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 (白雲道人)/第04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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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李阿壽為何有一匹鬆續?說起卻有個緣故得來的。原來阿壽隔壁有個姚鬍子,綽號飛天夜叉,又生得一身好膂力,弄得兩把好板斧,專一結交好漢,做無本的生意。靠本縣的一個鄉宦,做了窩家,打劫往來客商。凡有所得,便與鄉宦並好漢八刀。地方明明曉得這人來歷,那奈這鄉宦不過,不敢惹他,只好一年抽他柴米,作為常規。故姚鬍子起了家業。只是有件毛病,愛的是六塊小骨頭,終日住在賭場。他渾家是張待詔的女兒張一姐,年紀有二十一歲,頗有姿色。生性賢淑,見丈夫賭蕩,常常規戒。做親雖已四年,若說枕上的歡娛,一年不得幾回。隔壁李阿壽只有一個老母,年已六十餘歲。阿壽自十二歲上替張氏買東西,得她一二碗飯度日。

  一日,張氏見人抱個孩兒,觸她春夢的念頭,便央他到賭場尋丈夫,常把丈夫拿來的物私與阿壽。一日,姚鬍子同那眾人打劫施家綢緞,共有八千餘匹,一半是鬆綾。趙太爺獨分四分,姚鬍子八人共分六分,每人分了七十餘匹。晚上拿到家內,張氏就把一匹私與阿壽做件棉襖,故送到染店裡染去。不期今日這王酒鬼問起,唬了一唬。雖是賴過了,又恐酒鬼私到店門問起,露出馬腳,故急急走到染店問道:「我前日一匹花綾,你可就了麼?若是未染,可拿來還我。」周染青道:「李小官,這綾子,方才那酒鬼王三官來吩咐,說是他的,不可與別人拿去。」阿壽聽了便嚷道:「胡說!你開店的好沒分曉,前日是我親手拿來交與你,如何今日說什麼王酒鬼?」話尚未完,忽見王小三走入店來叫:「李阿壽,你莫亂說,我老王自在這裡。」遂向周染青道:「你且把那綾子拿出來,三面交還,我兩個自有話說,省得連累你費嘴。」這王小三是個潑皮,人人怕他的。那老周聽說,就拿綾子出來道:「你二人當面在此,綾子是他的你的我卻不管,你們拿去分剖則個。」才把綾子放在櫃上,被小三扯住袖在袖裡,竟自出門。阿壽跟他出來,過了條街,勉強說道:「三叔想是怪我方才言語不是,你恕我年輕不曉事,今拿還我,我買一壺酒賠禮罷。」王小三怒道:「誰要貪嘴?你方才說沒有匹綾子,今敢來問我取討?你若再言,我奉你幾家老拳,出我胸中的悶氣。」那阿壽怕他無賴,又且此綾有些毛病,恐弄出事來,沒奈何只得聽他拿那酒鬼拿了這綾,一直走到陸漸家裡,把阿壽一段情由說了。又道:「趙太守也有十匹,見在周染青店中。」說罷,袖裡取出綾子來。陸漸同王氏看了喝采道:「真正好東西,怪不得太爺要買,買去奉承郭府。」又央小三到三個伙計家,請他們來商量。不一時三個伙計都到。陸漸便把托小三尋個一匹,並趙衙十匹緣由一一說了。三人道:「明日早堂,先把這一匹去稟明官府。等官府討那染店十匹來看,就拿個名帖去趙衙,問他哪裡買的。」商議已定,次日午堂四人齊到衙門前。恰好鬱公送卞嘉出見四人在旁,便問道:「綾子有了麼?」四人跪下道:「李阿壽有一匹拿來,又趙爺 有十匹,現在染店。」話未稟完,鬱公喝道:「胡說!你自去多方買來便了,怎麼將這言語回我?」到是邵卞嘉叫差人拿這匹綾子來看。差人捧上,卞嘉兩頭看了字號,便附耳對鬱公說,如此如此。鬱公點頭,就出銀票,差皂隸到染店取那十匹花綾來回話。皂役去了,卞嘉卻不回寓,將身退入後堂。少頃,差人取了十匹綾,到後堂交進。鬱公同卞嘉驗明兩頭字號,卻字號與那一匹是一樣的。隨吩咐禮房寫一個通家晚弟的名帖,差人去致意趙爺,動問他這綾子可有訪買,要求他轉買百匹,情願原價奉上。

