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薈記
序
编辑春秋之作也,定哀則微,豈非以身際兩朝當世之故,有不敢盡言者乎?若夫數世而上,其人往矣,其事往矣。可惟吾所論列而無他顧忌,固也,然非耳聞而目見之也。或傳之故老,或披諸載籍,使非身當其世者,有所遺留,又安所得據以盡言也。故揚雄把三寸柔翰,遇有所得,歸而以鉛摘次之於槧,獨方言一事然乎哉?我朝詞林之設,名為史官,而每易一代,乃修實錄,其簪筆螭頭僅存故事,於當世之故闕如也。官則設而職則廢,何歟?今上御極之初,命史官記注,迨後召對,漸用喜怒,恐不可以示後而記注廢矣。向者日講六員,專司起居,一切詔諭傳宣,月有其籍。近因一二執政間奉密諭,不欲聞之於外,而起居廢矣。雖然,未盡廢也,端木氏不云乎?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古來正史所闕,或得之雜錄漫紀以補其所不足,亦識其小者之意也。自余叨史局,不廢記存,且積有年歲矣。壬午再入春明,感興時事,甚懼此道之淪喪也。乃取舊所編輯,更加撰次,不拘年月,惟有慨於中則書之,彙為一帙。凡十餘年來,世局朝政物態人情,約略粗載於此,而戲笑不經之事,亦往往而在。命曰薈記,明其雜亂無統,未足比於作者之林也。然摭實而不敢為誣,余亦竊自信焉。或歋余曰:此昧乎定哀則微之義者也。余固所不辭矣。崇禎癸未嘉平之吉菏水楊士聰題於魯館之問月樓。
卷上
编辑濫,泛也。江出岷山,其源可以濫觴,言水淺僅可浮觴耳。見《孔子家語》。本言開端托始,非言末流。近日時文多誤用為末流,或若酒醉潦倒者然,殊為可笑。戊寅冬,乃見之票擬,曰驛遞濫觴已極。夫驛遞流弊誠有之,不合咎及開端,且云已極,何也?夫省中不可有伏獵侍郎,閣中豈可有濫觴學士乎?
文湛持為講官,為日不多,而能致主上之聽。一日講次,上方加足於厀,遇講中有云:為人上者,可不敬哉?文鄭重言之,上為悚然下足,肅容以聽。使其久在講筵,何事不可得之於?上此等講書,方為有益。
文之入閣,出自特簡,烏程雖素與不合,弗能間也。乙亥冊封差,旋升少詹,文既久次,又老憊不能乘馬,屢托人以三品為請,烏程固靳之,指己坐曰:不久此處亦須他到,何論三品?文甚不樂,多稱病注籍。七月召對,試票擬,文正在杜門,乃御劄與試七人,而文在其中。七人者,陳子壯、蔡弈琛,俱烏程所薦,乃吏部具履曆以進,竟不用陳、蔡而用文也。
文湛持性疏直,不類蘇人,入閣後,余止再晤,每談無所不及。凡票擬及上意如何,傾吐惟恐不盡,故人情翕然。余獨私語人曰:文決非久於位者。古人不對溫室樹者謂何?未幾而烏程用許霞城事逐之矣。
許霞城譽卿,家居已久,與之京堂非過,科道中碌碌無奇而取京堂者甚多,豈必盡勝許也?資俸兼論之說,特德州與烏程算定以難之者耳,難許即所以難文也。文自恃特簡,於溫無所依倚,但公事齟齬可也。甫入政府,豈宜樹私?其與烏程論鄭鄤者曰:晚生已叨冒至此,豈宜但復庶常?烏程對言,從容再議。會許忽欲轉南,又欲轉北,而德州疏上矣。文猶不察而謬爭之,蓋事事在烏程籠絡中,如何展脫得乎?
何香山在閣中二年,烏程亦頗相安,至是並逐之。何與文辭朝之日,即溫開籍見朝之日。閣吏為溫投報單,稟溫云:來日二位辭朝,恐不便相見。溫曰:不妨。至次早行禮畢,何與文拜溫,溫亦還拜一揖。一茶之外,彼此不交一言,真所謂一雕挾兩兔者非耶?
黎左嚴元寬為浙中督學,烏程長子儼幹之而不盡從,亦非能盡拒之也。黎實不能盡愜浙中人情,其為部科磨勘,非盡烏程意也。黎遂將儼書刻揭與烏程作對,乃烏程自辯,儼為秀才,侃為童生,豈有秀才童生而敢於督學者乎?不知秀才童生,乃官生公子也,其目中豈有督學?溫之借口,未可以欺人也。
乙亥六月大旱,祈禱,烏程宿朝房,數日未歸寓。次子侃與惡少年遊狹斜,為言官所糾,事頗猥褻,宜自引咎,乃嘵嘵置辯,且云侃不幸而為臣子。衛編修允文笑語余曰:烏程襲王荊石語,誤矣。彼時王緱山中解元,宜云不幸而為臣子,阻其上進之路。今云不幸而為臣子,無乃阻其花酒之興也耶?今昔之相懸至此。烏程之結主知,亦非偶然。甲戌春,長山相君歿於戌所,同鄉總憲張華東等相約於朝房候烏程,求代題給勘合歸裏,烏程不肯,曰:此事如何使得?眾等各無辭而退。烏程入閣,即日具揭,至次日而準給勘合之旨下矣。
王坤之疏及宜興,烏程實陰使之,將以傾宜興而為首輔也。自王東裏召對後,坤又有一疏,二十餘款皆有事跡,上恐疏下又起爭辯,乃留中不下,而陳金鉉讚化之疏上矣。於是即羲皇上人一語,窮究不已,以至宜興罷去,實則用王坤之言也。陳為刑科都給事中,適范木漸淑泰疏言獄囚淹滯,有旨責刑科回奏。陳疏既上,傳聞票擬降三級調外,陳遂疏糾宜興。甫上而回奏旨下,並無降調之說,陳深悔之,已無及矣。初,王東裏召對時,上語宜興曰:卿咋辨王坤疏,日後錄入史書,甚是好看。宜興默然無辭以對。或云宜興對曰:閣疏原不發抄,此可以支吾否乎?上意有在,直因事而發耳。每見宜興語相知曰:有我在,不妨。此任事之言,亦召禍之言也,宜其及矣。
殿試分卷在受卷官,其實中書掌房者主張居多,讀卷多人,每人分不及三十卷,若授意中書,以書字不工之卷聚於一處,而以注意之卷入其中,不拘分到何人,自是第一。但得第一,則一二三名惟首輔之所置,他人不敢問矣。然是科江西陳泰來因夢狀元而改今名,如舒芬、劉國裳者,則又前定之數也。
辛未館選後,言宜興者,有曰:何地不生才?而鼎甲三人,及會元館元,必出於蘇、松、常、淮四府。以淮與江南並稱四府,此何以服宜興之心?乃不辨此而辨館元。曰:至於選館,首名亦別無優異,末名亦別無差殊,安所得館元而稱之?夫館元豈無此可以服言者之心否耶?但館元雖有,實無關係,從來亦無以此自標者。甲戌曾就義刻樹牌匾,稱館元及第,則又咄咄怪事矣。
辛未館選,他未遑論,但以南直言之,額取三人,江南二人,江北一人,此成例也。江北已擬張一如矣,但以吳館元馬、張二人皆名士,不可去,遂奪一如而並與之,此謂之無私可乎?張溥卷有塗注字,卷完時政府極為懊恨,翌日竟以進呈。上既不駁,言者亦未之及,幸矣。
烏程當宜興在位,已自用事,宜興不敢較。蓋戊戌至癸丑,十五年前輩也。故辛未館選,烏程亦得主持。北直吳慎旃,烏程祭酒時監元也。鄞縣沈憲申,四明相君之侄孫,而四明即烏程房師也。又江右本擬朱徽,宜興鄉會門生也。豐城唐館師在內閱卷,力薦羅小遜。宜興以為年老,唐忿然曰:場中尚欲作會元,而今庶吉士反作不得。宜興不得已,乃以與羅,其餘他省多有類此者。若非限數限省,不知攘臂交口,作何光景?
鄭方水館師入閣,偶票一疏,內有「何況」二字,誤以為人名也。票云何況著撫按提問。上駁改,乃悟。繇是有館員須曆推知之諭。輕變成法,大啟營競,此亦治亂之一大關也。方水師極其博學,歷三十年詞林,雖無他謀畫,而居心平恕,未必非對症之藥。乃以一時之誤,為主上所輕,未幾遂卒於任,良可惜也。
方水師刻有詩集,每首自注,律詩一首,注有十餘行者。為絕句云:萬曆年間老庶常,光宗己未復登堂。蓋己未、辛未兩教習也。按己未乃萬曆四十七年,明年庚申,神宗賓天,光宗即位,以明年辛酉為泰昌元年,九月又賓天,乃以八月為泰昌元年,豈己未屬光宗乎?大都年邁不及詳確處有之,大段亦無甚錯,若韓城之濫觴,大貽嗤笑,而上殊未覺也。
庶常「常」字,章奏中有改為「恒」者,頗因諱由之謬。天啟年間,魏謬用事,因知縣給由,借題以處江西巡撫,遂一切改之,迨後又改舉人朱由�為田�,此益府宗室也。宗室可改,是為蔑賜名矣。且宗室以由名者,何止數百?果盡改之,則高皇二十字何以設?為改「由」字已謬,而無識者,並及「常」字。果爾,則高、瞻、祁、見、祐、厚、載、翊,何字不當諱?至高皇帝之元字,尤當諱也,何概不聞諱?而獨諱「常」、「由」二字乎?戊寅講筵,講《由也可使從政》一節,講官讀「由」為「咎繇」之「繇」,上諭以不必,因傳諭閣中,見在九廟,單諱下一字,其祧廟惟二字相連乃諱,則「熾基」等字亦不諱也。此諭未經通頒,乃謬諱如故矣。我朝諱字原甚疏闊,英廟諱「鎮」,而邊鎮之「鎮」,三百年未嘗改也。即武廟之「照」字,書本從火,未嘗諱四點者。故自世廟至熹廟百餘年,「照」字如故,而今乃追諱為炤,甚無謂也。
昊天上帝,人主所尊敬,但從來無高抬之例,即祖宗等字,不過與皇上並抬。今上謂與祖宗並列,意有未安。令章奏遇祖宗字,各加高一字,誠哉尊祖敬宗之意。至天與上帝,至尊無名,安用高抬?意欲尊之而反下同於人類,適所以褻之也。
孝純皇后,上生母也,崩時在神廟年間,未嘗傳寫御容。辛巳,忽傳上意,於新樂侯家求子侄似孝純者一人,據以傳寫,乃以新樂侯弟某貌為酷肖,遂寫成大軸,由大明門迎入,此何禮也?無論男女,年歲之殊,未必盡與相符,即甚似矣,果可認為真否?上意又嫌於獨厚生母,又別為先帝御容,及令博平侯家,亦求一人似孝元皇后者,一並傳寫迎入。夫孝純御容,偶得於新樂之子弟,既已奇矣。乃孝元亦依仿為之,豈伣天之姿,定有一親屬宛肖,以待夫後來之傳寫乎?不知先帝御容,又以何人為的據也。此等典禮,決當諫止,而竟無一人言者。
進御容之日,上出甚早,百官多未到者。時德州已入閣矣,亦未到。乃上揭參班役及裁縫,參班役,以其赴寓遲也;參裁縫,以其綴係不堅,臨期而落也。此等舉動,書之史冊,可發大噱。大臣凡事當自引咎,不可諉罪於人,況諉之下役乎?雖微事,可以卜相業。
德州掌銓,凡德州人不令來選,來選者輒得劣地。歸德知府楊本針,操守治行俱無議,大計忽以浮躁處河南、山東。人俱不知所從來,久之,乃知一鄉紳府佐有一揭在德州處,止以本針為同鄉,不得不處。夫官評不憑撫按而憑劣紳之仇揭,塚宰之執法安在也?即以同鄉示公,詎足述乎?
德州內附烏程,步趨不爽,於同鄉中獨厚宋鳴梧父子,跡其所為,又未嘗不縱不徇也。夫內植黨援,而無關輕重之人,苛求以示公,此輩心事,真不可令人見也。
張瑤,號海湄,開封府推官,才品亦卓然,第負氣不屑為人下。辛未考選至京,例見同鄉諸貴,時高硜齋為僉憲,宋氏父子在垣中,其門役有所需索,亦事理之常。張自負吾同鄉也,不惟不與,更怒詈之,高與宋俱不悅。及考選之日,以宋九青玫為吏科,而黜張為同知。其實兩人治行,不甚相遠,一旦抑揚太過,不平之鳴,所自來矣。豈獨張之過哉?高宋諸人與有責焉。
張指宋為倩人代書,往日神廟中多有此事。蓋官評久定,借考試以結局,其倩人代書,皆驕貴之態,非不能書而假手於人也。宋或有此事,亦未可知。張上疏後,宋自辯寸心不死,兩腕猶存云云。上竟令復試,與前卷無異。或云宋之原卷,非己書者,已潛易之矣。宋復試疏,得旨如故。張由是降河州判官,孔有德陷登州,張被殺,贈太僕寺少卿。
張疏論鳴梧云:青瑣非世及之官,既以私其子,又以私其猶子。宋辯云:年家兄弟相呼,乃仕途之常,而必加人以不可受之名。余窺鳴梧刺書宗伯,玫刺書宗侄,俱不著姓,似非年家通套。
二宋在垣中,雖稱兄弟,後各遇艱,在京同時者不多日。之普本以館資在前,丙子以父艱回,至戊寅服未闋而玫轉都垣,之普聞之不樂,遂成嫌隙。後入京,玫轉大理少卿,之普曆都垣,僅升仆少,益不樂。玫旋升太常,之普即升副憲以傲之。玫未幾升刑部侍郎,之普乃升戶部侍郎,以班更在上傲之,互相爭長。余壬午入京,二人俱處分去,識者告余,謂其稚氣。
任者泰,沂州人,鳴梧之兒女姻家,辛未為余同年,而其人老矣。又太長厚,第後在東城一錦衣家,逾年來選,復館其家,余語以宜過西城寓,選有地方,便於縉紳接見,任竟因循不果。後選得雄縣令,謁之普,用拜帖,又不跪,之普大不然之。到任未久,嗾巡鹽御史劾之,降調,復升令屯留,卒於任。余時奉差,及旋京,問之普,何不為令親地?之普云:甚以為愧。當日曾言之主者,主者云:吾劾疏須一甲科,若別有一甲科相易,乃可舍之。因向余顰蹙云:卻教小弟何處尋此甲科?余知其支辭,微笑而去。
丁丑九月,車駕閱城,總督京營成國朱純臣,及協理陸完學,以營兵屯紮宣武門外。上臨視,大加稱獎。於西南城樓召二人,各賜以酒三杯,杯用金碗,便以碗賜之。至是而培城議決。培城者,以南城太薄,培如內城。殊不思南面有城,尚嫌其薄,東西北三面無城,何以不論?真無益於勝敗之算也。
初出閱城,余知必且培城,蓋前此議之久矣。培城未已,又浚大隍於五里之外,壞百姓塚墓以千萬計,工竟未成而止。又以外城無羊馬牆,諸內璫認助築此,計磚萬萬,力不能辦,乃以土築之,塗以石灰。牆既瀕隍,霖雨時作,不旋踵而圮歸隍中矣。王者守在四夷,況三百年來之京師,金湯鞏固,豈待後人之增加耶?
戊寅四月、六月、八月,皆有火藥之變,而四月為甚。石板平起空中;人家醬瓿,或移置屋脊而醬不傾,騎驢過者,人驢俱在空中,驢腹腸潰破而人徐墮地無恙,似有物憑之者也。八月,正值太學丁祭,陳井研為祭酒,黎明祭畢,飛磚及陳之肩而未傷。三次餘皆在寓所,有聲自遠而至,地如簸揚,由門窗殷殷而過,說者謂火藥至精,則能自焚。年來碾作極細,置少許於掌中,焚盡而膚不傷,精之至也。是時內操方盛,無歲不變,而戊寅為甚。迨後辛巳,罷內操,年餘而火變亦絕,得非以類而相召歟?
四月之變,火藥飛至西山,其下如雨,須臾地上厚寸餘也。監督主事劉某,飛石傷足甚重。是日約御史宋學朱同往,偶有他故未往,得免。余見宋賀曰:年兄必有殊福。宋尋出按山東,明年正月二日,濟南城陷,死焉。死生信有地也。
遵化知縣秦世英,己未進士,忽調蓬萊,蓋以遵化經己巳之警,不為善地,登州僻處一隅,可自固也。未幾,孔有德發難吳橋,旋破登州,世英死焉。朱之裔,京師人,為青州道僉事。戊寅冬,有進表差,以青州空虛,移家寄濟南。城破之後,母妻妹皆死於井,而青州故無恙也。之裔後改名之馮,以此見禍福之來,非人所得而趨避矣。
中貴有玉犀帶,而無金銀花素之制,其玉犀亦非品級所宜得也。祖制極於四品,安有玉犀?但因貴幸而嘗之,雖玉犀非玉犀也。累朝相沿,已為定制。今上辛巳,創為定品,乃自花金以至光銀等帶皆有之。又為定補服,斗牛飛魚而下,以各色異獸分品。或云御製有歌,未之聞也。是真以為官矣。每朝時,牽馬一人,係光金帶,馬杌一人,係光銀帶。余謂寧可濫用玉犀,未可濫用金銀,此預政之漸,識者懼焉。
自宜興師再入,上不信中官,禁朝官與中官往來。曩日兩闕及承天門、端門,憩足之地,皆不得入,於體甚正。其實結交近侍,不在此也。此等中官,有何可結?終年往還,居停不過一餐,饋送不過一金,彼密通奧援,在不見不聞之中,有以千百計者,孰從而致詰乎?
黃石齋朝參不坐中官房,閑有用帖處,不用通家字,自持甚嚴。余不盡然之,竊謂坐亦無妨,通家字亦無妨也,人貴自立耳,此等處有何干涉?嘗見一中官,安坐時再三稱不敢。又云:通家侍生不敢。令人失笑,謂此輩足與較乎?何其不廣也。余自壬午再入,遂禁往來,亦省卻許多周旋。恨石齋不在此,不知如何快愜。
丙子變將出,以張元佐為侍郎,撫治昌平,三日尚未行。同時所遣提督天壽中璫,即日北行。上謂閣臣曰:內臣即日已行,而朝臣三日尚未動身,何怪朕之用內臣耶?閣臣默然。此年昌平城陷,乃內臣強巡關,御史王肇坤開門納假兵而起內應者,閣臣何不舉以為辭?豈其讋於天威而未敢耶!
張彝憲之總理戶工二部,所司不過稽核,非有出納之寄也。且初時尚坐部堂,迨自立署,絕不至部。朝覲各官即有錢糧相關,遣吏投冊可矣。乃相率而詣之,行見部禮。至於考選各官,以功名所係,趨之尤急,拜伏堂下,了不知恥,異日翱翔言路,責其風節,不亦難乎?況欲取館員於此中,為異日輔弼之用,如何使得?
中堂體統,不為不尊,即吏部尚書至閣相見,必候門吏跪稟,稱某官見,然後得入。中堂出閣,至花臺相揖,立語而退,無入閣就坐之禮。至於總兵及兩司會敕,俱報門行跪禮。王弇州云:兩司於中堂無跪禮,豈未之親見耶?夫閣體隆重乃爾,何事不可為?乃居其位者,動以本朝不設宰相為言,及至恣睢行私,則又莫敢誰何?是居事權之實,而隱其名也。彼遇事推諉及竊弄威福者,亦復何怪?
掌房中書,其勢不得不通內府。閣中諸事,皆與文書房相關,一刻不通,則內外懸隔,政多齟齬。然以濟事則可,以行私則不可,是亦存乎其人耳。其人果端,即以此輩通之,不害其為公忠。如峻其界限,概示屏絕,一事也不能作。
翰林講讀而下,至閣外,報門而入,中庭而揖,儼然屬禮。舊例,管誥敕則官雖講讀而下,不報門,先入揖畢,過東,各官方報門入揖。然誥敕止六員,率先盡宮坊,不能及講讀而下。己卯,衙門人少,王炳黎邵、韓芹城四維,俱以史官管誥敕,不知果如儀否?但史官執屬禮,未為過也。新中堂謝恩尚未到任,與史官何與?乃相率詣精微科揖,此一事甚無謂,所當改正者也。
宮坊入閣內,平揖送出,自尚書以下皆同。但送出相讓,有過屏不過屏之異。然出閣時,中堂讓尚書先行,侍郎不讓,蓋從來中堂皆尚書銜,故不讓侍郎耳。今以侍郎入閣者盡多,而不讓侍郎,可乎?舊例,六品宮坊,列銜在講讀後,自萬曆己卯,改列於前。蓋中堂以宮坊非屬,自以意改之,非舊制也。
舊制,衙門自學士而下,俱有其官,講讀學士五品,光學士五品而作四品。張江陵、王太倉俱以庶子升學士,即升正詹、侍郎,不曆少詹也。壬戌諸公,三年尚轉講讀,乙丑以後,並講讀不轉,止以久次,得為宮坊。至辛未,乃並讚善而無之。衙門官自學士而下,止為兼官,並不正授,其故何也?
