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綠得多了。四圍的灰空氣也正不冷不熱,不多不少的合適。灰氣綠樹正有一種詩意的溫美。潮氣中,細聞,不是臭的了,是一種濃厚的香甜,象熟透了的甜瓜。“痛快”不足以形容出我的心境。“麻醉”,對,“麻醉”!那兩片樹葉給我心中一些灰的力量,然後如魚得水的把全身浸漬在灰氣之中。

我蹲在樹旁。向來不喜蹲着;現在只有蹲着才覺得舒坦。

開始細看那個貓人;厭惡他的心似乎減去很多,有點覺得他可愛了。

所謂貓人者,并不是立着走,穿着衣服的大貓。他沒有衣服。我笑了,把我上身的碎布條也拉下去,反正不冷,何苦挂着些零七八碎的呢。下身的還留着,這倒不是害羞,因爲我得留着腰帶,好挂着我的手槍。其實赤身佩帶挂手槍也未嘗不可,可是我還舍不得那盒火柴;必須留着褲子,以便有小袋裝着那個小盒,萬一將來再被他們上了腳鐐呢。把靴子也脱下來扔在一邊。

往回說,貓人不穿衣服。腰很長,很細,手腳都很短。手指腳指也都很短。(怪不得跑得快而作事那麼慢呢,我想起他們給我上鎖鐐時的情景。)脖子不短,頭能彎到背上去。臉很大,兩個極圓極圓的眼睛,長得很低,留出很寬的一個腦門。腦門上全長着細毛,一直的和頭髮——也是很細冗——聯上。鼻子和嘴聯到一塊,可不是象貓的那樣俊秀,似乎象猪的,耳朵在腦瓢上,很小。身上都是細毛,很光潤,近看是灰色的,遠看有點綠,象灰羽毛紗的閃光。身腔是圓的,大概很便於横滚。胸前有四對小乳,八個小黑點。

他的内部構造怎樣,我無從知道。

他的舉動最奇怪的,據我看是他的慢中有快,快中有慢,使我猜不透他的立意何在;我只覺得他是非常的善疑。他的手腳永不安静着,腳與手一樣的靈便;用手腳似乎较用其他感官的時候多,東摸摸,西摸摸,老動着;還不是摸,是觸,好象螞蟻的觸角。

究竟他把我拉到此地,喂我樹葉,是什麼意思呢?我不由的,也許是那兩片樹葉的作用,要問了。可是怎樣問呢?言語不通。

三四個月的工夫,我學會了貓話。馬來話是可以在半年内學會的,貓語還要簡單的多。四五百字來回顛倒便可以講說一切。自然許多事與道理是不能就這麼講明白的,貓人有辦法:不講。形容詞與副詞不多,名詞也不富裕。凡是象迷樹的全是迷樹:大迷樹,小迷樹,圓迷樹,尖迷樹,洋迷樹,大洋迷樹……其實這是些決不相同的樹。迷樹的葉便是那能使人麻醉的寶貝。代名詞是不大用的,根本沒有關系代名詞。一種極兒氣的語言。其實只記住些名詞便够谈話的了,動詞是多半可以用手勢帮忙的。他們也有文字,一些小樓小塔似的東西,很不好認;普通的貓人至多只能記得十來個。

大蝎——這是我的貓朋友的名字——認識許多字,還會作詩。把一些好聽的名詞堆在一處,不用有任何簡單的思想,便可以成一首貓詩。寶貝葉、寶貝花、寶貝山、寶貝貓、寶貝肚子……這是大蝎的“讀史有感”。貓人有歷史,兩萬多年的文明。會講話了,我明白過來一切。大蝎是貓國的重要人物,大地主兼政客、詩人與軍官。大地主,因爲他有一大片迷樹,迷葉是貓人的食物。他爲什麼養着我,與這迷葉大有關系。據他說,他拿出幾塊歷史來作證——書都是石頭做的,二尺見方半寸來厚一塊,每塊上有十來個極復雜的字——五百年前,他們是種地收粮,不懂什麼叫迷葉。忽然有個外國人把它帶到貓國來。最初只有上等人吃得起,後來他們把迷樹也搬運了來,於是大家全吃入了癮。不到五十年的工夫,不吃它的人是例外了。吃迷葉是多麼舒服,多麼省事的;可是有一樣,吃了之後雖然精神焕发,可是手腳不愛動,於是種地的不種了,作工的不作了,大家閑散起來。政府下了令:禁止再吃迷葉。下令的第一天午時,皇后癮得打了皇帝三個嘴巴子——大蝎搬開一塊歷史——皇帝也癮得直落泪。當天下午又下了令:定迷葉爲“國食”。在貓史上沒有比這件事再光榮再仁慈的,大蝎說。