  過一時差人同趙衙一管家,捧一個緞盒,走入衙來。差人將名帖呈上,是通家晚生趙言拜。管家趙長跪下稟道:「適蒙老爺下問家爺這綾子,家爺多拜上的,舊歲因家小姐出門,差人往松江府買三十匹,裁用去了十匹。今小相公畢姻,所以染這十匹在店中。家下還存十匹,聞老爺要用,家爺特差小的送上。」都公道:「多謝你老爺厚惠,容日面謝。」發回柬帖,趙長叩頭說:「曉得。」自回去了。鬱公即拿這十匹一看,卻與那十匹是一樣印記,心中已自明白。卞嘉對鬱公曰:「且悄悄拿前一匹的小廝來,相究他的來歷,此事便有下落。但要吩咐差人委曲喚那孩子來,不要驚動地方,恐走漏了消息。」鬱公道:「領教。」就喚快手陸漸,吩咐去拿李阿壽,「不許一刻耽擱,可委曲叫他來,不准驚動地方。」

  陸漸領了命,正出縣門,遇見王小三,陸漸密告小三,小三就同陸漸走到東門外。恰好阿壽買一包棗糕在前面走,王小三退後向他一指道:「前面那個穿藍布棉襖的,就是那人。」陸漸忙忙趕上,把他肩上一拍道:「壽哥哪裡來?」阿壽回頭一看,卻不認他。陸漸道:「壽哥,前面一個朋友要送還你一件東西,他說你的物,當五錢銀 子買酒吃。今要遠出,特著小弟請你去當面認得了店,日後你自己好去取贖。」阿壽聽了,疑是小三因問道:「貴友可是姓王的?」阿壽便不疑心,同他轉回。行到縣門前,只見那人摸出一根板簽來,向阿壽道:「太爺請你說話,且同我過去。」嚇得那孩子目瞪口呆,腳也移不動,被陸漸拖入縣門,直到後堂。邵卞嘉見差人帶個孩子進來,曉得是那個事,便喚那孩子到身邊來。阿壽跪下叩頭。邵卞嘉叫他起來,見他生得卻目清眉秀,暗想:「此處哪有此綾子?此地又無處可買,其中必有個得來的緣故,令人猜測不出。若是他父子打劫來的,連這小廝都不能乾淨了。待我先問他備細。」逐令差人出去,不許閒人進來。乃閉了門叫阿壽近前低低問道:「你這匹綾子從何 處來?適才有人告你是殺人大盜,這綾子就是贓證。倘太爺夾打起來,看你小小年紀如何受得刑具,眼見是性命難保了。如今趁首府未出來,你把這綾子來處的根由,一一說與我聽,一字不許隱瞞,我就向太爺討個方便。你若不說真情,到堂上就要救你也無用處了。」阿壽聽了兩淚交流,只得把姚鬍子還有綢緞藏在閣板上黑漆箱內,說了一回。又問:「姚鬍子平日往來的人,你個個認得他姓名麼?」阿壽便將個個姓念出。卞嘉取幅白紙,把姓名記了,收在袖裡。又問:「這班人可一齊尋得著麼?」阿壽道:「俱在賭場中賭錢,平時一人有事,眾人齊到料理。」卞嘉道:「你今實說,待處置了強盜,日後我還要照顧你。」阿壽叩頭拜謝道:「得老爺救拔,小的感恩不盡。但姚鬍子的妻子,小的受她大恩,求老爺一發看顧她便好。」卞嘉道:「你要得隴望蜀了。」說罷鬱公步出後堂,阿壽退立一邊。卞嘉把阿壽情由述與鬱公,又將八個大盜名字遞與鬱公,遂附耳說目今可如此如此。鬱公笑道:「妙算妙算,弟出堂料理。」即傳鼓升堂,鬱公批一張票:「即拿三條街失節婦人張氏,係姚大妻,立刻赴縣。」票後又批一筆:「其夫無涉,不必牽連。」差人如飛去拿。張氏正立在門首盼望阿壽買糕回來,忽見差人擁入,手執衙批說道:太爺有請。」不由分說,左右扶了兩臂就走。張氏叫喊鄰人,央他寄信丈夫。差人道:「官府吩咐,與他丈夫不相干涉,不必喚他。」倏忽之間,早已到縣,差人解進,鬱公喝帶過一邊,簽押完了聽審。

