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七十三

卷第七十二 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 卷第七十三
宋 司馬光 撰 景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藏宋紹興刊本
卷第七十四

温國文正公文集卷第七十三

  史贊評議

   河間獻王贊

   范睢評

   秦阬趙軍

   項羽誅韓生

   貫髙

   戾太子敗

   立鉤弋子為太子

   趙廣漢誅

   魏孝武帝西遷

   應侯罷武安君兵

    馮道爲四代相

    漢髙祖斬丁公

    甘羅

    張湯有後

    髙順

    賈捐󠄂之

    魏孝武𥘉立

    京房對漢元帝

    讀張中丞傳

    烹酈生

    子噲

   疑孟

   伯夷隘柳下惠不恭

   陳仲子避兄離母

   孟子將朝王至孟子謂蚳鼃云云

   沈同問伐燕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父子

    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云云亦由是也

   告子曰生之謂性云云猶人之性乎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

    卿云云反覆之而不聽則去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曰所就三

    所去三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

   桃應問曰舜爲天子臯陶爲士瞽叟殺人則

    如之何

    河間獻王賛

周室衰道德壞五帝三王之文飄淪散失弃置不省

重以𭧂秦害聖典疾格言燔詩書屠術士稱禮樂者

謂之狂惑術仁義者謂之妖妄必薙滅先聖之道響

絶迹盡然後慊其志雖有好古君子心誦腹藏壁扄

巖鐍濟秦之險以通於漢者萬無一二漢𥘉挾書之

律尚存乆雖除之亦未尊録謂之餘事而巳則我先

王之道燄燄其不熄者無幾矣河間獻王生爲帝子

㓜爲人君是時列國諸侯苟不以宮室相髙狗馬相

尚則裒姦聚猾僣逆妄圖唯獻王厲節治身愛古愽

雅專以聖人法度遺落爲憂聚殘𥙷缺校實取正得

周官左氏春秋毛氏詩而立之周禮者周公之大典

毛氏言詩最密左氏與春秋爲表裏三者不岀六蓺

不明噫微獻王則六蓺其遂曀乎故其功烈至今頼

之且夫觀其人之所好足以知其心王侯貴人不好

侈靡而喜書者固鮮矣不喜浮辨之書而樂正道知

之明而信之篤守之純而行之勤者百無一二焉武

帝雖好儒好其名而不知其實慕其華而廢其質是

以好儒愈於文景而德業後之景帝之子十有四人

栗太子廢而獻王最長嚮(⿱艹石)尊大義屬重噐用其徳

施其志必無神僊祠祀之煩宫室觀遊之費窮兵黷

武之勞賦役轉輸之敝冝其仁豐義治風移俗變煥

然帝王之治復還其必賢於文景逺矣嗟乎天實不

欲禮樂復興邪抑四海自不幸而巳矣 達左

    范睢評

穰侯相秦秦益彊宰制諸侯如嚴主之役僕夫左右

前後無不如志此穰侯之功也范睢非能爲秦忠謀

亦非有怨於穰侯也欲行其說而穰侯適妨其路故

控其喉拊其背而奪之位秦王視聽之不明遂至於

遷母逐弟况穰侯何有哉穰侯雖擅權未至如睢之

所言孔子惡夫佞者豈以此夫

    秦阬趙軍

夫兵之設非以害人所以養人也殘𭧂如此其誰與

之秦七世役諸侯卒兼天下然其失䇿之大者有三

焉欺楚懷王而虜之不信莫大焉阬趙降卒四十万

不仁莫大焉欺興國誅巳降使諸侯疑而百姓怨不

智莫大焉秦所以失天下之故多矣在此三者於不

信之不信不仁之不仁不智之不智是以始皇墳草

未生而四海橫潰宗廟爲墟究其禍本兆於此矣

    項羽誅韓生

世皆以項羽不能用韓生之言弃関中之險故失天