古學士有朱衣吏雙引單引之制,今代無之。惟講讀以上,例用紅鞍籠,司業講讀單引,讚善以上雙引,是亦古學士遺製也。
錦衣官屆太濫,至千有餘人其旗尉效有年勞者,皆得補官,層累而上。而最冒濫者為東廠理刑,夤緣徑熟,即一赤棍,不數年位至極品,如喬可用者是已。其例不由南北二司者,雖官都督,不得稱堂上官。即北司較南司為重,然惟富者得之,其選可知。如可用亦由司轉而稱堂上官者也。為吳昌時居停,以此革職提問。余謂此帶刀宿衛之選,宜稍鄭重之,非世蔭勳戚,不得推堂上官。其出身旗尉者,雖有年勞,止許帶俸,庶幾其少瘳乎?
錦衣惟世廟最重,至神廟末年,北司生草無一繫詔獄者。至天啟年間,又太重矣。今上錦衣雖無大恣睢,而詔獄接踵,雖欲輕之而不可得也。
戚畹皆於堂上列銜,而不與衛事,亦不至衛到任,勳衛亦然。惟皇太子侍衛,乃用戚臣,何不斟酌此意,掌印辦事。間及勳戚,惟其人之可用與否,無俾例拘。蓋神廟時亦嘗用成國之弟矣,不猶愈於市棍乎?
錦衣治獄,雖與刑部不同,然亦伺上意旨所在而加輕重也。如王世盛鞫問巴縣家人,竟至忤旨,非持正也。上一面溫慰勉留,一面嚴鞫家人,安知上意所在?至熊魚山開元下詔獄,獄中具款累累,錦衣匿不以聞,則以相君之寵未衰也。嚴刑之下,蒙蔽反甚於刑部,徒使怨歸於上耳。
章格非正宸參巴縣,下刑部,次日王炳藜偶晤巴縣,云:成就老先生作文潞公矣。巴縣艴然不悅曰:這個皇上如何作得潞公?退而具疏,滿紙不平之氣,無一字申救。夫潞公所事,非庸主也,以上為過於仁宗乎?以上為不及仁宗乎?諉過於君,以泄私忿,甚非大臣之體。
巴縣在閣中二年,糾者甚多,而不能動搖。至鳳陽失事,糾者益多,以楊昆岑為巴縣座師也。楊之死,比失陷城堡律,亦未確。其實受巴縣之累,而巴縣佐政如故。是年冬,陵工肇興,閣中隨例捐助,范木漸署工科,乃出疏駁正,言陵寢失事,實由昆岑,昆岑撤防,原因巴縣。使巴縣不擬此旨,何至失事?在他人可捐助,在巴縣不宜捐助也。巴縣素稱利口,到此亦失所措,乃上揭引咎,而上亦遂允其去。范曾以王維章事參巴縣,至是逾年也。
楊昆岑,名一鵬。為蜀中司李時,曾遇一異僧,至甲戌為淮撫,已經二十餘年,忽遣人送書,則四絕句也,皆歸隱之意。未幾禍及。楊死數日,主稿郎中紀克家在署,白晝見楊入,遂仆地,舁歸,未三日而卒。其精爽可畏如此,於忠肅不至是也。紀引盜陵樹律,雖無共盜之情云云,宜乎楊之見形也。
皇陵失事,地方官當任其咎,然撫按官非專責,豈得與內璫同罪?竊謂此案,以內璫楊澤當失陷城堡律,而撫按量從遞減,庶得其平。乃言者以事屬重大,將借此以去二輔,遂嘵嘵於溫之親〈(指吳振纓)〉,王之座師各加力攻,此意何能掩主上之知?宜乎楊辟吳戍,而二輔仍如故也。乙亥春,成德為滋陽令,庶子倪鴻寶元璐上製實製虛疏,與少宰張捷爭辯,又皇陵失事,言者紛紛。二月,余過滋陽,成示余刻成章疏,並問通政司上疏事宜,實有建言之意。其後偶處府廳,一二積役,任事太過,府廳忌之,遂言於巡按御史禹好善而劾之。又恐不坐貪酷,或拿他不到,故造列多款,然而在任清操,不可泯也。成既被提入京,欲伸前誌,每為范木漸所阻。迨范以艱去,而成遂奏揭紛出,小題大作矣。
成事上亦疑之,遣人至滋陽,訪之百姓,言屈者十人而九,已有昭雪之意。而成在獄中,構訐不已,又遣母各處投揭,至隨烏程之輿,詬詈至朝門。烏程具揭,上乃命於長安門杖之六十。由是不待追贓而以發戍結局,蓋烏程亦畏之也。
己巳之變,自嘉靖庚戌而後,僅再見焉。但士馬物力,仍足相當。袁督師初至一戰,人心始定,迨後鈐制諸將,不為無見。而袁為人疏直,於大璫少所結好,毀言日至,竟罹極刑。厥後滿桂總督一戰而敗,安見鈐制諸將為非宜哉?乃京城小民,亦群然以為姦臣賣國。此等事,人多不敢言之。
袁既被執,遼兵東潰數多,皆言以督師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輩在此何為?蓋袁在遼左,最得將士之心,故致如此。上乃出諭,謂暫令解任聽勘,而先人之言深,卒無轉圜之意。其後再逾年而有孔有德之亂,得非傷遼人之心而然歟?封疆之事,自此不可問矣。
毛文龍之死,何所關於成敗之數?自袁敗,而議者執以為辭,於是連及大學士錢機山龍錫,逮入獄,論死。初,華亭陳繼儒曾讚成誅毛帥之議,錢既論死,其家子弟日至陳家加詬詈也。辛未大旱,上釋死罪六臣,機山與焉。使其當近日韓城宜興之間,豈復有餘生哉?乃知人主用法以漸而手滑也。昔人之言曰:恐他日吾輩亦不免。此言真可惕然思已。
蘇有功,毛文龍營中副總兵,原名毛有功。文龍死,東降,後被擒解京,在檻車中飲酒放歌,旁若無人。及被旨處死,而其夜自演象所逃矣。究其故,乃解役於途中,每夜放出說書,至是亦然,遂忘收禁而逃也。解役抵罪,五城及東司房出示懸賞,杳然無蹤。三月後,乃於邊外得之,解京正法,臨刑猶丐酒不已,亦奇事也。
余孝廉時,見假孝廉二人,一張致樞,一楊震寓,皆曾相與。致樞假富順湘潭二籍,辛未揀選,為一富順孝廉所發。乃一書辦姓任,因致樞卒於京,娶得其妾,據所遺監引而假之。震寓不知所假何人。曾住濟寧半年,後居儀真,與揚州孝廉結社,遂從儀真起文會試,選得鄖縣令,為僕役分銀不均而事發,二人俱大辟。楊尤久假至十六七年,天下事何所不有?
癸酉秋決之日,上素服,在建極殿與中堂諸人相商,極其虛懷。而烏程無所平反,大負主上哀矜無己之意也。內一人徐兆麒,遼東人,曾以孝廉署濟寧學官,甚少年,為陝西華亭令,到任僅七日,而城陷於賊,此不當在矜疑之列乎?上於此頗費躊躇,而烏程初無一言,立視其死,乃知年來操切之政,多成於下,不盡成於上也。
楊武陵之柄用,實借徑於田貴妃。是時與中宮不相得,上亦久不見中宮,故武陵因星變上疏,陰含譏刺。未幾,而武陵入閣矣。後有悼靈王一事,楊在楚中督師,疏請持誦《華嚴》,相隔僅旬月耳。異哉,桴鼓之相應也。
薛韓城之用,烏程陰薦之,故以僉憲驟登政府。至其敗,則未有知其由者。上嘗與韓城言及財用匱乏,韓城對以外則鄉紳,內則戚畹。在鄉紳者,臣等任之;在戚畹者,非出自獨斷不可。因以李武清為言,遂傳密旨借四十萬金,冉、萬二駙馬各一萬,而周、田等近親不與焉。此旨間有抄傳,復嚴禁之,李氏殊不在意,而督之日急。武清死,復及其子國安,提家人追比,久之,國安亦死,而追比未已。周嘉定乃其兒女親也,上疏為言,又奉嚴旨,於是李氏盡鬻所有。其房無人售,則拆毀賣之。內閣中書楊餘洪、周國興者,亦李氏親也,教李氏云:有形之產既盡,即不上納,將如之何?久之,韓城偵知其故,密以聞上,因年終舉劾兩房官〈(舊無此例,始自張淄川)〉,遂劾二人閑住。有旨各廷杖六十,二人老矣,即日死。翌日,韓城夜歸,下輿見楊、周二人在門內,忽失所在,韓城懼而計無所出。是時戚畹人人自危,後因皇五子病亟,遂造為九蓮菩薩下降之言。九蓮菩薩者,孝定皇后夢中授經者也,覺而一字不遺,因錄入佛大藏中。旋作慈壽寺,其後建九蓮閣,內塑菩薩像,跨一鳳而九首,乃孝定以夢中所見語塑工而為之。寺僧相傳菩薩為孝定前身,其來久矣,至是言皇五子見菩薩來,甚怪上之薄情,不念先世親屬云云。又言,如不從此改過,將來殤折不止一人,還都要喚去。大都上未嘗至皇五子病所,皆諸人撰造節次,遣人傳報。上大懼,於是傳諭停止追比,復武清侯爵,而皇五子竟薨。乃心念此事皆由韓城發端,欲誅韓城以謝孝定在天之靈。會垣中袁忍西疏糾韓城,遂有成何糾章之旨,而翌日列款以進矣。袁疏皆一時掇拾,其於韓城毒惡,百未罄一。乃上意先定,於是楊、馬二長班下獄,鍛煉成案,遂令御史郝晉勒令自盡。韓城將死,曰:吳昌時殺我。其實韓城之死,始末如此。非盡昌時之力也。
韓城初罷,上令人潛伺有何人先至其寓。中書王陛彥往焉,遂執赴詔獄。陛彥孝廉,試中書,撰文者從無掌房之例。庚辰闈後,與梁維樞俱轉尚寶丞,或欲依附韓城以就功名,但轉未數月,亦無甚事也,其招辭皆憑空結構為之。陛彥,松江人,吳昌時之甥也,赴市時語人曰:此家母舅為之,我若有言,便得罪於名教矣。陛彥死後,乃見夢於其妻曰:汝二年後看小報應,三年後看大報應。至癸未,昌時死西市,所謂小報應也,未知所謂大報應者何也?
韓城之死,止坐贓九千兩,將何以處夫嚴分宜也?韓城之陰賊險狠,死有餘辜,但不正名其罪,而以懸坐之贓殺之,何以服人?刑政之不平,無甚於此者矣。余非為韓城訟冤也,未幾而有宜興之事,分明殺得手滑,後來何所底止?
上召雷演祚、方拱乾,此宜興得罪之始也。迨吳昌時廷鞫後,始令催來候旨,明乎罪因昌時,故諸臣言昌時麼䯢小吏。上曰:昌時是麼䯢,難道周某也是麼䯢?厥後刑部擬罪,舍昌時而專言封疆,明係逢迎上意而致之死。夫封疆則有之矣,豈宜興一人之罪?且視師不過末一段事,始終封疆者,自有其人,與宜興何與?及至旨出,則又不言封疆而言機械。機械者,罷內操,撤廠衛,皆機械也。此內璫所日夜文致於上前者,至此亦不覺流出筆端矣。
壬午,余入京,正值枚卜譴怒之時,廠衛因此而復。當召對時,宜興不在朝,次日始入。此中情事,宜興豈不知,何至一味逢迎,作此等處分?況以此復設廠衛,上之疑自此始矣。此時正言讜論爭之,不得而去,何等光明?何至成禍?乃苟且委曲而擬聖諭行之。余初疑諭自內出,至閣取原稿覽之,乃閣中所撰也。至廠衛既罷復設,亦絕無一言。至冬底,乃借廷杖衛鞫,以快私忿,何歟?《易》曰:知幾其神乎?其孰能與於此?
宜興進言,亦甚有法。如黃石齋一事,本因上問「撼山易,撼嶽家軍難」,何以能至此?宜興奏曰:飛在當時,固是忠勇,然亦未必盡如所云。但因秦檜讒構,飛遂不得其死。後世憐之,所以說得飛更好,就是古今所無。即如黃道周,皇上罪之甚當。但此人素有浮名,亦祇是作得時文好,故一時文士多稱其美。今在瘴癘之鄉,一旦不保,則後世亦止知憐他,就與岳飛相類。上微笑而不言。蔣晉江因曰:道周在獄逾年,祇是讀書及感戴聖恩,曾手書《孝經》百卷,各有題跋。此人大要還在忠孝一邊,還望皇上赦他。上曰:既是卿這等說,豈止赦他?就是用他也不難。翌日降御劄云:永戍黃道周,罪無可逭,今特赦免前罪,著以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以見朕重學惜才赦過宥罪之意。
壬申,畢司農之入獄也,救者多人,單疏合疏共四十餘,而未有允意。最後吳和受、甘來疏曰:自嚴之罪,豈獨在蒙徇哉?揚曆多年,不能保其終,罪一也;自嚴不能保其終,遂致皇上不能全其恩,罪二也;望八之年,匍匐入獄,萬一瘐死獄中,使人疑皇上之薄待老臣,罪三也。疏上翌日,遂令寓所候議。是上未嘗不受言也,存此二條,以為諫法。
宜興師再入,即欲起張鳳翔,蓋其人素冒東林之名也。久之,上意未用。至壬午冬,乃召入,問以諸臣舉爾知兵,其具以對。鳳翔如不聞者,但言水陸艱阻之狀,上不悅,令部議。及疏上,有「黔技已窮」等語,痛罵一篇,宜興乃票駁一旨,意若深求,而實指以破故。於是削去前疏,單言耳瘡矣。鳳翔告余曰:不意宜興如此之妙。坐此留用,補兵部侍郎。又前此六月省獄,改其子幼安死罪為遣戍,其受恩深重至此。
上即位以來,命相三四十人,其中非無賢者,求其精神提挈得起者,惟宜興與烏程二人,但俱不軌於正耳。其初入門,更無少異,惟宜興近和,烏程近刻,其以自遂,一也。烏程最久,不露破綻,大意主於逢迎,其後轉相摹仿,不離烏程一弧。雖精粗不同,其揆一也。天下事,的確是這個人壞了。
孫松石三傑有意去韓城,丁丑乃發舉人曹鳳禎一事。文衡之子,而劉澹石安行之婿也,更有韓源為之房師,一疏而累數人,而韓城無恙也。韓城當日為禮科都磨勘之際,未免為澹石之意居多,則韓城當先受其咎。然而韓城但以此去,則韓城不死矣,天意留之以甚其禍也。其後復試,上自命題,不義而富且貴,萬物皆備於我矣。其文頃刻而就。閣揭云:復試雖通,仍當革去舉人。蓋留「雖通」二字,為異日展辯之地也。上乃親閱其文,塗抹數處,無不確當,改為復試支離,真支離也。即其首篇有承前人餘蔭等語,蓋自寓為文衡之子也,於題何涉?非支離而何?不意聖鑒亦精於時文也。
曹文衡為薊遼總督,革職為民而去,豈宜樹坊?乃以此與縣官不協,遂至掌縣官之面。縣官捉文衡杖之二十,置於獄,此河南鄉紳驕橫之報。未幾而有苗思順、褚泰初之事,皆河南人也,衣冠掃地矣。
閣下書刺科知道友舊例也,萬曆中有上疏爭之者,未能改也。王巴縣曾被論,有持其通家侍生帖,在外向某武弁作何事者,王自辯衙門有體,即在內科道,不與以侍生矣。垣中諸公憤憤,至形諸抄參。未幾,文長洲入閣,乃概用通家侍生,於是臺省諸公翕然稱之,而體局遂為一變矣。後此入閣者,欲仍舊則不敢,概用侍生則不甘,乃改用通家生。夫通家則有之矣,安有身為大臣,而在廷言路無一人不通家者?此其虧體殊甚,皆自長洲開端。長洲雖賢,吾不敢諛此一事。
宋之俊,山西人,登州僉事,梁衡為萊陽知縣,皆當孔賊叛時,有守禦之功。其後因爭敘不和,遂至互訐。宋訐梁九十八款,梁訐宋一百零二款,但宋富而梁貧,故梁入獄,而宋僅候問有何不得已之事。乃乘陳啟新直鼓之日,投疏求正直言官勘問,親跪啟新,垂涕哀求,由是問官不敢為梁伸雪。至擬辟,坐贓二萬。梁在萊陽僅一年,乘城守禦乃有八月,其餘日即日受百金,不至是也。宋本與陽曲王府結親,而又為禮部,未幾奪襲事發,遣戍,人咸快之,而梁罪如故。會曹璫清獄,乃豁贓遣戍,梁至不能具路費,同年斂銀濟之。而宋在京,舊有典鋪,賄賂把持,黑獄瞞天,舉朝畏其反噬,甘心出閹尹之下。世道人心,至此澌滅盡矣。
陳啟新跪於正陽門外,實由曹化淳聞之於內。自古小人進身,未有不自中璫導之者也。獨怪正統年間,曾有淮安衛軍丁某,以訐奏授垣中。今二百餘年,復有此事,亦出淮安,是何風氣?但丁後以奪情入郊壇,論戍遼東;而啟新被參,乃獨逸去,斯一大闕事也。
淮安人文寥寥,顧多出高科。近年若丙辰之邱可孫、辛未之夏曰瑚,皆是。其年不永,亦甚似,至清河小邑,無城,僅僅黃河岸上一村落,乃有狀元丁士美生焉。其地淮黃交會,風氣所鍾,信有之矣。
天壽山,真大地,蓋他處之山,不過一山,此山西自太行,東連山海,層巒疊嶂,綿亙數千里。余嘗上陵,望諸山之氣,鬱鬱蔥蔥,石之骨脈,極其龐厚。卜年卜世之祚,固未艾也。諸陵各占一山,惟長陵規模甚大,德陵甚草草,面前有橫嶺,蓋定於倉卒,不及細擇也。
皇陵之變,燒毀明樓,此見於邸報者也。有自彼來者云:寶頂被穿一穴,不知深淺。地方官多諱言之。自此連陷藩封,皇子繼薨,得非根本之地有所搖動而然歟?承天陵寢,陷在賊中,相傳未動,正自未可知也。
辛巳,上再幸太學,復命詞臣刪纂六子,邵、周、二程、張、朱。余晚至,分得朱子數卷,多駁辯陸象山語。余意學者意見不同,不妨各存其是,不必自樹藩籬,專事攻訐。如象山者,豈異端者流乎?乃煩此呶呶,示人以不廣也。余一切刪之,為朱先生恢度。然上之為此,實因欲令道士章醮,故以此崇重儒術,俾言者不得借口耳。
章醮之舉,為中外多事,將以弭災求福,而要之事天以實不以文,殊不在乎此也。每遣羽流於南城為之,上與后妃,密往行禮,自文華殿西夾道中往來。一日,有部僚接本在會極門,忽傳駕返,遑遽避入文華門西直房,於窗隙中窺見上乘小輦,輦前立兩宮娥,端麗無比,其次後輦,又次田、袁二妃輦,歷歷見之甚真。不知上亦窺見其在直房中矣,俄使中璫至,問何人,以姓名對,上復遣諭之至外勿言也。
田妃父宏遇,陝西人,久住在京,曾為千總官。其妻吳氏,妓也,田妃亦非其女。乃有此一段富貴,在京無所不結納。每科道命下,遍拜之,設筵以款,科道皆樂與往還。宏遇誕日,各聯儕類往祝。一日,高鷺磯名衡為錦帳,列余名以往,田忽投請啟,邀致再三,余力辭之。後告假往南海,回至濟上,避賊,居三月。余方告病在里,竟不往拜。總河張玉笥語余曰:田在此是客,何不往拜?余答以在京從不往還。且田太宰認為同宗,前參太宰時,太宰欲浼宏遇講和,宏遇逡巡不敢至也,何以拜為?然田見他客往往問余,至臨去登舟,乃自來拜余,余至舟邊還拜而已。
田妃能書,甚有機智。誕日在四月丁丑,遇旱。上方齋宿武英,已半月矣,至是欲暫還宮,妃遣人力辭曰:正為誕日,不宜還也。庚辰辛巳之間,大璫曹化淳輩使人於南京、揚州用重價得歌舞女子數人,上甚寵之,即辛巳冊立為嬪者是也。緣是累月未與妃相見妃乃手繕疏諫,上批數月不與卿相見,學問視昔大進。歌舞一事,祖宗朝皆有之,非自朕始也云云。此疏竟在宏遇家,每持以示人,臺省諸公多有曾見之者。
