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四十五

卷第四十四 牧齋初學集 卷第四十五
清 錢謙益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崇禎癸未刊本
卷第四十六

牧齋初學集卷第四十五

 記五

  耦耕堂記

萬曆丁巳之夏予有幽憂之疾負疴拂水山居

孟陽從嘉定來流連旬月山翠濕衣泉流聒枕

相與顧而樂之遂有棲隱之約亾何孟陽有長

治之役卒卒别去子遂覊紲世冈䟦前㚄後爲

山中之逋客者十有餘年矣天啓中予遭鈎黨

之禍除名南還塗中爲詩曰耦耕舊與高人約

帶月相看竝荷鋤蓋追思疇昔之約而悔其踐

之不蚤也世故推移人事牽輓匹夫硜硜之節

不能自固咎譽錯互搆扇旁午殘生眇然不絶

如縷然自此得以息機摧撞長爲山中之人而

孟陽不我遐棄惠顧宿諾移家相就予𭰹幸夫

迷𡍼之未遠而隱居之不孤也請於孟陽以耦

耕名其堂孟陽笑而許之嗟夫予與孟陽遭逢

聖世爲太平之幸人其所爲耦耕者蓋亦感閒

居之多暇喜一飽之有時庶幾息勞生而稅塵

鞅豈與夫沮溺者流輟耕太息於蔡葉之閒歎

滔滔以沒世羣鳥獸而不返者哉余與孟陽之

似沮溺其耦俱之跡而巳而其樂則固有過之

者矣然亦有不能無慨然者予之得交於孟陽

也實以長蘅長蘅與予偕上公車嘗歎息謂予

吾兩人才力識趣不同其好友朋而嗜讀書則

一也他日世事麤了築室山中衣食幷給文史

互貯招延通人高士如孟陽輩流髣髴淵明南

邨之詩相與詠歌皇虞讀書終老是不可以樂

而忘死乎予曰善哉信若子之言予願爲都養

給掃除之役請以斯言爲息壤矣荏苒二十餘

年長安邸舍酒闌燈灺之語猶歷歷在耳而長

蘅巳不可作矣人生歲月眞不可把翫山林朋

友之樂造物不輕予人殆有甚於榮名利祿也

予之得從孟陽於此堂也可不謂厚幸哉莆田

宋比玉予三人之友也爲作八分書以扁於堂

而予記其語於壁閒世之君子過而𭣄焉其亦

有如予之慨然者乎崇禎三年錢謙益記

  朝陽榭記

耦耕堂東南之茀地瓦礫叢積登之有異焉因

而爲臺狀如敦丘起屋半閒以障風雨於是厓

之爲拂水石之爲三沓峯之爲石門石城合沓

攢簇於尋丈之內灌木族叢仰承厜㕒紛紅駭

綠蔽虧變換榭踞山之東旦卽見日名之曰朝

陽取爾雅釋山之云也梁𥳑文帝招眞治碑曰

高巖鬱起帶靑雲而作峯拂水縣流灑天河而

俱㑹又曰其峯則有石門石城虛峗自然神功

挺起今斯榭之所直者高巖縣流樵夫牧人皆

能指示其處至所謂石門石城者流俗皆莫知

漫舉北山一二拳石以當之耳予按姑蘇志云

過吳王廟五六里有試劒石又有三沓石與石

城石門諸峯錯峙乃知三沓石之東試劒石下

石壁呀然中開俗謂之劒門卽石門也石之西

其厓如防如削巨石錯列如雉堞樓櫓卽石城

也𥳑文云虚峗挺起信不誣也舊志稱二峯在

頂山西北蓋未可信又云石城吳王置美人處

据漢書注及郡國志卽吳縣之靈巖山無容在

虞山也予爲記於壁閒庶游斯榭者可以舉目

而得之且使讀者知古人模狀山水其言語𥳑

妙爲不可及也崇禎四年二月二十五日記