自從迷葉定爲國食以後的四百多年,貓國文明的進展比以前加速了好幾倍。吃了迷葉不喜肉體的劳動,自然可以多作些精神事业。詩藝,舉個例說,比以前進步多了;兩萬年來的詩人,沒有一個用過“寶貝肚子”的。

可是,這并不是說政治上與社會上便沒有了紛爭。在三百年前,迷樹的種植是普遍的。可是人們越吃越懶,慢慢的連樹也懶得種了。又恰巧遇上一年大水——大蝎的灰臉似乎有點發白,原來貓人最怕水——把樹林冲去了很多。沒有别的東西吃,貓人是可以忍着的;沒有迷葉,可不能再懶了。到處起了搶劫。搶案太多了,於是政府又下了最合人道的命令:搶迷葉吃者無罪。這三百年來是搶劫的時代;并不是壞事,搶劫是最足以表現個人自由的,而自由又是貓人自有史以來的最高理想。

(按:貓語中的“自由”,并不與中國話中的相同。貓人所謂自由者是欺侮别人,不合作,搗亂……男男授受不亲即由此而來,一個自由人是不許别人接觸他的,彼此見面不握手或互吻,而是把頭向後扭一扭表示敬意。)

“那麼,你爲什麼還種樹呢?”我用貓語問——按着真正貓語的形式,這句話應當是:脖子一扭(表示“那麼”),用手一指(你),眼球轉兩轉(爲什麼),種(動詞)樹?“還”字沒法表示。

大蝎的嘴閉上了一會兒。貓人的嘴永遠张着,鼻子不大管呼吸的工作,偶爾閉上表示得意或深思。他的回答是:現在種樹的人只有幾十個了,都是強有力的人——政客軍官詩人兼地主。他們不能不種樹,不種便丢失了一切勢力。作政治需要迷葉,不然便見不到皇帝。作軍官需要迷樹,它是軍餉。作詩必定要迷葉,它能使人白天作夢。總之,迷葉是萬能的,有了它便可以横行一世。“横行”是上等貓人口中最高尚的一個字。

設法保護迷林是大蝎與其他地主的首要工作。他們雖有兵,但不能替他們作事。貓兵是講自由的,只要迷葉吃,不懂得服從命令。他們自己的兵常來搶他們,這在貓人心中——由大蝎的口氣看得出——是最合邏輯的事。究竟誰來保護迷林呢?外國人。每個地主必須養着幾個外國人作保護者。貓人的敬畏外國人是天性中的一個特點。他們的自由不能使五個兵在一塊住三天而不出人命,和外人打仗是不可能的事。大蝎附帶着說,很得意的,“自相殘殺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大,殺人的方法差不多與作詩一樣巧妙了”。

“殺人成了一種藝術,”我說。貓語中沒有“藝術”,經我解释了半天,他還是不能明白,但是他記住這兩個中國字。

在古代他們也與外國打過仗,而且打勝過,可是在最近五百年中,自相殘殺的結果叫他們完全把打外國人的觀念忘掉,而一致的對内。因此也就非常的怕外國人;不經外國人主持,他們的皇帝連迷葉也吃不到嘴。

三年前來過一只飛機。哪里來的,貓人不曉得,可是記住了世界上有種沒毛的大鳥。

我的飛機來到,貓人知道是來了外國人。他們只能想到我是火星上的人,想不到火星之外還有别的星球。

大蝎與一群地主全跑到飛機那里去,爲是得到個外國人來保護迷林。他們原有的外國保護者不知爲什麼全回了本國,所以必須另請新的。

他們說好了:請到我之後,大家輪流奉養着,因爲外國人在最近是很不易請到的。“請”我是他們的本意,誰知道我并沒有長着貓臉,他們向來沒見過象我這樣的外國人。他們害怕的了不得;可是既而一看我是那麼老實,他們決定由“請”改成“捉”了。他們是貓國的“人物”,所以心眼很多,而且遇到必要的時候也會冒一些險。現在想起來,設若我一開首便用武力,准可以把他們嚇跑;可是幸而沒用武力,因爲就是一時把他們嚇跑,他們決不會甘心罷休,况且我根本找不到食物。從另一方面說呢,這麼被他們捉住,他們縱使還怕我,可是不會“敬”我了。果然,由公請我改成想獨占了,大蝎與那一群地主全看出便宜來:捉住我,自然不必再與我講什麼條件,只要供給點吃食便行了,於是大家全變了心。背約毁誓是自由的一部分,大蝎覺得他的成功是非常可自傲的。