吳阿衡,河南人,初第時,娶宏遇妹為妾。近為薊遼總督,有疏言其飲酒多近婦人者,上疏自辯,稱臣之妾即都督田宏遇胞妹,娶已多年,臣近得陽痿之症云云。此何等語?乃人之章疏,可謂大無禮於吾君矣。又山中走出一熊,為兵士所得,乃疏陳練兵之效,未幾全軍陷沒。
上初幸妃宮,謂之鋪宮。田已立為貴妃,袁乃鋪宮,相去七八年。袁固上即位時與田同選者也,袁僅生一女,寵愛去田遠甚。即宏遇聲勢赫奕,喜與朝臣結交。袁之父名佑,謹飭自畏,不敢輕見一人,往往相反也。
田妃宮謂之承乾宮,袁宮為翊坤宮,翊字即神廟帝係,累朝相沿,不聞諱也。壬午,余在東安門,即東華門,袁同守門,得與袁晤,因及宮中事,言袁妃近作一紫檀紗廚,費七百金,其管事內璫奏曰:奴婢為娘娘節省三百金,如萬歲臨問,宜云千金,不可言少,恐照樣再作,便作不來。後上見之果問,妃對言千金,上細視良久曰:果值千金?前中宮以千金作一廚,尚不及此。蓋宮中費用,大略如此,只憑內璫口中,或千或百,無處稽考。
袁又言,上住乾清,雖時過后妃各宮,至莫必歸乾清,然後宣召后妃。不奉宣召,則各宿其宮,不至也。此本朝制度之善,即妒忌無所施矣。又言,上寢處木臺高丈餘,以階而升,上作板屋,內設床榻。又言,內中多藏異物,歲一閱視,出之於庭,有瓜子長五六寸,闊稱之,不知何地所產?計其瓜,當大於間屋,此古來史傳所未聞也。
戚畹遇節,宮中皆有賜,其家則進果盒,或五六十副,或百副,視所賜以為多寡,大要以千金出,則以五六百金入矣。每季皆有賜衣,少者三四十端,此皆所當議省者也。袁在門時,有冬衣之賜,內監所行紅面揭帖,首開翊坤宮字,後列段絹數目。時袁妃差內璫至,與袁語良久,人不得聞。又數日,妃偶病,袁於家設醮事三日三夜以祈福云。
乙亥七月,召對,止賜瓜果。自壬午以後,乃出內饌,每衙門量人數多寡,或二分,或三分,每一分為肴菜二盒,粳飯一盂,精而足用,不似光祿之虛靡也。
日講每次有酒饌,初次設宴以後,每人折銀一兩,俱光祿寺辦。戊寅,東宮講讀,該寺照例辦宴。及講讀畢,東宮諭云:先生每吃茶。已設之宴,一時撤去,殊為非體。夫預教元良,何等大典?國家不經之費,不知凡幾,乃吝惜及此乎?此萬萬不當議省者也。
丙子二月十二日經筵,屆期諸臣俱候於文華門外,而大雪不止。至午後,上不出,傳免。午門外設宴已久,遂一並撤去。余時當展書,頗憚其難,戲語同官曰:經筵進講,不過老生常談,何如將此宴便賜諸人,豈不省事?旁有一內璫讚曰:此位老先生講的是。大雪如此,祇是賜宴,即與經了筵的一樣。同官皆笑,余因述今早來時,遇一宿科省員於長安門。彼此班後相問,其人曰:怪得雪中如此早來,原來今日該吃經筵。且說經筵如何可吃,與經了筵之言,正相類也。
戊寅春,經筵講官王鐸講「聰明睿知」一章,分疏敬信說字反語太多。言時事,又有白骨如林等語。講畢,上怒責數言,謂其敷衍數語,支吾了事,全不能發揮精義云云。鐸出案前,待罪良久,上命起來,又忘卻謝恩,次日乃上疏謝。其次講《尚書》者乃黃絅存錦,聲細而哀,無一字可辨,上不懌而罷。同官衛紫庵允文語余曰:黃前輩講書,恰似哭了一場。余曰:正為王前輩講不稱旨,可為痛哭者此也。
丁丑,編修劉正宗失去銀帶衣物,久之乃得於一典鋪。捕役偵其所自,乃中書吳某〈(忘其名)〉所當。及於武英訪之,又無姓名,蹤跡且久,則積年大盜也。有妻妾數人,延西席教子。每日扇馬道上拜客,夜即為盜,有繩作軟梯,無夜不入人家,曾盜黃絅存家銀數百兩,又盜進士李白池衣箱中多物。會余赴一席,同年金壇王有三,詼諧狎出。言射覆者畫一中貴踞床,是為獨坐無聊;又畫女陰數十,惟一無毛,是為光陰有幾。時有三方為中書,余因曰:弟有一言,年兄莫怪。問何言?余曰:近日劉家失盜,其姓吳者不知是中書賊,又不知是賊中書。於是合坐大笑,王亦笑無忤也。
余第後,觀政工部,曹葆素〈(名珍,尋改名光)〉為大司空,每怪進士入署不齊,揭示司務火房有寥寥十八員等語。尋值祈禱,預戒諸進士,分為兩班,須皆齊到。一日行禮既畢,余方到,則止二人行禮,乃無錫馬君常世奇、安陽尚□□大倫也。稍間,止有二三人續到,遂相率散去。余戲謂二君曰:不意曹老先生約束一番,乃公馬上得之也。
庶常每日進館,無力雇長馬,多是暫雇至館,日斜出館,須遣役至棋盤街雇馬接歸。一日,諸人俱散,余自內出,見馬君常、羅小遜在二門外,余問何為不去?二人云:方遣役雇馬。立語久之,其役來復云:今日操,無馬,余笑謂曰:此處見有一馬一騾,何得言無?羅張目指余曰:這個人。馬惟笑而已。
館中初以李豫石為長,閩音不甚正,每晨說假,以給假為即籍,以王邵為黃笑,以趙之英為醮資英〈(英字讀近仍音而稍清)〉。每遇二人不入館,則預仿其說假之狀以為戲笑。然李端方厚重,不為詭異,復饒經濟之才。館中雖多人,余所服者,惟李及吳默實太衝二人而已。
羅小遜好稱王子安《滕王閣序》,故序余使鄴吟,亦云昔王子安矜落霞秋水之句云云,在館時更屢言之。一日冬寒向火,復言及此,而所衣絨裘,不覺被焚,余戲曰:弟亦有一聯曰「火光與褐袂齊飛,羊毛共炭灰一色」。
沈憲申及倪鐵山皆大鼻,程端伯、衛紫庵共為律詩詠之。略云:何物崔嵬起面間,土星高掛大於拳。稱來重有三斤半,打扁猶餘五寸寬。又改杜詩云:鞭條日暖龍蛇動,破扇風微燕雀高。朝罷驢尿攜滿袖,詩成狗屁在揮毫。京師腳驢,多於沙塵中遺尿,既乾,經踐仍復成塵,則乘風而起,穢氣逆鼻,所謂驢尿攜滿袖也。初,鄭方水師每入館,甫及未刻即出,惟豐城唐師久之不出,同館苦之。迨壬申秋,鄭師入閣,一日,值程有事欲歸,而唐師至,申末未出,程乃吟曰:人生有版須當打,枚卜可曾到老唐。蓋院堂有鐵雲版,必擊之而始散也。此數則,俱可資笑。
癸酉八月朔,閣試商霖賦,題本明白,乃有用祖宗皇上字高抬者。吳澹人禎套用北山移文曰:騎箕之精,肖象之靈云云。移文似非賦體,前此試視聽言動四箴,乃有用程子四箴次韻者。又遼師凱歌四章,有云「閃電飆馳霹靂轟」,此成何語?雪夜入蔡城歌行,有用「登牙」二字者。牙,大旗也,唐節度使門有牙旗,如今督撫之儀,故其內城曰牙城。今裁去城字,如何可登?余嘗曰:此即彈琵、唱山之流。蓋俚語言彈琵琶、唱山坡羊也。張天如自負名士,視同年如薎有,乃其閣試賦得「兵氣銷為日月光」,首句云:不把高官奉武人。其餘稱是,不欲盡言之。昔人以翰林院文章、光祿寺筵席、教坊司彈唱並言,殆謂此等非耶?
曹秋林蘊清未沒半月前,一醫者見之,語人曰:此公不過一月候。視其口,每恒張而不合也。時方無恙,人不信之。未數日而病,病十日餘而歿。病中,同年視之,才一張目即合。忽作《鳳凰賦》至三十句,條理井然,極其奧博。俄而寂然,間兩日而終。
同年曹天錫,偶於寓所之側見一婦甚美,使人偵之,則夫沒且欲嫁也,以五十金得之。其婦日索衣飾,曹極力奉之。未幾,以天且暑,別遷一寓,婦親擇,多不如意,最後一寓稍遠,乃僦之。婦先往,曹在舊寓發諸裝橐。會天雨,久之未完,迨完而往,則婦與細軟俱不知所在矣。曹大駭,天已暮,無可如何。明日至其嫁處訪之,杳然無蹤,曹甚悔恨。越數日,其婦忽從外至,曹欲執而尤之,絕無懼色,大言曰:我本有夫婦人,被汝強占多時,速寫兩無相干一字與我,不然,與汝到個是處。曹默然。久之,有嗬殿者過,婦欲出大叫,曹恐失體,即寫與之而去。同年吳一元云然。
費縣姚擇揚,辛未第後娶一妾,其姊頻來,試挑之,欣然順從。月餘,親屬來者無不與通。先後數人,又皆姝麗,姚自以為奇遇。然而稟受清羸,未幾疾作,而來者不已。其房師許石門遣人逐之,不能絕,至言於巡城御史,呼總甲逐之。究其故,乃窺姚之清羸,欲因而斃之也。京師多有此事,即此二人,可為羈旅娶妾者之戒。
李春瀾,麻城人,鴻臚寺序班,上疏自言其母為梅長公之煥所強占,最無恥之人也。一旦自楚中買妾朱氏,贈簡討王用予。朱氏絕色,本楚藩宗室妾,既歸用予,僅數月,用予以差出,朱氏留京,一二年間轉嫁多人,嫁皆不及數月,御史魏士章其一也。余門生毛羽儀,緣事在獄,其父德來京,朱氏又嫁之。月餘,謬以為寡居兒婦而嫁楊翠屏繩武,得三百金。士章聞之大怒,上疏言德販賣宗女,遂下刑部提問。翠屏懼,出朱氏於外。由是士章為人所薄,此等穢褻,乃煩章奏。未幾,竟轉年例,刑部尋審德在京娶得朱氏,其朱氏在京先嫁多人,並非宗女。僅擬仗罪,翠屏乃復攜朱氏之遵化任。後三年,翠屏卒於遵化,不知朱氏又往何處?范木漸曰:朱氏在京數年,楚人幾至嫁遍,祇是一個風力。余曰:風力乃是言官,朱氏如何風力?蓋江漢遺風,陳夏姬之流也。
錦衣指揮許某,忘其名,乙亥十月,毆死其妻,喧動市井。巡城御史親至其室,問以為何動此惡念,惟言情願償命而已。及問其子女家屬,則所生二女,皆被指揮淫之矣。於是指揮坐大辟,革襲,不知何人後也?
田宏遇又養一女,曾一至宮中視田妃,上見而喜之,妃即令出,自此絕不復入。壬午,妃薨,尋有九嬪之選,蓋上意在宏遇女,宏遇亦願以女入宮,保後來富貴也。未幾,以邊警罷其事,至秋而宏遇死矣。
國家錢法,莫盛於萬曆年間,每六文作一分,至天啟年間如故,余乙丑計偕所親見也。辛未,乃增至八文,因錢雜也,然猶未大壞。至今日而日甚一日,私錢之禁日嚴,徒為販鬻者苦。揆其所以,皆因有力者為之。如田宏遇自寧波回,載錢十三船入京,曷啻幾萬萬?宏遇用此錢於百姓,而欲百姓不用,此錢將銷歸何處也?在南之錢,百文僅值二分,宏遇買來京用,有四五倍利,萬萬之錢,贓銀亦以萬計矣。律以歐陽駙馬之罪,將何辭焉?
雜錢既多,勢不能禁其賤,當因而益賤之。而獨重制錢,俾二文當一文,或三文當一文。法在先行於上,而以漸及下。京城內外,凡收銀者,皆令收錢,制錢與雜錢兼收,其折數亦如之。行之用餘,其應給銀者,概給制錢,未有不樂其便者也。雜錢自去,制錢獨行,無所用禁,而錢法疏通矣。所謂因而利導之者也。
周、田二家,無日不興作,人皆樂為周用,不樂為田用。田每伺工匠所在,驅之以歸,閉置工所,多者數月。其非工匠者,驅作雜工,筋力疲敝乃放之。在內飯食不足,又不給值,或伺間而逃,乃得出也。由是怨聲載道。
上於戚畹優厚,而不欲朝臣與之結交。相傳中宮曾指陳芝臺姓名曰:此吾府探花也。上曰:既是汝家翰林,莫想作得閣老。又項水心煜與嘉定家結親,用吳中風俗行禮,有彩花,製作奇巧。不數日,傳達宮中,上甚不悅,既而竟有降調之處。即此二事,上於戚畹嚴防如此。乃武陵專於內中取事而坦然無疑,何也?
陳啟新自言隨例謁嘉定伯,助以米數石云云。有駁之者曰:朝臣與戚畹原無相見之理,何例可隨?上於是重申戒諭,亦不罪啟新也。余門生周銓,初得第,嘉定長子名鏗者往拜之,欲認為同宗。銓以問余,余曰:令伯叔及昆仲科第接踵,已是茂族,何借他人?若認為一族,後來祇有損,更無益也。乃止。
劉可斅,初名可學,本濟寧州吏目,蓮妖之亂,為熊文燦巡捕。文燦好以誅殺立威,而信任可斅,冤枉頗多,可斅遂富。旋京,改名納監,遂至上林掌監。凡東人無不認同鄉者,獨不認余,以曾為吏目,必識之也。可斅結交既多,漸有營謀,乃至條陳吏部事宜。後因佛事施銀千兩,其疏簿達宮中,上以為疑,俾廠衛緝之,遂至提問,久而得釋,豈佛力所佑耶?
吳金薄者家巨富。天啟中,殿工至透借金薄飾殿,節欠至二百萬,累年不能給完。乙亥,內璫盜禁中珠寶,鬻於其家。後內璫處死,而吳以不知得免,但沒入其珠寶而已,後竟以他事破家。其房在崇文門內,為周嘉定所得,煥然一新矣。
祖母綠出滇南,以盆注水,入指頂大者,則盆水皆綠,舒白紙於案而置其上,則案紙皆綠,故名祖母綠。癸酉春,東廠緝得吏部打點人祖母綠一塊,準銀七百兩,上遣人送至閣中,諸老傳視,大如拳云。時楊翠屏在館中,余問此物何用?楊云:有豆許大含口中,可數日不饑,是辟穀藥也。未知然否。余州楊春茂,萬曆己卯解元,先期夢買得劉某家祖母綠。劉之祖名溥,景泰年解元也,尋為舉首,乃悟所夢矣。
余州有解元七人。劉溥,號敬庵先生,講學著書,終身不仕。其子即進士劉概,與御史湯鼐同下詔獄者也。楊春茂中解元時,第二題為「敬大臣則不眩」,結中有重臣不可無,權臣不可有等語,至京欲疏論江陵,為父所勸阻。二人者皆奇人也。楊尋卒,不竟其志。
緬鈴者,淫穢之器,相傳有細蟲生草間,用金裹之,楊翠屏以為非也。彼處出鴇鳥,乃至淫之物。土人為窟窖於野外,遇此鳥經過,裸婦人於窖外,此鳥必旋飛而下,婦人疾避窖中,鳥因遺精於地。取淬煉金,百層百淬,則成此物也。登州膃肭臍,亦以婦人試之。其法取置斛底,而實粟於上,裸婦人以坐之,則臍自粟下騰起,其不能騰起者,即偽物也。夫已死之臍,騰起為異。至鳥而飛就婦人,復有遺精。此理之難信者,氣類相感,不妨有之也。
黔國在滇世守,宛然王者,土官畏之。其所掛征南將軍印,每遇下行,不至全用,量事大小,或用一角,或用半印,夷人奉之,有如詔敕。凡有所指麾,此印一至,土官家則相顧失色,惟以應付出門為幸。近年以來,威令稍稍不行矣。
翠屏又言,麗江軍民府產金,每雨後,山中尋得生金,有大於豆者,所謂金生麗水者也。土官木姓,曾欲認黔國為一族,而黔國不許也。有店房在張家灣,其他處亦多有之,見人執禮甚恭。其地諸生皆利其所有,每赴試,必以金為贈也。
滇中之地極高,每入京,謂之下京,計其地在數十仞之上,以漸而下也。會試,例給郵符往返,至庚辰下第,一概不許用,流離不能復歸,乃有縊死在天壇者,皆本兵楊嗣昌為之。自昔祖宗成法,其為計豈疏於嗣昌哉?節省幾何,而失士子之心,兼失遠人之心。非所謂得策也。
遲之萊大成巡按廣西,回京具言荒僻之狀,衙門公座桌堂,皆用泥塑而畫飾之,交易皆婦人,其丈夫鄉居不常入城也。遲在彼苦瘴,每日服人參以勝之,差滿,約服二十餘斤。到京不多日,而夜寢不復起,將斂,面色變青,人以為人參之咎,果其然歟?宜興師每日服附子五錢,徐元扈相君每日服大黃五錢,皆是異事,一名醫告余曰:二人此時不覺,後來須一總算帳。元扈尋卒於任,病不一二日,了無他異。宜興師又不得以附子死也。嗚呼!醫言亦不驗矣。
遲之萊為諸生時,至海上一寺,仿佛若生平曾經歷者,蓋此寺中僧也。後泊舟某處,夢至文昌帝君所,言官當至太僕寺少卿。覺而訪之,其側近數里有文昌祠,徑路一如夢中云。頃自廣西差回,將升,屢因欲避太僕,逡巡不果,未升而沒。沒後贈太僕少卿,竟不可逃。異哉!
吳澹人亦夢曾為松風寺僧,方水師作序,曾述及之。後寓所失火,被焚,三日而卒,亦僧家茶毗之義也。宋九青在杞縣,妻病甚危,其僕夢至馬神仙廟,有石碑,上鐫宋名,為太僕寺少卿,其後俸滿,避之如之萊,竟升大理寺少卿,歷太常,至刑部侍郎,則夢亦有時而不驗也。馬神仙廟在萊陽縣,人甚崇重之。
夢有至奇者,陳井研之祖名某,巡按遼東御史也。家本寒素,未生時,里中富室夜夢有人送匾至其家者,署曰光祿第。其人有兩子,皆諸生,以為科第可待也。未幾兩子俱死,諸孫零落漸貧,鬻第於御史。會差遼東,卒於任,以勤勞王事贈光祿少卿。去富翁作夢時,已五十餘年。後有司送匾其家,前夢始驗。不知此事何急而預兆於五十餘年之前,且所兆者乃死後之贈官也?胡菊潭世安為余言如此。
掖縣王萬象,好言神怪,自言少時遘危症,夢雲長公騎馬持刀提人頭來救,甚真,次日即愈。又言曾在濟南處館,有一狐甚靈。主人病中思桃,時方十二月,計無從得。狐言不難,去一炊許時,即向空擲下二桃,連枝及葉,露尚未乾。問從何得之,則云來處遠甚。蓋世間自有寒暑相反處也。又二年,狐淒愴向主人言,取桃事發,不得留矣。自此遂寂然也。
神仙事古來多傳之。登州有王赤腳者,不知其名,但以赤腳為號,或見其方坐地上,忽在樹杪,土人多言其術甚奇?𨓏𨓏出人意外。有從之學道者,即言不可,間指數歲童子曰:他卻學得。嘗出其陰以示人,則一如童子也。一日將死,遺言葬城門橋下。如言掘之,得石碑,鐫「赤腳王」三字,因埋之。數日後,於他縣有人見焉。其在衡府甚久,適邱宜城談蔡蓬頭事甚悉,其跡著世多知者,此不具載。蔡蓬頭,王赤腳,可作的對也。
宜興師之再召,夫人吳氏,卒逾十年,忽於夢中阻其出山。宜興未然之,夫人云:既不信吾言,可同我暫至一處。宜興不覺隨去,見一老僧頸係一索。夫人指示之際,悚然驚寤,自知不祥,乃是夕世兄亦有此夢。較著如此,而不能斷割,以及於難。至濟上,余造謁舟次,語余曰:自知再來必至禍及,而不敢不來。嗚呼!豈其然歟?
