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鉤詩話
作者:張表臣 北宋

古之聖賢,或相祖述,或相師友,生乎同時,則見而師之;生乎異世,則聞而師之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顏回學孔子,孟軻師子思之類是也。羲《易》成於四 聖,《詩》《書》歷乎帝王,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其義一 也。孔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揚雄作《太玄 》以准《易》,《法言》以准《論語》,作《州箴》以准《虞箴》;班孟堅作《二 京賦》擬《上林》《子虛》;左太沖作《三都賦》擬《二京》;屈原作《九章》, 而宋玉述《九辯》;枚乘作《七發》,而曹子建述《七啟》;張衡作《四愁》,而 仲宣述《七哀》;陸士衡作《擬古》,而江文通述《雜體》。雖華藻隨時,而體律 相仿。李唐群英,惟韓文公之文、李太白之詩,務去陳言,多出新意。至於盧仝、 貫休輩效其顰,張籍、皇甫湜輩學其步,則怪且醜,僵且僕矣。然退之《南山詩》 ,乃類杜甫之《北征》,《進學解》乃同於子雲之《解嘲》,《鄆州溪堂》之什依 於《國風》,《平淮西碑》之文近於《小雅》,則知其有所本矣。近代歐公《醉翁 亭記》步驟類《阿房宮賦》,《晝錦堂記》議論似《盤谷序》。東坡《黃樓賦》氣 力同乎《晉問》,《赤壁賦》卓絕近於雄風,則知有自來矣。而《韓文公廟記》《 鍾子翼哀詞》,時出險怪,蓋遊戲三昧,間一作之也。善學者當先量力,然後措詞 。未能祖述憲章,便欲超騰飛翥,多見其嚄唶而狼狽矣。

杜甫云〔軒墀曾寵鶴〕,杜牧云〔欲把一麾江海去〕,皆用事之誤。蓋衛懿公好鶴 ,鶴有乘軒者,則軒車之軒耳,非軒墀也。顏延年詩云:〔屢薦不入宮。一麾乃出 守。〕則麾,麾去耳,非麾旄也。然子美讀萬卷書,不應如是,殆傳寫之繆。若云 軒車,則善矣。牧之豪放一時,引用之誤,或有之邪?東坡《讀隋書地理志》云: 〔黃州永安郡,州東有永安城,《圖經》謂春申君故城,蓋非是。春申之居,乃在 吳國,今無錫惠山有春申君廟,庶幾是乎?余謂楚都申郢,故黃歇封於春申,如齊 之孟嘗、魏之信陵、趙之平原,各在其地也。黃之永安為春申故城,蓋始封也。謂 之『春』者,蘄春壽春是也,謂之『申』者,申光之間是也,其必兼二城而封焉, 猶田文之食常薛耳。後楚並吳,秦侵申郢,楚遷壽春,黃歇始請吳之故宮都焉,然 行相事未嘗去國。所以有廟者,役人作之也。〕

東坡作詩,歎賈梁道為魏忠臣,然不能紹其子於後,而使充懷奸附晉,以首成濟之 禍。徐世勣為唐佐命,乃不能正其君於初,而使敬業發憤偽周,以倡誅武之謀。嗚 呼!豈忠孝之道,父不能傳之於其子,子不能獻之於其父耶?熙豐間,王氏變法, 新進附之,而仲弟平甫譏焉,不其賢乎?呂公守正,舊交佐之,而子弟背焉,不其 戾乎?噫!是是非非,非是是非,人各有心,不可革而化耶?安得嵇、卞二家世濟 忠誠者乎?