  卻說姚鬍子這一班正在賭場,方賭得高興,忽然沸沸揚揚,有人傳說:「縣裡在三條街拿一個少年婦女,說是為著姦情事,大家去看一看。」姚鬍子聽了,有些錯愕的意思。忽見他間壁安老官走來道:「姚大官,你家娘子被大爺出個衙票來丟去了。」姚鬍子大驚,問道:「曾看見票上是甚言語?」安老官道:「票是我親眼看見,寫失節婦人張氏,又寫與丈夫無涉,不必牽累。」姚鬍子暗想:「失節婦,分明是偷漢子;與丈夫無涉,想是我無罪了。」連忙把錢收起,飛跑到縣,這些兄弟見姚大妻子有事,個個隨後跟來。到得縣前,見眾人擁擠不開,要看太爺審個姦情,但是畏懼鬱公的堂規清肅,不敢十分擠擁。只有姚大一班七八個,自恃掛名在趙衙內,兼討一個圖書名帖來,遂擁進儀門。

  鬱公早在堂上,遠遠見得分明,便叫快手下堂來問:「方才進來是什麼人?」差人下來查問,姚大一班應說:「我們都是趙府裡,家老爺因太爺拿他家人姚大的妻子來,就差他丈夫拿個名帖,同我們在這裡探望。」差人上堂將此話稟明鬱公,鬱公道:既是這等,可叫眾人上來看個真假。」差人就喚眾人上堂,一齊跪下,將名帖呈上,鬱公看了名帖說道:「你老爺向日曾對我說,他有十二個得力的眾人,恐有棍徒冒名來稟事的,寫一個名單送在這裡。你們可一一報名來,以辨真假。」那八個人齊齊唱名上來:姚大、黃魁、李小三、翁及能、賈常、王阿任、周滿、杜孝。眾人報名已畢,鬱公喚出李阿壽來問道:「下面八個人,可是你說的八個名字麼?」阿壽稟道:「正是此八人。」鬱公便叫拿出趙府送來的鬆綾,放在桌上道:「你這大膽強盜,前日新豐驛打劫江西客人三千銀子綢緞,又殺他的家人,今告在我台下。方才趙太爺來說,是你這班奴才,借他名色在外打劫。今許多綾羅藏在何處,好好招來,免受重刑。」

  眾人面面相覷,解說不出來。那贓物又在上面,不敢強辯,只是叩頭求饒一死。鬱公就點三十名民壯,二十名皂快,到各家搜出贓物。須臾箱籠扛滿一堂。打開看時,俱是黃白之物,檢出那綢緞只有六百多匹,卻不見了四百之數。鬱公喝令行刑。八個人齊稟道:「老爺不須動刑,犯人直供就是。前日新豐驛打劫客貨綾羅綢緞共一千多匹,拜匣一隻,內銀一百七十兩,約票一紙,砍傷男子一名。其綢匹作十份均分,家主趙太爺得四份。其餘六份,乃我等八人均分。所少四百,實在趙家。」鬱公命書吏記錄了口詞,仍點齊民壯皂快,親身到趙府來,一齊進門,趙知府公服出迎,作揖罷,鬱公道:「學生有句得罪話說,適才拿得打劫江西客人一班殺人大盜,皆係老先生之僕,贓物俱在,供詞已錄。但失單上尚有綢緞四百餘匹,據眾盜說,俱寄在老先生貴府,前日承惠那十匹,就是那贓內之物。故本縣躬自來領餘贓。』」說罷,竟喝令眾人打開殿門,攙了趙老的手,步入中堂,直抵內室。鬱公對趙老道:「所言之物,學生若命衙役進取,不惟得罪老先生,反有所失,不若老先生自己照數點出來付與學生,又為兩便。」