王巴縣,宜興師之同年。再召至京,未見朝而罷,或以為井研欲據首輔,故逐之去。井研即有此心,無此力也。宜興師緹騎催取候旨,上無日不遣人往偵,相傳約巴縣於某處密語,又傳以書約巴縣先抵京而後繼入,此往偵之言播於京師者也。上因宜興遷延太久,甚怒,故宜興不敢再稽。上遂於前二日殺吳昌時等,則宜興之死、巴縣之逐決矣。巴縣至良鄉縣上疏,票擬獎譽及延佇等語,俱為上所刪塗,此豈井研意也?
京師凶宅,𨓏𨓏而有,如楊大洪及崔呈秀,雖邪正不同,先後並住一宅,而相繼破家。御史張聚秀尋卒於其內,人相戒不敢居。青州馮可賓獨買居之,且開園起樓,以娛封翁。一日,馮鄴仙元飆在朝,仆於班次,傳者哄然,皆以為可賓且爭咎此宅。已而非也,然其封翁竟沒於此宅,繼之者亦以憂去。太僕寺街亦有一宅素凶,何香山居其中七八年,其家中或見緋衣婦人,往來空室,香山不見也。香山去後,宋五河琮以考選僦居,未一月而斃。同館吳慎旃移入,余以為言,吳云:凡宅豈有不經人死者?何妨於事?未五日而吳病,病十三日而歿。余初住一宅,業師以序貢就選,暫館余寓,倉猝病卒。余旋奉差出京,同年張師度入居之,病卒。最後孫鳳毛亦卒於此宅。皆數人相繼,事豈偶然?然則凶宅果有之也。
戶部員外塗有祜,四川人,廚役為妻撲殺,埋宅中。後居者發得其屍,轉相推究,於是有祜冠帶閑住,妻追敕命也。袁忍西愷參宋之普,亦以鶴啄死屍為言。至煩御史按驗,在塗與宋,固非所以處下人。要之,此等非所以瀆聖聽也。至屠愚仙象美紅葉一事,更屬穢媟。以閨房不堪道之事,而謄章奏,煩處分?何為也哉?屠愚仙薦張鳳翥為邊才,召對文華,殿,至日斜,上始出,而鳳翥自辰入,飲酒已成大醉。同召數人,見其語狀潦倒,謂不可入,鳳翥力爭欲入,奮袖喧呼,至左闕門,守門中貴復加留阻,鳳翥怒,拳毆之,復操俚語呼曰:皇帝老官召我,何人敢阻?由是數人力遏之而止,然上已知矣。諸人對畢,上問張某何不至?對曰:適在郊外較射,射畢飲酒,不敢入。上曰:想是酒醉發狂。不懌而罷。屠於次日疏引罪也。
熊文舉在吏部,亦著清名,一旦,有過周謀事。周謀,韓城門生也,江西人,浙中知縣,使人江西,求熊封翁遺書文舉,升過為部屬,以甲科得此,不為難事。乃又遣人於京,申明前事,因被緝獲。其稟云:所商之題,乃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也。又云:與敝座師言之。指韓城也。韓城出揭,委之文舉,時文舉典試未旋矣,部鞫,乃封翁應之,與文舉無涉。於是封翁論戍,而文舉一疏之後,恬然復官。余竊為文舉不取也。
丙子五月,御史詹抑所爾選,上輔臣以去明心疏,蓋以嘉善相君發端,而及近日時政,言甚切直。上怒,召對,辭色俱厲,詹應對無所屈。上執疏問如何是苟且?詹曰:即如捐助一事,也是苟且。侃侃數幹言。且云:臣死不足惜。皇上幸而聽臣言,固可為今日之用。即不聽臣言,亦可留為後日之思。中璫在旁,嘖嘖歎服。上益怒。閣臣申救良久,命錦衣係之,朝房候旨。翌日旨出,著都察院議處而已。院議罰俸,但議語涉誇,遂並處主稿御史張三謨,而院乃以為民議矣。向令議語稍加詆摘,即罰俸無不允者。此中機括,頗亦易知,而當事者未悟,激成擯直之舉,良可恨也。
仇維禎以侍郎出鎮通州,到任後,疏稱通州內璫守禦之能。御史今僉憲金光辰論之,謂其不思自樹,巧借內援,於維禎責備極當。而上召對平臺,怒甚,曰:仇維禎方至通州,亦須讓他展布,便爾借題沽名。會天大雨,雷震,因而霽威,光辰如故矣。
辛巳冬月,忽起大風,午門及左右掖門門關一時俱折,如截斷者,亦可異也。余未在京,中書於允中言之。癸未,既復內操,一日雷震奉先殿,毀其脊。上天仁愛,能無惕然於其間歟?
陳啟新既用,上亦悔之,祇是不肯認錯。其後薑卿墅采上互糾之疏,下部看議,部議有刀筆等語。上不悅,諭輔臣曰:祇是處分可矣,管他甚麽刀筆。意猶未脫然也。部議,在外撫按提問,本欲困之以法,以快人心,乃使乘間脫逃,路皓月不得辭其責矣。啟新曾清理順天府錢糧,將科場供給裁削太過,主考猶可支吾,房考至無炊爨,其考官房中,一切借辦。榜出,天尚未明,而府役率行戶百餘索取,喧嘩滿前,何其無大體也?國家惜費,亦不宜惜及於此。在啟新固所不知,乃啟新被參,提問已經數月,而尚仍其陋,則順天府官亦去啟新不遠矣。
國初止有廩生,後乃加增廣附學,故試錄於某府州縣學下廩,則止書一生字,余則加增廣附學於生字上,此舊例也。河南周藩宗學創開科第,誤書宗學學生,多一學字。丁丑一榜,乃於增廣附學之上,俱落學字,徑接府州縣,有是理乎?是時孔句容為副考,填寫紙條,不甚留意,填榜儒士,不諳舊規,遂誤至此。榜後言之句容,且曰:須經重刊,乃便進呈。句容曰然,因言留都。遇丁祭,惟國子監舉行,上江兩縣統於府學如京師。故敝鄉嘲京城諸生曰:應天府學不祭〈(濟)〉,上江兩縣無學。正此類也,相與一笑而罷。句容事多,不知與禮部言否。閱月進呈,竟仍其故。至壬午,余一切正之。
往年試錄,有試中書舍人,竟書其銜,而不用鄉貫,世廟時錄可按也。近日孫鳳毛、薑金允,皆中書出身,仍書某學某生而已。往時教官無不書銜,故拆卷時,有一教官,則房考為之失色。今書銜者僅十之一二,其為教官與否,無從而知矣。辛未浙江王佐,甲戌南直吳鍾巒,俱以中州教官中鄉試,至會試仍入北卷中式,無或問者,此又何也?
自甲戌顏茂猷,五經特準殿試。丁丑有五經四卷,止中揭。重熙時,令各書本經四義於四經之前,揭為書經,則場中明知其為揭矣,此甚不可也。其餘三卷,皆差經旨,不必言揭卷在書一房。其房師將以為首,而總裁不肯也,曰:正為五經,不可掄魁。此何言也?夫明旨列茂猷於正榜之前,即元且居後矣,乃不可掄魁乎?文章公器,聞以五經增價,不聞以五經受累也。壬午場中止有二卷,各卷謄畢始入。羅小遜曰:既是兩卷,止可中得一卷。余曰:不然,且看文字。如或不佳,一卷亦不可遷就。如佳,雖有十卷,也須中他。小遜曰然。既而兩卷皆佳,但五經序列,不便分房,因書各房於小紙,與小遜各拈其一。此時一名二名俱定,三名以二場貼出,中書黃耳鼎房中卷也。黃方俸滿考選,小遜欲以次卷升補,余甚不愜意。至四名禮記卷又甚佳,不可易,余惟期拈得書經春秋,則以五經卷為魁,以專經卷為第六名,庶破丁丑總裁之謬。不意拈得詩二房及禮記房,則不得不以為第二卷矣。豈數為之歟?或者不知,以為踵丁丑舊例,而實非也。猶幸小遜俯聽余言,開五經兩卷之例,明年兩卷皆捷。復有五經一卷名趙天驥者,在山西,以五經中式,至是亦在中列。填榜之際,井研及通州曰:五經祇好二卷,如何又是一卷?遂以本房易經填注,是不敢於破例而敢於欺也。請問二公,壬午之前,何處有兩卷之例?豈中堂擔當,反不如兩宮坊耶?井研不足道,通州是如何遭際,上以格外用之,而不能破格以事上。小事如此,大事如何去得?
丁丑闈中,羅小遜以夢故,焚香拜落卷,信手抽得一卷,甚佳,乃破中有鏡字者,忘其名。余未嘗有夢,而𫝾閱落卷,不遺餘力。僅得一卷,亦無他異,但首篇承上節惡字來,從惡說到好,又從好說到惡,不作兩平。其先為同事蕭曆室譽,塗竄滿卷。遂命人洗淨,加以圈點,且批云:會場大矣,何可少此一種?薦之句容。是日,句容晨起,似夢非夢,若有人扼其臂者,既而此卷適至,遂收之,即烏程閔度卷也。余詩有云:吾道良堪據,鬼謀非所尊。蓋謂此也。
壬午,有諸城丁某者,以三百金得監元,復營關節,故評事李森先以擬題掛議。丁見事跡頗露,不敢入場而去。余與小遜因而加慎則有之。迨後榜出,江西有二人,而山東並無一人。時入試者六十有餘,並副榜亦無之。事出偶然,東人遂謂余有心避嫌,不知闈中安知其為東人而汰去之?若拆卷之時,眾目共注,已定之卷,誰得以意改移?夫但保自己名位而排擠桑梓,此謝德州升之所為也。余雖不肖,萬萬不至如此。
胡麒生行人,俸滿,業已出缺,候考,乃復入丙子北闈。中書陳龍正閱戴記,借其擬題一帙。榜出,所中有胡維孚者,物議騰沸。龍正為《醒迷記》一通,後維孚為部科磨勘,四義刻布,於本題無涉,龍正乃自陳有《醒迷記》,旋得旨,進呈發抄。故維孚革褫,麒生降處,即副考閃中畏亦降讚善,而龍正無恙。此事殊不可曉。胡特泛然擬題耳,出題在龍正,閱文在龍正,而乃嫁禍他人,何為者也?且其《醒迷記》不過因物議之及,更加詆毀,不受其饋杯耳。有何發奸之功,而超然事外?故浙人亦有不能平者。
此科解元馬之驪,文較癸酉殊勝。乃有一二下第諸生,吹索字句,投揭於陳啟新,遂至疏聞。於是主考黃東厓上疏自明云:吏科無衡文之責,啟新非能文之人。上塗吏科句,意可知也。部議竟以核字不雅,罰至四科。無論一字不足以累全文,即專論一字,有何大戾而至是也?啟新不足責,儀制案呈,逢迎啟新者,推其用心,何所不至?自庚午姚現聞希孟以中武生被處,北闈遂為畏途。蓋輦轂之下,議論易生,風波易起也。癸酉張費縣序及,先期托疾杜門,因以方遂安為主考,是科獨無議為希遘也。壬午,余以赴京之遲,為宜興師所不喜,甘心寧入北闈。或詰余曰:業已遲矣,何不再遲半月,明年便入會闈。余曰:是則罪之大者。噫!亦良苦矣。
劉澤芳,可斅之子,年雖幼,而文字盡可中式。乃部中不肖司官,以伊巨富,垂涎而不得,則磨勘其卷,以為奇貨。謂其首篇套用敦厚以崇禮舊文,幾於全錄,次二篇亦然。不知北場文字,有用本題舊文數行,彼此相同,仍在中列者,況別題文字,焉能禁其套用?且亦何必禁也。一二司官,更加狠戾,稍欲伸說其間,便執巨富為辭。相與目笑之,反似受其賄賂,代為出脫者。此等悶氣,大不可耐。
子罕言命,理乎抑數也。子平五星之說,余自幼不甚信,以其年用建寅,而日用建子也。以十一、十二月為去年,而以子時、丑時為今日,即果有此理,果有此數,而舛錯如此,何能奇中?京師有王太和者,江西人,人共以為神驗。一日與傅海峰鍾秀訪之,方巾道袍,屏去僕從,託言候選之官。推算良久,一毫不似。余與傅相視而笑。壬午,枚卜曾以柄用許宋九青,又言六月二十二日當召對。是日果召對,乃下獄,非柄用也。太和自此逃去,不知所之。
劉幼孫重慶,戶部侍郎,生平有好古之癖,日用之物,無一猶人者。凡古異之物,價無貴賤,以必得為主。沒後欠債二三千金,皆費於所好者也。余嘗飯其家,所用食器,燦然黃色,皆宣廟壇器也。不歲餘,皆散於京師。傅海峰得其一鼎,價一百二十金,其買時蓋三百餘金。其他物皆稱是也。
徐僉憲礦攜一元章石卷,凡百餘種,五色胥備,其石各有所似,而不似石者頗多。奇狀曆落,目所未睹。
京師有二古像,其一栴檀佛立像,在鷲峰寺,有古記,其質深碧,似金似石,間有似木處。乃西國填王當釋迦佛在時所造,自龜茲入中國,歷二千餘年,像莫古於此者。其一大士像,在稽山會館,尉遲敬德所造也。栴檀像萬曆年間覆之以金,殊為可惜矣。
又有貫休羅漢,在城南一寺,十六軸,古絹為香煙所侵,黑色。持向日中,僅辨仿佛。閱數軸,往往目眩,無能一日盡閱十六軸者,亦奇物也。
殿試之次日,詞林詣兵科一飯,觀唐人十八學士圖,相傳為故事。癸未,余得觀焉。吳道子畫也,皆立像,上署銜名,無他景物點綴,末有沈括跋。及問所從來,則正統年間,山西一監生,條陳兵事,兼進此卷。疏既下,並此卷俱付兵科,遂留至今。時沈蒼嶼允培為都科,復出調馬銅牌,蓋銅符也。字皆反凹,其正文隆起者藏番人處。大篆云:皇帝聖旨。下為二行,云合當差發,不信者死。外以紅皮為套冒之,旁有細字曰:撒剌哈。必番人名號也。當時以調番馬,當在茶馬之前矣。嗟乎!國初威命如此,覽之徒增慨歎耳!
