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懷園語/卷之一
凡人得一愛重之物,必思置之善地以保護之。至於心,乃吾身之至寶也。一念善,是即置之安處矣;一念惡,是即置之危地矣。奈何以吾身之至寶使之舍安而就危乎?亦弗思之甚矣。
一語而干天地之和,一事而折生平之福。當時時留心體察,不可於細微處忽之。
昔我張文端公,時時以知命之學訓子孫。晏閑之時則誦論語,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蓋窮通得失,天命既定,人豈能違?彼營營擾擾,趨利避害者,徒勞心力,壞品行耳,究何能增減毫末哉?先兄宫詹公,習聞庭訓,是以主試山左,即以不知命一節為題。惜乎能覺悟之人少也。
康熙庚子冬,山東販鹽奸民聚眾劫掠邨莊,渠魁六七人,各率匪類數百人畫夜橫行南北道路,幾至阻隔。又有青州生員鞠士林者,倡率邪教,招集亡命,肆行不法。巡撫總兵官竭力捕治,獲一百五十餘人,時余為刑部侍郎。
聖祖仁皇帝命同都統陶賴,學士登德前往濟南,會同該撫鎮嚴行審訊,並諭:『伊等俱係妄稱偽將軍名號,謀為不軌之人。若照例由部科覆奏請旨則至遲悮,又恐別生事端。爾等可審訊明確其應正法者,即在濟甯正法,應發遣者,帶至京師發遣。』余奉命惴惴,深以不稱任使為懼。且同時二公皆屬初交,恐有意見參差,猜疑掣肘之患。途中偕行,以誠信相與,頗無閑言。抵東之日,畫夜檢閱卷案,廉得其槩因,於大庭廣眾謂同事諸公曰:『此盜案,非叛案也。』諸公皆曰若奈何。余曰:『伊等口供內有「仁義王無敵將軍」之稱,又有「義勇王飛腿將軍」之稱。觀『飛腿』二字,不過市井混名耳。凡所謂偽號者,皆道路訛傳,不足深究矣。』諸公皆曰然。已而一一研詰作盜案歸結,即時正法者七人,發遣者三十五人,割斷腳筋者十八人,因殘廢疾病而免罪者七十二人,審係無干即行釋放者二十五人。先是盜首供某名下有四百人,某名下有五百人,合訊之已不下二千餘人之眾。因思罪在首惡,若將脅從附和之輩一槩株連,非所以仰體皇仁也。於是,止就臬司械送之一百五十餘人審訊歸結外,此未曾拘拿一人,即到案眾犯有供係某佃户者,有供係某姓家人者,有供係某乡绅宣户家傭工或賃居房屋者,亦槩不究問。至於失察疎縱之罪,通省文武官,自撫鎮至典史千把總,無一人得免者,因錄其捕賊之功予以免議,亦體聖主寬大之盛心也。此案讞獄將定,本地文武官進而言曰:『公等如此治獄,寬則寬矣。第若輩黨羽甚眾,未到案者尚有數千人,若不加以嚴懲,使之畏懼,公等還朝後仍復蠢動,恐有經理不善之咎,奈何?』余笑曰:『我等但知宣布皇上如天,好生罪,疑惟輕之至德,若為地方有司思患豫防,草菅民命,甚非鞠獄初意。且以用法,宽而得咎,恐无此天理。諸公不必為余過慮。』既而余回京後,訪察山左情形,知匪黨漸次解散,並無萑苻之警,蓋聖主德化之感人而治獄之不宜刻核也。如此大凡鳥合之眾,必有一二巨惡為之倡率,果能殲厥渠魁,則脅從者皆可使之革面革心,不必以多殺為防患之計也。此案爰書定自余手,願舉以告天下之治獄者。
周易曰:吉人之辭寡,可見多言之人即為不吉,不吉則凶矣。趨吉避凶之道只在矢口間。朱子云:『禍從口出。』此言與周易相表裏。黃山谷曰:『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當終身誦之。
一言一動常思有益於人,惟恐有損於人。不惟積德,亦是福相。
文端公對聯曰:『萬類相感以誠,造物最忌者巧。』又曰:『保家莫如擇友,求名莫如讀書。』姚端恪公對聯曰:『常覺胸中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又《虛值斎日記》曰:『我心有不快而以戾氣加人可乎?我事有未暇而以緩人之急可乎?』均當奉為座右銘。
向日讀書設小几,筆硯縱橫卷亦堆積,不免跼蹐之苦。及易一大几,則位置綽有餘地,甚覺適意。可知天下之道,寬則能容,能容則物安而己亦適。雖然寬之道亦難言矣,天下豈無有用寬而養姦貽患者乎?大祇內寬而外嚴則庶幾矣。
凡人病歿之後,其子孫家人往往以為庸醫誤投方藥之所致,甚至有銜恨終身者。余嘗笑曰:『何其視我命太輕而視醫者之權太重?若此耶,庸醫用藥差誤,不過使病體纏綿,多延時日,不能速痊耳。若病至不起,是前數已定,雖廬扁豈能為功?乃歸咎於庸醫用藥之不善,不亦冤哉!』
雍正八年八月,京師地動,兒輩恐懼憂煎,覺宇宙間無可置身處。余謂之曰:天變當懼,理所宜然。惟是北方陸居之地震與南方舟行之風濤,皆出於不及覺何從預知而逃避之。爾等惟有慎持此心,若果終身不曾行一惡事,不曾存一惡念,可以對衾影即可以對神明,斷無有上天譴罰而加以奇殃者。方寸之間我可自主,以此為避災免禍之道,最易為力。
世之有心計者,每行一事心思算無遺策。夫使猶有遺策則多算,何為不過招刻覈之名,至眾人怨恨而已。若果算無遺策則上犯造物之怒,其為不祥莫大焉。
凡事當極不好處,宜向好處想;當極好處,宜向不好處想。
人生榮辱進退皆有一定之數,宜以義命自安。予承乏綸扉,兼掌銓部,常見上所欲用之人及至將用時,或罹參罰,或病,或故,竟不果用。又常見上所不欲用之人,或因一言薦舉而用,或因一時乏材而用,其得失升沉,雖君上且不能主,況其下焉者乎?乃知君相造命之說大不其然。
為善所以端品行也。謂為善必獲福,則亦盡有不獲福者。譬如文字好則中試,世亦豈無好文而不中者耶?但不可因好文不中而遂不作好文耳。
制行愈高,品望愈重,則人之伺之益密,而論之亦愈深。防檢稍疎則身名俱損。昔聞人言,有一老僧,道力甚堅,精勤不怠。上帝使神人察之,曰:『其勤如初則可度世,苟不如前則詐偽欺世之人,可擊殺之。』神伺之,久不得閑。一日,僧如廁,就河水,欲盥手,神曰:『余得閑矣!』將下擊。僧忽念曰:『此水,人所飲食也,奈何以手汙之?』因以口就水吸而滌手。神於是出拜曰:『子之心堅矣,吾無以伺子矣!』向使不轉念,則神鞭一擊,不且前功盡棄耶?語雖不經,亦可借以自警。 澄懷園語1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