  此時,趙老驚得沒有主意,眼見鬱公這般光景,料難瞞藏得過,只得叫丫環婦女們將那紗羅綾緞一齊運出。鬱公捆束明白,叫手下扛出來。趙老送鬱公到門外上轎,鬱公拱手說聲「得罪」,如飛回縣,又出飛票去拿盜首趙言到案。趙言見票,即將管家趙長代解,剎時趙長拿到,鬱公對他道:「你老爺是朝廷命官,如何還去為盜?我今尚未便案問,且待奏疏上司,請命過了再處。」便叫施客驗認贓物。見綢緞機頭上俱有豫章世德四字圖書記號,其所存碎銀,與那五千兩借卷,鬱公盡叫領去。其餘各盜積年打劫所蓄金珠玩物,約有五千餘金,俱籍沒入官。趙長同各盜皆責四十板收監。李阿壽並張氏討保釋歸。

  卻說趙知府見牌票上言語,並對趙長聲口來得厲害,甚是不安。要與鬱公通個關節,又無人敢向他說話。聞邵公子與鬱公相好,就來哀求卞嘉,轉求鬱公,情願送五千金於鬱公,另一千五百兩與卞嘉。卞嘉見求之不已,只得入縣去見鬱公。去了半日方才出來。趙老忙問道:「所話之事何如?」卞嘉搖首道:「不濟,他明日就要據實申奏朝廷,小弟再三哀求,始得將底借來一觀。」遂將本稿遞於趙老,趙老一看,見上面寫道:

  知龍城縣事臣鬱有道謹表奏為蠹國害民、亟請天誅以肅官方事。臣某蒞任龍城,惟以安民緝盜為務。因有前任廣西桂林知府趙言,身列仕宦,行同虺蜴,日則橫行鄉里,奪民脂膏,夜則扌票掠江湖,思羅商賈。今於某月某日劫掠江西綢客施弘德,於新豐縣地方,殺入舟中,砍死家人某某,搶奪貨物,共計三千餘金。臣捕捉大盜姚大等八人,共稱趙言為首,其贓物盡從言家追出。洵冠裳大變,而國法所不容也。但言官居四品,以不敢擅自勘問。謹此奏疏天顏,恭候雷霆下命,臣不勝待命之至。

  趙老看完,駭得五內崩裂,三魂飄蕩,只得哀求邵卞嘉道:「老朽一時失算,被這些奴才誤了。今竭生平所蓄,湊足萬金之數,一惟台翁笑納,只求鬱公這本不上,出脫老朽,便是再生之恩了。」說罷,流下幾點淚來。卞嘉應允,吃酒到雞鳴,趙老方才回去。

  次日,卞嘉入縣,見鬱公把趙老之事一一說了。鬱公笑道:「此老一生蓄積,一旦與了他人,也處得夠了。這數千金供世兄幾年之費,弟自出他的罪便了。」卞嘉辭謝出來,見趙老已在寓所守候。卞嘉道:「鬱公執拗異常,再三言之,方才允許。」趙老拜謝,回去不提。

  鬱公將這八人申詳上司,回文下來道:既是殺人大盜,著該縣依律懲治。鬱公見趙長是代主人之罪,將他配徒。其餘八盜盡告處死。姚大之妻張氏,卞嘉著人拿十二兩官價當堂買去。喚李阿壽來對他說道:「趙衙因你受累,定不肯干休。恐我起身去後,你的性命不保。我憐你年幼,有心照顧,你可悄悄領你母親來,我替你收得人情 在此,索性與你配合,完你一點情意,可同我回家過活。」阿壽千恩萬謝,母子三人一同相隨。第二日卞嘉辭了鬱公,同李虛齋、施弘德父子四人歡喜一齊回家。這龍城縣百姓因鬱公處了那趙知府,人人稱快。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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