太僕寺石刻畫馬有二,一史道碩,一趙孟頫,皆王鳳洲世貞官太僕時所摹勒也。趙畫馬,人所共知。史,五代時人,畫馬視趙為奇,筋骨鬃鬛,更加麥嶒,借此以久其傳,實為厚幸矣。
內閣宣聖像,亦吳道子畫,余嘗入視,其像冕旒端坐,亦無景物,大都如世俗所畫神像者。龕外有帷,帷中燃燈,絹色又古,但見其依稀耳。下有範銅像,兼四配像,則宣廟所賜也。
內閣設先聖像,而閣臣兩列坐焉。中施長案,相對治文書,儼如先聖臨之者,製固善矣。若文華門東直房,不過暫憩之處,亦有小像,則余所未解也。余嘗教習內書堂,堂西向,約十餘間,其南一室奉先聖,其北一室亦奉先聖,於南則拜,於北則揖,不知何所取義?夫設聖像於教習內豎之堂,已非所宜,況相去咫尺,而設二處,不亦瀆乎?所當議撤者也。
凡入內書堂,其司禮掌印,俱投侍生帖。蓋國家設詞林,衙門雖冷,體貌則崇,自史官已然,彼亦不以為異也。論者乃稱張江陵投晚生貼於馮保得,非不悅江陵之人,造為此說,以誣江陵者乎?然近日張淄川以首輔之命,不出傳聞,其求曹化淳,實有此事。淄川原非詞林出身,未必無此苟且之事。但取戊辰會試錄觀之,內外簾官,凡給事中、御史,無不因魏璫帶卿銜及都御史銜者,獨詞林如故。蓋詞林之體,原自無可營競,雖諂躁者不能改其常也。祖宗以此儲公輔,意深遠矣。
杜毅齋三策冊封琉球。海中月夜,如在水晶琉璃中。遇雨尤奇,水自空中直下,與海水相接,渾而為一。雨中有赤黃綠黑等龍,隨水上下,鱗爪攫拿,毫髪皆見。僅七日,至琉球。回時中路舵折,一日一夜,在回溜中行,不知遠近,舟人自分不全。黎明忽見遠山,諦視之,福州山也。不炊許時,已抵岸矣。
福州海中有彭湖島,相去三千里,晴日仿佛可見。有參將領兵駐其中,自福州順風而往,不半日至也。又有東島者,視彭湖為近,內惟產鹿,千百為群。島人捕得,取其腸胃,連糞食之,以為至美。其全體則鬻之福州人。今所鬻鹿脯、鹿筋,皆東島物也。
應劭《風俗通》記稀姓十餘人,皆為太守,或以為非實,然不必非實也。《南部新書》言,唐大中以來,禮部放榜,歲取二三姓氏稀僻者,謂之榜花。余考洪武以來,登第稀姓,四年辛亥則有智審〈(元氏人)〉、爾朱欽〈(富平人)〉,永樂十三年則有巴鏞〈(江西都昌人)〉,宣德五年則有薩琦,正統十三年則有越堅,景泰五年則有上泰〈(江夏人,上字與尚異)〉、茂彪〈(襄陽人)〉、聊讓〈(蘭州人)〉,天順元年則有上誌〈(朝邑人,與泰又異省)〉,七年則有宜茂〈(公安人,殿試改為陝。崇禎年,公安有陝嗣宗)〉;成化二年則有乙暄〈(海州人)〉、沃頖〈(定海人)〉,五年則有勒璽〈(曹縣人)〉。八年則有閭鉦〈(涇州人)〉、蘭玉〈(趙州人)〉,十一年則有仰昇〈(無為州人)〉、滑浩〈(太醫院人)〉,十四年則有才寬〈(遷安人)〉,鈕清〈(會稽人)〉,茆欽〈(盧龍人)〉,二十年則有稅新〈(四川南溪人)〉,二十三年則有仵紳〈(蒲圻人)〉、戈福〈(代州人)〉;宏治六年則有蔚春〈(合肥人)〉、院賓〈(順天人,院字與苑異)〉、閭潔〈(涇州人)〉、仰儒〈(餘杭人,與昇又異省)〉,九年則有汝泰〈(吳江人)〉,十二年則有牧相〈(餘杭人)〉,十五年則有訾綬〈(朔州人)〉;正德元年則有堯弼〈(內江人)〉,三年則有銀鏡〈(忻州人)〉,六年則有頓銳〈(涿州人)〉,九年則有底蘊〈(考城人)〉、及宦〈(交河人)〉,十二年則有仵逾〈(蒲所人)〉,十五年則有俎琚〈(磁州人)〉、眭紘〈(武進人,眭音須)〉,初杲〈(潛山人)〉;嘉靖二年則有阿其麟〈(代州人)〉,五年則有拱廷臣〈(桂林人)〉,八年則有眭煜〈(丹陽人,與紘異縣)〉、郟鼎〈(太倉人)〉,十一年則有承林〈(德州人)〉,十七年則有汝齊賢〈(吳江人)〉、順境〈(武昌人)〉、步允遷〈(薊州人)〉、卿文瑞〈(公安人)〉、蒿賓〈(滕縣人)〉,二十年則有鈕緯〈(會稽人)〉、戈中和〈(南充人,與福異省)〉,二十九年則有操守經〈(浮梁人)〉,三十二年則有鈔介〈(彰德人)〉,三十五年則有操時賢〈(浮梁人)〉;隆慶二年則有咸懷良〈(萊陽人)〉,五年則有由神門〈(杞縣人)〉。令狐氏,唐宰相族也,當時以門族單少,有相認者,即收之,甚至姓胡人,亦冒稱令狐。或嘲以詩曰:自從元老登庸後,天下諸胡盡帶令。萬曆中,有進士令狐泌,近日有新城令令狐永輝,不知其為宰相之後否?以上四十餘姓,皆從會試錄得之,非傳疑也。又益都有郇姓,本毛詩郇伯勞之之郇,乃音環,不音旬。郯城有榚〈(音卓)〉姓,亦巨族也。黃縣有淳于,即髡之後,歷代墓具存,大顯於唐,碑表相望,今族屬千餘人,而無業儒者,范黃縣云然。又山東有舉人雎𡉥,唱名之際,二字俱不識,乃自言音雖衝,又非不識甄盎之比也。其不係士紳者,稀僻之姓,所在而是,又未可盡記也。
卷下
编辑癸未九月,經筵進講君子有九思一節,余先期撰講章送閣,進規處有「聖不自聖」一語,井研使中書來曰:此語上所最厭,宜改之。余即易以別語,因思堯兢舜業,古來帝王,憂勤不已,無非不自聖之一念,何至以為厭也?此語可厭,則講書亦可厭矣。區區小臣,不敢謬執己見,井研恐不得辭其責。
辛未,羅萸江喻義送講章於閣,烏程令改,不肯,遂至疏參,言舊例惟經筵進規多於正講,日講則正講多,進規少,今喻義以日講而用經筵之例,駁改不聽,自愧不能表率後進云云。乃下部議處,部議云:聖聰天縱,而喻義嘵嘵多言。遂以閑住處之。夫講章豈有二例,況多少之間,惟視文義盡否?又非有一定之限也。烏程不過借題以處羅耳。乃如部議,天縱不須多言,安用講書為也?一忮一諛,後來講官無所措手矣。
日講,與上共憑一幾,置講章其上,以牙簽倒讀,非預誦精熟,往往致誤,短視者尤苦之。何香山為講官時,講《尚書》至「弗慮胡獲,弗為胡成」,冥然不記,遂不能終講。翌日上疏引罪,韓芹城四維,壬午冬杪,自少司成加中允為講官,舊本短視,牙簽所指,多非其處。講未及半,偶有遺忘,不能復措一語而罷。又數日復然。乃自陳怔忡健忘,於是準辭日講,但帶官銜佐成均也。
上不喜忌諱,一日講《春秋》,越過「宰咺來歸仲子之賵」一條,上問何為遺此不講?蓋宰咺稱名,以見宰之非宰,疑講官為執政諱也,其實諱賵字耳。至於疾病二章,從來不以進講,上皆令補進。其時王素公錫袞為講官,乃以天字立義,言聖與天通,無論死生疾病,無往非天。故曰:吾誰欺?欺天乎?議論盡有關係,但進講須誦本文,末節死於臣之手,及死於道路,是何等語?旃廈之上,無故宣此不祥之言,似亦非所享也。
春秋講章,與他經頗異,多不用進規,每講僅一條,甚至意義少者,寥寥數言而畢。但以一人專講,不復更替為勞。宜興師柄政時,越次而用劉允平若宰,乙丑諸公甚不平,宜興師不顧也。允平講官三年,敘升至諭德,反在乙丑諸公之前。癸酉冬,漸有柄用消息。或云:因為講官而用力於內也。一日早朝,有遺匿名單于左掖門內者,多言閨門及鄉黨間事,盡不堪道,一時哄傳。劉不自安,因乞假歸,無幾,即以病卒。此可為詞林躁進者之戒。
王素公錫袞,雲南人,方署吏部印,又為講官,每於事隙撰講章以進。是時上或連數日禦講,王不廢部務,每日撰講肄習精熟,至於不遑寢食,而因講納忠,往往而有。一日,講「禹吾無間然矣」一節,進規處略去各項,獨重溝洫,言江南水利,極其詳盡,其於東南財賦之地,裨益良多。但河北水旱,非溝洫所能救,東土諸泉,以漕運故,尾閭泄之,民間不得涓滴之用。而荒盜以來,蒿萊盈野,雖神禹復出,將如之何?夫天下大勢,策積貯則重在江南,策形勝又重在河北。近日傅司農淑訓,將邊腹餉款入不副出之數,刊刻成書,每遇朝臣有蠲逋之請,概從庋閣。但送餉款一冊,不復議覆。余壬午入都,請蠲七州縣逋額,司農亦以此法應之。吾恐天時人事,兩值其窮,將來釀禍,豈但入不副出而已?天下大計,非可與貧窘作家量入為出者比,乃不酌量緩急,而欲概杜請蠲者之口,憂國者不當如是也。
庚辰秋,上傳諭,欲素食終身,以聖母蚤崩,不及養故也。此殆托言,或別有所感而為之也。一時輔臣有揭,李印渚紹賢有疏,大要為主上愛口腹,謂不宜以淡薄自苦。自古帝王之孝,不須如此而已。上皆優答不允。不知此等揭疏,何所見而為之?夫上之感動及此,必有大不安於中者。乃不能引類暢言,以成就君德,而反言不宜淡薄,何其言之陋也?余謂宜備極讚美,而更推廣言之,皇上以聖母故素食終身,大孝至仁,千古無兩。但帝王以天下為一家,民物為一身,則仁孝又不止在素食也。素食之意,將以惜物力,則買辦需索,造作進奉,以至非時之賞齎,鋪墊之羨嬴,何者不當裁節?將以惜物命,則緝獲聽斷,拷訊駁讞,以至財與命相連,法與情兩乖,何者不當寬貸?推此類言之,使天下無一浪費,無一銜冤,其為素食也大矣。揆之聖母之心,何等欣慰?即日禦水陸之味,何損於仁孝之一毫?今議裁議減,多在外庭,而監局之中,其盈縮任意,溪壑無厭者自若也。爰書之重,一駁一加,至於加無可加,比無可比,但言奉旨從重而已。甚者廠衛緝獲,即為平反所不及,十有九死,萬一得生,而其家已破。封疆之事,聞殺督撫,不聞殺總兵也。間有總兵乃其庸瑣無能為者,故總兵益驁,督撫益危,皆非所以惜物命也。持此不變,而避腥膻,茹蔬果,將恐聖母在天之靈,有愀然不樂已耳。以此進規,上未必怒,何諸人之疏,絕無此意?失悟主之機,阻為善之路,良可惜也夫。
李西野化龍,山西人,考選,部擬御史,上自改為給事中。到任之日,上疏自言:臣才能譾劣,僅擬御史,已為過分,不知皇上何所取於臣,而特改為科?恩則厚矣。臣伏自循省,求其所以當改者而不可得也。此言可謂切中,出於自言,尤人情所不肯。上怒甚,降調,尋以假去,不復起。其與李互易者,為臺中胡某,試卷中有瞪目而視語,為上所塗,因易之。或言吏部進卷之日,胡夢大雨雷震,西北奮起一龍,失驚而寤。及旨下,易己者乃山西李化龍也,亦奇矣。
是次考選,亦有真定府同知許自表,以原擬御史黎玉田易之,自此遂開內改之端,而當事者漸至用以行私矣。黎為同知,半年升昌平僉事,逾月,遂升遼東巡撫。許以明經起家,既得御史,管京差,逾年,挨次當按宣大。意憚於往,乃疏參烏程,得旨降調,補上林署丞。由此觀之,未見其當易也。
己卯考選,亦有內改數人。吳昌時以部擬禮科,改部屬,而韓城之怨,由此結矣。是時上自命題「復河套議」,凡言不可復者即入選。或云武陵密議棄遼東,畫關為守,故以復套為比。未知其果然否也。
張虛舟作楫,戊寅有疏論高起潛,上怒,責令回話。方燈下構草,所坐室中磔磔有聲,槅扇一時俱開,出視之,寂然無一人。張甚懼,自意當得禍不測,但業已論事,無可如何。默坐久之,再理前草。及疏上,止於降調,乃知鬼神弄人。有誌之士,決不為所愚也。
吏部侍郎張捷,宜興師之私人,即烏程之蔡奕琛也。蔡無日不至烏程家,張亦無日不至宜興家,宜興去而張為少宰如故。一旦太宰缺人,屢推未用,垣中呂黃鍾上疏言,何不於侍郎中特用一人?中書喬可聘駁之,謂侍郎止有二人,其一詞林,無升太宰例,非擁戴張捷而何?呂因舉詞林為太宰者以辯。時賀江夏在吏部,不聞以知人擅長,且自有詞林本等之官,安見其當為太宰?呂此疏出,而其擁戴,益不可掩。故未幾即轉年例,然而張如故也。會乙亥內察將及,御史劉宗祥素有貪聲,自知不免,乃發捷與己私書。有當事者專欲用內等語,意指烏程也。有旨詰張,張乃以閑住去,劉因免於察典,旋升江西巡撫。夫以不易去之張捷而劉能去之,不為無功。但發人私書,非正人君子事,況即與己之書乎?以此逃察,其人不足敬矣。
省中蔣德瑗,即晉江相君之弟,亦因察典將近,上疏參房之騏,奉旨云:國博考選,原係舊典,何言無例?時之騏為太學博士,議與考也。蔣欲借此建言,而不知房之與考,先從政府得之也。疏既被駁,蔣竟以察處。蔣與劉均一借題,但有工拙之異耳。要之,蔣之心事仍可對人,劉之心事,乃不可以告妻子也。主察者避其所忌,而甘心於其所易與,亦大憒憒矣。
曾就義,江西人,作縣頗著清名。戊寅考選,禦試,疏中稱百姓之困,皆由吏之不廉。使守令盡廉,即稍從加派以濟軍需,未為不可。上喜其說,遂擢第一,入詞林。未幾,即有剿餉練餉之加,實因曾議而決計也。夫為政須令有餘地,雖堯舜在上,不能使吏皆廉。吏未必廉,而加者真加,困者乃真困也,曾豈真昧乎此?不過一時逢迎,估借以為功名地耳。曾進館未久,復上民惟邦本一疏,得非有所不安於中,而欲以此救前言之失乎?或曰:就義前後兩截,可謂逆取而順守矣。又半年許,以疾卒於任。夫國計民生,何等重大,而昧心妄言,以博己之一官,此天地祖宗所不容。曾之死,蓋陰禍也。
漕運舊例,有土宜換棗之說,沿襲既久,並帶客貨。神廟年間,所帶日多,運軍以此為生計,視船如家,甚愛惜之。其有淺阻之處,自雇剝船,公私兩濟,蓋未有私貨得達,而反憂官糧之不達者。祖制寓意,深且遠矣。邇以運事遲滯,一切嚴禁,間遇私載,則沒入其貨而加重罪焉。運軍日貧,商販裹足,剝載既已無力,一旦淺阻在前,惟袖手而觀,諉罪於河道,甚且有燒船以圖賴,棄船而潛逃者矣。何者?非所愛也。自古王道本乎人情,利之所在,人爭趨之,乃因以集事,故私不妨公,王者所不靳也。不然,適足以致誤而已。夫公爾忘私,國爾忘家,士大夫猶或難之,而以責之運軍,此萬不可得之數也。善謀國者,宜熟思而慎處之。
丙子春,有歲貢生某者,忘其姓名,伏闕上書,上命取覽,以其所言無當而罷之。然其言亦有所見,如云驛遞裁減,而摃轎等夫去而為賊,則復驛遞為平賊急著。一時或笑其迂,不知此實至言。天生此食力之民,往來道路,博分文以給朝夕,一旦無所施其力,不去為賊,將安所得食乎?後有自秦晉中州來者,言所擒之賊,多係驛遞夫役,其肩有痕,易辨也。乃知此生之言不謬。夫言有可采,即芻蕘不廢,況貢生乎?
自驛遞裁減,冊封大差,人夫不過十二名,一輿之外,僅餘四名,不足以供節冊之用。乃有封王妃者,冠服或二三摃,新例又多並差,一府而有二三王妃,則冠服多至八九摃矣。其人夫仍是十二名,往往自雇腳騾馱之,蹩躄道途間,大為褻體。夫臣子奉差,即自雇腳力,非過也。冠服乃朝廷之法物,頒降藩王,典禮何等隆重,而下同商販,動輒靡貲,此甚非所以重帝命也。余方在籍,諸君奉差至濟,有見過者攢眉相告,余戲謂不見夫解銀者乎?夫馬俱足,更加護送,彼亦一錢糧,此亦一錢糧也。所爭者,出入之異耳。諸君以侍從之臣,持節之重,而不及一解官,何也?世事至此,付之浩歎而已。
宗藩之陵替久矣,非官紳諸人,敢與抗禮,而其勢既窮,雖欲沿舊制而不可得。且將軍受各官拜,亦舊制也,國初,將軍甚少。間或有之,其親皇曾孫也,即受各官之拜,彼此交愜。今傳經累葉,其非皇支者毋論。即列在皇支,皆王孫,非帝孫也。周藩郡王,多至七十餘府,將軍不下千餘,每遇散給錄糧,塞路盈衢,無非玉帶,而欲撫按司府而下,一一拜之,有是理乎?今上由信邸承統,故留意宗藩修復掌故。要之,當國初親近,無煩申飭,其禮自隆。若邇來宗姓,即二祖而在,亦不能因仍其舊。昔人言祖宗親盡,猶且當祧,況於宗室?嗚呼!此至言也。
國初,親王不時來朝,故高皇帝定親王與皇太孫相見禮,公見之後,仍有家人禮。至陵廟行禮,太孫居中,稍後,親王兩旁,在前。天順初,召襄王來朝,已不用家人禮。而欲天下宗藩,隆重如二祖時,何可得也?況熙、宣而後,防禁日嚴,閉著一城中,無異囚拘。各官之於親王,惟無失大體,足矣。郡王而下,盡可通融講鈞敵之禮,一切舊制不能復,亦不必復也。唐親王皆出守郡,黜陟行焉。宋親王班在宰相下,我朝雖無此制,然江陵盛時,於親王皆以賓主相見。其受封在江陵為宗伯時者,又側坐稱門生,即云勢焰所爍,頗為非宜。然而朝廷益尊,不聞親王遂以此貶重也。矯枉過正,將生事端,亦豈親親之道歟?宗藩儀節之議,始於唐藩,上疏言各官有乘輿,至端禮門內者,用拜貼,書大字等款。各藩率不聞有此想,獨中州為然,此誠各官之咎也。部議屢上屢駁,遂下署部侍郎陳子壯於獄。傳聞上怒甚,欲加廷杖,曹璫跪諫乃止。未幾,唐藩杖殺二郡王,上乃不懌,蓄而未發。尋又疏請統兵勤王,總亦內不自安之意,非真有他誌也。上密敕撫按,押發高牆。其旨云:一日殺二郡王,滅絕人倫,背違祖訓,莫此為甚。向使不議儀節,二郡王萬不至被殺,亦無從而禁錮高牆矣。語云:雖曰愛之,其實害之。上而不愛宗藩則已,奈何以愛而貽其害哉?
魯王壽鏞所寵孫氏,濟寧人,其出甚微,晚年以五千金助餉,為孫氏量求名號。部議,魯王已立世子,世子亦庶出也。今之此舉,獨不為世子地耶?上從部議,並卻其所獻云。
魯世子以派自號乾山,其宮中所築假山,在乾位也。山中有洞,穴地為窟室,極其深邃,以甕貯油,晝夜然鐙。凡諸用物,靡不息具。蓋因德王被擄,中州福伊等藩,相繼淪陷,為此山以備緩急,可避匿也。壬午,兗州破,世子走入穴中。宮奴引兵至穴中得之,拷追金銀略盡,以弓弦縊殺世子。方縊,世子呼曰:當先殺我子。不知何意,竟如其言。世子身短多須,通體皆黑毛,長可寸餘,異常人也。
濟南破於正月初三日。歲內二十九日,在圍城中猶令曆城令追債。兗州被圍,世子止捐三百金,乃預借祿糧,取之充州府庫者。有何太太者,魯先王之妾也,聞事急,自捐五千金,世子留其四千五百金,而以五百金付外。失城之禍,豈盡由天數也?青州被圍,衡王號泣,召各官出金銀於庭,恣其所用,青州得以無事。乃事平之後,將寄貯外解各銀,照數扣留,以補所費之額。惟汴城八月之圍,周王費至數百萬,卒以保全。真強人意矣。
宗藩以科目起家,始自辛酉。大要宗室能文者,江右為最,楚蜀次之。科目之開,本以收羅天潢之俊,何必限以定額?各省屢請不允,至己卯,有多中宗生一名者,輒裁去民生一名,厥後遂止如原額,是不欲其濫進也。乃科目之外,又有換授,每藩多至五七人,選除未盡,繼者接踵。一宗才耳。與其旁及換授,曷若稍廣科目,且換授易?科目難,久之,將盡趨換授而科目廢矣。使宗室諸人,不務讀書,專事鑽刺,未為得策也。
換授之法,皆自親王保舉,莫多於江西。寧府統字諸宗,以換授在仕途者,不下六七十人,且本府無親王,則各郡王所保舉也。羅小遜曰:大都以五十金求薦,得之甚易,故多至此也。至京復加營謀,優者得中書舍人,次者不失為州縣正官。吏部田唯嘉,專以此為奇貨。夫宗才換授,原以用其才耳。中書閑曹,何長可見,乃以處最優者?使帝室之胄,金錢橫行,垂涎於臺省,其恩歲宗貢,號為正途,反遠遜不及,此所謂舛也。
舉人朱由�,益藩宗室,以會試副榜,求準殿試,此宜允而不允。舉人未登正榜而優議者,在昔則有孔諤,在近又有顏茂猷,況以宗室近屬,求赴廷對,何用靳之?朱露一朝覲縣官,率意上書,一味逢迎,非能言人所不能言也。乃召對授給事中,賜名統錯,沮向用之路,開僥幸之端,往往如此,所未解矣。
朱統鉓,亦寧藩宗室。鉓字本音飾,其義亦同,而江右人多呼為布,何也?戊辰,選庶吉士,有言宗室不便入館者,改授中書,即告假云。又三年,值宜興師為首揆,閔太宰洪學秉銓,乃入京辯復。統鈰本宜興辛酉所錄士,而太宰為江右左轄,曾賞其文也。由是得復庶常,癸酉授職。壬午,南闈副考,後序中以宜興師乃兄比卜式。蓋辛巳相隨入京,輸米五百石,選得光祿署丞者也。以比卜式,恐亦非其倫矣。
甲戌進士朱寶符,賜名為朱統銍;朱𮡶,賜名為朱奉𮡶;皆庶宗,未請名祿者也。二人未曾疏請,恩出特賜,準入玉牒,是上所重在科第也。乃又有時而不重,何歟?