把我捆好,放在小船上,他們全繞着小道,上以天作頂的小屋那里去等我。他們怕水,不敢上船。設若半路中船翻了,自然只能歸罪於我的不幸,與他們沒關系。那個小屋離一片沙地不遠,河流到沙地差不多就干了,船一定會停住不動。

把我安置在小屋中,他們便回家去吃迷葉。他們的身邊不能帶着這個寶貝;走路帶着迷葉是最危險的事;因此他們也就不常走路;此次的冒險是特别的牺牲。

大蝎的樹林離小屋最近;可是也還需要那麼大半天才想起去看我。吃完迷葉是得睡一會兒的。他准知道别人也不會快來。他到了,别人也到了,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幸而有那藝術”,他指着我的手槍,似乎有些感激它。後來他把不易形容的東西都叫作“藝術”。

我明白了一切,該問他了:那個腳鐐是什麼作的?他摇頭,只告訴我,那是外國來的東西。“有好多外國來的東西,”他說:“很好用,可是我們不屑摹仿;我們是一切國中最古的國!”他把嘴閉上了一會兒:“走路總得帶着手鐲腳鐐,很有用!”這也許是實話,也許是俏皮我呢。我問他天天晚上住在哪里,因爲林中只有我那一間小洞,他一定另有個地方去睡覺。他似乎不愿意回答,跟我要一根藝術,就是將要拿去給皇帝看。我給了他一根火柴,也就沒往下問他到底睡在哪里;在這種講自由的社會中,人人必須保留着些秘密。

有家屬沒有呢?他點點頭。“收了迷葉便回家,你與我一同去。”

他還有利用我的地方,我想,可是:“家在哪里?”“京城,大皇帝住在那里。有許多外國人,你可以看看你的朋友了。”

“我是由地球上來的,不認識火星上的人。”

“反正你是外國人,外國人與外國人都是朋友。”不必再給他解释;只希望快收完迷葉,好到貓城去看看。

我與大蝎的關系,據我看,永遠不會成爲好朋友的。據“我”看是如此;他也許有一片真心,不過我不能欣賞它;他——或任何貓人——設若有真心,那是完全以自己爲中心的,爲自己的利益而利用人似乎是他所以交友的主因。三四個月内,我一天也沒忘了去看看我那亡友的屍骨,但是大蝎用盡方法阻止我去。這一方面看出他的自私;另一方面顯露出貓人心中并沒有“朋友”這個觀念。自私,因爲替他看護迷葉好象是我到火星來的唯一責任;沒有“朋友”這個觀念,因爲他口口聲聲總是“死了,已經死了,干什麼還看他去?”他第一不告訴我到那飛機堕落的地方的方向路徑;第二,他老監視着我。其實我慢慢的尋找(我要是順着河岸走,便不會找不到),總可以找到那個地方,但是每逢我走出迷林半里以外,他總是從天而降的截住我。截住了我,他并不強迫我回去;他能把以自己爲中心的事說得使我替他伤心,好象聽着寡婦述說自己的困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使我不由的將自己的事擱在一旁。我想他一定背地里抿着嘴暗笑我是傻蛋,但是這個思想也不能使我心硬了。我幾乎要佩服他了。我不完全相信他所說的了;我要自己去看看一切。可是,他早防備着這個。迷林里并不只是他一個人。但是他總不許他們與我接近。我只在遠處看見過他們:我一奔過他們去,登時便不見了,這一定是遵行大蝎的命令。

