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荊公/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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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史氏曰。甚矣。知人論世之不易易也。以余所見宋太傅荊國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頃之陂。其氣節嶽然若萬仞之壁。其學術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設施之事功。適應於時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傳諸今日莫之能廢。其見廢者。又大率皆有合於政治之原理。至今東西諸國行之而有效者也。嗚呼。皋夔伊周。遐哉邈乎。其詳不可得聞。若乃於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當之矣。悠悠千禩。間生偉人。此國史之光。而國民所當買絲以繡鑄金以祀也。距公之後。垂千年矣。此千年中。國民之視公何如。吾每讀宋史。未嘗不廢書而慟也。
以不世出之傑。而蒙天下之詬。易世而未之湔者。在泰西則有克林威爾。而在吾國則荊公。泰西鄉原之史家。其論克林威爾也。曰亂臣。曰賊子。曰奸險。曰兇殘。曰迷信。曰發狂。曰專制者。曰偽善者。萬喙同聲牢不可破者殆百年。顧及今而是非大白矣。英國國會先哲畫像數百通。其裒然首座者。則克林威爾也。而我國民之於荊公則何如。吠影吠聲以醜詆之。舉無異於元祐紹興之時。其有譽之者。不過賞其文辭。稍進者。亦不過嘉其勇於任事。而於其事業之宏遠而偉大。莫或見及。而其高尚之人格。則益如良璞之霾於深礦。永刧莫發其光晶也。嗚呼。吾每讀宋史。未嘗不廢書而慟也。
曾文正謂宋儒寬於責小人而嚴於責君子。嗚呼。豈惟宋儒。盖此毒深中於社會。迄今而日加甚焉。孟子惡求全之毀。求全云者。於善之中必求其不善者云爾。然且惡之。從未有盡沒其善而虛搆無何有之惡以相污衊者。其有之。則自宋儒之詆荊公始也。夫中國人民。以保守為天性。遵無動為大之教。其於荊公之赫然施設。相率驚駭而沮之。良不足為怪。顧政見自政見。而人格自人格也。獨奈何以政見之不合。黨同伐異。莫能相勝。乃架虛辭以衊人私德。此村嫗相誶之窮技。而不意出於賢士大夫也。遂養成千年來不黑不白不痛不養之世界。使光明俊偉之人。無以自存於社會。而舉世以學鄉原相勸勉。嗚呼。吾每讀宋史。未嘗不廢書而長慟也。
吾今欲為荊公作傳。而有最窘余者一事焉。曰。宋史之不足信也。宋史之不足信。非吾一人之私言。有先我言之者數君子焉。數君子者。其於荊公可謂空谷之足音。而其言宜若可以取信於天下。又孟子所謂汙不至阿其所好者也。今首錄之以志竊比之誠。
陸象山先生(九淵)荊國王文公祠堂記曰。