庚辰就教舉人一百餘人,就教歲貢生近二百人。既試,上傳諭吏部,悉與部屬及州縣正官,又言此係特用,後不為例云云。於是舉貢間選,俱照甲科資格,惟吏部選得兩司務,其餘部曹,無不選授。諸人出於不意,自詫特典,一時意氣出於甲科之上,此不待言也。但其本意,原在就教,囊資無多,不足以充選後之費。在京職猶知節嗇,若選得外官,其勢不能無所費。又謂官出意外,雖費盡可取償,未免任意借取。京中債主,亦以金錢恣其所用,未出京而負債多以千計矣。欲其居官廉介,安可得乎?故肆者遂玷官箴,謹者亦將坐困,究至吏治人才,兩受其敝。謂此新奇快意之事,可為乎否也。余州亦選一新守,隻身而來,有京債七人隨入衙中,未數月,而被論以去。其人能文,又謹飭自愛,而受累如此,則其餘可類推矣。
欲行保舉之法,但限某官而上,方得保舉。如宋之預舉自代可也,不必以一時類齊。今之保舉,至刻成齒錄,儼然若一科目。然格套漸成,營競乃起,故有千百賄賂謀保舉又謀選除者,皆一二年後末流所必至。吏部又欲就中低昂,以濟其私,於是每考有縣丞主簿等官,與考諸人,即欲不更加營謀而不可得。夫以正官舉,即當以正官用,稱與不稱,自有連坐之法,與吏部何預?若果文義疏謬,不堪臨民,駁回可也,甚則罪及舉主可也。何用曲加調停?降選丞簿,攬權歸己,賄賂公行,皆由吏部之不肖耳。
保舉州縣正官,原限舉人以至生員,未有及童生者。宋今礎之普,時在垣中,獨保一童生。余怪問所以,宋曰:此人雖曰童生,其實年老,不能為官,聊復塞責,以免連坐之累耳。當時為之一笑。其人既經保舉,即於里中具冠帶,張蓋乘輿。其兒婦偶有小過,其人怒甚曰:吾今已為官,當行官法。集親族,杖兒婦於庭。或言以其夫代者,不許,竟杖之。其婦當夜縊死,父母訟之於官,未及訊質,而童生亦斃矣。
副榜準貢,始自辛酉,本登極恩例也,至丁卯、庚午而濫焉。有列名榜上者不與,而無名者反與焉,惟在有力者為之。新城王與玫、王與慧,皆原榜無名者也。至甲戌吊察曆科副榜原卷,於是原榜有名而卷偶失落,亦有被駁者矣。明年復令禮部較閱原卷,量留數名,以信前旨,其餘概發本學肄業,於是未選諸人,什九罷回。己卯,楊武陵建議將副榜充貢入監,行積分之法,又以副榜在後。或多贗增,議於正榜之前一日先出副榜,於是奉副榜允為得人之旨。其人既貢至監,但考一二優次,便以科道自居。移寓製衣,儼然候除之官。故言者有曰:同一鄉試也,為正榜者試畢而歸,寂無一語;為副榜者,乃人懷躍冶,希冀得官,此真不可解也。武陵不足道,副榜一事,非有異同商確之煩,而十年之中,忽行忽止,忽重忽輕,無論無以服士子之心,亦非所以持政體矣。
國學援納,原非祖制,以首善之地,廣收銅臭,最為不宜。第相沿已久,從來無議罷者。乙亥,忽傳諭一概停止,一時以為盛事。或以問余,余曰:援納固當罷也,但非此時事耳。又問何時當罷,余曰:外患悉平,財用充足,此其時也。或曰:若然,則更無可罷之期矣。余曰:援納雖非美事,然猶勝於搜括捐助。今搜括捐助有加無已,而獨罷援納,可乎?即罷亦暫罷耳。明年丙子,科場屈期,攜銀自遠來者,皆廢然而返。又當戶部窘乏之日,急欲得銀,而停止方新,不敢言開。於是公私兩困,言不便者十人而九。逾年之後,其例復開,何所見而停此兩年也?乃知為政者須度勢審時,務求可繼,不必慕其名而為之也。
援納之復,部議不論廩、增、附,一概以二百七十金為額。久之,惟附學納銀,而廩、增裹足不至,乃復照舊例。其意以為增廣多冒稱也,乃並廩例而加之。及不可行,而冒稱乃如故矣。久沿之例,即聖人無如之何?瑣屑計算,徒以傷體示陋已耳。善謀國者,殊不在此。崇文稅課,以邊患逋額數多,責令事定補解,遂至陡加稅額,積月而所逋益多。一主政接管,驟減舊額,由是商貨輻輳,有自天津卸載,越務關而赴崇文納稅者,有自臨清、德州即先赴崇文納稅者,不三月而前逋俱完,新課充溢,此公惜偶遺其姓名。此等手段,可作戶部尚書,與援納加銀之議,異事而相反也。
援納既停,監生漸少,於是開選貢之例,謄錄分卷,一如場中事宜。第減七義為五義,省三場為二場,其額每州縣一人,有不堪充選者,闕焉。本以充成均之選,非有異也。諸與選者,一時高自標許,以為破格大用,即在旦夕,遂欲淩科甲而上之。及廷試畢,一概入監,了無他異。其年暮家貧者,又不準就教,勉完監事,黯淡而歸,至家與諸生無別,反損去廩膳之資。強半悔之,乃知張皇一番,殊屬無謂,不如以選貢還選貢之為得也。
甲戌廷試,進士倪學士元璐為受卷官,與共事諸人言,文昌入豫,分今科鼎元當在中州。已而傳臚,果杞縣劉湛綠理順也。先是,景泰甲戌,杞縣孫賢為第一,宜興徐溥為第三,至是劉為第一,宜興吳國華為第三,相去一百八十年。地方甲子,往往相符,信乎非偶然也。
庚辰殿試,照例進呈十二卷。上取餘卷,至再三,皆以十二卷進,遂至三十餘卷。因而召對,問綏邊靖患報仇雪恥之策,諸人各有所對,獨通州魏藻德對曰:以臣所見,不離明問之中。因以恥字立論,累數百言,朗朗可聽,上為傾耳久之。時朝臣在列者,皆謂且為狀元。已而果然。《中庸》曰:知恥近乎勇。魏之立論,亦奏疏體,單拈一字,易於見奇,謂內外文武諸臣,皆知所恥,則才能自生,功業自建。論誠高矣。其所以生才能建功業者,未之及也。一段利口,不惟將狀元騙去,其後來柄用,實原於此。夫能言未必能行,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一旦爰立,吾恐海內拭目俟之矣。
壬午六月,宜興師薦用蔣晉江、黃晉江、吳興化,至十一月,復薦王巴縣。六月之薦,從眾望也。其薦蔣晉江者,以其博雅工文,將閣中選述,一切委焉,明與上言之也。十一月之薦,以熊、薑、楊、寥諸人,漸有異議,將資巴縣之辣手以為援也,上皆從之。至通州之用,宜興師絕不與聞,上之疑形,自此成矣。猶不悟,而自出視師,何也?宜興既罷,興化同時閑住,雖各有其事,而先後薦用之人,豈能復安?則兩晉江及巴縣之罷必也。癸未主考,越兩晉江而及通州,則已示其意矣。出闈之日,黃以一疏準辭,蔣宜即去,而因循未決,其後則欲去不可得矣。出處之際,其難也如此。
通州上疏,在壬午十一月,而三月始召對,其疏亦常談,惟借以為大用地耳。初召入,至閣說知,既出,又至閣,言上加獎,稱將就擢用,而未言大用。宜興對諸老言曰:衙門正苦人少,將借此分房,今又別用,奈何?蓋以魏陳言兵事,疑上或用為樞貳及督撫也。不移時,而入閣辦事之諭出,宜興見之駭然,而上之疑己,殊未之覺。嗚呼!明者見於未形,況彰著若此乎?
初,諭升禮部右侍郎,魏疏辭甚力。上改為侍講學士,原不甚錯,以魏自請閣議,乃以少詹兼大學士,曷若單用東閣大學士乎?學士五品,衙門之品級已極,其加官,雖至少師,仍學士,仍五品也。若言無五品入閣者,亦豈有四品入閣者乎?牽拘沿襲之陋,閣議未為當也。獨怪通州不辭入閣辦事,而極力辭侍郎,辭學士,其疏曆引嶽正、彭時以修撰入閣辦事,無非明己之入閣辦事,不為躐等,但不必陞官耳。官重乎?辦事重乎?居其重而辭其輕,以為不失吾之重者。而其輕者,轉盼仍吾有也。此等心事,殊欠光明,吾於其始進而知之矣。昔蘇子瞻中制科,上欲授知制誥,韓魏公以為不可;復欲授起居注,魏公言起居與制誥相鄰,亦未可;乃除直史館,子瞻深感之。古之自處處人者如此,萬萬非吾輩所能及。稍仿其意,一再固辭,未必上之遽中止也。今貪鄙怙戀之狀,先見於辭疏之中,異日遇國家大事,欲其以去就爭之,何可得也?吾非有意深求之也。使僥幸得賢輔之效,而余獨被失言之名,所甘心矣。
本兵之難久矣,外與邊鎮為二,內與輔臣為二,就己所能為者,又不能盡得之於上,故無事則虛度日月,有事則萬難支持。張象風鳳翼為本兵,丙子之變,自請以身當敵。先是,以舊本兵梁廷棟為總督,梁繇南至,張自京出,一籌莫展,畿輔數十城,皆被殘破。兵退,二人尾其後,途中但見大樹白而書曰:各官免送。所在皆是。二人度既出,且罹重罪,惟日服大黃取瀉。張以九月初一日卒,又數日,梁亦卒。及刑部擬案,梁擬斬,張免議。然則梁死為宜,張之死為不幸也。
國初但有大帥,後乃以督撫制之,則開創與承平,其勢異也。向來督撫皆擁重兵,故其驅使將帥,如左右手。然神廟之所至成功,皆此法也。撫三鎮七之議行,徒欲偏重將帥,以為敵愾之用,而不知其勢漸成尾大,督撫為贅設矣。既成贅設,而封疆有事,仍責督撫,故督撫類多抵罪,而總兵如故,非不欲責,實畏之也。朝廷畏之,而欲督撫制使赴敵,是必督撫有術尊於朝廷之上而後可也。一日,章疏中論撫鎮者,有云不足以制其死命,上塗抹之,批云:制其死命,是為何語?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後生。兵者,死事也。自古善馭將者,皆云往往得其死力。「死」之一字,果為過否?嗟乎!難言之矣。
上重武臣,外衛指揮而下,戒飭撲責之法,一切不得行,但許參罰而已。不知事有不至參罰,而但須撲責者,一概停止,則廢法矣。且各官有甘心受責,而以參罰為過者,相沿已久,今一旦更之,不以為優其體,而以為大不便也。有巡方杖指揮者,輒得降處,遂相戒以為不可。而皇城巡視科道,其杖指揮自若也。不止自杖,或又奉旨杖之,同一指揮耳。京衛不卑於外衛,巡視不重於巡方,而其分別若此,良有所未解矣。
武舉,非祖制也。洪武曆三十年,諸凡法制,罔有不備,繼以靖難而用武極矣,獨未及武舉者。以為兵事非可以暇豫習,非可以科目得也。且國初將才,不可勝用,焉用此為?至成化年間,承平既久,乃仿文試而為之。曆試騎射,加以策論,以為讀書不成,去而學劍者之地。鄉試積累,約至三科,會試既捷,亦止分授讚畫,不得實職。其有力者,或得建大將旗鼓,其無能為者,淹滯終身而止。似捍禦所資,殊不在乎此也。若是乎已收而姑置之,蓋以科目庠序所不能收者,聊復開此,使不逞之徒,有所階以自進。即不然,亦足以耗其雄心,而不至於為患。此弭亂之微權,非掄才之盛典也。今無故而尊之,與文試等,無論非祖宗之舊制,亦豈開科之初意哉?
辛未,武場定令,技勇策論兼優者為最;策論優而技勇稍劣者次之;技勇優而策論不能者,又次之;其技勇劣者不準。榜出,仍有言者,遂至下主考於獄。至甲戌二場,大風步箭,中者甚少。監者恐入場人數不及原額,上疏請之。但有一箭,亦準入場。是所重又不在技勇也。兩科之中,立法參差,一至於此。至於原卷進呈,往往取馬上九箭者,第為狀元。假使上親至武場,見所為馬箭者,未有不哂其兒戲者也。甚乃移之交試,使人控馬而馳,相去尺許,插箭於上,此必敵人相遇,皆木偶泥塑而後可也。將焉用之?
武場原止騎射,辛未加以刀石。刀三等,自一百二十斤至八十斤;石三等,自五百斤至二百五十斤。開場之日,有武舉趨而進曰:請問今日選將才乎?選家丁乎?監者曰:今曰鷹揚盛典,以應主上拊髀之求,何云選家丁也?對曰:既選將才,須存將體,須識將略。為將者全在機警,勝負所爭,在毫芒疑似之間。即武經七書,猶患其為陳言。但以科目久沿,不得不應此常套。至於騎射,雖武人所有事,然亦特武人之餘事,聊復試之,窺見其一斑耳。若在臨陣之時,全不恃此,況復增此刀石?無論力有強弱,未必能勝,即真能舉石五百斤,舞刀一百二十斤,有力則誠有力矣,一旦遇敵,安所用之?以為戰將且不可,況大將耶?以將才選而與選家丁者不異,此武舉之所不能應也,請辭而退。於是長揖而去。監者愧其言,又壯其人。使人留之不可,掉臂竟去,意此亦非常人也。
會舉舊例,卷分邊腹,每十分為率,邊取八分,腹取二分,以邊方之人,練習戰陣,故多少懸絕如此。京師舊為腹卷,入彀者少,辛未,改為邊卷,蓋勳衛諸人,以腹卷額少,願入邊卷,故請之耳。由是八分之中,京卷居十之六七,而邊卷反寥寥矣。輦轂之下,事事諳熟,窮邊健兒,安能與爭多少?此於諸人誠便,而於分卷初意,能無相戾否?無論鷹揚之選,強半紈袴,非所以光盛典,且京師貴近而命之曰邊卷。顧名思義,可乎不可乎?乃無一人言者,何也?
初議,臚傳武榜,謂殿廷不使於騎射,若止令對策,則與文試無異,故仍取原卷進呈。然自古臨軒策士,未有不與試而仍用原卷者也。此制終屬遷就,非確議也。辛未狀元王來聘,選得揚州遊擊,以武元而官腹地,殊為未稱。後升昌平參將,丙子,死於敵,亦可以無愧矣。丁丑武狀元,姓文,江西人,同一科而文武狀元俱在江西,此不因於地,必驗於天。惜倪鴻寶不在此,當煩其推算耳。
辛未考選,猶未及錢糧也。既考之後,更核錢糧,於是畢司農下獄,熊魚山開元、鄭澹庵友元,俱以謫去矣。自是考期將近,先核錢糧,上以此求,下以此應,不問撫字,專問催科,而循良內召之典,化為錢穀銷算之局,此亦世道之一變也。自是征解日急一日,考成日嚴一日。戶部奸吏,上下其手,不惟多逋為累,即少逋亦足以為累。余每從候考各官,問得其詳,凡錢糧以十分為率,其未完至十分者革職,未完僅一分者免議,其餘各有差,此成例也。但錢糧原分款項,有一項多至千百者,有一項少僅一二錢者,縣官解銀,必須逐項細列,每項解若干,雖零星銖兩,亦為搭配。間或遺漏一條,則千百之已完,不足贖此一二錢之未完。奸吏且將借以為題,而以十分未完革職矣。既經革職,須向此吏更求開復,故有欠僅一二錢,而費至數十兩者。此作縣之苦,無處告控者也。今不敢望未完之數,曲從寬假,但求已完之數,概許通融。一戶部尚書能為瑣瑣對算乎?此惟精明司官,足以任之。而部屬曆俸已深,乃轉正郎,不數月而遷官以去,一切參罰,總憑吏書具稿,但知未完為真,誰肯因彼貸此?嗟乎!吏治而止核錢糧,既已非矣。就中曲折若此,孰為縣官伸此冤乎?
錢糧之累,莫甚於內庫,尤莫甚於本色。有延至十餘年者,拖欠者十之一二,抑勒者十常八九,即拖欠亦因抑勒而拖欠者也。至於鋪墊之費,或浮於本色,而盤用水腳不與焉。積累通計,曷啻相倍蓰、相千萬也?鋪墊之外,又有需索,需索滿意,不問美惡而收之,徒為內庫之朽蠹耳。嘗有暫請改折,而不廢鋪墊,照舊解入者,上不允。蓋鋪墊有限,抑勒無限,此該管內璫之意,非上意也。
本色外解,一駁一累,其最甚莫如弓甲。凡弓皆上自開試,上力甚大,能開勁弓,其一挽即滿開者駁回,其半開者乃留。及頒給行間,將土皆不能用,雖有千萬之弓,不可以發一矢。甲則使內璫有力者以利矢射之,陷者駁回更造。故甲或厚至一分有餘,但求不陷免駁,而斤兩太重,非臨陣所能勝矣。二物急需,是以務精之,而皆至於不可用,則有限之物力為可惜也。
自壬申冬,每聞一警,則令百官進馬,並及鞍轡。勳戚有進、有不進者,輔臣六卿侍郎每人一匹,其餘每衙門共進數匹,或合進一匹,皆於御馬監上納。收馬之處,門外常係數馬,其進馬者,皆遣役齎銀以往,就彼易馬,旋即交納。如有以他馬入者,雖千金之駿,不用也。翰林合院共進二馬,每次合貲,使當該吏至彼為之,嘗疑其不無侵費。戊寅冬,張坦公縉彥初入詞林,偶知有善馬處,乃托以市買得馬四匹,皆百二三十金以上,同官謂必且得當。及至彼,則四匹盡被駁回矣。於是取原值如故事納之,仍餘銀數多,此事未審上知之否?進馬原以急公,乃適為內璫射利之端,彼所鬻之馬,官馬乎?私馬乎?官馬原有定額,不可鬻也。私馬安得如許?且又不當鬻也。一人之手,自鬻自收,馬從何來?銀歸何處?假使按以軍法,當置何典?而莫敢誰何?徒勞竊歎,余之所深惑也。德州為太宰時,亦有此諭。閣臣之外,惟衍聖公進二馬。少宰田唯嘉進二馬,德州以太宰無所進,由是五部及侍郎以下俱止。德州非能以此持體,第心吝而外以清自矜耳。事平,上於進馬七人,每一匹酬以一表裏,蓋有所不悅於中,而復難於言,以此微示其意旨也。
官方之散要貴賤,其來久矣,非可以驟加低昂者也。以意低昂,終不能掩其實,而為人所借以行其私。則貴賤散要,不自人主操,而反為所借者操也。此謂權不自用,而倒授以予人用,何若仍其舊之為便乎?如科道年例之升本屬劣轉,而上以為優,不知所謂優者安在?其例升最當者,優不優無能較也。至當路者借以排斥異己,遇有反唇,則以優升杜其口。或至公論不平,亦解之曰:此優升也。論其實,果優升否?是上所名為優升者,究竟不優,而但為借用者多一出脫之名目也。大要年例宜照舊規,吏部會同吏科河南道,一以章疏為殿最,則無辭矣。間有未協,罪在吏科河南道,乃傾陷於狠辣之手,簸弄於主使之人,中外盡知。而美其名曰優升,吾不知其將誰欺也?
年例之法,壞於德州而未甚,至田唯嘉,而手腳盡露矣。每一番推升,即有一番喧鬧,廟堂之上,時時戟手露齦,大傷政體,而唯嘉悍然不顧也。唯嘉所恃在通內,言官有議己者,即以年例處之。其有言者,即以優升禦之,不可勝記。獨淩茗柯義渠,以兵都垣升福建參政,則烏程為之也。淩與烏程同里,而素不相能,烏程已歸,猶銜之不已。至是有湖紳入京,傳語唯嘉以年例與之,唯嘉奉命惟謹,不謀一人而尋登啟事矣。唯嘉積習故智,無足異者。烏程以執政謝事,而陰持朝局,驅逐言官,意欲何為?其年六月,烏程病卒,相距僅兩月耳。一息尚存,萬萬不肯歇手,可以概烏程之生平矣。
年例每次不過科一道二,蓋約略人數多寡而斟酌其間。止合如此,通三年而計之,其人不為少矣。吳昌時為選郎,乃推至七八人,又皆庸軟無能為者,其用意至深。此時鄭元嶽為太宰,從儀郎調為文選,亟欲以特達之知,大伸其清執孤特之意,以見知於上。而昌時別有肺腸,特創此不畏強禦之貌,以恐嚇臺省,為異日驅除榜樣。又以敵太多,將致他變,故但取人數廣眾以劫之,方自喜其算無遺策,而不虞人之有煩言也。此一事也,皇上自皇上,太宰自太宰,昌時自昌時,各有主意,絕不相謀。而事適相湊,在太宰不失為君子之疏,而昌時為狡猾,為無賴矣。
科道陞京堂,原不為過,但須有建白在人耳目,乃以授之。即均有建白,而所關輕重不同,當以京堂之大小為別。如事係宗社生民之利害,及糾去大奸者,皆以身犯不測之禍,俸滿之日,宜升四品京堂。其次遇事敢言,不為阿徇,及屢有指陳,俱切利病者,俸滿之日,量授五六品京堂。再次則雖無建白,頗彰才幹,當以年例升三四品監司。更次則保持祿位,僅免過端,當以年例升五品監司,已厚幸矣。今科道之中,豐裁棱棱,或至蹉跎不振,而依阿唯諾之徒,僥幸曆俸五七年,便以京堂為分內之物,無怪乎寒蟬之結舌矣。初,萬曆二十年間,抗章言事,多在南都,時人為之語曰:南京科道惡如虎,三年一個大知府。北京科道綿似羊,六年一個大京堂。今昔同慨,如之何而後可也。
宋九青玫在垣中,一二年間,未嘗有言,一旦自楚闈旋京,示余以試錄,余即於坐上閱之,一策中天一字及時事。余問年兄程策文字甚佳,何以不及的事?宋曰:凡衙門無言責者,須借試策發揮時事,以暢己之所欲言,如年兄詞林是也。若敝衙門原有言責,果有可言,當具疏言之,期見施行,何以策為?余口應之而心不謂然。大都敢言之士,有觸即發,隨地可抒忠愛,何論為疏為策?如其不言,則策中尚不敢言,而望其以疏言之乎?越數日,宋上一疏,二千餘言,皆指吏部而不及一事,亦不著一人,但將清通簡要四字,衍為四大段,以勉諸臣而已。戊寅以封差旋京,余方以田唯嘉事屢有陳奏,宋見余即曰:年兄為何將敝衙門事盡行作了?余應曰:祇因年兄不肯作,所以小弟不嫌越俎。宋有愧色而笑。蓋笑余之癡,而頗難於言也。科道中自有此等一派,見有敢言者,亦知歎賞。及遇有可言處,乃至不肯措片語。一生趨避,專為身謀,不知國家設此言官,將以底用也。宋後以萊陽城陷被殺,漆園所云豹養其內,虎賊其外;毅養其外,病賊其內。人生禍福,豈智巧所能移耶?