  秋水閣記

閣於山與湖之閒山圍如屛湖繞如帶山與湖

交相襲也虞山嶞山也蜿蜒西屬至是則如密

如防環拱而不忍去西湖連延數里繚如周墻

湖之爲陂爲寖者彌望如江流山與湖之形經

斯地也若胥變焉閣屹起平田之中無垣屋之

蔽無藩離之限背負雲氣胷盪煙水隂陽晦明

開歛變怪皆不得遁其豪末閣旣成主人與客

登而樂之謀所以名其閣者主人復於客曰客

亦知河伯之自多於水乎今吾與子亦猶是也

嘗試與子直前楹而望陽山箭缺累如重甗吳

王拜郊之臺已爲黍離荆棘矣邐迤而西江上

諸山參錯如眉黛吳海國康蘄國之壁壘亦已

蕩爲江流矣下上千百年英雄戰爭割據杳然

不可以復跡而况於斯閣歟又况於吾與子以

眇然之軀寄於斯閣者歟吾與子登斯閣也欣

然騁望舉酒相屬已不免啞然自笑而何怪於

人世之還而相笑與客曰不然於天地之中有

山與湖於山與湖之中有斯閣於斯閣之中有

吾與子吾與子相與晞朝陽而浴夕月釣淸流

而弋高風其視人世之區區以井鼃相跨峙而

以腐䑕相嚇也爲何如哉吾聞之萬物莫不然

莫不非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

若少仲尼而輕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則夫䕫

蚿之相憐鯈魚之出遊皆動乎天機而無所待

也吾與子之相樂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

兩行也而又何閒焉主人曰善哉吾不能辯也

姑以秋水名閣而書之以爲記崇禎四年三月

初五日

  明發堂記

斥山居以爲墓鄕之爲堂爲閣游焉息焉者皆

墓域也直秋水閣之後竹樹晻曖礀石錯列宮

之以爲墓田丙舍其中爲堂前榮後寢高明而

靚𭰹倣越溪張氏之製命工圖以來有以栢屋

售者度而移焉不爽尺寸名之曰明發於以登

牢蔬饌親賔示吾子孫母忘其初也庭中有老

梅修竹浮水溜渠空翠自堕淸隂不改堂之東

歩檐周流廻廊交屬其前楹近臨墓道游人士

女竝肩接踵薄而觀之如坐鏡中紛紅拖碧如

雜圖畵折而東拂水之礀繞墓前穴墻而出以

注於簷下雨過泉雍水石鬭擊蛇龍攫挐風雷

喧豗潰而西傾折回直舒爲漫流閘束崖旋濆

沸土瀑潨然而下經第五橋以入於明堂之水

梁𥳑文所謂拂水縣流天河俱會者循行吾欄

檻之閒猶硯池帶水也礀之洑流又折而北滙

於堂之西石壁之下有泉湛然所謂歸來泉也

泉之下洄池蓄停礀石平布其西築室方丈幽

䕃薈蔚翠蔓蒙絡日車蒼凉月輪穿漏此吾堂

之别館也堂之東北隅有樓以燕處有隂室以

違夏有陽室以違冬庋閣庖湢順序以爲此吾

所以翼夫堂也予之營斯堂也財一年而有急

徵之禍縶踰年而歸歸而廬於此也歲時伏臘

晨昏肅拜顧明發有懐之義未嘗不僾然如有

見愾然如有聞也霜凄月黑風雨如晦白楊蕭

騷山谷震駭念古之孝子遶墳而啼攀栢而泣

未嘗不膚粟骨驚媿而祈死也良夜開卷閒房

㸃筆追思壯年昔游春燈秋卷未嘗不撫駒策

驥歎老至而悲無聞也雒中之冠帶汝南之車

騎蜀郡之好事鄠杜之諸生聞聲造門希風枉

