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一百六

卷第一百五 牧齋初學集 卷第一百六
清 錢謙益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崇禎癸未刊本
卷第一百七

牧齋初學集卷第一百六

讀杜小箋上

 歸田多睱時誦杜詩以銷永日閒有一得輒

 舉示程孟陽孟陽曰杜千家注繆僞可恨子

 何不是正之以遺學者予曰注詩之難陸放

 翁言之詳矣放翁尚不敢注蘇予敢注杜哉

 相與歎息而止今年夏德州盧户部德水刻

 杜詩胥鈔屬陳司業無盟寄予俾爲其叙予

 旣不敢注杜矣其又敢叙杜哉予嘗妄謂自

 宋以來學杜詩者莫不善於黃魯直評杜詩

 者莫不善於劉辰翁魯直之學杜也不知杜

 之眞脉絡所謂前輩飛騰餘波綺麗者而擬

 議其橫空排奡奇句硬語以爲得杜衣鉢此

 所謂旁門小徑也辰翁之評杜也不識杜之

 大家數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者而點綴

 其尖新儁冷單詞隻字以爲得杜骨髓此所

 謂一知半解也弘正之學杜者生吞活剥以

 尋撦爲家當此魯直之隔日瘧也其黠者又

 反脣於西江矣近日之評杜者鉤𭰹抉異以

 鬼窟爲活計此辰翁之牙後慧也其橫者幷

集矢於杜陵矣嗚呼大雅之不作久矣德水

 北方之學者奮起而昌杜氏之業其殆將箴

宋元之膏肓起今人之廢疾使三千年以後

渙然復見古人之總萃乎苫次幽憂寒窗抱

 影紬繹腹笥漫錄若干則題曰讀杜詩寄盧

小箋明其因德水而興起也曰小箋不賢者

識其小也寄之以就正于盧且道所以不敢

當序之意癸酉臘日虞鄕老民錢謙益上

  逰龍門奉先寺

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

蔡絛西清詩話黃魯直較本云王荆公言天

闕當作天閱對雲臥爲親切予讀韋述東都

記龍門號雙闕以與大内對峙若天闕焉此

逰龍門詩也用闕字何疑程大昌演繁露亦

引水經以證之予按韋應物龍門逰眺詩鑿

山導伊流中斷若天闕又云南山鬱相對此

杜詩注脚也荆公妄改殊不足信

 冬日雒城北謁玄元皇帝廟廟有吳道子

 𦘕五聖圖

配極玄都閟凭高禁籞長守祧嚴具禮掌節鎭

非嘗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户日

月近雕梁僊李盤根大猗蘭奕葉光世家遺舊

史道德付今王𦘕手看前輩吳生遠擅場森羅

移地軸妙絕動宮牆五聖聮龍衮千官列雁行

冕旒俱秀發旌斾各飛揚翠栢深留景紅梨迥

得霜風箏調玉柱露井凍銀牀身退卑周室經

傳拱漢皇谷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鄕

 唐自高祖追崇老子爲祖天寶中見像降符

 不一而足人主崇信之極矣此詩直記其事

 以諷諫也配極四句言玄元廟用宗廟之禮

 爲不經也碧瓦四句譏其宮殿壯麗踰制爲

 非禮也世家遺舊史謂開元中奉勑升老子

 莊子爲列傳之首序伯夷上然太史公不列