黃帝史倉頡四目神明,觀察眾象,始為古文。古文者,科斗是也。周宣史籀,變古 文而為大篆,是謂籀文。秦焚《詩》《書》,丞相李斯始變籀文而為小篆,是名玉 箸。獄吏程邈創作新書,法務徑便,是名隸書。後漢王次仲初作八分,是為楷法。 楷法之變,行草生焉,張伯英、王右軍之徒善之,此古今通行之書體也。篆法又有 〔繆書〕者,不知所起,用以書符印,取綢繆糾纏之象。有〔倒薤〕者,世傳務光 辭湯之禪,居清泠之陂,植薤而食,清風時至,見葉交偃,像為此書,以寫道經。 有〔鳥書〕者,周史佚作,所寫赤雀丹書之祥,以書旗旛,取飛翔之狀。有〔懸針 〕者,漢曹喜所作,像針鋒纖抽之勢,以書《五經》篇目,取貫穿經指之義。有〔 垂露〕者,亦喜所創,取草木婀娜垂露之象,皆出新意。有〔飛白〕者,生於隸法 ,漢靈帝時,修鴻都門,蔡邕見役人以堊成字,心有悅焉,歸而作之,用以題宮殿 門榜。有〔散隸〕者,小變隸體,晉黃門郎衛巨山所作也。又云兼善〔蟲書〕。或 云〔蟲書〕即蟲鳥之書,余疑鳥書自為雀烏之祥,專作禽鳥之象,當別有蟲篆。如 孫臏斬龐涓於古木之下,作〔蟲書〕以揭之。今人傳寫蟲蛾之狀,殆其遺法耶?

東坡云:〔董如郎中,安丘人,能詩於寶元、康定間。其書尤工,而人莫知,僕以 為勝李西台也。〕豫章與李端叔書云:〔比得荊州一詩人高荷,極有篆力。使之凌 厲中州,恐不減晁、張,恨公不識耳。〕夫高、董之詞翰,二公稱道如此,必非尋 常者,而人或不知識,矧今之世,抱負材術而嗟不遇者,可勝數哉!

東坡先生,人有尺寸之長,瑣屑之文,雖非其徒,驟加獎借,如曇秀〔吹將草木作 天香〕、妙總〔知有人家住翠微〕之句,仲殊之曲,惠聰之琴,皆咨嗟歎美,如恐 不及。至於士大夫之善,又可知也。觀其措意,蓋將攬天下之英才,提拂誘掖,教 裁成就之耳。夫馬一驂驥阪,則價十倍,士一登龍門,則聲烜赫,足以高當時而名 後世矣。嗚呼!惜公逝矣,而吾不及見之矣。

予讀杜詩云: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功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歎其含蓄如此,及 云〔虎氣必騰上,龍身寧久藏〕,〔蛟龍得雲雨,鵰鶚在秋天〕,則又駭其奮迅也 。〔草深迷市井,地僻懶衣裳〕,〔經心石鏡月,到面雪山風〕,愛其清曠如此; 及云〔退朝花底散,歸院柳邊迷〕,〔君隨丞相後,我住日華東〕,則又怪其華艷 也。〔久客得無淚,故妻難及晨〕,〔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嗟其窮愁如此 ;及云〔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笑時花近靨,舞罷錦纏頭〕,則又疑其侈 麗也。至讀〔讖歸龍鳳質,威定虎狼都〕,〔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則又見 其發揚而蹈厲矣;〔五聖聯龍袞,千官列雁行〕,〔聖圖天廣大,宗祀日光輝〕, 則又得其雄深而雅健矣;〔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 失〕,則又知其許國而愛君也;〔對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諧〕,〔人生無家別,何 以為烝黎〕,則知其傷時而憂民也;〔未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堂堂太宗業 ,樹立甚宏達〕,斯則隱惡揚善而《春秋》之義耳;〔巡非瑤水遠,跡是雕牆後〕 ,〔天王守太白,佇立更搔首〕,則憂深思遠而詩人之旨耳;至於〔上有蔚藍天, 垂光抱瓊台〕,〔風帆倚翠蓋,暮把東皇衣〕,乃神仙之致耶?〔惟有摩尼珠,可 照濁水源〕,〔欲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乃佛乘之義耶?嗚呼!有能窺其一二 者,便可名家,況深造而具體者乎?此予所以稚齒服膺,華顛未至也。

韓退之作《羅池廟碑迎饗送神詩》,蓋出於《離騷》,而晁無咎效之,作《楊府君 碣系》云: 范之山兮石如砥,木蕭蕭兮草靡靡,侯愛我邦兮歸萬里。 山中人兮春復秋,日慘慘兮雲幽幽,侯壯長兮所居遊。 侯之來兮民喜,風飄帷兮雨沾幾,鼓淵淵兮舞侯戺,紛進拜兮侯鄰里。 侯不可見兮德可思,侯行不來兮民心悲, 謂侯飲食兮無去斯,福爾之土兮以慰民之思。 余謂雜之韓文中,豈復可辨邪?