(前略) 昭陵之日。使還獻書。指陳時事。剖悉弊端。枝葉扶疏。往往切當。公疇昔之學問。熙甯之事業。舉不遁乎使還之書。而排公者。或謂容悅。或謂迎合。或謂變其所守。或謂乖其所學。是尚得為知公者乎。英邁特往。不屑於流俗聲色利達之習。介然無毫毛得以入於其心。潔白之操。寒於冰霜。公之質也。掃俗學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術必為孔孟。勳績必為伊周。公之志也。不期人之知。而聲光熚奕。一時鉅公名賢。為之左次。公之得此。豈偶然哉。用逢其時。君不世出。學焉而後臣之。無愧成湯高宗。公之得君。可謂專矣。新法之議。舉朝讙譁。行之未幾。天下恟恟。公方秉執周禮。精白言之。自信所學。確乎不疑。君子力爭。繼之以去。小人投機。密賛其決。忠樸屏伏。僉狡得志。曾不為悟。公之弊也。熙甯排公者。大抵極詆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於裕陵。下不足以解公之弊。反以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諸君子固分之矣。元祐大臣。一切更張。豈所謂無偏無黨者哉。所貴乎玉者。瑕瑜不相掩也。古之信史。直書其事。是非善惡。靡不畢見。勸懲鑑戒。後世所賴。抑揚損益。以附己好惡。用失情實。小人得以藉口而激怒。豈所望於君子哉。(中略) 近世學者。雷同一律。發言盈廷。又豈善學前輩者哉。公世居臨川。罷政徙於金陵。宣和間故廬邱墟。鄉人屬縣。立祠其上。紹興初常加葺焉。逮今餘四十年。隳圮已甚。過者咨歎。今怪力之祠。綿綿不絕。而公以蓋世之英。絕俗之操。山川炳靈。殆不世有。其廟貌不嚴。邦人無所致敬。無乃議論之不公。人心之畏疑。使至是耶。(後略)
顏習齋先生(元) 宋史評曰。
荊公廉絜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意。及既出也。慨然欲堯舜三代其君。所行法如農田保甲保馬雇役方田水利更戍置弓箭手於兩河。皆屬良法。後多踵行。即當時至元祐間。范純仁李清臣彭汝礪等。亦訟其法以為不可盡變。惟青苗均輸市易。行之不善。易滋弊竇。然人亦曾考當日之時勢乎。太宗北征中流矢。二歲創發而卒。神宗言之。惓焉流涕。夏本宋叛臣而稱帝。此皆臣子所不可與共戴天者也。宋歲輸遼夏金一百二十五萬五千兩。其他慶弔聘問賂遺近幸又倍。宋何以為國。求其容我為君。宋何以為名。又臣子所不可一日安者。而宋欲舉兵則兵不足。欲足兵餉又不足。荊公為此。豈得已哉。譬之仇讎。戕吾父兄。吾急與之訟。遂至數責家貲。而豈得已哉。宋人苟安已久。聞北風而戰栗。於是牆堵而進。與荊公為難。極詬之曰奸曰邪。並不與之商榷可否。或更有大計焉。惟務使其一事不行立見驅除而後已。而乃獨責公以執抝可乎。且公之施為。亦彰彰有效矣。用薛向張商英等治國用。用王韶熊本等治兵。西滅吐蕃。南平洞蠻。奪夏人五十二砦。高麗來朝。宋幾振矣。而韓琦富弼等必欲沮壞之。毋乃荊公當念君父之讎。而韓富司馬等皆當恝置也乎。矧琦之劾荊公也。其言更可怪笑。曰。致敵疑者有七。一抬高麗朝貢。一取吐蕃之地建熙河。一植榆柳於西山以制蕃騎。一創團保甲。一築河北城池。一置都作院頒弓矢新式大作戰車。一置河北三十七將。皆宜罷之以釋其疑。嗟乎。敵惡吾備則去備。若敵惡吾有首將去首乎。此韓節夫所以不保其元也。且此七事皆荊公大計。而史半削之。幸琦誤以為罪狀遂傳耳。則其他削者何限。范祖禹黃庭堅修神宗實錄。務詆荊公。陸佃曰。此謗書矣。既而蔡卞重行刊定。元祐黨起。又行盡改。然則宋史尚可信邪。其指斥荊公者是邪非邪。雖然。一人是非何足辨。所恨誣此一人。而遂君父之讎也。而天下後世。遂羣以苟安頹靡為君子。而建功立業欲搘柱乾坤者為小人也。豈獨荊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
至近世則有金谿蔡元鳳先生(上翔)。殫畢生之力。為王荊公年譜考略。其自序曰。
