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堤孩/第四章
“八天以前我騎馬到那森林背後的自由城市。我一到剛巧那邊舉行大賽武會,一大群人圍著。我就闖入圍去,報名與賽。一天我正在站比武場中休息,除下頭盔來交給我從人,我忽然覺察一個絕美的婦人,站在廂樓上一瞬不轉的對我望著。我就問旁人她是誰。他們說那美貌女郎的名字叫培托兒達,是本地一貴族的養女。她一徑注意我,我自然也回答她的青眼,一面較賽的時候,我也特別賣力,無往不利。那天晚上跳舞會恰巧我又是她的舞伴,從此到賽會完結我們常在一起。”
講到此地他本來垂著的左手上忽覺得奇痛,打斷了他的話頭。他轉身去看那痛的所在。原來是渦堤孩一口珠牙使勁齧住他的手指,她神氣又怒又恨。但是一下子她又轉過她鍾愛的秋波,傾入他眼內,口裡柔聲說道——
“這是你自己不好!”
說過她將頭別了轉去。黑爾勃郎經她出其不意一咬一嗔,又驚又窘,卻也無可如何,仍舊繼續講他的故事——
“這培托兒達是又驕傲又乖僻一個女郎。第二日她就沒有第一日可愛,第三日更差了。但是我還是與她周旋,因為她在許多騎士內比較要算和我最親近些。有一天我和她開頑笑,求她給我一隻手套。
“她倒莊顏說道:‘要我手套不難,只要你單身敢進那森林去隨後來報告我那裡面究竟如何情形。’
“我其實並不希罕她的手套,但是我們騎士的習慣,說一句是一句,既然惹了出來,惟有向前幹去。”
“我想她愛你。”渦堤孩插進來說。
黑爾勃郎說,“是有點兒意思。”
“哼!”她冷笑著叫道,“她不是呆子,來遣開她愛的人。況且遣他到危險的森林裡!要是我,情願不知道森林裡的祕密,決不會讓他去冒險。”
黑爾勃郎很和氣的對她笑笑,接著講:
“我是昨天早上動身的。我一進森林,只見那樹梗經朝陽照著鮮紅絕嫩,地下綠草同絨毯一般光軟,樹葉微微顫動,好像彼此在那裡私語,一路絕好的景緻,我心裡不覺暗笑那城裡人誣空造謠,說這樣蜜甜的所在有什麼奇情異跡。我想用不了多少時候,就可以對穿樹林回來。但是我正在欣欣得意,我的馬已走入綠陰深處回過頭來已經看不見背後的城市。心裡想走迷路倒說不定的,大概他們所以問我就是為此。我所以停了下來,四面看轉來想找出太陽的方向,太陽那時已升得很高。剛在那個當兒我覺得前面一枝高大橡樹上有一個東西。我猜是熊,我就摸刀,但見那件東西忽然發生粗而可厭的人聲說道——
“‘喂,厚顏先生,假使我不把這些樹枝咬了,今晚半夜你到哪裡受燒烤去呢?’
“那東西一面獰笑,一面將樹枝攪得怪響,我胯下的馬一嚇立刻放開蹄子狂奔,所以我始終沒有看清楚那魔鬼究竟是什麼。”
老漁人道:“不要這樣說。”他將兩臂叉成十字形;老婦人也照樣一做,一聲不發。渦堤孩張著明星似的眼向他望,說道,“這一段最好的地方,是他們究竟沒有燒烤他。再講,你可愛的少年!”
騎士接著說——
“我被嚇的馬揹著我望樹枝叢裡瞎闖,它渾身是汗,也不聽勒束。後來它差不多對準一石罅裡衝去。其時我猛然看出我馬前發現了一個頂高的白人,我馬也見了,嚇得停了下來。我乘機扣住了它,我又定神一看原來方才以為大白人者是一條瀑布的一片銀光,從一山腳上一直瀉下來,攔斷了我馬的路頭。”
“多謝多謝,瀑布!”渦堤孩喊道,她兩隻手拍在一起。但是那老人卻搖搖頭,呆頓頓注視他面前。
黑爾勃郎又講——
“我剛正整理好鞍韁,我旁邊突然發現一個小人,矮而醜得不可以言語形容,渾身棕黃,一個鼻子大得比他其餘全體放在一起不相上下。他那闊的口縫一裂,露出怪樣的蠢笑,向我鞠上無數的躬。我不願意和這醜東西胡鬧,我就簡括的謝了他,旋轉我那餘驚未已的馬,想換一頭走走,要是再碰不見什麼,想就回去,那時候太陽早過了子午線,漸漸的沉西。但是忽然像電光似一閃,那小東西又站在我馬前。
我恨恨的說道,‘閃開去!我的牲口很野,小心它撞倒你。’
“‘嗐!’那矮子也發出怒聲,這會笑得尤其蠢相。
“他說,‘給我些錢,因為我攔住你的馬,要是沒有我,你同你的馬不是早滾入那石罅裡去了。哼!’