下𥨸謂不然夫秦據函谷東嚮以制天下然孝恵昭

襄以之興而二丗子嬰以之亡顧所以用之之道如

何耳地形不足議也項羽放殺其君不義之名明於

日月宰制天下王諸侯廢公義而任私意逐其君以

置其臣其受封者爭不服踈斥忠良猜忌有功使

臣下皆無親附之意推此道以行之雖重金襲湯不

能以一日守也况三秦之險哉

    貫髙

髙祖以驕失臣貫髙以很亡君君臣之際不亦兩傷

耶髙不能輔君以義不忍小恥輕慮淺謀以䧟殺君

之惡卒亡其國禍自髙始雖殺身破家以明張敖而

令趙國社稷蕪没宗廟丘墟所存者小所亡者大所

得者少所失者多槩以大義亦烏足言哉

    戾太子敗

鉤弋夫人之子十四月而生孝武以爲神靈命其門

曰堯母當是時太子猶在東宫則孝武属意固巳異

矣是以姦臣逆窺上意以傾覆家嗣卒成巫蠱之旤

天下咸𬒳其殃然則人君用意小違大義旤乱及此

可不愼哉

    立鉤弋子爲太子

孝武以孝昭之生神異於人而復有早成之資違長

㓜之次而立之鑒於諸吕先誅其母以絶禍源其於

重天下謀子孫深逺矣然而舉襁褓之子置之万民之

上非有孝昭之明霍光之忠鮮不危哉

    趙廣漢誅

廣漢之爲京兆漢興以來無能及者周禮議賢議能

然則雖有罪固當宥之况廣漢之罪不及死邪斯足

以為孝宣魏相之累矣

    魏孝武帝西遷

周書曰天之所壞不可支也元氏失政乆矣而孝武

欲興之脫於髙𭭕得宇文黒獺其所以異者無幾耳

嗚呼爲人君者必制治於未乱保安於未危兢兢業

業曰慎一日不然怠惰荒滛使禍流子孫旣乱且危

然後圖之其可及乎

    應侯罷武安君兵

甚矣邪臣之害國也以得爲喪以成爲敗保身固寵

不顧國謀損公而益私付人而立巳國家喪敗不與

其憂丗之患此亦已乆矣

    馮道爲四代相

忠臣不二君賢女不二夫䇿名委質有死無貳天之

制也彼馮道者存則何心以臨前代之民死則何面

以見前代之君自古人臣不忠未有如此比者然而

尊官重禄老以没齒何哉夫爲國家者明禮義奬忠

良襃義烈誅姦囬以厲群臣群臣猶愛死而忘其君

况相印將節以寵叛臣其不能永享天命冝矣然而

庸愚之人往往猶稱其智蓋五代披攘人主嵗易群

臣失節比踵於朝因而譽之欲以自釋余恐後丗以

道所爲爲合於理君臣之道將大壞矣臣而不臣雖

云其智安所用哉

    漢髙祖斬丁公評

漢髙祖可謂能逺謀矣臣無二心古之命也縱君之

敵以樹私思姦莫大焉姦而爲惠勿報可也(⿱艹石)將報

之其望必大爲臣不忠而享大報雖無背施何以使

人天下旣定姦不奸止盡節者賞二心者誅君無失

刑臣無二心然後人無覬覦上下安矣冝乎子孫相

承廟祀四百蓋亦謀之遠矣周書曰遠乃猷此之謂

    甘羅

甘羅以稚子名顯於丗非有它竒略正以𫝑力恐張

唐耳雖云慧敏然君子治丗無所取焉

    張湯有後

或稱張湯矯僞刻薄而後嗣顯榮七葉不絶意者積

善餘慶積惡餘殃近虚語耶應之曰不然所謂積者

継丗相因之謂也故傳稱八元八凱丗濟其美又稱

三族丗濟其凶此非積善積惡之謂耶欒書有惠於

晋晋人思之黶雖剛愎猶得保其宗廟至盈無德卿

族遂亡然則黶之所以存書之餘慶也盈之所以亡

黶之餘殃也祖父有德子孫爲不善未免禍敗慶何

有焉祖父不善而子孫有德福禄將集殃何有焉祖

父爲不善而子孫又無德以蓋前人之愆則餘殃𬒳

是以堯舜雖至德朱均不能免其災瞽鯀雖大惡舜

禹無所虧其聖(⿱艹石)張湯者雖險詖人也有子安丗保

輔漢室寔有大功子孫嗣之率皆忠恪信厚恭儉周

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是光𩔰於後彌

歴永丗固其冝矣又何異焉

    髙順

或問陳登髙順皆有過人之才俱事吕布而登輸心

魏祖親爲反間順盡力於布与之偕死意者順賢登

欤應之曰不然古者列國並立同事王室故先王制

禮諸侯有王大夫有君君臣始終有死無二漢氏平一

海内萬國一君天下之君惟帝室耳順於吕布雖備

將佐無委質之分布者反覆乱人非能輔佐漢室而

又強𭧂無謀敗亡有證登知幾輕舉以存易亡豫徐

克清百姓蘇息順託身失所迷逺不復以䧟大戮易

稱比之匪人豈謂順耶其才雖美未能及登自兹𮗚

智優劣見焉

