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遺老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三十六

卷第三十五 滹南遺老集 卷第三十六
金 王若虛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舊鈔本
卷第三十七

滹南遺老集卷之三十六

          滹南王若虚 從之

  文辨

杜牧之阿房宫賦云長槁卧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不

 霽何虹或以雲為雩字之誤其說幾是然亦于理未

 愜豈望槗時常晴而𮗚複道必隂晦邪𪔂鐺玉石金

 瑰珠瓅曽子固以為瑰當作塊言視金珠如土塊瓦

 礫耳然則𪔂鐺玉石亦謂視𪔂如鐺視玉如石矣無

 乃太艱詭而不成語乎弃擲邐迤恐是邐迤棄擲㓕


 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


 使六國各爱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爱六國之人


 則逓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多嗟乎字當在㓕六國


 上尾句云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此亦語病也有


 使字則哀字下不得不當復云後人言哀後人則使


 字當去讀者詳之


王義方弹李義府章云貪冶容之好原有罪之淳于恐

 漏洩其謀殞無辜之正義雖挾山超海之力望此猶


 輕廻天轉日之威方斯更劣金風戒莭玉露啓塗霜

簡與秋典共清忠臣将鷹鸇並撃請除君側少答鴻


 私碎首玉階庶明臣節其辭蕪陋讀之可笑而林少


 穎𮗚瀾集頋選取之何其濫也


封敖為李徳𥙿制辭云謀皆予同言不他惑斯亦無甚


 可嘉而徳𥙿大喜且以金𢃄贈之盖徳𥙿得君謀從


 計合方自以知遇為幸而敖⿺辶商中其心故爾又武宗

 使作詔書慰邉将傷夷者云傷居爾體痛在朕躬帝

 善其如意賜以宫錦予謂居字亦不愜也

楚詞自是文章一絶後人固難追攀然得其近似可矣

 如皮日休擬九歌有云王孫何處𠔃碧草極目公子

 不來𠔃清霜滿楼汀邉月色𠔃曉将暁浦上蘆花𠔃

 秋復秋此何等語邪

李翺與王載言書論文云義雖深理雖當辭不工不成

 為文陸機曰𪫟他人之我先退之曰惟陳言之務去

 假令述笑哂之狀曰莞爾則論語言之矣曰啞啞則


 易言之矣曰粲然則榖梁子言之矣曰逌爾則班固


 言之矣曰囅然則左思言之矣吾復言之與前文何


 以異予謂文貴不襲陳言亦其大體耳何至字字求


 異如翺之説且天下安得許新語邪甚矣唐人之好


竒而尚辭也


歐陽畫錦堂記大體固佳然辭困而氣短頗有争張粧


 飾之態且名堂之意不能出脱幾于罵題或曰記言

 魏公之詩以快㤙讎矜名譽為可薄而以昔人所夸


 者為戒意者魏公自述甚詳故記不復及但推廣而


 言之耳惜未見魏公之詩也曰是或然矣然記自記


 詩自詩後世安能常並見而𠫵考哉東坡作周茂叔

 濂溪詩云先生本全徳亷退乃一隅因抛彭澤米偶


 似西山夫遂即世所知以為溪之呼如此則無病矣


桑榆襍録云或言醉翁亭記用也字太多荆公曰以某


 𮗚之尚欠一也字坐有范司户者曰禽鳥知山林之

 樂而不知人之樂此處欠之荆公大喜予謂不然若

 如所說不惟意㫁文亦不健矣恐荆公無此言誠使

 有之亦𭟼云爾

醉翁亭記言太守宴曰醸泉為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

 造也

宋人多譏病醉翁亭記此盖以文滑稽曰何害為佳但

 不可為法耳

荆公謂王元之竹樓記勝歐陽醉翁亭記魯直亦以為

 然曰𠛼公論文常先體製而後辭之工拙予謂醉翁

 亭記雖淺玩易然條逹逃快如肺肝中流出自是好

 文章竹楼記雖復得體豈足置歐文之上哉

歐公秋聲賦云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

 人馬之行聲多却聲字又云豐草緑縟而争茂佳木

 蔥蘢而可恱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多却上

 二句或云草正茂而色變木方榮而葉脫亦可也

憎蒼蝇賦非無好處乃若蒼頭了髻巨扇揮颺咸頭垂

 而腕脱毎立寐而顛僵殆不滿人意至于孔子何由


見周公于彷彿荘生安得與蝴蝶而飛揚已為勉强


 而又云王衍何暇于清談賈𧨏堪為之太息可以一


 笑也議者反謂非永叔不能賦此等語邪


宋人詩話言薛奎尹京下畏其嚴號薛出油奎聞之後


 在蜀乃作春逰詩十首因自呼薛春逰盖欲換前稱


 也歐公誌奎墓云公在開封以嚴為治京師之氏至


 私以俚語目公且相戒曰是不可犯也囹圄為之数

 空而至今之人猶或目之歐公所謂俚語必詩話所


 載者也然後世讀之安能知其意邪删之可也


歐公賛唐太宗始稱其長次論其短而終之曰然春秋


 之法常責偹于賢者此一然字甚不順公意本謂太


 宗賢者故責偹耳若下然字却是不足貴也必以盖


 字乃安世人讀之皆不覺㑹當有以辨之者又云自