 于世家終不能改易舊史蓋微詞也道德付

 今王謂玄宗親注道德經及置崇玄學然未

 必知道德之意亦微詞也𦘕手以下八句記

 吳生𦘕圖也世代之寥廓如彼𦘕圖之親切

 若此冕旒旌斾眩矅耳目不亦近於兒戲乎

 翠栢四句叙冬日之景也身退以下四句始

 略見大意以謂老子五千言其要在淸凈無

 爲理國立身是故身退則周衰經傳則漢盛

 卽令不死亦當藏名養拙豈肯憑人降形爲

 妖爲神以博人主之崇奉乎此詩雖極意諷

 諫而鋪張盛麗語意渾然所謂言之無罪聞

 之足戒者也

  投贈哥舒開府

受命邊沙遠歸來御席同軒墀曾寵鶴畋獵舊

非熊

 哥舒翰與安祿山思順竝爲節度使祿山在

 范陽思順與翰分控河隴故曰受命邊沙遠

 也翰素與二人不協天寶十一載竝來朝玄

 宗使高力士於城東崔駙馬池亭讌會賜熱

 洛河以和解之故曰歸來御席同也寵鶴非

 熊卽御席之人分別言之言祿山思順軒墀

 之鶴耳豈如翰爲畋獵之非熊乎以衛懿公

 託諷玄宗譏其暱于私倖不能屛祿山思順

 而專任翰也劉辰翁漫評之曰此語𭰹媿士

 大夫實不知作何解可爲一笑

  麗人行

 本朝楊愼云古本多足下何所著紅蕖羅襪

 穿鐙銀二句徧攷宋版竝無之楊氏詩話往

 往改竄僞託以欺後人流俗多爲所誤故辨

 之於此

  送高三十五書記

崆峒小麥熟且願休王師請公問主將焉用窮

荒爲

 吐蕃每至麥未熟時卽率部衆至積石軍穫

 取之呼爲吐蕃麥莊哥舒翰遣將邀擊匹馬

 不還此詩記其事又戒以勿逢迎人主好武

 之意窮兵於石堡河曲也高適爲翰掌書記

 故曰軍事留孫楚劉辰翁云崆峒猶言一大

 地也紕漏至此稍知兎園冊者不爲而世猶

 宗之何也

  上韋左相

霖雨思賢佐丹青憶舊臣應圖求駿馬驚代得

麒麟沙汰江河濁調和鼎鼐新韋賢初相漢范

叔巳歸秦

 天寶十三載霖雨六十餘日天子以宰輔或

 未稱職命楊國忠精求端士故曰霖雨思賢

 佐非尋嘗使霖雨故事也上以見素經事相

 王府有舊恩可之故曰丹靑憶舊臣他本作

 老臣直臣皆非也范叔歸秦此句託意最爲

 𭰹遠蓋見素雖爲國忠引薦公𭰹望其秉正

 去國忠以匡時故以范叔歸秦諷之國忠之

 在唐猶穰侯以外戚擅秦也今范叔巳歸秦

 矣穰侯其可少避乎蓋詭詞以勸之見素雖

 不能用公言然公之謀國用意𭰹切如此千

 載而下可以感歎也舊注以爲喩見素父凑

 仕隋歸唐凑以永淳二年釋褐未嘗仕隋舊

 注紕繆多此𩔖也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兹飜

百憂方知𧰼敎力足可追㝠摉仰穿龍蛇窟始

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

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

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廻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

