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別秦 玉梨魂
第七章 獨醉
作者:徐枕亞
第八章 贈蘭

  殘樽零燭,情話如昨。石癡既去,夢霞益復無聊,雖無戀別之情,未免索居之感。而況飛鴻遇順,看人得意揚帆;僵燕待蘇,誰念孤身失路。人皆集苑,我獨向隅。十年塌翼,斷虞翻骨相之屯;一夕傷心,變潘岳鬢華之色。知非吾土,安能鬱鬱久居;走遍天涯,終覺寥寥無偶。石癡之行,夢霞送之,而以不得與之同行為恨,讀其贈別之詩,其所以自傷者深矣。故別時情景,未覺淒涼,去後思量,不勝抑鬱。石癡行矣,迢迢千里,夢霞之心,石癡不知也,知之者惟梨娘耳,知之而能慰之者,亦惟梨娘耳。

  夢霞與石癡話別,一夜未歸,梨娘不審何事,次日,轉詢館僮而知其故。梨娘深處閨中,亦素聞石癡之名,知其人品學問,與夢霞實堪伯仲,至氣概之激昂,性情之醇厚,夢霞似又過之,而命之豐嗇、境之順逆,不同若此。彼則翱翔為鸞鳳侶,此則潦倒作猢猻王,相形之下,能不大為夢霞叫屈。是夕,梨娘作一書致夢霞,書中勸其棄此生涯,力圖進取。以君之才,長此蹉跎埋沒,殊為可惜,何不乘此時機,出洋遊歷,費數年之功,為將來吐氣揚眉之地,且有長途資斧,旅居薪水,如虞不給,願盡力相助等語。夢霞得書,心大感動,自念頻年顛沛,父死兄離,斷無餘資可供個人求學之費,一片雄心,久為逆境消磨淨盡。今送石癡之行,空作攘臂下車之想,殊有望塵莫及之嗟。相知如石癡,亦從未以一言相慰,而閨中一弱女子,乃能獨具憐才之眼,慕通財之義,慧心俠骨,可感可欽。夢霞讀畢梨娘書,不覺感極而泣,腸回心轉,刺激萬端。良久忽拍案而起曰:「天乎!薄命之夢霞負我梨娘矣,梨娘愛我,書不可不答也。」心迷意亂,不暇擇詞,遂疾書四絕於梨娘之牘尾,以授鵬郎。

  梨娘得書,訝其為己原函也,大驚,不解夢霞何意,默唸書中得無有失檢之處乎?取而閱之,至終幅乃見連真帶草,狂書一百十二字曰:

  名場失手早沉淪,賣盡癡呆度幾春。
  名士過江多若鯽,誰憐窮海有枯鱗。
  感卿為我惜青春,勸我東行一問津。
  我正途窮多涕淚,茫茫前路更無人。
  此身已似再眠蠶,無補明時合抱慚。
  事業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日去何堪。
  世事悠悠心漸灰,風波險處每驚猜。
  斯人不出何輕重,自有憂時命世才。

  蘭■黯黯,蓮漏遲遲,錦字銷魂,玉容沉黛。梨娘此時讀夢霞之詩,不能不為夢霞惜矣,不能不為夢霞悲矣。為夢霞惜,有不能不自惜;為夢霞悲,又不能不自悲。如線懸腸,轆轤萬丈;如針刺骨,痛苦十分。其命之窮耶,其才之誤耶,夫是之謂同病,夫是之謂同心,輾轉思量,情難自制,而梨娘於是乎泣矣。一吟一哭,一字一淚,啼珠連綿,著紙與墨痕混合為一,悲傷之至,真有難以言喻者。嗚呼,因此一念,而兩人之情,遂愈覺纏綿固結,不能解脫。若有緣,若無緣,顛之倒之,彼蒼蒼者果何心耶,彼兩人者又何苦耶。此書、此詩,為兩人第二次之通詞。梨娘之書,足係夢霞之情,夢霞之詩,更足傷梨娘之心。一聲長歎,無可奈何,其感同而其癡一也。前此偶然邂逅,尚在若離若合之間;今則漸入沉迷,竟有難解難分之象。蓋經石癡東渡之波折,遂引起兩情之動機,有此一番交感,乃真成為生死知己,是石癡實不啻間接為兩情之主動也。