    賈捐󠄂之

君子以正消邪捐󠄂之以邪攻邪冝乎其不濟矣

    魏孝武𥘉立

甚矣髙歡之無道其視君不如弈棋廢而置之在

造次爾立君大事不詳如此取悔冝哉

    京房對漢元帝

甚矣闇君之不可與言也天實剥喪漢室而昏塞孝

元之心使如木石不可得入至於此乎哀哉京房之言

如此其深切著明也而曽不能諭何哉詩云匪面命之

言提其耳匪手𢹂之言示之事又云誨爾諄諄

聽我藐藐噫後之人可不以孝元爲鑒乎

    讀張中丞傳

天授之謂才人從而成之之謂義發而著之事業

之謂功精敏辯愽拳捷趫勇非才也驅市井數

千之衆摧胡虜百萬之師戰則不可勝守則不可㧞

斯可謂之才矣死黨友存孤兒非義也明君臣之大

分識天下之大義守死而不變斯可謂之義矣攻城拔

邑之衆斬首捕勇之多非功也控扼天下之咽喉蔽全

天下之太半使其國家定於巳傾存於旣亡斯可謂之

功矣嗚呼以巡之才如是義如是功如是而猶不免

於流俗之毀况其曖曖者邪

    烹酈生

班固稱蒯通一說而喪三儁爲其亡田橫殺酈生驕

韓信也以愚觀之漢王旣遣酈生下齊而不止韓信

之進兵是則漢王殺之也惜夫一失其信群臣孰敢

爲之使諸侯孰敢爲之與雖得齊而有之所亡豈不

多哉

    子噲

堯舜之聖非以其能輕天下也迺以其能重天下也

夫唯重天下故必得聖人然後授之禹之傳於子非

私之也茍天下無聖人以授之則非子莫之傳矣夫

父之傳子非至禹而後有之也蓋自生民以來有國

家者無不然矣燕噲徒知慕堯舜之名不知察堯舜

之實訹於姧言以䧟於死亡爲天下𥬇豈不悲哉孟

子曰以天下与人易爲天下得人難豈非以燕噲而

知之邪

  疑孟

    伯夷隘柳下惠不恭

疑曰孟子稱所𩓑學者孔子然則君子之行孰先於

孔子孔子歴聘七十餘國皆以道不合而去豈非非

其君不事乎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辤以疾豈非非其

友不友乎陽虎爲政於魯孔子不肯仕豈非不立於

惡人之朝乎爲定哀之臣豈非不羞汙君乎爲委吏

爲乗田豈非不卑小官乎舉丗莫知之不怨天不尤

人豈非遺佚而不怨乎飲水曲肱樂在其中豈非阨

窮而不憫乎居郷黨恂恂似不能言豈非由由与之

偕而不自失乎是故君子邦有道則見邦無道則隠

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非隘也和而不同

遯丗無悶非不恭也苟毋失其中雖孔子由之何得

云君子不由乎

    陳仲子避兄離母

疑曰仲子以兄之禄爲不義之禄蓋謂不以其道事

君而得之也以兄之室爲不義之室蓋謂不以其道

取於人而成之也仲子蓋甞諌其兄矣而兄不用也

仲子之志以爲吾旣知其不義矣然且食而居之是

口非之而身享之也故避之居於於陵於陵之室與

粟身織屨妻辟纑而得之也非不義也豈當更問其

築與種之者誰邪以所食之鵝兄所受之饋也故哇

之豈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邪君子之責人當探

其情仲子之避兄離母豈所願邪(⿱艹石)仲子者誠非中

行亦狷者有所不爲也孟子過之何其甚與

    孟子將朝王孟子謂蚳鼃云云

疑曰孔子聖人也定哀庸君也然定哀召孔子孔子

不俟駕而行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過虚位且不

敢不恭况召之有不往而它適乎孟子學孔子者也

其道豈異乎夫君臣之義人之大倫也孟子之德孰

與周公其齒之長孰與周公之於成王成王㓜周公

負之以朝諸侯及長而歸政北面稽首畏事之與事

文武無異也豈得云彼有爵我有德齒可慢彼哉孟

子謂蚳鼃居其位不可以不言言而不用不可以不

去已無官守無言責進退可以有餘𥙿孟子居齊齊

王師之夫師者導人以善而救其惡者也豈得謂之

無官守無言責乎(⿱艹石)謂之爲貧而仕邪則後車數十

乗從者數百人仰食於齊非抱𨵿擊柝之比也詩云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夫賢者所爲百世之法也余