官由科道陞者,每苦太速,了無餘味。李曉湘覺斯,自省中至侍郎,僅六年,中間曾經謫降,猶速如是。傅太宰永淳為御史時,每朝與余同坐一寓,至其為太宰也,相距四年耳。范黃縣為御史,兩差俱在余散館之後,旋陞大理寺少卿,是年即大拜,不二年,位至極品,往往速化乃爾。更假年歲,將以何官處之?
翰林考滿陞官,須及九年。近日講讀修書,各有敘陞,雖不拘九年,大約十年餘而至五品。蓋以衙門無多職級,約略遲速之間,與曆俸考選者正等。故鼎甲庶常,以科相次,三年轉盡,又及後資,不至躐等,亦不至淹滯,法最善也。今以考選者充之,非前六年,即前九年,更歷多年,則其人已老,不為國家用矣。仍舊例則非人情,改速遷則多逾越,以此知其大不便也。
翰林以前後輩相與,凡稱前輩者,一選館而即是,不問其授職在何時也。至為後輩,則以散館授職為準,某未授以前,雖先用侍生,續陞四品者,皆改稱晚生。故有僅隔一科稱晚生者,從來相安無異言,此真雅道也。甲戌,以考選諸公入館,皆係實授,與鼎甲認為同年,是矣。及羅吳皋、吳若穀以庶常繼至,乃相率詣烏程講說,以已實授在先,欲據羅、吳之上。烏程怒曰:此衙門舊規,如欲創改,但憑尊意,不必問我。嗟乎!稍稍變法,乃遂有此等,亦咄咄怪事也。
辛未,館選未幾,楊翠屏繩武以粵西兵亂,告假省母。舊例,告假者皆須下科散館,方得留用。甫逾一年,而翠屏至矣,則以向曾夢為僉都御史,自知不當留館,而有此來也。既授西臺兩差之後,升僉都御史,巡撫遵化三年,升侍郎。尋卒,贈兵部尚書,與夢又少異也。
壬申四月,上賜麥餅,庶常以例坐六科之上,無異說也。至端節又有宴,六都垣先日詣二館師家,言庶常將來,優者方授詞林,次者授敝衙門,又次僅授御史,奈何以未經授職之人,坐敝衙門之上?二館師答以自有舊規。都垣復詣光祿言之,光祿知其不可,而難於盡拒。乃以六都垣坐庶常之上,而左右以下仍舊。至期,同館俱不就坐,相率言之閣中,宜興師曰:自來詞林不論品級,庶常落下,方為科道,豈有在都垣下者?使典籍傳語光祿,於是都垣之宴,一時改設於下,六都垣怏怏不悅,不就坐而去。
公宴列坐,各有不同,大都以朝班定位,就中又自序品。惟經筵一宴,自知經筵以至序班,共為一行,就中六卿長貳以及翰林,各以品序,惟鴻臚寺卿以四品而居史官之下。蓋是宴為進講而設,故先序儒臣,所以重經筵也。舊規如此,相沿不改。至壬午,余再入京,見鴻臚寺卿序於宮坊之下,史官之上,不知因何更置。諸史官漫然就坐,無與較者。向使余為史官,必不輕於一坐矣。
莊任公鼇獻在館中,逾年,忽得心疾,每見人,以手向頸作殺勢曰:殺我,殺我。或接談良久,又復如此。既散館,授給事中,上疏論廠衛為害,頗有敢言之氣。旋奉指實之旨,回奏三款,俱非廠衛中事。莊之耳目原短也,坐此處分,降三級調外任矣。
莊既被謫,益鬱鬱不樂。疑班役有蒙蔽之者,移床帷出居外房,又具一疏,稿有桓靈等語。內一款,言福王為變,當防餘皆此類。其族叔少司農欽鄰,戒班役不許寫本人至寓,緣是得止。同館移尊候之,出此稿相示,以未上為恨,因循數月,然後出京也。
揭陽郭之奇以告假復入,有《宛在堂詩稿》。及山居一嘯,多李邕大罵之句,以饋烏程,烏程大不然之。至散館,卷中有別字五十餘,烏程以為殿卷,將授部屬,宜求浼百端,欲得臺中。烏程略無轉意,但云原卷見在,徒勞言說而已。烏程雖刻,要之少年乘興之詩未宜輕以示人,況於前輩,尤不可也。
乙丑館選僅十八人,山東僅一人,而世家爭者甚多,故馬勝千之驥以無意得之。晚年尤嗜佛,初耽素食,後乃斷酒,以銀八兩作一小釜,自烹蔬菜,不與家人共食也。不妄取,亦不妄交,宦邸十年,蕭然無長物。一日,同鄉公會至夜各相持耳語,起坐紛然,獨余兩人無之。勝千因曰:耳語多是習慣,嘗有客於間處細語良久,無一語可避人者。乃知耳語非盡私也,以見相與之親昵耳。此語豈其然否?滿眼不堪,代人解嘲,聊以自遣,吾以識勝幹之心矣。乙亥病數日,了不服藥,卒之日,自言胸中空空洞洞,以辭世為樂。蓋幽寂恬淡,自與悟門相近,亦可謂打破生死關頭者也。
鄭太白之元,癸酉江西主考,回京之後,頗為執政所不喜,尋以差歸,未幾病卒。或云:以場中出題。宜興師云:此以歇後相嘲也。其題乃女為君子儒,不知當日命題之際,真有此意否?然則辛未論題,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是為斥烏程名矣,豈首輔於次輔又在所不避耶?
黃石齋浙闈處分,實以割榜。有尚觀升、尚觀法者,其一所延先生也。尚姓冒稱在春秋房,俱中,拆卷至後一人,石齋異之,恐有他弊,欲去其一卷。乃重閱兩卷,後者勝前,於是割去一字改補,以印覆之。榜出哄然,由是有議。其辨疏言異經雖五桂無妨,本因同經而去之,無論兄弟同經,不礙於入彀,尚有同經又同房者,如丙辰侯木庵兄弟是也。縱欲去一卷,便裁其後拆者可矣。何用重閱?何事割補?此非小心之過,即精明之過。其人既有貧富之分,何怪乎其有言也?既以此處分,乃上多疏。最後一疏引易師上六,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言已筮得此爻,語狀與京房至新豐及陝所上封事正同。上甚不悅,乃革職為民矣。
石齋與宜興師甚不合,嘗為余言,初入館時,寓在東城策蹇。謁宜興,數次弗得一面,意甚不平。然宜興師猶前輩也,余壬午再入。有為余後輩而煩余謁五六次者,使石齋遇之,當奈何?甚矣,余之不才,獨耐事也。
出館而交情如故者,惟楊翠屏,其餘在密疏之間,不甚相遠也。倪百宜在館時最相昵,即休沐之隙,過從無虛日。及授西臺,崖異自高,有不可近之色。其室黃氏,孤女也,全家遭寇劫,殺其母自投於江。但黃雖宦家,而性不慧,又無子。倪既入館,家中為別聘一喻氏女,倪五年不歸,未娶也。度按滇時,當娶之矣。其在東省,屢有人告狀,認為其父者,最後一狀批云:本院即有父,何父之多也?發該縣杖之三十。倘其萬一為真,如之何?父子夫婦之間,所遭固多不幸,而處之亦未為善也。
倪學士元璐,為倪百宜撰敕命,其所封之妻,即黃氏也。文中有美在其中,聲聞於外二語,皆借用成語,文義絕不相涉,殆近於戲矣。一日早朝,遇沈憲申,言近日敝座師為舍親作一敕命,有不知何人及東征逐子語,不解所謂。蓋其人本以曾孫補蔭,又其母在任所就養耳。余為釋之,憲申乃了然。學士誥敕文字,多不襲常套,故所用若此,然亦僻矣。
誥敕自有體,前輩為者不過六七十字,大僚亦僅百餘字。近者率為大篇,非其質矣。且詳切事跡,以天子而譽匹夫,屑越王言,莫此為甚。馮青方起震,可賓之父,善畫墨竹,乃至為敕命中一聯,此何足以辱絲綸?讀之,但訝其不倫也。
四六偶句,為上所厭惡,尤惡稱譽太過。侍郎劉重慶卒後求恤,乃王鼇永代撰疏稿,有比屋可封等語。祭酒陳芝臺求恤,有接孔孟之真傳語,不知誰撰。至左都高忠憲公攀龍贈誥,乃倩許石門士柔代作,而注中書之名,有身任斯文之重語,上皆加塗抹。劉、陳至停閣恤典,許以此降調也。
禮部主事盧洪春,萬曆中以國本建言,廷杖。天啟中贈光祿寺少卿,蔭子官生。以靈南府知府考滿,應贈父母,余為撰文,後一段云:是用贈為中憲大夫,爾子之官,爾所遺也。天末長吏,秩不重於清卿云云。
納銀給誥敕,此倪學士元璐策也。原議文官三品而下,武官二品而下,上更定文官四品,武官三品,較原議僅下一等。而事多齟齬,在內則及僉憲而不及侍郎,在外則及撫而不及督,兩司則及憲副少參而不及憲長大參。官不相遠,例何異也?至武職惟都閫參遊而上,官重而貲裕,守把而下,糊口不遑,何以封贈為?由是納者絕無王言之重,本非可援納之物,業已被其名,乃不取其實,何也?
楊武陵初欲練兵十二萬,為剿賊之用,議餉至一百八十萬,此剿餉所由加也。逾時,問其兵安在,則曆指陝豫江楚之兵以實之,僅僅八萬,剿餉未加。以前豈無此兵?又以宣薊等邊兵不堪戰,於是議挑選數多,別自為營,此練餉所由加也。論者謂此直造得一本冊耳,已而果然。
凡加派兵餉,但能加於未亂之處。其楚、豫、秦、蜀,有加之名,其與未加同也。地方一日未亂,則加派一日未已,其勢必至於盡亂,則無所容加,亦無所事餉矣。此等事,皆自武陵開端,厥後服毒自盡,擬辟立案,尚未盡厥辜也。議未上而忽傳諭祭,旋奉免議之旨,何歟?
軍興以來,各項外解皆苦不繼,惟祿米倉及光祿寺白糧,除本年足用,可支五年,乃曆年所餘也。戶部嘗請改折一年,以蘇民困,上不允,蓋將留為那移之用耳。不知天下止此物力,寬一分即裕一分,其效在上,不在下也,惟精於心計者知之。
京官之不能廢交際,其勢然也。神廟年間,為外官者,一遣人入京,自閣部以至中行,凡屬相識皆有之。即至厚不過四十金,京官受之,必答以二帛或四帛。書劄往返,儀物俱備,真盛世之容也。近時嚴禁交際,其實何曾禁得?但禁其閑冷者耳。津要之地,日益加多,詭秘萬端,乃所謂賄賂,非交際也。禁交際而變為賄賂,識者有世道之憂矣。
邊功之盛,莫如神廟初年。江陵柄政,一切機宜,皆從書劄得之。今江陵集中可考而知也。外而督撫,內而各部,無一刻不痛癢相關。凡奏疏所不能及者,竿牘往來,罔非至計。蓋奏疏拘而書劄暢,奏疏板而書劄活;奏疏僅可一二,而書劄不嫌於再三;奏疏或虞泄漏,而書劄他人無從見。功業之盛,所自來矣。今奏疏之外,但有揭貼,與疏中一字不異。一切書劄,概從禁絕,就中情事,未能盡知。而欲懸斷於數千里之外,無惑乎其不及前人也。
寸楮之制,通行不過十餘年,前此所未有也。即如近年答饋遺者,初猶有書,不用謝帖,一變而僅有名帖,再變而僅一單帖,乃至並帖而無之,皆取心照而已。往來之節,日趨苟簡,更假年歲,又當如何?
煙酒古不經見,遼左有事,調用廣兵,乃漸有之,自天啟年中始也。二十年來,北土亦多種之,一畝之收,可以敵田十畝,乃至無人不用。己卯,上傳諭禁之,犯者論死。庚辰,有會試舉人未知其已禁也,有僕人帶以入京,潛出鬻之。遂為邏者所獲,越日而僕人死西市矣。相傳上以煙為燕,人言吃煙,故惡之也。壬午,余入京,鬻者盈衢,朝以為異,已而知為洪督所請開其禁也。
塞外有鳥,缺後趾,其名曰沙雞,自壬申年入京,有捕得鬻於市者,每來則邊警應之,蓋古突厥雀也。丙子,宣邊有警,舉朝無一人知者,上從宮中傳諭本兵,始知其事。邇來部中偵探無人,斷絕消息,有愧此雀多矣。
火藥之災,始於王恭廠,遵化去京三百里,皆聞其聲。人或以為地震,久之而知其非也。先一日,東城火神廟有聲隱隱自廟中出,向西南而去,鄉若有所睹。至翌日而王恭廠災。
丙子邊警,總兵劉澤清赴援。至河間府,擁眾不進,上疏參東撫李玉完懋芳,自誇己為戰將,無奈懋芳吝撫標而不發也。上怒,下部議處,革職。其實撫標三千,自用不足,能分以與澤清乎?李之處分不足惜,自此總兵人人有抗章之志,非復督撫所能制。而澤清更跋扈負嵎,莫敢誰何?此治亂一大關也。
懋芳既處,以顏繼祖代之。繼祖以功名自負,復恨懋芳交代之遲,誣其攜去香稅七千金。上震怒,遣緹騎逮之。李已去,半道丁艱,距家百里而逮回,其香稅自在庫中未動也。人皆病顏之已甚,再逾年而顏亦敗矣。
李之撫東,未失一城,逮入獄,論戍。顏雖失濟南,其時奉命守德,難兼顧也,以此論死。至壬午,王永吉陷至七十餘城,而以兵僅三千,為上所原,復得薊遼總督。此三千之兵,從來如是,非至王而始減也。即東撫一事,數年之間,不得其平若此。
萬元吉,江西人,為歸德府推官。當孔賊亂時,有安邱鄉官馬從龍者,攜家駐虞城,為內璫呂直所糾,將家貲抄沒充餉。事屬理刑官,元吉獨力護,遂至降調,義聲震於人耳。且又去官之後,數年不復入京,士林莫不多其為人。後以大理寺副隨武陵督師,人已訝之。及武陵自盡,上疏頌武陵之功,有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師相之謂矣。余從邸報見之,頗疑此疏不出元吉之手。夫死武陵,何如生呂直?乃至前後兩截若此,人未蓋棺,品固未可定也。
萊州知府朱萬年,鄉舉出身,孔賊圍萊,自稱欲降,但部下未肯盡從,須一位老爺宣諭。時徐謝二撫,俱在萊城,商量欲出,萬年毅然請往,縋城而出。賊初無降意,反欲脅以賺城。翌日以輿從擁至城下,萬年大呼曰:吾身已許朝廷,城上火炮可即向吾身打來。賊大怒,擁回數武,亂刃交下而死。事聞,贈光祿寺卿。巡按御史王道純上疏爭之,云如萬年者,宜贈以尚書侍郎之官。又云,今之為尚書侍郎者,非有殊功異能,優於萬年者也。不過累資而上,今日升侍郎矣,明日升尚書矣。及其考終牖下,乞請恤典,反若執券責償者然,人人以為應得。奈何死事之臣,而不得以一例論也。又云,遼按張銓加贈尚書,人以為宜。今萬年之死,與銓不殊,而生前官晶,視銓尤高,宜何處焉?此疏大有感憤之氣,而票擬與部議,俱不從也。
賈村之敗,本由催促。盧總督象昇感憤出戰,自分死之,有大帥力挽馬勒,盧以鞭擊其臂,帥失痛脫手,盧遂縱馬直入,死焉。時死者萬人,互相枕藉,皆褫衣暴露,歷日既多,了不可辨。盧屍尚戴一白網巾,人以為忠孝之報也。
盧既死,千總張國棟塘報至兵部,武陵問以事之始終,欲緣飾逗怯之狀,據以上聞。國棟不肯,武陵大怒,夾至五次,卒無變詞。但曰:死則死耳。忠臣而以為逗,力戰而以為怯,何可誣也?吳駿公曰:國棟不知何許人,此即士大夫有不能者矣。
曾二雲櫻為福建兵備,不知以何事為鄭芝龍所深感,乃以己財入京為之謀陞。一旦緝獲,上命逮之。未至,而芝龍疏稱係為侄納監之銀,又列其在閩治狀,其事得解。會曾逮至,上夜半傳諭刑部,曾櫻免入獄,由是得釋。未幾升登萊巡撫。
櫻事詞連吏部主事葛含馨,葛上疏自辯,復指同部來方煒。來,浙人,而鄭所謀之缺,乃浙缺也。故葛疏稱曰:一顆浙江人作浙江事,有不總其成於浙江之吏部乎?末又引來一事為證。蓋數日之前,本部考定選官,來曾以片紙書大結一語,托葛置前列也。來由此提問,葛得免,人多弗與葛者。初,吏部前後輩相與無間言,至是而雅道無存,戈矛競起矣。
曾素有清名,其為登撫也,不甚得士民之心,以其偏聽衙役也。凡為衙役,未有不貪者,己不貪,而縱衙役之貪,可乎?是清者一人,而貪者不啻百數人也。曾舊守毗陵,當魏璫用事之時,宜興師曰:曾有一詳申撫按,內有十餘款,皆稱體上公。又毛禹門士龍論戍,遁跡,囚禁其子,多方苛求。以此言之,曾之品未定也。
御史楊新期,頗著清素,歷資多年,不得遷升。所用冠服,皆二十年以前者。每朝,內衣袖大,外衣袖小,塞滿其中,臃腫外見。上望見,深厭之,以為無才也。故內轉及年例,皆不允。以丁未進士至丁丑,臺資之久,無出其上者。鬱鬱不樂,以至疾篤,家人或慰之曰:已升陝西參議。新期悵然曰:焉得有此?越數日,卒矣。楊慕垣世芳,亦以久次不遷,疽發於背。屬纊之日,乃報升少詹也。官職何物?乃至與生死相連。二公皆山右人,秉性頗剛直,不耐摧折,非盡從名位起見,以其身為殉也。
固安縣知縣秦士奇,一日公退在衙,有撫按所遣推官,帶從人叩門而入,則都察院谘行奉旨搜察本官私宅者也。將婦女驅至閑處,據室傾倒筐篋,搜得銀七百兩,坐贓論戍。究其所以,乃士奇得罪於本縣大璫,入毀言於上,故出其不意而為此也。無論七百非重貲,但以所有坐贓,亦非法甚矣。是時,上新誅魏忠賢,而復用璫言如此。至丁丑,復有潘益達白達、白慧元事,傳中旨令巡按御史參奏,御史迫於上命,遂臚列多款。不知縣官果貪,巡方所司何事?乃待上之傳諭,方登白簡,若其未然,而唯諾雷同。使縣官銜冤莫訴,則亦大負巡方之職矣。自此畿令不務職業,專以調停大璫為事。烹阿封即墨者,恐不當爾爾。
余鄉試房師綏德劉公,諱彝鼎,壬戌進士,將門之子,督撫才也,為大同左衛僉事。止以性剛不受請托,為監視所惡。一旦從撫公薦,疏中批云:劉某貪汙狼籍,著會同監視,據實參來重處。遂具四款以進,逮入獄。刑部問官於元協任子也,復不能執持,硬坐兩款,論戍。此與秦士奇等事略同。初,上立名監視,但令監其欺,不令掣其肘。今稍弄機關,撫按刑部便不敢與異同,此非掣肘,必如何而後為掣肘也。
監視之設,止多一扣餉之人,監視之欲滿,則督撫鎮道皆有所恃矣。故邊臣反樂於有監視,功易飾,敗易掩也。上性多疑,有監視,又有視監視者,多一人有一人之費。窮邊士卒,何不幸一至於此?