對於迷葉我決定不再吃。大蝎的勸告真是盡委婉恳摯的能事:不能不吃呀,不吃就會渴的,水不易得呀;况且還得洗澡呢,多麼麻煩,我們是有經驗的。不能不吃呀,别的吃食太貴呀;貴還在其次,不好吃呀。不能不吃呀,有毒氣,不吃迷葉便會死的呀……我還是決定不再吃。他又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我知道這是他的最後手段;我不能心軟;因吃迷葉而把我變成個與貓人一樣的人是大蝎的計劃,我不能完全受他的擺弄;我已經是太老實了。我要恢復人的生活,要吃要喝要洗澡,我不甘心變成個半死的人。設若不吃迷葉而能一樣的活着,合理的活着,哪怕是十天半個月呢,我便只活十天半個月也好,半死的活着,就是能活一萬八千年我也不甘心干。我這麼告訴大蝎了,他自然不能明白,他一定以爲我的腦子是塊石頭。不論他怎想吧,我算打定了主意。

交涉了三天,沒結果。只好拿手槍了。但是我還沒忘了公平,把手槍放在地上告訴大蝎,“你打死我,我打死你,全是一樣的,設若你一定叫我吃迷葉!你決定吧!”大蝎跑出兩丈多遠去。他不能打死我,槍在他手中還不如一根草棍在外國人手里;他要的是“我”,不是手槍。

折中的辦法:我每天早晨吃一片迷葉,“一片,只是那麼一小塊寶貝,爲是去毒氣,”大蝎——請我把手槍帶起去,又和我面對面的坐下——伸着一個短手指說。他供給我一頓晚飯。飲水是個困難問題。我建議:每天我去到河里洗個澡,同時帶回一罐水來。他不認可。爲什麼天天跑那麼遠去洗澡,不聰明的事,况且還拿着罐子?爲什麼不舒舒服服的吃迷葉?“有福不會享”,我知道他一定要說這個,可是他并沒說出口來。况且——這才是他的真意——他還得陪着我。我不用他陪着;他怕我偷跑了,這是他所最關切的。其實我真打算逃跑,他陪着我也不是沒用吗?我就這麼問他,他的嘴居然閉上了十來分鍾,我以爲我是把他嚇死過去了。

“你不用陪着我,我決定不跑,我起誓!”我說。他輕輕摇了摇頭:“小孩子才起誓玩呢!”

我急了,這是臉對臉的污辱我。我揪住了他頭上的細毛,這是第一次我要用武力;他并沒想到,不然他早會跑出老遠的去了。他實在沒想到,因爲他說的是實話。他牺牲了些細毛,也許帶着一小塊頭皮,逃了出去,向我說明:在貓人歷史上,起誓是通行的,可是在最近五百年中,起完誓不算的太多,於是除了鬧着玩的時候,大家也就不再起誓;信用雖然不能算是壞事,可是從實利上看是不方便的,這種改革是顯然的進步,大蝎一邊摸着頭皮一邊并非不高興的講。因爲根本是不應當遵守的,所以小孩子玩耍時起誓最有趣味,這是事實。

“你有信用與否,不關我的事,我的誓到底還是誓!”我很強硬的說:“我決不偷跑,我什麼時候要離開你,我自然直接告訴你。”

“還是不許我陪着?”大蝎猶疑不定的問。

“隨便!”問題解決了。

晚飯并不難吃,貓人本來很會烹調的,只是綠蠅太多,我去掐了些草葉编成幾個盖兒,嘱咐送飯的貓人來把飯食盖上,貓人似乎很不以爲然,而且覺得有點可笑。有大蝎的命令他不敢和我說話,只微微的對我摇頭。我知道不清洁是貓人歷史上的光榮;沒法子使他明白。惭愧,還得用勢力,每逢一看見飯食上沒盖盖,我便告訴大蝎去交派。一個大錯誤:有一天居然沒給送飯來;第二天送來的時候,東西全沒有盖,而是盖着一层綠蠅。原來因爲告訴大蝎去嘱咐送飯的僕人,使大蝎與僕人全看不起我了。伸手就打,是上等貓人的尊榮;也是下等貓人認爲正當的态度。我怎樣辦?我不愿意打人。“人”在我心中是個最高貴的觀念。但是設若不打,不但仅是沒有人送飯,而且將要失去我在火星上的安全。沒法子,只好牺牲了貓人一塊(很小的一塊,凭良心說)頭皮。行了,草盖不再閑着了。這幾乎使我落下泪來,什麼樣的歷史進程能使人忘了人的尊貴呢?