(前略)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則凡善有可紀。惡有當褫。不出於生平事實。而後之論者。雖或意見各殊。褒貶互異。然事實固不可得而異也。惟世之論公者則不然。公之沒去今七百餘年。其始肆為詆毀者。多出於私書。既而采私書為正史。此外事實愈增。欲辨尤難。(中略) 憶公有上韶州張殿丞書。其言曰。『自三代之時。國各有史。而當時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職。不負其意。蓋其所傳。皆可考據。後既無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雖雄奇儁烈。道德流衍。不幸不為朝廷所稱。輙不得見於史。而執筆者又雜出一時之貴人。觀其在廷論議之時。人人得講其然否。尚或以忠為邪。以異為同。誅當前而不慄。訕在後而不羞。茍以饜其忿好之心而止耳。況陰挾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惡。疑可以貸褒。似可以附毀。往者不能訟當否。生者不得論曲直。賞罰謗譽又不施其間。以彼其私。獨安能無欺於冥昧之間耶。』嗚呼。盡之矣。此書作於慶歷皇祐間。當是時公已見稱於名賢鉅公。而未嘗有非毀及之者也。然每讀是書。而不禁歔欷累歎。何其有似後世詆公者。而公已先言之也。自古前代有史。必由繼世者修之。而其所考據。則必有所自來。若為宋史者元人也。而元人盡采私書為正史。當熙甯新法初行。在朝議論蠭起。其事實在新法。猶為有可指數者。及夫元祐諸臣秉政。不惟新法盡變。而黨禍蔓延。尤在范呂諸人初修神宗實錄。其時邵氏聞見錄。司馬溫公瑣語涑水紀聞。魏道輔東軒筆錄。已紛紛盡出。則皆陰挾翰墨以饜其忿好之私者為之也。又繼以范沖朱墨史。李仁甫長編。凡公所致慨於往者不能訟當否生者不得論曲直。若重為天下後世惜者。而不料公以一身當之。必使天下之惡皆歸。至謂宋之亡由安石。豈不過甚哉。宋自南渡至元。中間二百餘年。肆為詆毀者。已不勝其繁矣。由元至明中葉。則有若周德恭。謂神宗合赧亥桓靈為一人。有若楊用修。斥安石合伯鯀商鞅莽操懿溫為一人。抑又甚焉。又其前若蘇子瞻作溫國行狀。至九千四百餘言。而詆安石者居其半。無論古無此體。即子瞻亦安得有如是之文。後則明有唐應德者。著史纂左編。傳安石至二萬六千五百餘言。亦無一美言一善行。是尚可與言史事乎哉。(後略)
陸顏二先生。皆一代大儒。其言宜若可信。而蔡氏者又博極羣書。積數十寒暑之日力網羅數千卷之資料以成年譜。而其持論若此。然則居今日以傳荊公。欲求如克林威爾所謂「畫我當畫似我者。」不亦戛戛乎至難之業哉。雖然。以歷史上不一二見之哲人。匪直盛德大業。黤沒不章。抑且千夫所指。與禹鼎之不若同視。天下不復有真是非。則禍之中於世道人心者。將與洪水猛獸同烈。則夫闢邪說拒淫辭。揚潛德發幽光。上酬先民。下獎來哲。為事雖難。烏可以已。是則茲編之所由作也。
(附) 宋史私評
宋史在諸史中。最稱蕪穢。四庫全書提要云。『其大旨以表章道學為宗。餘事不甚措意。故舛謬不能殫數。』檀氏(萃) 曰。『宋史繁猥既甚。而是非亦未能盡出於大公。蓋自洛蜀黨分。迄南渡而不息。其門戶之見。錮及人心者深。故比同者多為掩飾之言。而離異者未免指摘之過。』此可謂深中其病矣。其後柯維騏著宋史新編。沈世泊著宋史就正編。皆糾正其謬。四庫提要摘其紀志互異處。傳前後互異處。十餘條。趙氏(翼) 陔餘叢考。廿二史劄記摘其敘事錯雜處。失檢處。錯謬處。遺漏處。牴牾處。各十餘條。其各傳迴護處。附會處。是非失當處。是非乖謬處。共百餘條。則是書之價值。概可見矣。而其舛謬最甚。而數百年來未有人起而糾之者。莫如所記關於王荊公之事。