  草長花飛,日長人倦。殘鶯意盡,新葉陰多。此何時耶?非所謂奈何天氣耶!極目四野,甚黑麥黃,彩桑之婦,聯袂於田間,荷蓑之人,接踵於岸畔。古人詩云:「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非身歷其境者,固不能知其景之實而情之真也。此時距夢霞離家,蓋已四十餘日矣。客裡光陰,疾于飛矢,窮愁萬種,叢集一身。念老母之獨居,晨昏寂寂;傷阿兄之遠別,涕淚遙遙。盼斷白雲,來鴻絕影,游子天涯,蓋有難乎為懷者。而況春光易老,恨事重逢。三生舊夢,空留零落之痕;一卷新詩,更種離奇之果。回憶葬花時節,掬土心情,願屬羈緒無聊,閒情偶寄,孰知即為相思之起點,招恨之媒介。人世悲歡,亦復何定?斷腸消息,尚可問乎?曾幾何時,春衫換去,紈扇歸來,日月不居,心情大惡,我生不辰,傷心事多,長逝者年華,而長留者深恨。嗚呼,夢霞夢亂如煙,日長如歲,將何以自遣哉。

  夢霞答詩之次日,適星期休課,平日每遇假期,夢霞輒與石癡攜手出門,隨一小奚奴,登高舒嘯,臨流賦詩,命春酌,聆時鳥,尋幽探勝,竟日為樂。今則室邇人遙,舊游難續,獨行無偶,尚不及索居有味。故是日,夢霞既不赴校,遂賴於出門,焚香掃地,取次回《疑雨集》危坐讀之。情詞旖旎,刻露深永,一縷情絲,又為牽動。掩卷長歎,起步庭前,則一■荒土,草色青青,碑石兀然,突觸眼際。嗚呼,此斷腸地也。

  夢霞自葬花之後,風晨月夕,每至其處,輒盡情一哭。新舊淚痕,重重可認,花魂雖死,得夢霞之淚,朝夕滋養培溉,已有一絲生意,而回視昔時燦爛之辛夷,則已紅銷香褪,血盡顏枯,零片無蹤,空枝有影,相逢遲暮,煞甚可憐。歎息容華,何能久持?春在東風原是夢,生非薄命不為花。既屬萬般紅紫,會當隨例飄零。夢霞之用情,本無所謂厚薄也,特其情不用於繁華熱鬧之場,而用於寥寂淒清之境。塚中之梨花埋夢霞之恨,眼前之辛夷亦足傷夢霞之情,固知前日之辛夷,方具得意之態度,尚未至可憐之地位,故夢霞對之漠然,不為所動,實非故以冷眼相看也。

  空庭無人,淚花不春,一經回首,爭不傷神!夢霞臨風雪涕,徒倚徘徊,歎榮悴之不常,感韶華之難再,及時行樂,自苦何為。砌下梨花一堆雪,人生能得幾清明?今則砌下之花,變為地下之花,清明時節,變為清和時節,芳時長負,豔福未修,無蘇學士曠達之胸襟,而有杜司勛惆悵之心情。罩眼愁雲,焚心恨火,自尋煩惱,解脫無方,人非金石,奈何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幸也,有糟邱伯在,能為夢霞解厄。時已薄暮,微雨催暝,夢霞返身入室,案上有玻璃瓶,取而注之,猶有餘醇。倚窗而坐,盡情傾倒,而獨酌無侶,飲興不暢。欲舉杯邀月,效青蓮故事,而此時之嫦娥,且匿居廣寒宮中,呼之不出。酒入愁腸,酒未醉而愁先醉,不三杯而玉山頹矣。既為掃愁帚,且作釣詩鉤。醉意方酣,詩情遂動,夢霞乃擊桌而歌曰:

  夢霞夢霞爾何為,身長七尺好男兒。爾之處世如鈍錘,爾之命惡如漏卮。待爾名成志得遂,蒼蒲須有開花期。憶爾幼時舌未穩,凌雲頭角削玉姿。偷筆作文學塗抹,聰明刻骨驚父師。觀者謂是丹穴物,他年定到鳳凰池。而今此事幾遷移,爾何依舊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蹷,看人云路共奔馳。今日人才東渡正紛紛,爾何不隨驥尾甘守雌?鳥雀常苦肥,孤鳳不得竹實而常饑;鳥雀皆有棲,孤鳳不得梧桐而傷離。人生及時早行樂,爾何工愁善病朝欷暮■而長噫!饑驅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窮倒行而逆施。寒餓孤燈一束詩,拋盡心力不知疲。爾何不詠清廟明常什,惟此寫愁鳴恨紙勞墨瘁為此酸聲與苦詞。爾生二十有三載,世間百憂萬憤何一不備罹。少壯情懷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顏衰。吁嗟乎爾之生兮不如死,胡為乎迷而不悟恨極更成癡?看花得意馬蹄疾,爾之來兮獨遲遲。落紅狼藉難尋覓,空對春風生怨思。閒愁滿眼說不得,以酒澆愁愁不辭。傾壺欲盡剩殘瀝,灑遍桃葉與桃枝。一日愁在黃昏後,一年愁在春暮時。兩重愁並一重愁,今夜無人悲更悲。三更隔院聞子規,窗外孤月來相窺。此時之苦苦何似,遊魂飄蕩氣如絲。淚已盡兮繼以血,淚血皆盡兮天地無情終不知!擲杯四顧憤然起,一篇寫出斷腸詞。是墨是淚還是血,寄與情人細認之。■一歌而悶懷開,再歌而酒情湧,三歌而哭聲縱。擱筆而起,身搖搖若無所主,遂和衣倒榻而眠。一霎便甜然入夢,已是上燈時刻矣。館僮以夜膳來,室中不見夢霞,遍燭之亦無有。正詫異間,忽覺酒氣襲人出於帳中。揭帳視之,則見夢霞酒紅上頰,睡意正濃。館僮知其醉也,不復驚之,悄然自去。

  未幾,秋兒送鵬郎入館,連呼先生不應。鵬郎年幼好弄,潛至牀前將夢霞竭力推之,秋兒在旁吃吃笑。夢霞睡夢中受搖撼之力,若有所覺,醉眼朦朧,睡意惺忪,口中囈語,綿綿不絕。鵬郎推不已,夢霞忽清醒,轉其軀向外,問曰:「汝何人?太不解事,擾我清睡。」鵬郎曰:「先生,鵬郎來矣。先生今夜睡何早,其有所苦乎?」夢霞曰:「是汝乎?吾無苦,偶困於酒耳。」夢霞言時,語尚含糊,眉目間有倦態,蓋宿醒猶未盡解也。鵬郎復問曰:「先生今夜尚上課乎?」』夢霞曰:「夜如何矣?」鵬郎回視壁上鐘答曰:「九句一刻矣。」夢霞曰:「我憊甚,不能起。汝自去溫習舊課,勿圂我。」鵬郎唯唯,為之下帳,就案頭攤書自讀。時秋兒已去,室無他人。此冷清清之境地,靜悄悄之時間內,惟有燈下之書聲、榻上之鼾聲,與壁上之鐘聲,高下疾徐,相為問答而已。

  秋兒入告梨娘。梨娘知夢霞醉臥,恐鵬郎擾之不安,亟遣秋兒喚鵬郎入。鵬郎聞喚,方收拾書本欲行。夢霞好夢方回,微哼一聲。鵬郎知其已醒,面榻低聲曰:「先生請安睡,鵬郎去矣。」夢霞曰:「汝去乎?案上鎮紙下壓一箋,可攜將去。我此時腹中微餓,呼僮為我煮粥半甌,我自起飲之。」鵬郎應諾,呼館僮來,妥為料理,而自攜稿與秋兒逕去。

  玉箭闌珊,銀■黯淡。一陣急雨,垂簷暴瓦,作戰鬥聲。窗護薄紗,雨點亂灑其上,玲瓏剔透,若暗若明,幾疑為晨光之熹微也。此時窗內有何人?則梨娘也。夜深矣,梨娘胡不睡?待鵬郎也。梨娘獨守空幃,與鵬郎相依為命,鵬郎未歸寢,梨娘從未先自就枕。而梨娘於此時則更粉臉半沉,黛眉雙蹙,以手支頤,悄然若有所思。蓋秋兒方告以夢霞醉且睡,睡正酣,而即遣之招鵬郎來也。秋兒方去之頃,鵬郎未來之先,梨娘之心,一念念鵬郎,一念又慾念夢霞。念夢霞平日雖知其嗜飲,然未見其醉,今夜何以獨酌而醉,且至於不能起,是必忽受劇烈之感觸,無可告訴,不得已遁入醉鄉,為借酒澆愁之計。是亦大可憐、大可悲矣。「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梨娘之魂,不啻隨秋兒俱去,至夢霞榻前,為夢霞之看護婦也。梨娘凝思之際,忽聞一聲呼曰:「阿母!」則鵬郎已與秋兒俱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