懼後之人挾其有以驕其君無所事而貪禄位者

皆援孟子以自况故不得不疑

    沈同問伐燕

疑曰孟子知燕之可伐而必待能仁政者乃可伐之

齊無仁政伐燕非其任也使齊之君臣不謀於孟子

孟子勿預知可也沈同旣以孟子之言勸王伐燕孟

子之言尚有懷而未盡者安得不告王而止之乎夫

軍旅大事也民之死生國之存亡皆繫焉苟動而

不得其冝則民殘而國危仁者何忍坐視其終委乎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父

    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

    祥莫大焉

疑曰經云當不義則子不可不爭於父傳云愛子

教以義方孟子云父子之間不責善不責善是

不諌不教也而可乎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云云亦由是也

疑曰告子云性之無分於善不善猶水之無分於東

西此告子之言失也水之無分於東西謂乎地也使

其地東髙而西下西髙而東下豈決導所能致乎

性之無分於善不善謂中人也瞽叟生舜舜生啇均豈

陶染所能變乎孟子云人無有不善此孟子之言失也

丹朱啇均自㓜及長所日見者堯舜也不能移其惡

豈人之性無不善乎

    告子曰生之謂性云云猶人之性乎

疑曰孟子云白羽之白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

玉之白告子當應之云色則同矣性則殊矣羽性輕

雪性弱玉性堅而告子亦皆然之此所以來犬牛人

之難也孟子亦可謂以辯勝人矣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有貴戚之卿有異姓

    之卿云云反覆之而不聽則去

疑曰禮君不與同姓同車與異姓同車嫌其偪也爲

卿者無貴戚異姓皆人臣也人臣之義諌於君而不

聽去之可也死之可也(⿱艹石)之何以其貴戚之故敢易

位而處也孟子之言過矣君有大過無(⿱艹石)紂紂之卿

士莫(⿱艹石)王子比干箕子微子之親且貴也微子去之

箕子爲之奴比干諌而死孔子曰啇有三仁焉夫以

紂之過大而三子之賢猶且不敢易位也况過不及

紂而賢不及三子者乎必也使後丗有貴戚之臣諌

其君而不聽遂廢而代之曰吾用孟子之言也非篡

也義也其可乎或曰孟子之志欲以懼齊王也是又

不然齊王(⿱艹石)聞孟子之言而懼則將愈忌惡其貴戚

聞諌而誅之貴戚聞孟子之言又將起而蹈之則孟

子之言不足以格驕君之非而適足以爲篡亂之資

也其可乎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曰所就

    三所去三

疑曰君子之仕行其道也非爲禮貌與飲食也昔伊

尹去湯就桀桀豈能迎之以禮哉孔子栖栖遑遑周

遊天下佛𦙝召欲往公山弗擾召欲往彼豈爲禮貌

与飲食哉急於行道也今孟子之言曰雖未行其言

也迎之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是爲禮貌而仕

也又曰朝不食夕不食君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

不能從其言也使飢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

受也是爲飲食而仕也必如是是不免於鬻先王之

道以售其身也古之君子之仕也殆不如此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

疑曰所謂性之者天与之也身之者親行之也假之

者外有之而内實亡也堯舜湯武之於仁義也皆性

得而身行之也五霸則強焉而巳夫仁所以治囯家

而服諸侯也皇帝王霸皆用之顧其所以殊者大

小髙下逺近多寡之間耳假者文具而實不從之謂

也文具而實不從其國家且不可保况能霸乎雖乆

假而不歸猶非其有也

    桃應問曰舜爲天子皐陶爲士瞽叟殺人

    則如之何

疑曰虞書稱舜之德曰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蒸

蒸乂不格姦所貴於舜者爲其能以孝和諧其親使

之進進以善自治而不至於惡也如是則舜爲子瞽

瞍必不殺人矣(⿱艹石)不能止其未然使至於殺人執於

有司乃弃天下𥨸之以逃狂夫且猶不爲而謂舜爲

之乎是特委巷之言也殆非孟子之言也且瞽叟旣

執於臯陶矣舜惡得而𥨸之雖負而迯於海濵臯陶

猶可執也(⿱艹石)曰臯陶外雖執之以正其法而内實縱

之以予舜是君臣相與爲僞以欺天下也惡得爲舜

與皐陶哉又舜旣爲天子矣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

雖欲遵海濵而處民豈聽之哉是臯陶之執瞽叟得

法而亡舜也所亡益多矣故曰是特委巷之言殆非

孟子之言也


温國文正公文集卷第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