早晨到河上去洗澡是到火星來的第一件美事。我總是在太陽出來以前便由迷林走到沙滩,相隔不過有一里多地。恰好足以出點汗,使四肢都活軟過來。在沙上,水只刚漫過腳面,我一邊踩水,一邊等着日出。日出以前的景色是極静美的:灰空中還沒有雾氣,一些大星還能看得見,四處沒有一點聲音,除了沙上的流水有些微响。太陽出來,我才往河中去;走過沙滩,水越來越深,走出半里多地便沒了胸,我就在那里痛快的游泳一回。以覺得腹中饿了爲限,游泳的時間大概總在半點鍾左右。饿了,便走到沙滩上去晒乾了身體。破褲子,手槍,火柴盒,全在一塊大石上放着。我赤身在這大灰宇宙中。似乎完全無忧無虑,世界上最自然最自由的人。太陽漸漸熱起來。河上起了雾,覺得有點閉闷;不錯,大蝎沒說謊,此地确有些毒瘴;這是該回去吃那片迷葉的時候了。

這點享受也不能長久的保持,又是大蝎的壞。大概在開始洗澡的第七天上吧,我刚一到沙滩上便看見遠處有些黑影往來。我并未十分注意,依舊等着欣賞那日出的美景。東方漸漸发了灰紅色。一會兒,一些散開的厚雲全變成深紫的大花。忽然亮起來,星們不見了。雲塊全聯成横片,紫色變成深橙,抹着一层薄薄的淺灰與水綠,帶着亮的銀灰邊兒。横雲裂開,橙色上加了些大黑斑,金的光腳極強的射起,金线在黑斑後面還透得過來。然後,一團血紅從裂雲中跳出,不很圓,似乎晃了幾晃,固定了;不知什麼時候裂雲塊變成了小碎片。聯成一些金黄的鳞;河上亮了,起了金光。霞越變越薄越碎,漸漸的消灭,只剩下幾缕淺桃紅的薄紗;太陽升高了,全天空中變成銀灰色,有的地方微微透出點藍色來。只顧呆呆的看着,偶一轉臉,喝!離河岸有十來丈遠吧,貓人站成了一大隊!我莫名其妙。也許有什麼事,我想,不去管,我去洗我的。我往河水深處走,那一大隊也往那邊挪動。及至我跳在河里,我聽見一片極惨的呼聲。我沉浮了幾次,在河岸淺處站起來看看,又是一聲喊,那隊貓人全往後退了幾步。我明白了,這是參觀洗澡呢。

看洗澡,設若沒看見過,也不算什麼,我想。貓人決不是爲看我的身體而來,赤體在他們看不是稀奇的事;他們也不穿衣服。一定是爲看我怎樣游泳。我是繼續的泅水爲他們開開眼界呢?還是停止呢?這倒不好決定。在這個當兒,我看見了大蝎,他離河岸最近,差不多離着那群人有一兩丈遠。這是表示他不怕我,我心中說。他又往前跳了幾步,向我挥手,意思是叫我往河里跳。從我這三四個月的經驗中,我可以想到,設若我要服從他的手勢而往河里跳,他的臉面一定會增許多的光。但是我不能受這個,我生平最恨假外人的勢力而欺侮自家人的。我向沙滩走去。大蝎又往前走了,離河岸差不多有四五丈,我從石上拿起手槍,向他比了一比。

我把大蝎拿住;看他這個笑,向來沒看見過他笑得這麼厉害。我越生氣,他越笑,似乎貓人的笑是专爲避免挨打预備着的。我問他叫人參觀我洗澡是什麼意思,他不說,只是一勁的媚笑。我知道他心中有鬼,但是不愿看他的賤樣子,只告訴他:以後再有這種舉動,留神你的頭皮!