惜哉瑤池飮日晏崑崙丘黃鵠去不息哀鳴何

所投君看隨陽鴈各有稻梁謀

 三山老人曰此詩譏天寶時事也秦山忽破

 碎喻人君失道也涇渭不可求云云言淸濁

 不分而天下無紀綱文章也虞舜蒼梧思古

 之聖君而不可得也瑤池日晏言明皇方耽

 於滛樂而未巳也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

 黃鵠哀鳴比之小人貪祿戀位故以陽鴈稻

 梁刺之也按此詩首言高標烈風登玆百憂

 登高視下岌岌乎有漂搖崩折之恐正起興

 也涇渭不可求長安不可辨所以廻首而思

 叫虞舜蒼梧雲正愁猶太白云長安不見使

 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貴妃瑤池日晏言

 天下將亂而宴樂之不可以爲嘗也宋人詩

 說多支離可笑三山老人論此詩殊近理故

 取之程孟陽曰玄宗逰宴貴妃皆從幸蒼梧

 雲正愁闇指二妃之事也故以瑤池日晏惜

 之

  白絲行

繰絲須長不須白越羅蜀錦金粟尺𧰼牀玉手

亂殷紅萬草千花動凝碧巳悲素質隨時染裂

下鳴機色相射美人細意熨帖平裁縫滅盡鍼

線跡春天衣著爲君舞蛺蝶飛來黃鸝語落絮

逰絲亦有情隨風炤日宜輕舉香汗輕塵汚顏

色開新合故置何許君不見才一作士汲引難恐

懼棄捐忍覊旅

 傅咸集曰河南郭泰機寒素後門之士不知

 余無能爲益以詩見激切可施用之才而况

 沉淪不能自拔于世余雖心知之而末如之

 何此屈非復文辭所了故直戲以荅其詩云

 郭詩曰皦皦白素絲織爲寒女衣寒女雖巧

 妙不得秉杼機天寒知運速况復鴈南飛衣

 工秉刀尺棄我忽若遺人不取諸身世士焉

所希况復巳朝餐曷由知我饑此詩用泰機

 之言而反之泰機以白絲寒女自喻而致憾

 於衣工之棄我以冀咸之相薦此詩謂白絲

 素質不自貴重而隨時染裂春天衣著隨風

 輕舉亦可謂妙于趨時者矣然而有香汗輕

 塵之汚有開新合故之置向之汲汲求進徒

 自點耳所以才人志士深思汲引之難恐懼

 棄捐而忍于覊旅也此詩全用選詩而屬意

 尤爲深婉故曰熟精文選理豈欺我哉

  哀王孫

高帝子孫盡隆準龍種自與嘗人殊豺狼在邑

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

玄宗凌晨自延秋門出親王已下多追之不

 及故曰骨肉不待同馳驅也王孫不肯道姓

名但乞爲奴困苦若此且竄逃荆棘身無完

膚形容變盡幾不可辨識矣然隆準之子孫

千人亦見其能免於逆胡之物色乎故曰龍

種自與嘗人殊王孫善保千金軀危之也亦

戒之也祿山使孫孝哲殺霍國長公主及王

妃駙馬等刳其心以祭慶宗又殺皇孫及郡

縣主二十餘人王侯將相扈從入蜀者子孫

 兄弟雖嬰孩皆不免𠛬戮當時降逆之臣必

 有爲賊耳目𢯱捕王孫妃主以獻奉者如張

 均者不難爲賊毁阿奴三哥家事又何有於

 王孫故曰愼勿出口他人狙又曰哀哉王孫

 愼勿疎蓋囑其愼防此輩不獨如孫孝哲爲

 賊寵任者也有宋靖康之難羣臣爲金人摉

 索趙氏宗室遂無遺種逆臣媚子千載如一

 轍讀此詩可爲流涕

  哀江頭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汚逰䰟歸不得淸渭東流

劒閣𭰹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

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

城北

 此詩興哀於馬嵬之事專爲貴妃而作也蘇

黃門曰哀江頭卽長恨歌也斯言當矣淸渭

劒閣寓意於上皇貴妃也玄宗之幸蜀也出

 延秋門過便橋渡渭自咸陽望馬嵬而西則

淸渭以西劒閣以東豈非蛾眉宛轉血汚逰

䰟之地乎故曰去住彼此無消息行宮對月

夜雨聞鈴寂寞傷心一言盡之矣人生有情

 淚霑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卽所謂天長地久

 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也宋人謂一秦一

 蜀託諷玄肅父子之閒非也黃昏胡騎塵滿

 城欲往城南忘城北興哀無情之地沉吟感

 歎瞀亂迷惑雖胡塵滿地至不知城之南北

 此所謂有情癡也陸放翁但以避死惶惑爲

 言殆亦淺矣

  塞蘆子

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邊兵盡東征城内空

荆𣏌思明割懷衛秀巖西未巳廻略大荒來崤

函蓋虛爾延州秦北户關防猶可倚焉得一萬