 古功徳兼隆由漢以來未之有也既曰由漢以來則


 自古字亦重複

歐公多錯下其字如唐書藝文志云六經之道簡嚴易

 直而天人偹故其愈乆而益明徳宗賛云恥見屈于

 正論而忘受欺于姦䛕故其疑蕭復之輕已謂姜公

 輔為賈直而不能容薛奎墓誌夫遭時之士功烈顕

 于朝廷名譽光于竹帛故其常視文章為末事蘓子

 羙墓誌云時𤼵憤悶于歌詩又喜行草書皆可愛故

 其雖短章醉墨落筆争為人所傳尹師魯墓誌云所

 以見稱于世者亦𠩄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窮以死此

等其字皆當去之五代史蜀世家論云龍之為物以

 不見為神今不上于天而下見于水中是失職也然

 其一何多歟然其二字尤垂戾也

歐公誌蘓子羙墓云短章醉墨落筆争為人所傳争字

 不妥

張九成云歐公五代史論多感嘆又多設疑盖感歎則

 動人設疑則意廣此作文之法也慵夫曰歐公之論

 則信然矣而作文之法不必如是也

歐公散文自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㓗峻健耳五


 代史論曲折太過往往支離蹉跌或至渙散而不𭣣


 助詞虚字亦多不愜如呉越世家論尤甚也

湘山野録云謝希深尹師魯歐陽永叔各為錢思公作


 河南驛記希深僅七百字歐公五百字師魯止三百

 八十餘字歐公不伏在師魯之下别撰一記更减十

 二字尤完粹有法師魯曰歐九真一日千里也予謂


 此特少年豪俊一時争勝而然耳若以文章正理論

之亦惟適其宜而已豈専以是爲貴哉盖簡而不已


其𡚁将至于儉陋而不足𮗚也已


歐公謝枝勘啟云脱絢組之三十簡編多前後之垂


𥂟庚于一篇文章有合離之異以仲尼之博學猶存


郭公以示疑非元凱之勤經孰知門王而爲閏其舉


 訛舛之𩔖𥘉止于是盖亦足矣而播芳大全載董由


 謝正字啟窮極搜抉幾二千言此徒以該瞻誇人耳


 豈爲文之體哉

邵公濟云歐公之文和氣多英氣少東坡之文英氣多

 和氣少其論歐公似矣若東坡豈少和氣者哉文至

 東坡無復遺恨矣

趙周臣云党世傑嘗言文當以歐陽子為正東坡雖出

 奇非文之正定是謬語歐文信妙詎可及坡坡冠絶

 古今吾未見其過正也

冷齋夜話載東坡經蔵記事荆公爱之至稱為人中龍

 苕溪辨之以為坡平時𮗸切介甫極多彼不能無芥

 蒂于懐則未必深喜其文疑冷齋之妄子𮗚坡在黄


 州荅李悰書曰聞荆公見稱經蔵文是未離妄語也


 便䝉印可何哉然則此事或有之二公之趣固不同

 至于公論豈能遂廢而苕溪輙以私意量之邪李定


 鞫子瞻獄必欲置諸死地疾之深矣然而出而告人


 以為天下之竒才盖歎息者乆之而何疑于荆公之


 言乎

荆公謂東坡醉白堂記為韓白SKchar劣論盖以擬倫之語

差多故戯云爾而後人遂為口寔夫文豈有定法哉


意𠩄至則為之題意適然殊無害也


東坡超然䑓記云羙惡之辨𢧐乎中去取之擇交乎前

 不(⿱艹石)云羙惡之辨交乎前去取之擇𢧐乎中也子由


 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不須其䑓字但作名之


 可也

東坡潮州韓文公廟碑云其不眷戀于潮也審矣審字

當作必盖必者料度之詞審者證騐之語差之毫𨤲

而寔(⿱艹石)白黒也

或疑前赤壁賦所用客字不明予曰始與泛舟及舉酒

 属之者衆客也其後吹洞簫而酬荅者一人耳此固

 易見復何疑哉

赤壁後賦自夢一道士至道士顧笑皆𮗜後追記之辭

 也而所謂疇昔之夜飛鳴過我者𨚫是夢中問荅語

 盖嗚呼噫嘻上少勾唤字

𭶑䑕賦云吾聞有生莫智于人⿰扌⿳丆⺝⿱冖友-- 擾龍伐蛟登龜狩麟𭛠

 萬物而君之卒見使于一鼠堕此蟲之計中驚脱兎


 于處女夫𭛠萬物者通言人之靈也見使于鼠者一


 已之事也似難承接


東坡𥙊歐公文云奄一去而莫予追予字不安去之可


東坡用矣字有不妥者超然䑓記云求禍而辭福豈人


 之情也哉物有以蔽之矣成都府大悲閣記云髮皆


 吾頭而不能為頭之用乎足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


 智則物有以亂之矣韓文公廟碑云必有不依形而

 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此三

 矣字皆不妥明者自見盖難以言說也


東坡自言其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滔滔汨汨一日

 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随物賦形而不自知所


 之者當行于所當行而止于不可不止論者或𮗸其


 太誇予謂惟坡可以當之夫以一日千里之𫝑随物


 賦形之能而理盡輙止未嘗以馳騁自喜此其横放


 超邁而不失爲精純也邪

東坡之文具萬變而一以貫之者也為四六而無俳諧

 偶儷之𡚁為小詞而無脂粉纎艶之失楚辭則略依

 仿其歩驟而不以奪機杼為工禅語則姑為談笑之

 資而不以窮葛藤為勝此其所以獨兼衆作莫可端

 倪而世或謂四六不精于汪藻小詞不工于少㳺禅

 語楚辭不深于魯直豈知東坡也哉








滹南遺老集卷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