張若麒既考得刑部,高起潛即討作餉司,極其稱譽,若麒令盧龍,相與有緣也。監視所司者,兵馬錢糧而已,吏治何與焉?而留心藻鑒若此,其故不問而可知也。後取徑武陵,乃上疏自言不願,夫以戶部易兵部,宜乎其不願也,路人知其心事矣。
楊顯名總理淮鹽,驟入課銀數多,皆透支各商而為之。鹽法自此大壞,而上以為能蓋徒見目前有多金耳。就中事理,稍有識者,未有不私以為憂者也。巡鹽御史張緒倫獨深服之,既已見之章疏,值余過廣陵,復津津譽之不已。余曰:年兄此言,對小弟言之猶可,慎勿向他人再言之矣。余尋還自武林,則無一人不笑且訝者。冬盡內察,以不謹處分,歸而卒也。
顯名治衙宇於揚,內起高樓。落成之日,巡按御史梁雲構自泗州製匾,如樓之廣,大書「迎恩樓」字,加以采繪,鼓吹導至懸焉。梁素好大書,所至多留題額,若此事似可省也。
雲構有子羽明,甲戌中式。廷試之日,雲構牙牌及羽明絲絛皆奮起怒張,見者異之,良久復故。人以為羽明且為狀元。榜出,在三甲尾二三名,選得行人而已。意下體所佩,近尾之象也。
馮留仙元颺,以運判署濟寧道。值戊寅之警,守備空虛,拮據戎務,宿城頭六十餘日。時高起潛有遊兵數十人掠濟寧,擒而斬之。起潛大怒,命人責取不用援兵甘結,馮即與之,一方卒賴以安,當其與之也。人或疑焉,而馮不顧。蓋此城不守,則身與之俱亡。此城能守,雖起潛將如之何?無非見到識定而已。此等方足與斷大事。
西長安街有僧為泥塑大佛,在席棚之下,為日久矣。辛未,上出夕月,其佛正當除道之地,將撤毀之。忽傳佛頭自動,觀者以千萬計,皆以為實動。由是老幼婦女絡繹奔走,經兩日未已。余自往視之,未嘗動也。會期已迫,御史督兵馬司官碎之,了無他異。
人之休咎,有兆於數月之前者,要亦不盡然也。辛未秋,宋泰鬥鳴梧騎馬在途,馬驚墮深溝,衣冠汙盡,乃就道旁人家,使人取衣冠易之。尋以武闈分考,降浙江藩幕。丙子元旦,余具朝服出至大街,馬驚不可制,一役持冠帶前行,為馬衝倒碎踐之,亦使人取易,然而無一事,何也?
楊慕垣世芳、劉士徵必達既下獄,兩人共坐一室,每日講論古今,至夜分乃寢,頗有夏侯授經之風。部擬貢舉非其人,二十餘日而後出,楊仍再起至京,劉歸而即卒。
曹欽程以逆案論死,十餘年來,逆案諸人正法略盡,而欽程獨存,遂為牢頭。每一縉紳入獄,需索萬端,必大有所獲而後已。乙亥,滋陽令成德入獄,欽程亦如例需索,成大怒,拳擊之數百。一無所得,而身負重傷,月餘乃愈。一時縉紳在獄者,莫不快之。
凡緹騎有所逮係,須奉駕帖,其駕帖先經由刑科,姓名之下,以墨筆乙之,防增入也。辛未以草場火,逮巡青馬思理等,錦衣以科員在內,徑接駕帖而行之,事訖乃送科,已越二日矣。刑科以職掌上疏爭之,乃復故矣。
草場之災,上以為必有奸細,故震怒而逮諸臣,至後乃知其非也。大抵木能生火,加以陰雨連綿,濕氣入草,鬱蒸既久,火從內熾,此物理之常,無足為異。乃以詿誤獲罪,諸臣之不幸也。
刑部決單,乃上所自勾,當日始下,其先無從而知也。庚辰秋決,御史魏景琦將未勾諸人一概處決,一誤而死者二十餘人。景琦降調回籍,未幾為劉超所殺,全家無遺,得非諸人含冤有以致之歟?景琦即是年進士召對擢用者,其鹵莽至此。先是,楚中秋決,亦有此事。乃一節推為之,忘其名,余同年也。節推不經事,容或有之,御史何得亦爾?舊制,限年三十以上方許考選科道,蓋其慎也。禮科胡周鼒上疏請加恩懿安,既處分而去。兵科宣國柱於朝時,以武職二人幹職方張若麒,若麒竟以疏參。蓋徒知兵科能制兵部,而不知若麒之為兵部,非兵科所能制也。豈惟不能制之,將借此不徇情面之狀,以受知於上。是明明自開破綻,為他人功名地也,此必無知班役慫恿為之。向使稍曆仕途,萬萬不至如此。以書生不諳世務之人,忽而超擢黃門,忽而沈淪黑獄,不惟國體可惜,人才亦可惜矣。
劉半舫榮嗣,能詩,好書畫,門下多遊客山人。既為總河,以駱馬湖運道潰淤,乃創挽黃之議,起宿遷至徐州,別鑿新河。分黃水注其中,以通漕運,計工二百餘里,費金錢五十萬,皆用門下客議也。其鑿河處邳州上下,悉黃河故道,淤土尺餘,其下皆沙,每挑浚成河,經宿沙落河坎復平,如此者數四。迨引黃水入其中,波流迅急,衝沙隨水而下,往往為淺為淤,不可以舟。明年漕舟將至,駱馬湖之潰決適平,諸舟惟願入迦,不願入新河。劉自往督之,以軍法恐嚇,諸舟間有入者,大都苦於淺澀,費力甚艱。於是南科曹大吉景參疏論,尋被逮也〈(崇禎戊寅,卒於獄中)〉。余在儀真,初聞此議,即私計之曰:自古治水,無過神禹。禹之治水,行其所無事也。曰疏,曰決,日淪,曰排,從不聞曰挽。挽之一字,豈行所無事之智乎?況黃河非他水之比,挽少則淤,挽多則潰,誰為此公畫此策者?及過邳州,見所為新河者,已知其功難成,旋向劉語曰:老公祖創開此河,行且為國家垂永賴矣。劉曰:安得永賴?黃河性本無常,祇行得一年足矣。其意以為行得一年,便可開消錢糧,了此局也。夫三空四盡之時,費五十萬金錢,僅行一次,已非計矣,況一次亦不可行乎?
劉初為諸人簸弄,實有幸功之心。及親見河底多沙,乃復悔之,惟一意節省。每夫一名,每日工食六分,扣除二分,又泒夫各府。余在揚州,見裏下泒夫一名,官給銀五錢,以充安家路費,其裏甲貼費乃至五兩。既至邳州,日食四分。邳州野外四五十里,寂無人煙,皆遠出買米,於沙中埋鍋炊飯。隆冬挑浚,驟遇風雪,因而致死者多矣。原估五十萬金,止費十四萬金,可謂省矣。而僵屍滿野,分毫無益。劉之坐贓入獄,父子俱死,蓋天罰也。
河工之興,為中河信地,郎中胡璉分工獨多,坐贓亦多,至引監收律坐死。嘻!亦甚矣。首事不由璉,侵費不由璉,獨何罪而至是也?庚辰秋,以魏景琦之誤,竟殺之。璉,滇人。弟璿,亦進士,為吏部冤橫至此,豈盡無因?然不可得而知也。
曹大吉為南科,逾年,值烏程被論紛紜,乃出疏為兩請之辭:使輔臣而當去也,則宜從眾議而允其去。使輔臣而當留也,則宜排眾論以安其留。於是糾烏程者,轉而攻大吉,遂至無辭以應。其辨疏,支吾不足觀也。未幾,以年例升廬州府知府。曹本二甲第一,授禮部主事,以改授得南科。舊例,禮部無升府者,乃上疏自鳴,有天子門生等語。按唐末宦官用事,稱定策國老天子門生,謂天子為之門生,非為天子之門生也。曹之引此,亦不倫矣。
《五陵注略》者,監生許某之所輯也。自嘉靖至天啟,故曰五陵,其持論頗異。如以葉福清為媚璫之尤,當諡繆醜之類。又世廟續封誠意及郭英配享等事,或稱誠意為鄉人擁戴,大都或因舊論而詮次及之,乃為誠意伯孔昭所深惡。至倪學士元璐為祭酒,再四嗾使劾之。倪逡巡未果,劉遂上疏劾倪及許,以倪出妻陳氏為辭。倪甚懼,俾母上疏陳葉婦之由,竟以閑住去也。
陳氏之出,以姑婦不和之故,倪實有所難處於其間也。故登科錄中序列二人而請封,則並其王氏而虛之,或待陳之沒,以王為繼室,或待母百年後更圖完聚,皆不可知。謂其牽制無斷則有之,其實無大錯也。如果嫡妾不明,即當如例改正,而罪不止於閑住矣。部議曲徇誠意之請,果何心也?
倪望甚重,駸駸乎大用矣。時方民本紛紜,有鄒黃者,不知何許人,謬薦朝臣數人,而倪與焉。倪自陳不欲為黃所辱薦,與誠意上疏,相去旬日耳。昔不為人所辱薦,今乃為人所辱劾矣。
王稚公昌時,沂州人。丙子春,以大行俸滿入京,宋氏父子在朝,即以吏部許之。時吏部有東西互替之議,西府更無他人,王得之,不為幸也。未數日,僉憲卒,給諫憂去。延至戊寅,方預考選,復以書卷之誤,授南戶部,升淮安府知府。值陳啟新奉差裏居,欲昌時照領憑見吏科跪禮,昌時移文各府關會,凡見里居科員,並無此禮。乃上疏,下部,得平調贛州府。余謂王即得為吏部,不如為淮安知府,此一事大堪吐氣。何止知府,雖吏部尚書,不得與爭貴賤也。
會場房考與鄉場不同,鄉場或至盡駁,會場惟初次呈卷,駁得一二卷,故往往以不甚佳者先呈。至於先後次第,大約與本房商定。惟甲戌烏程主考,魁卷皆自定,多從後列拔之。至庚辰,韓城主考,自用益甚,有一房全駁者,或駁至再三。不知如何而後得當漫,取充數,塞責而已。文氣萎靡,名雋稀少,得非以此之故,然可以窺二公之用心矣。
凡元魁文字,各自有體,元須渾成閑雅,魁須鋒穎逼人。無論鄉會,未有能易此者。丁丑元卷,羅小遜初以相示,余曰:局緊而氣勁,此魁墨也。後乃為元,人不盡許也。壬午,余已閱定元卷,小遜得次卷,因欲易之。余曰:此卷英才駿發,但首作以從周立說,畢竟是個偏鋒,不如元作多矣。小遜曰然,遂不易也。
文至今日,餖飣滿紙,幾於無處著眼。惟博雅好古之儒,足以振之,其光氣一望而可知也。余每閱卷,不須由首徹尾,不拘何處,偶覷一二行,果係佳卷,自然與人不同,然後從頭看起。場中搜察落卷多用此法,即數百卷可以頃刻而畢,無能遁者。
宣城一派,人人屍祝者三十餘年,至今日而橫加詬厲,幾為戎首。今以平心論之,按脈摹神落勢養局之法,在今日為之,但苦其易薄耳。若行以沉入之意,瑰瑋之辭,何嘗不是名手?假使生宣城於今日,斷不為當日之文,不須以後人而苦誚前人也。
湯宣城居鄉,大有物議,或云:凡親黨婦女宴會,必微服往觀,一有屬意,千計謀之,必得而後已。許子遜亦類此。文人無行,遂為千古通例。然許之文,吾亦未敢服。首義畏聖人之言,特三畏中一事耳。起中突用,非言無由尋,非畏無由人,於書意題脈,有何干涉?而諛者以為雙擒直入,余不能昧心附和也。
乙丑以後,多苦偽子,至今又苦偽經,論者曰:偽子可言也,偽經不可言也。不知一涉於偽,無一可者。皆學問無本,苟拾唾餘之過,非作者之過也。大要壞自戊辰,至今日而淩雜極矣。
劉士征必達,壬戌掄元,年已莫矣。起語云:天佑人國,必佑之以敬勝之主心,天字有何來曆?不過門面語耳,主考竟以作程。至庚辰,已經二十年矣。楊瓊芳復用入孟義曰必佑之以為國之大臣,益屬無謂,而又以作程。兩人年齒相近,則又奇而又奇者也。
文章須分真贗,昧者見之,如烏之雌雄,具眼者見之,猶烏鵠也。獨怪以倪鴻寶主考,而有丁卯江右之元;以黃石齋主考,而有庚午浙江之元,皆贗物也。滿楮餖飣,了無餘味,而幸售於法眼,吾所不解。豈場中真有鬼神,二公亦有所不自主耶?
丙子,吳駿公為湖廣主考,首題煥乎其有文章。先是,戊辰張采有此義刻行,場中有全錄其文者,吳弗取,歸語余曰:世乃有此愚人。豈有主考同州人文字,主考有未見者,為何全寫?庚午,浙江元表,破中「天憲初申,日華先甲」二語,乃石齋鄉墨。而石齋不以為嫌,何也?
乙卯,四川鄉試,最號多奇。孟義及其聞一善言四句,有易為柱者,末一段云:言一善也,行一善也,舜一善也,野人一善也,深山一善也,木石一善也,鹿豕一善也。其沛然若決江河,莫之能禦也。議論得之蒙莊,而不離本色,是以為奇。部中以為破碎文體,語復荒唐,罰至三科。今且與正言,孔子所云參前倚衡,亦可謂荒唐否耶?
熊於侯師旦,亦以是科聯第,品尤孤貴,無一時語。人傳其年十九,始學為文,入學即中鄉試。甲子,典試山西,二策及序幾不可句,大率取材於古,而采用太元及逸周書尤多。其中縱言魏璫,而文字古奧,少有喻者。明年春,以試錄處分正副主考八人,熊獨免焉。旋出為督學,卒於任,年未及四十。
庚午,福建試文無足取者,獨七名徐明彬較為簡凝,而部中磨勘者,即此人也。摘其毛詩文徹彼桑土,分桑土為二,一云:有木在山,一云:有地盈野。指為背注,而不知載在大全,未始不與朱傳相通也。罰科已過,而革去舉人,冤哉!
艾南英,江右四大家之一,中甲子鄉試,刻曆試草,稱己備曆諸生之苦。何人不然?何足為異?至其自比古人締造艱難,將述以貽子孫。比擬非倫,其器量可知也。甲戌會試,入項水心煜房中,榜後自刻其卷,痛詆主司。項甚患之,而無可如何。嗟乎!得失偶然耳。八股活計中,誇甚英傑,即居然一夜郎王,不足道也,況未必乎?
首善書院,鄒忠介公所建以講學者。當時葉臺山作記,董元宰書石,一時稱為雙絕。然書雖名跡,猶可及也。葉記中有偽學一段,若逆知其後來之禍者,今用為曆局。徐元扈又以其半與西洋人作天主堂,至今十餘年,無有議復者。余謂學可以不講,而書院不可以不復也。
樂陵宋侍郎槃,以古道自居。余初第謁之,語甚久,大率戒以儉約為事業功名之本。如衣服一節,須用一件,方作一件,未用不必預作。此真先輩之言,視後進如子弟,余深感之,今無復作此等語向新貴者。假使有之,未有不以為迂矣。
張玉笥國維為總河侍郎,虛懷惠政,近年所未有,而非戡亂之才。辛巳冬,李賊破東平,窺汶上,警報甚急。時漕舟凍阻者,上自濟陽橋,下至石佛寺,銜尾十餘里。張出兵於漕舟上下,各結一營,余謂之曰:賊之不為漕患,恃有濟城在也。何不結營於城北二三十里,使賊不敢近城,則不必護漕而漕無患矣。今分兵以防漕,不虞賊之乘虛以窺濟乎?即濟城萬萬無虞,而賊從中段掠漕,誰能禁之?竊恐十餘里間,聲援不及,聞風奔潰,將奈之何?張以為然,而逡巡未及改,其不敗亦幸耳。
寄囤一事,票擬者宜加酌量二字,方於事體為便。想當日未曾深慮,漫然決策,無論一下一上,車腳所費,皆米也。漕卒乘機私鬻,瀕河百里,無不食漕米者。大侵之後,此於地方甚宜,而拖欠益多,追賠無路,亦大可憂矣。又有阻凍在曠野者,即於岸上作窖貯米,不知此等寄囤,將焉用之?
建文帝以僧歸北,相傳葬之西山,不封不樹,非也。今葬處去景皇帝陵寢不遠,有石碑題曰:天下大師之墓。天下二字用得絕奇,其碑不知何時所立。頃駙馬鞏永固疏請追諡稱皇帝,上謂輔臣曰:建文無墓,何憑追復尊號?遂止。未有舉此以對者,何也?
墓之有碑,古者或以下棺,或以係牲,後世加以文字。今諸陵惟明樓一碑題曰某帝之陵,其祾恩門內皆有碑亭,亭中有碑而無字,以木棚閑之,又似非係牲者,豈所重難著述之意耶?至於大璫墓碑有文,皆輔臣所撰,其為假借與否,未可知矣。
中國之山,莫高於峨眉;西域之山,莫高於雪山。峨眉絕頂,半夜能見,雪山至日出則不見矣。其中佛宇,以板為之,謂之古木皮。殿不復用瓦,以其高而多風,用瓦則飄去也。山半有老僧樹,其樹先枯死而中空,有僧坐化於內,其樹復活,積久漸長。數年之前,有隙罅尺許,露僵僧之面,今露處且欲合矣。
衛紫庵允文,讀書龍門山中,每雨後,山水大至,則往觀焉。其水未至一二里,澗壑之石,無大小皆奔騰而前,或十餘步,或五六步,俄而水至。蓋水未至而氣先至,有以使之也。
太白武功諸山,往往有積雪在深澗,冬夏不消。其中生雪蛆,大者長二尺,通體皆厚,肉味極肥美,以療痘毒及熱病,甚效。
秦地松樹彌望,山中尤多,其小者謂之松羔,以木而稱羔,與羊羔之羔義同,余聞之土人云然。不知者以為中篙之選,將書作篙字,則誤矣。
古人以鹿心上脂膜,吹作鹿鳴,以其類相召也。物自有好音者,獵人取熊,吹笛管以誘之,每尋聲而至,專聽如癡,則以計取之。
保德黃河之鯉,肥美甲天下,所出之處,僅僅三十里。誌以為魚食石花而肥,故又名曰石花魚也。灤州之鯽,與此相類,又食奚物而肥,余以為地氣然爾。鯽魚大者絕少,此乃有四五斤者,大或過於鯉魚。杭州重湖鯽,視此不及遠矣。
菌之美者,以滇之雞㙡為第一,然道遠而值貴也。孔林楷樹生菌,鮮者亦佳,總不如青州之松繖,生老松下,類傘而色紫,其味乃諸菌所無。惜不著名,以其少耳。
京師花卉瓜果之屬,皆穴地煴火而種植其上,不時澆灌,無弗茂盛結實。故隆冬之際,一切蔬果皆有之。每正旦進牡丹芍藥,自曆朝以來,沿為舊例。今上惡其不時,概從禁絕,惟冬月所藏蘋婆葡桃,尚如故也。
萬曆初,有進赤黑二種鸚鵡者,曾出示輔臣,命賦詩。余近入西苑百鳥房,惟有一白鸚鵡,首有團毛,每鳴則毛開如白蓮也。又有三四綠者,別無餘鳥。虎城有三虎四豹,後虎皆死,無復更進。上之不重玩好如此。
吳越錢鏐,求以金印玉冊封吳越國王。當時言者以為玉冊天子所用,中國境內,無有封國王者。朝廷以時方多事,曲從其請,蓋有所不得已也。今楚藩新封有興國王,不知何人所擬,竟爾用之,豈未見前史吳越之事耶?彼謂興國州名,無妨於事,楚中縣名,可用者何限?乃必須用此,亦不知大體矣。
有韓經歷者,陝西人,為濟寧衛侯缺經歷,父子寄居寺中,已五六年。戊寅冬,夢至一府署,有多人繕寫造冊,問其所以,則城陷死籍也。偶拈一冊,僅見有一濟字,其人亟掩之,驚而寤。父子相與謀曰:濟寧不可居矣。遂求差往會城。明年正月二日,城陷,父子俱死,而濟寧固無恙。徒欲避濟寧之濟字,而不疑濟南之濟字為何。則知定數所使,不可逃也。
建文帝既諱允炆,太子名文奎,年號又為建文。頒詔至燕,成祖曰:何重復如此?慈聖太后,向諡為孝定皇后,神廟之陵曰定陵,今上皇子,復封定王,得無亦近重復耶?向使留心,豈無一字可易者?執政之憒憒至此。
今上外家劉氏,原籍河間人,故孝純皇后之父,贈為瀛國公,以河間為古瀛州地也。要之,原籍自原籍,封邑自封邑,亦何用切切如此?曩孝定皇后之父贈為安國公,不聞漷縣為安州地也。按宋德佑皇帝降元封為瀛國公,雖與戚畹無涉,然襲稱亦屬未妙。天下國名盡多,何苦而不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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