人疾驅塞蘆子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賊起近聞

昆戎徒爲退三百里蘆關扼兩寇𭰹意實在此

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

 是時賊據長安史思明高秀巖重兵趨太原

崤函空虛公以爲得延州精兵萬人塞蘆關

 而入直擣長安可以立奏收復之功也首言

 五城荆𣏌惜其單虛無兵可用也思明自愽

陵寇太原舍河北而西故曰割懷衛秀巖自

大同與思明合兵故曰西未巳兩寇欲取太

 原長驅朔方河隴而長安西門之外皆爲敵

 壘故曰廻略大荒來崤函蓋虛爾也疾驅塞

 蘆子言塞蘆子而疾驅長安非壅塞之塞也

 薛景僊守扶風關輔響應取道扶風與景僊

 合力則收復尤易也寇方從事於西而我出

 奇蘆關以擣其虛故曰蘆關扼兩寇此公之

 深意也兵貴神速不可使寇知而備之故曰

 誰能叫帝閽胡行疾如鬼也王𭰹父以爲不

 當撤西備而爭利於東宋人又有謂塞蘆子

 以拒吐蕃者荆公極推𭰹父不應無識至此

  晚行口號

遠媿梁江總還家尚黑頭

 江總十八解褐年少有名侯景之亂崎嶇累

 年至會稽郡曰梁江總以總在梁遇亂尚少

 年也劉辰翁云著一梁字見其自梁入陳又

 自陳入隋歸尚黑頭也强作解事可笑不知

 總入隋年七十餘矣劉之不學如此總後有

 自梁南還尋草宅詩云紅顏辭鞏雒白首入

 轘轅其非黑頭可知矣

  北征

微爾人盡非於今國猶活

 許彥周云禍亂旣作惟賞罰當則再振否則

 不可支矣元禮首議誅國忠太眞無此舉雖

 有李郭不能奏興復之功故以活國許之予

 謂微爾人盡非猶云微管仲吾其被髪左袵

 也其推許之至矣

  行次昭陵

舊俗疲庸主羣雄問獨夫讖歸龍鳯質威定虎

狼都天屬尊堯典神功協禹謨風雲隨絕足日

月繼高衢文物多師古朝廷半老儒直詞寧戮

辱賢路不崎嶇往者災猶降蒼生喘未蘇指麾

安率土盪滌撫洪鑪壯士悲陵邑幽人拜鼎湖

王衣晨自舉石一作馬汗嘗趨松栢瞻虚殿塵沙

⿰日𡨋 -- 暝途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

 此詩草堂詩箋叙於北征之後蓋肅宗收京

 後作也往者災猶降言安史之亂乃隋末之

 災再降於今日也指麾盪滌序收復之功也

 石馬汗嘗趨潼關之戰昭陵奏是日石人馬

 皆流汗事見安祿山事蹟李義山復京詩天

 敎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馬來韋莊再幸

 梁洋詩興慶玉龍寒自躍昭陵石馬夜空嘶

 皆記此事也黃鶴叙于天寶五年今人多仍

 其謬故正之

  洗兵馬

已喜皇威淸海岱嘗思僊仗過崆峒

雍録崆峒山在原州高平縣卽笄頭山涇水

 之所發源也肅宗自靈武起兵而杜詩云云

者元和志隴山在隴州之北卽靈州靈州卽

靈武也肅宗卽位靈武南回自原州入卽崆

 峒在回鑾之地矣

靑春復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鶴駕通宵

鳳輦備雞鳴問𥨊龍樓曉

 肅宗卽位後下制曰復宗廟於函雒迎上皇

 于巴蜀道鑾輿而反正朝𥨊門而問安朕願

 畢矣上皇至自蜀卽日幸興慶宮肅宗請歸

東宮不許巳而聽李輔國讒閒遂有移仗之

事其端巳見於此此詩蓋援據𥨊門問安之

 詔引太子東朝之禮以諷諭也鶴駕龍樓不

欲其成乎爲君也其詞嚴矣湖州有顏魯公

 放生池碑載其上肅宗表云一日三朝大明

 天子之孝問安侍膳不改家人之禮東坡云

魯公知肅宗有媿于是故以此諫也

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爲侯王汝等豈知

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强關中旣留蕭丞相幕

下復用張子房

 攀龍附鳳指靈武勸進之人靈武之事公心

 所不與是時方加封蜀郡靈武元從功臣肅

 宗之意獨厚于靈武故婉詞以譏之豈知蒙

 帝力不得誇身强卽介子推所謂二三子貪

 天功以爲已力也郭湜高力士傳云輔國趨

 馳未品小了纖人一承攀附之恩致位雲霄

 之上欲令猜阻更樹勲庸移仗之端莫不由

 此與公詩意正相脗合關中旣留蕭丞相謂

 房琯也琯自蜀奉冊留相肅宗故曰旣留

 張子房謂張鎬也時鎬方代琯爲相故曰復

 用琯與鎬皆玄宗舊臣遣赴行在肅宗用之

 而不終者也蕭丞相或以謂指杜鴻漸據新

 書卿乃我蕭何之語失之遠矣


     卷第一百丹六


牧齋初學集卷第一百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