宋史成於元人之手。元人非有所好惡於其間也。徒以無識不能別擇史料之真偽耳。故欲辨宋史當先辯其所據之資料。考宋時修神宗實錄。聚訟最紛。幾興大獄。元祐初。范祖禹黃庭堅陸佃等同修之。佃數與祖禹庭堅爭辯。庭堅曰。如公言。蓋佞史也。佃曰。如君言。豈非謗書乎。佃雖學於荊公。然不附和新法。今其言如此。則最初本之神宗實錄。誣罔之辭已多。可以見矣。是為第一次之實錄。及紹聖改元。三省同進呈臺諫前後章疏。言實錄院前後所修先帝實錄。類多附會姦言。詆熙豐以來政事。及國史院取范祖禹趙彥若黃庭堅所供文狀。各稱別無按據得之傳聞事。上曰。文字以盡見。史臣敢如此誕慢不恭。章惇曰。不惟多稱得於傳聞雖有臣僚家取到文字。亦不可信。但其言以傳聞修史。欺誕敢如此。安燾曰。自古史官未有如此者。亦朝廷不幸。此雖出於反對元祐者之口。其言亦不無可信。前此蔣之奇劾歐陽修以帷薄事。修屢抗疏乞根究。及廷旨詰問之奇。亦僅以傳聞了之。可知宋時臺館習氣。固如是也。於是有詔命蔡卞等重修實錄。卞取荊公所著熙甯日錄以進。將元祐本塗改甚多。以朱筆抹之。號朱墨本。是為第二次之實錄。而元祐諸人。又攻之不已。徽宗時。有劉正夫者。言元祐紹聖所修神宗史。互有得失。當折衷其說。傳信萬世。又有徐勣者。言神宗正史。今更五閏未能成書。蓋由元祐紹聖史臣。好惡不同。范祖禹等專主司馬光家藏記事。蔡京兄弟純用王安石日錄。各為之說。故論議紛然。當時輔相之家。家藏記錄。何得無之。臣謂宜盡取用。參訂是非。勒成大典。於是復有詔再修。未及成而靖康之難作。南渡後。紹聖(按:疑為紹興之誤)四年。范沖再修成之以進。是為第三次之實錄。宋史所據。即此本也。自紹聖至紹興。元祐黨人。竄逐顛播者凡三十餘年。深怨積憤。而范沖又為祖禹之子。繼其父業。變本加厲以恣報復。而荊公自著之日錄。與紹聖間朱墨本之實錄。悉從燬滅。無可考見。宋史遂據一面之詞。以成信讞。而沉冤遂永世莫白矣。凡史中醜詆荊公之語。以他書證之。其誣衊之跡。確然可考見者十之六七。近儒李氏(紱) 蔡氏(上翔) 辨證甚博。吾將摘其重要者。分載下方各章。茲不先贅。要之欲考熙豐事實。則劉正夫徐勣所謂元祐紹聖好惡不同互有得失者。最為公平。吾非敢謂紹聖本之譽荊公者。遂為信史。然如元祐紹興本欲以一手掩盡天下目。則吾雖欲無言。又烏可得也。蔡氏所撰荊公年譜載靖康初楊時論蔡京疏。有南宋無名氏書其後云。
荊公之時。國家全盛。熙河之捷。擴地數千里。開國百年以來所未有者。南渡以後。元祐諸賢之子孫。及蘇程之門人故吏。發憤於黨禁之禍。以攻蔡京為未足。乃以敗亂之由。推原於荊公。皆妄說也。其實徽欽之禍。由於蔡京。蔡京之用。由於溫公。而龜山之進。又由於蔡京。波瀾相推。全與荊公無涉。至於龜山在徽宗時。不攻蔡京而攻荊公。則感京之恩。畏京之勢。而欺荊公已死者為易與。故舍時政而追往事耳。(後略)
此其言最為洞中癥結。荊公所以受誣千載而莫能白者。皆由元祐諸賢之子孫及蘇程之門人故吏。造為已甚之詞。及道學既為世所尊。而蜚語遂變鐵案。四庫提要推原宋史舛謬之故。由於專表章道學而他事不措意。誠哉然矣。顏習齋又嘗為韓侂冑辯冤。謂其能仗義復仇。為南宋第一名相。宋人誅之以謝金。實狗彘不如。而宋史以入之奸臣傳。徒以其得罪於講學諸君子之故耳云云。朱竹垞王漁洋皆論張浚誤國。其殺曲端與秦檜之殺岳飛無異。徒因浚有子講學且為朱子所父事。遂崇之為名臣。而文致曲端有可殺之罪。實為曲筆云云。凡此皆足證宋史顛倒黑白變亂是非之處。不一而足。而其大原因則皆由學術門戶主奴之見。有以蔽之。若荊公又不幸而受誣最烈者也。吾故先評之如此。吾言信否。以俟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