駕屨舄交錯舟舩塡咽邑屋閴其無人空山爲

之成市畏虛名之難居知物望之不易副未嘗

不逖然以思默然以慙而悄然以恐也歲月荏

苒世務牽紲廬三年而復返俛仰感歎輒爲之

記詩不云乎無念爾祖聿修厥德吾子孫念之

哉若夫遊觀之美山林鳥魚之樂非吾所以名

堂之意也其敢以示子孫乎廬居後之三年涂

月二十八日謙益謹記

  花信樓記

於墓道之東偏擇爽塏之地撤耦耕堂而徙焉

招孟陽也堂之前𨻶地與秋水閣相直庀山居

之餘材爲樓五閒後山如屏前湖如鏡堤池折

旋景物攢簇名之曰花信而劉狀元胤平書其

額拂水游觀之盛莫如花時祝釐之翁媼踏靑

之士女連袂接衽摩肩促步循月堤穿水閣笑

呼喧闐游塵合沓呵之不能止避之不勝趨也

作斯樓也而美其名幾以飽其觀聽誘而奪之

樓旣成堤之西東閣道相望不能中分游者而

來者滋益衆客或惎余誘而奪之之法不巳窮

乎予曰予之名樓也以花信而游人之追奔走

集者爲花來也當此之時風柔日麗春山如粧

春湖如鏡弱枊繅煙天桃暈雨相與握蘭贈藥

思吟怨歌靚觀微歩傍徨徙倚非有以誘之誰

得而奪之迨乎向春之末迎夏之陽鶬鶊喈喈

羣女出桑游者息觀者止紅綻綠肥草長麥秀

於斯時也誰誘之而誰奪之耶吾與子倚飛閣

臨長堤身游於嬌花寵柳餘香殢粉之中欣欣

然如有得也巳而時序遷改繁華代謝譬之雨

止雲收酒闌人散未嘗不洫然如有所失也造

物者之於吾與子也其誘且奪之則已久矣而

子猶未之寤歟客曰藏舟於山夜半有力者負

之而趨昧者不知也姑記其語於壁花時登斯

樓也更與子飮酒

  留仙館記

得周氏之廢圃於北郭古木藂石鬱蒼薈蔚其

西偏有陿室焉爲之易腐柱傾加以塗墍樹綠

沈几山翠濕牖煙霞澄鮮雲物靚𭰹過者咸歎

賞以爲靈區别館也樹之眉曰留仙之館客視

而歎曰虞山故仙山也斯館也西望乾元宮徐

神翁之雪井在焉迤而南爲招眞治梁𥳑文所

銘二始八會者也折而北爲烏目山淳于斟遇

慧車子授虹景經處也子將隱矣有意於登眞

度世名其館爲留仙不亦可乎予曰不然予之

名館者慈谿馮氏爾賡號留仙者也予取友於

天下多矣晚而得留仙晜弟留仙之於我古所

謂王貢嵇呂無以尚也予旣老於一丘而留仙

爲 天子之勞臣枝柱於津門渝水之閒逖而

思思而不得見眉之館焉所以識也客曰是矣

則胡不書其姓繫其官而以别號名館使人疑

於望仙迎仙之屬歟予笑曰子必以洪厓赤松

飡六氣而飮沆瀣者而後爲仙歟吾之所謂仙

者有異焉老子吾夫子之所學焉者也一則曰

吾聞諸老耼再則曰吾聞諸老耼禮經之所載

也許叔遜龍沙之祖也淨明忠孝其敎在也

以眞誥考之忠臣孝子歷數千百年猶在金房

玉室之閒迄於今不死也以留仙之館比於望

仙迎仙何不可哉士君子出而致身遂志分主

憂振國恤其爲修煉也視山澤之癯鷮息禽戲

塊然獨存者所得孰多吾嘗從樵陽之侶窺石

函之閟籍得厠名其閒者吾黨蓋有人焉未可

謂神仙去人遠也客曰善哉請書之以爲記俟

其他日功成身退爲五湖三峯之游宴坐於斯

館相與縱飮舒嘯而以斯文示之崇禎壬午

歲日記

  玉繠軒記

河東君評花最愛山礬以爲梅花苦寒蘭花傷