“‘不要裝出那許多鬼臉,拿錢去吧,你這謊徒,方才救我的是那瀑布,哪裡是你可厭的小鬼!’說著我摸出一塊金幣投在他雙手張著像叫化似那怪樣的小帽。我就向前,但是他在背後怪叫,忽然他又並著我的馬跑得異樣的快。我放開韁繩飛跑,但是他也跟著飛跑,跑得那矮鬼渾身都像脫節似的,看了又可笑又可厭。他手裡舉起我的金幣,一路跳一路叫:‘壞錢!壞幣!壞幣!壞錢!’他放開重濁的嗓子,狠命的喊,每次好像喊斷了氣。他可怕的紅舌頭也伸了出來。我倒慌了,只好停了下來;我問他為什麼吵得這樣凶。‘再拿一塊去,’我說,‘拿兩塊去吧,給我滾開。’
他又重新還他奇醜的敬禮,口裡狺狺說道:
“‘但是我的小先生,不是金子,這不會是金子;這類的廢物我自己就有不少;等一等,我給你看。’
“其時忽然地皮變成玻璃似透明,地皮也變成球形,我望進去只見一大群礦工頑著金子銀子。他們翻筋斗,豁虎跳,滾在一起,互以金銀相擊,彼此以金屑屑吹到面上。我那醜的伴侶,一半在裡面,一半在外面;他叫他們把一堆堆金子推給他,他拿出來給我看,哈哈笑著,然後又拋進地裡去。他又將我給他的金幣遞給下面那些人看,他們笑得半死,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發尖聲嘲我。後來他們爽性伸出塗滿礦屑的指頭點著我,愈吵愈凶,愈喊愈響,愈跳愈瘋,他們一大群都爬出來向我直奔,那時我可真嚇了。我的馬也大起恐慌。我兩腿拼命一夾,他就疾電掣似飛跑,這是第二次我在林中瞎闖。
“等到我頓了下來,我覺得一股晚涼。我從樹林裡望見一條白色的足徑,心裡一慰,想那一定是通城裡的路。我就往那道上走,但是一個暗洞的面貌,完全白色,形狀盡在那裡變,從樹葉裡向我看。我想避了他,但是隨你怎樣避,他總當著我。後來我益發狠想衝他過去,但是他拋下一個大白水泡打在我同馬身上,一陣昏轉,連方向都認不清楚。那東西一步步趕著我們,只讓我們看清楚一個方向。等到我們走上那條路,他緊跟在背後,但是似乎沒有惡意的樣子。過了一會我四面一相,我看出那白水泡的臉是長在一個一樣白的奇大無比的一個身體。我疑心那一定是遊行的水柱,但是終究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那時馬和人都倦得很,只好聽那白人的指揮,他跟著一路顛頭,似乎說,‘很對!很對!’所以直到完來我們到了林邊,我望見菜園和湖裡的水,你的小村舍,那時候白人也就不知去向。”
“好容易出來了!”漁人說,他於是商量他轉去的時候最好走哪一條路。但是渦堤孩一個人在那裡傻笑。黑爾勃郎覺得了說道:
“我以為你昨天很歡喜見我?為什麼我們講起我要去,你這樣開心?”
渦堤孩說:“因為你不成功,隨你想法去渡過那氾濫的澗。其實你還是不試為佳,因為那急水裡下來的樹枝石片,很容易將你衝得粉碎。至於這條湖,我知道父親也不能很遠的撐你出去。”
黑爾勃郎站起來,笑著,看看究竟她講的是否屬實,老人伴著他,渦堤孩在他們旁邊跳。他們一看情形,她的話是對的,騎士心裡打算既然如此,只好暫時在這島上等著,水退了再走。他們走了一轉,三人一齊回到屋子裡,黑爾勃郎在女孩耳邊輕輕說道——
“如此便怎麼樣呢,小渦堤孩呀?我現在要住下來你討厭不討厭?”
“哼!”她悻悻的答道,“算了,不要假惺惺!要不是我咬你那一口,誰知道你那故事裡還有多少培托爾達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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