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園詞話
作者:俞彥 

■詩詞,末技也,而名樂府。古人凡歌,必比之鐘鼓管弦,詩詞皆所以歌,故曰樂府 。不獨古人然,今人但解絲竹,率能譯一切聲為譜,甚至隨聲應和,如素習然。故盈 天地間,無非聲,無非音,則無非樂。

■詞於不朽之業,最為小乘。然溯其源流,咸自鴻蒙上古而來。如億兆黔首,固皆神 聖裔矣。惟閭巷歌謠,即古歌謠。古可入樂府,而今不可入詩餘者,古拙而今佻,古 樸而今俚,古渾涵而今率露也。然今世之便俗耳者,止於南北曲。即以詩餘,比之管 弦,聽者端冕臥矣。其得與詩並存天壤,則文人學士賞識欣艷之力也。

■詞何以名詩餘,詩亡然後詞作,故曰餘也,非詩亡,所以歌詠詩者亡也。詞亡然後 南北曲作,非詞亡,所以歌詠詞者亡也。謂詩餘興而樂府亡,南北曲興而詩餘亡者, 否也。

■周東遷以後,世競新聲,三百之音節始廢。至漢而樂府出。樂府不能行之民間,而 雜歌出。六朝至唐,樂府又不勝詰曲,而近體出。五代至宋,詩又不勝方板而詩餘出 。唐之詩,宋之詞,甫脫穎,已遍傳歌工之口。元世猶然,至今則絕響矣。即詩餘中 ,有可採入南劇者,亦僅引子。中調以上,通不知何物,此詞之所以亡也。今世歌者 ,惟南北曲寧如宋猶近古。

■詞全以調為主,調全以字之音為主。音有平仄,多必不可移者,間有可移者。仄有 上去入,多可移者,間有必不可移者。儻必不可移者,任意出入,則歌時有棘喉澀舌 之病。故宋時一調,作者多至數十人,如出一吻。今人既不解歌,而詞家染指,不過 小令中調,尚多以律詩手為之,不知孰為音,孰為調,何怪乎詞之亡已。

■遇事命意,意忌庸、忌陋、忌襲。立意命句,句忌腐、忌澀、忌晦。意卓矣,而束 之以音。屈意以就音,而意能自達者,鮮矣。句奇矣,而攝之以調,屈句以就調,而 句能自振者,鮮矣。此詞之所以難也。

■小令佳者,最為警策,令人動褰裳涉足之想。第好語往往前人說盡,當從何處生活 。長調尤為亹亹,染指較難。蓋意窘於侈,字貧於複,氣竭於鼓,鮮不納敗。比於兵 法,知難可焉。

■唐詩三變愈下,宋詞殊不然。歐、蘇、秦、黃,足當高、岑、王、李。南渡以後, 矯矯陡健,即不得稱中宋、晚宋也。惟辛稼軒自度粱肉不勝前哲,特出奇險為珍錯供 ,與劉後村輩俱曹洞旁出。學者正可欽佩,不必反唇並捧心也。

■周長卿元曰:「選《草堂詞》,亦如《昭明文選》,但入選面目都相似,不入者非 無佳詞,便覺有倀氣。」此語良然。選《草堂》者,小令中調,吾無間然。長調亦微 有出入,非惟作者難,選者亦難耳。

■古人好詞,即一字未易彈,亦未易改。子瞻「綠水人家遶」,別本遶作曉,為《古 今詞話》所賞。愚謂遶字雖平,然是實境。曉字無皈著,試通詠全章便見。少游「斜 陽暮」,後人妄肆譏評,托名山谷,《淮海集》辨之詳矣。又有人親在郴州,見石刻 是斜陽樹,樹字甚佳,猶未若暮字。至苕溪漁隱記耆卿「鰲山彩結」,結改作締益佳 ,不知何以佳也。若子瞻「低繡戶」,低改窺,則善矣。溫飛卿「衰桃一樹近前池, 似惜容顏鏡中老」,予欲改近為俯,或映,似更覺透露。請質之知言者。

■晚唐五代小令,填詞用韻,多詭譎不成文者,聊為之可耳,不足多法。《樽前集》 載唐莊宗〈歌頭〉一首,為字一百三十六,此長調之祖,然不能佳。

■子瞻詞無一語著人間煙火,此自大羅天上一種,不必與少游、易安輩較量體裁也。 其豪放亦止「大江東去」一詞。何物袁綯,妄加品騭,後代奉為美談,似欲以概子瞻 生平。不知萬頃波濤,來自萬里,吞天浴日,古豪傑英爽都在,使屯田此際操觚,果 可以「楊柳外曉風殘月」命句否。且柳詞亦只此佳句,餘皆未稱。而亦有本,祖魏承 班〈漁歌子〉「窗外曉鶯殘月」,第改二字增一字耳。

■唐宣宗愛唱〈菩薩蠻〉,令狐相公托溫飛卿譔進。又舊詞「碎挼花打人」,有婦支 解夫者,上以此戲語宰相,君臣和洽至此。宋真宗召王岐公賞月,令宮嬪解金珠乞詩 ,帝王此等舉動殊不俗。子瞻生平備歷危險,而神宗讀其「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 句,曰:「蘇軾終是愛君。」遭際亦略相當,俱能令千古艷羨。

■佛有十戒,口業居四,綺語、誑語與焉。詩詞皆綺語,詞較甚。山谷喜作小詞,後 為泥犁獄所懾,罷作,可笑也。綺語小過,此下尚有無數等級罪惡,不知泥犁下那得 無數等級地獄,髡何據作此誑語,不自思當墮何等獄耶?文人多不達,見忌真宰,理 或有之。不達已足蔽辜,何至深文重比,令千古文士短氣。

■詞中對句,須是難處,莫認為襯句。正唯五言對句、七言對句,使讀者不作對疑, 尤妙,此即重疊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