豔山礬淸而不寒香而不豔有淑SKchar靜女之風

蠟梅茉莉皆不中作侍婢予𭰹賞其言今年得

兩株於廢圃老墻之下刜奥草除瓦礫披而出

之皆百歲物也老幹攫挐樛枝扶疎如衣從風

如䄂拂地又如人梏拲乍脫相扶而立相視而

笑君顧而樂之爲屋三楹啓北牖以承之而請

名於予予名之曰玉繠而爲之記曰瑒花之更

名山礬始於黃魯直以瑒花爲唐昌之玉繠者

段謙叔曾端伯洪景盧也其辨證而以爲非者

周子充也夫瑒花之卽玉繠耶非耶誠無可援

据以唐人之詩觀之則劉夢得之雪繠瓊絲王

仲初之瓏鬆玉刻非此花誠不足以當之有其

實而欲奪其名乎物珎於希忽於近在江南則

爲山礬爲米囊野人牧竪夷爲樵蘇在長安則

爲玉繠神女爲之下九天停飈輪攀折而後去

固其所也以爲玉繠不生凡地惟唐昌及集賢

翰林有之則陋又以爲玉繠之種江南惟招隱

有之然則子充非重玉繠也重李文饒之玉繠

耳玉樹靑䓤長卿之賦也瓊樹璧月江總之辭

也子充又何以云乎抑將訪其種於宮中窮其

根於天上乎吾故斷取玉繠以牓斯軒春時花

放攀枝弄雪游詠其中當互爲詩以記之訂山

礬之名爲玉繠而無復比瑒更礬之譏也則自

予與君始崇禎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牧翁

  匪齋記

易比之六三曰比之匪人世儒之解曰匪人猶

曰小人也易言君子小人多矣於泰曰內君子

而外小人於否曰內小人而外君子遯則曰吉

曰否解則曰有解曰退革則曰豹變曰革靣師

之上六旣濟之九三曰小人勿用同人之九三

曰小人弗克皆鑿鑿乎指小人而質言之也於

比何獨不然比之卦以九五居陽爲主而五隂

皆求比焉比而不以元永貞則凶邪之道永貞

而不遇其主則猶未免於咎也初六之有孚盈

缶永貞而遇其主故曰无咎終來有它拔茅彙

征不遐遺朋亡泰之道也故曰吉六二之自內

内而得君六四之外比外而得賢故皆曰貞吉

六三近者皆隂而遠無應所與比者皆非其人

中懷永貞蘊初六之盈缶而不遇其主者也莫

益之或擊之莫之與則傷之者至矣象曰不亦

傷乎夫子蓋傷之也水流濕火就燥比之相從

各以其𩔖漢之有李固胡廣趙戒之匪人也唐

之有陸贄裴延齡趙憬之匪人也易不言君子

小人而曰匪人虛其位以俟人主之決擇也不

言凶不言咎而言傷者何也有九五剛中之主

顯比於上五隂之求比者用三驅之道以縱舍

之雖違有孚之吉而終免後夫之凶則亦止於

傷而巳矣崇禎元年子以閣訟奉 明㫖鐫責

曰中有匪人 上方向學精於詩書取原筮之

辭以斷枚⺊之獄不斥言小人而曰匪人使臣

子雖退廢其名猶可居也震怒之後事得白卽

放歸王用三驅失前禽之義也 聖主之放其

臣也有哀矜無忿疾傷之之道也客有唁予者

曰蹇之六二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安知 上

不以蹇之匪躬朂子乎予曰是何敢哉請以

上之明㫖名其讀書之齋曰匪而繹其說以爲









牧齋初學集卷第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