第二天我依舊到河上去。還沒到沙滩,我已看見黑忽忽的一群,比昨天的還多。我決定不動聲色的洗我的澡,以便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回去再和大蝎算帳。太陽出來了,我站在水淺處,一邊假裝打水,一邊看着他們。大蝎在那兒呢,帶着個貓人,双手大概捧着一大堆迷葉,堆得頂住下巴。大蝎在前,拿迷葉的貓人在後,大蝎一伸手,那貓人一伸手,順着那隊貓人走;貓人手中的迷葉漸漸的減少了。我明白了,大蝎借着機會卖些迷葉,而且必定卖得很貴。

我本是個有點幽默的人,但是一時的怒氣往往使人的行爲失於偏急。貓人的怎樣怕我——只因爲我是個外國人——我是知道的;這一定全是大蝎的壞主意,我也知道。爲惩罚大蝎一個人而使那群無辜的貓人聯帶的受點損失,不是我的本意。可是,在那時,怒氣使我忘了一切體諒。我必須使大蝎知道我的厉害,不然,我永遠不用再想安静的享受這早晨的運動。自然,設若貓人們也在早晨來游泳,我便無話可講,這條河不是我獨有的;不過,一個人泅水,幾百人等着看,而且有借此作买卖的,我不能忍受。

我不想先捉住大蝎,他不告訴我實話;我必須捉住一個參觀人,去問個分明。我先慢慢的往河岸那邊退,背朝着他們,以免他們起疑。到了河岸,我想,我跑個百碼,出其不備的捉住個貓人。

到了河岸,刚一轉過臉來,聽見一聲極惨的呼喊,比殺猪的聲兒還難聽。我的百碼開始,眼前就如同忽然地震一般,那群貓人要各自逃命,又要往一處挤,跑的,倒的,忘了跑的,倒下又往起爬的,同時并舉;一展眼,全沒了,好象被风吹散的一些落葉,這里一小團,那里一小團,東邊一個,西邊兩個,一邊跑,一邊喊,好象都失了魂。及至我的百碼跑完,地上只躺着幾個了,我捉了一個,一看,眼已閉上,沒氣了!我的後悔比闖了禍的恐怖大的多。我不應當這麼利用自己的優越而殺了人。但是我并沒呆住,好似不自覺的又捉住另一個,腿壞了,可是沒死。在事後想起來,我真不佩服我自己,分明看見人家腿壞了,而還去捉住他審問;分明看見有一個已嚇死,而還去捉個半死的,設若“不自覺”是可原諒的,人性本善便無可成立了。

使半死的貓人說話,向個外國人說話,是天下最難的事;我知道,一定叫他出聲是等於殺人的,他必會不久的也被嚇死。可怜的貓人!我放了他。再看,那幾個倒着的,身上當然都受了伤,都在地上爬呢,爬得很快。我沒去追他們。有兩個是完全不動了。

危險我是不怕的:不過,這确是惹了禍。知道貓人的法律是什麼樣的怪東西?嚇死人和殺死人縱然在法律上有分别,從良心上看還不是一樣?我想不出主意來。找大蝎去,解鈴還是系鈴人,他必定有辦法。但是,大蝎決不會說實話,設若我去求他;等他來找我吧。假如我乘此機會去找那只飛機,看看我的亡友的屍骨,大蝎的迷林或者會有危險,他必定會找我去;那時我再審問他,他不說實話,我就不回來!要挾?對這不講信用,不以扯謊爲可耻的人,還有什麼别的好辦法呢?

把手槍帶好,我便垂頭喪氣的沿着河岸走。太陽很熱了,我知道我缺乏東西,媽的迷葉!沒它我不能抵抗太陽光與這河上的毒雾。

貓國里不會出聖人,我只好咒罵貓人來解除我自己的不光榮吧。我居然想去由那兩個死貓人手里搜取迷葉了!回到迷林,誰能拦住我去折下一大枝子呢?懶得跑那幾步路!果然,他們手中還拿着迷葉,有一片是已咬去一半的。我全掳了過來。吃了一片,沿着河岸走下去。

走了許久,我看見了那深灰色的小山。我知道這離飛機墜落的地方不遠了,可是我不知道那里離河岸有幾里,和在河的哪一邊上。真熱,我又吃了兩片迷葉還覺不出凉快來。沒有樹,找不到個有陰凉的地方休息一會兒。但是我決定前進,非找到那飛機不可。

正在這個當兒,後面喊了一聲,我聽得出來,大蝎的聲兒。我不理他,還往前走。跑路的本事他比我強,被他追上了。我想抓住他的頭皮把他的實話摇晃出來,但是我一看他那個樣子,不好意思動手了。他的猪嘴肿着,頭上破了一塊,身上許多抓伤,遍體象是水洗過的,細毛全粘在皮肤上,不十分不象個成精的水老鼠。我嚇死了人,他挨了打,我想想貓人不敢欺侮外人,可是對他們自己是勇於爭斗的。他們的誰是誰非與我無關,不過對嚇死的受伤的和挨打的大蝎,我一視同仁的起了同情心。大蝎张了幾次嘴才說出一句話來:快回去,迷林被搶了!

