無?來裏做啥?」洪氏見其清醒,略放些心,叫聲「二寶」,道:「耐要嚇煞人個?,啥實概樣式嗄?」二寶纔記起適間樸齋之言,歷歷存想,不遺一字,心中悲苦萬分,生怕母親發極,極力忍耐。洪氏問:「心裏阿難過?」二寶道:「我故歇好哉呀。無?下頭去?。」洪氏道:「我勿去。阿巧個爺娘來裏下頭。」

  二寶蹙頞沉吟,嘆口氣道:「難阿哥生來就討仔阿巧末哉。俚爺娘故歇來裏末,無?教阿虎去說親哉?。」洪氏唯唯,即時喚上阿虎,令向阿巧爺娘說親。阿虎道:「說末就說說罷哉,勿曉得俚?阿肯。」二寶道:「拜托耐說說看。」

  阿虎慢騰騰地姑妄去說。誰知阿巧爺娘本係鄉間良懦人家,並無訛詐之意,一聞阿虎說親,慨然允定,絕不作難。小妹姐也不好從中撓阻。洪氏、樸齋自然是喜歡的,祇有二寶一個更覺傷心。

  當下阿虎來叫洪氏道:「俚?難是親家哉,耐也去陪陪?。」洪氏道:「有女婿陪來浪,我勿去。」二寶勸道:「無?耐該應去應酬歇個呀,我蠻好來裏。」

  洪氏猶自躊躇。二寶道:「無?勿去末我去。」說著,勉強支撐坐起,挽挽頭發,就要跨下床來。洪氏連忙按住,道:「我去末哉,原搭我困好仔。」二寶笑而倒下。洪氏切囑阿虎在房照料,始往樓下應酬阿巧爺娘。

  二寶手招阿虎近前,靠床挨坐,相與計議所取店帳作何了理。阿虎因二寶意轉心回,為之細細籌畫,可退者退,不可退者或賣或當,算來倒還不甚喫虧。獨至衣袋一項,喫虧甚大,最為難處。二寶意欲留下衣裳,其餘悉遵阿虎折變抵償,如此合算起來,尚空一千餘圓之譜。阿虎道:「像五月裏個生意,空一千也覅緊,做到仔年底下末,就可以還清爽哉。」二寶道:「一件狐皮披風,說是今朝做好;耐去搭張司務說,回報俚明朝勿做哉。」阿虎道:「耐隨便啥纔忒要緊,就像做衣裳,勿該應做個披風,做仔狐皮滿未,阿是蠻好?」二寶焦躁道:「覅去說起哉呀!」

  阿虎訕訕踅出中間,傳語張司務。張司務應諾而已,別個裁縫故意嘲笑為樂。二寶在內豈有不聽見之理,卻那裏有工夫理論這些。

  迨至晚間,喫過夜飯,洪氏終不放心,親自看望二寶,並訴說阿巧爺娘已由原船歸鄉,仍留阿巧服役,約定開春成親。二寶但說聲好。洪氏復問長問短,委曲排解一番,然後歸寢。二寶打發阿虎也去睡了,房門虛掩,不留一人。

  二寶獨自睡在床上,這纔從頭想起史三公子相見之初,如何目挑心許;定情之頃,如何契合情投。以後歷歷相待情形,如何性兒浹洽,意兒溫存;即其平居舉止行為,又如何溫厚和平,高華矜貴,大凡上海把勢場中一切輕浮浪蕩的習氣,一掃而空。萬不料其背盟棄信,負義辜恩,更甚於冶遊子弟。想到此際,悲悲戚戚,慘慘淒淒,一股怨氣沖上喉嚨,再也捺不下,掩不住。那一種嗚咽之聲,不比尋常啼泣,忽上忽下,忽斷忽續,實難以言語形容。

  二寶整整哭了一夜,大家都沒有聽見。阿虎推門進房,見二寶坐於床中,眼泡高高腫起,好似兩個胡桃。阿虎搭訕問道:「阿曾困著歇嗄?」二寶不答,祇令阿虎舀盆臉水。二寶起身捕面,阿巧揩抹了桌椅,阿虎移過杭具,就給二寶梳頭。

  二寶叫阿巧把樸齋喚至當面,命即日寫起書寓條子來帖。樸齋承命無言。二寶復命阿虎即日去請各戶客人,阿虎亦承命無言。

  二寶施朱傅粉,打扮一新,下樓去見母親洪氏。洪氏睡醒未起,面向裏床,似乎有些呻吟聲息。二寶輕輕叫聲「無?」。洪氏翻身見了,說道:「耐啥要緊起來嗄?勿適意末,困來浪末哉。』二寶推說:「無啥勿適意。」趁勢告訴要做生意。洪氏道:「故末再停兩日也正好?。耐身向裏剛剛好仔點,推扳勿起。倘忙夜頭出局去,再著仔冷,勿局個?。」二寶道:「無?,耐也顧勿得我個哉。故歇店帳欠仔三四千,勿做生意末,陸俚有洋錢去還撥人家?我個人賽過押來裏上海哉呀!」這句話尚未說完,一陣哽噎,接不下去。

  洪氏又苦又急,顫聲問道:「就說是做生意末,三四千洋錢陸裏一日還清爽??」二寶吁了口氣,將阿虎折變抵償之議也告訴了,且道:「無?索性覅管,有我來裏,總歸覅緊。耐快活末我心裏也舒齊點,覅為仔我勿快活。」洪氏祇有答應。

  二寶始問:「無?為啥勿起來?」洪氏說是「頭痛」。二寶伸手向被窩裏摸到洪氏身上,些微覺得發燒。二寶道:「無?常恐寒熱?。」洪氏道:「我也覺著有點熱。」二寶道:「阿要請個先生喫兩帖藥?」洪氏道:「請啥先生嗄!耐替我多蓋點,出仔點汗末好哉。」

  二寶乃翻出一床綿被,兜頭蓋好,四角按嚴,讓洪氏安心睡覺。二寶自四樓上房間,復與阿虎計議。議至午後,阿虎出去了理店帳,順路請客。

  這個信傳揚開去,各處皆知。不出三日,吹入陳小雲耳中,甚是駭異,似為史三公子待他不薄,娶作夫人自是極好的事,如何甘心墮落,再戀風塵!正欲探詢其中緣故,可巧行過三馬路,遇著洪善卿。小雲擬往茶樓一談,善卿道:「就雙珠搭去坐歇末哉。」

  於是兩人踅進公陽里南口,到了周雙珠家。適值樓上房間均有打茶會客人,阿德保請進樓下周雙寶房間。雙寶迎見讓坐。小雲把趙二寶再做生意之信說與善卿,善卿鼓掌大笑道:「耐蠻聰明個人,上俚?個當!我先起頭就勿相信,史三公子陸裏無討處,討個倌人做大老母!」雙寶在傍也鼓掌大笑,道:「為啥幾花先生小姐纔要做大老母!起先有個李漱芳,要做大老母做到仔死;故歇一個趙二寶,也做勿成功;做到倪搭個大老母,挨著第三個裁!」小雲不解,問第三個是誰。雙寶努嘴道:「倪搭雙玉,倒勿是朱五少爺個大老母?」小雲道:「朱五少爺定仔親哉憾。」

  雙寶故意祇顧笑,不接嘴。善卿忙搖手示意。不想一抬頭,周雙玉已在眼前,雙寶嚇得斂笑而退。善卿知道不妙,一時想不出搭訕的話頭。小雲察言觀色,越發茫然。大家獃瞪瞪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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