我笑了,同情心被這一句話給驱逐得净盡。他要是因挨打而請我給他報仇,雖然也不是什麼好事,可是從一個中國人的心理看,我一定立刻隨他回去。迷林被搶了,誰愿當這資本家走狗呢!搶了便搶了,與我有什麼關系。“快回去,迷林被搶了!”大蝎的眼珠差一點弩出來。迷林似乎是一切,他的命分文不值。

“先告訴我早晨的事,我便隨你回去。”我說。

大蝎幾乎氣死過去,脖子伸了幾伸,咽下一大團氣去:“迷林被搶了!”他要有那個膽子,他一定會登時把我掐死!我也打定了主意:他不說實話,我便不動。

結果還是各自得到一半的勝利:登時跟他回去,在路上他訴說一切。

大蝎說了實話:那些參觀的人是他由城里請來的,都是上等社會的人。上等社會的人當然不能起得那麼早,可是看洗澡是太稀罕的事,况且大蝎允許供給他們最肥美的迷葉。每人給他十塊“國魂”——貓國的一種錢名——作爲參觀費,迷葉每人兩片——上等肥美多漿的迷葉——不另算錢。

好小子,我心里說,你拿我當作私產去陳列呀!但是大蝎還沒等我發作,便很委婉的說明:“你看,國魂是國魂,把别人家的國魂弄在自己的手里,高尚的行爲!我雖然沒有和你商議過,”他走得很快,但是并不妨碍他委曲婉轉的陳說,“可是我這點高尚的行爲,你一定不會反對的。你照常的洗澡,我借此得些國魂,他們得以開眼,面面有益的事,有益的事!”“那嚇死的人誰負責任?”

“你嚇死的,沒事!我要是打死人,”大蝎喘着說,“我只須損失一些迷葉,迷葉是一切,法律不過是幾行刻在石頭上的字;有迷葉,打死人也不算一回事。你打死人,沒人管,貓國的法律管不着外國人,連‘一’個迷葉也不用費;我自恨不是個外國人。你要是在鄉下打死人,放在那兒不用管,給那白尾巴鹰一些點心;要是在城里打死人,只須到法厅報告一聲,法官還要很客氣的給你道谢。”大蝎似乎非常的羡慕我,眼中好象含着點泪。我的眼中也要落泪,可怜的貓人,生命何在?公理何在?

“那兩個死去的也是有勢力的人。他們的家屬不和你搗亂吗?”

“當然搗亂,搶迷葉的便是他們;快走!他們久已派下人看着你的行迹,只要你離開迷林遠了,他們便要搶;他們死了人,搶我的迷葉作爲報復,快走!”

“人和迷葉的价值恰相等,啊?”

“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總得吃迷葉!快走!”

我忽然想起來,也許因爲我受了貓人的传染,也許因爲他這兩句話打動了我的心,我一定得和他要些國魂。假如有朝一日我離開大蝎——我們俩不是好朋友——我拿什麼吃飯呢?他請人參觀我洗澡得錢,我有分潤一些的權利。設若不是在這種環境之下,自然我不會想到這個,但是環境既是如此,我不能不作個准備——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總得吃迷葉!有理!

離迷林不遠了,我站住了。“大蝎,你這兩天的工夫一共收了多少錢?”

大蝎愣了,一轉圓眼珠:“五十塊國魂,還有兩塊假的;快走!”

我向後轉,開步走。他追上來:“一百,一百!”我還是往前走。他一直添到一千。我知道這兩天參觀的人一共不下幾百,決不能只收入一千,但是誰有那麼大的工夫作這種把戏。“好吧,大蝎,分給我五百。不然,咱們再見!”大蝎准知道:多和我爭執一分鍾,他便多丢一些迷葉;他隨着一對眼泪答應了個“好!”

“以後再有不告訴我而拿我生財的事,我放火燒你的迷林。”我拿出火柴盒拍了拍!

他也答應了。

到了迷林,一個人也沒有,大概我來到了之前,他們早有偵探報告,全跑了。迷林外邊上的那二三十棵樹,已差不多全光了。大蝎喊了聲,倒在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