《度世古玄歌》云:〔始青之下月與日,兩半銅斗合成一。大如彈丸黃如橘,就中 佳味甜如蜜。出彼玉堂入金室,子若得之慎勿失。〕退之《樊宗師銘》云:〔惟古 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後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覺 屬,神徂聖伏道絕塞。既極乃通發紹述,文從字順各識職,有欲求之此其躅。〕宋 子京《唐奸臣贊》云: 三宰嘯凶牝奪晨,林甫將藩黃屋奔。鬼質敗謀興元蹙,崔柳倒持李宗覆。 韓、宋之文,皆宗於古,然退之為之則有餘,子京勉之則不足,又施於史詞,似非 所宜矣。

高郵陸仲仁畫王右軍、支道林、許遠遊三高圖,以獻晁以道。以道命予題詩其後, 中有云: 已乘雲氣翳鳳鱗,六百餘歲無斯民。想像壁月何當親,虎頭摩詰俱泯淪。 誰其畫者陸仲仁,遠紹乃祖高無倫。 以道歎曰:〔後世視陸生為何等人耶?〕余觀高郵寺壁曹仁熙畫水,感事傷時,呈 以道舍人。舍人先有題詠,高不可及。余詩云: 曹生畫手信有神,毫端風雨生奫沄。波濤不合來翻屋,鮫鱷何須欲噬人? 湯湯此水勢方割,陽侯鬱怒馮夷搏。鼉擲鯨呿海岳驚,霧塞雲昏光景薄。 開元將軍愛驊騮,拳奇滅沒隘九州。時危此物豈易得?寫此尚可消人憂。 末有乃孫工畫水,逋客見之心欲死。雷奔電擊走中原,魚怖龍愁寧忍視? 先生道眼高崑崙,聊將妙語破迷津。中流險絕待舟楫,四海浩蕩須經綸。 我衰甘作淮海客,身脫垂涎頭雪白。驚心未定畏漰湍,欲覓平波泛家宅。 此身端的老江湖,雨笠煙蓑是所圖。他年但飽揚州米,今日寧論甓社珠。 以道覽之云:〔此詩波瀾,亦可駭矣。〕因舉昔人云:〔斯文可愛可畏亦可妒也。 〕

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煉句,句中煉字,乃得工耳。以氣韻清高深眇者絕,以格力 雅健雄豪者勝。元輕白俗,郊寒島瘦,皆其病也。

篇章以含蓄天成為上,破碎雕鎪為下。如楊大年西昆體,非不佳也,而弄斤操斧太 甚,所謂七日而混沌死也。以平夷恬淡為上,怪險蹶趨為下。如李長吉錦囊句,非 不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謂施諸廊廟則駭矣。

精粗不可不擇也,不擇則龍蛇蛙蚓,往往相雜矣;瑕瑜不可不知也,不知則瓊杯玉 斝,且多玷缺矣。

斯文盛於漢魏之前,而衰於齊梁之後。杜老云:〔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 騷。〕又云:〔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意謂是耳。

退之作《南海神廟碑》,序祀事之大,神次之尊,固已讀之令人生肅恭之心。其述 孔公嚴天子之命必躬必親云:〔遂升舟,風雨少弛,雲陰解駁,日光穿漏。〕又云 :〔省牲之夕,載暘載陰;將事之夜,天地開除,月星明穊。五鼓既作,牽牛正中 ,公乃盛服,以入即事。〕又云:〔牲肥酒香,神具醉飽,百靈秘怪,慌惚畢出, 蜿蜿蛇蛇,來饗飲食。〕又云:〔祥飆送驅,旗纛旄麾,飛揚晻靄,穹龜長魚,踴 躍後先。〕其造語用字,一至如此,不知何物為五臟,何物為心胸耶?

又退之《大理評事王適墓誌》云:〔聞金吾李將軍年少喜士,乃蹐門告曰:『天下 奇男子王適願見白事。』一見,語合章。盧從史節度昭義軍,張甚,奴視法度士, 欲聞無顧忌大語。有以君平生告者,即遣客鉤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 謝客。仕至鳳翔判官,不樂,去。王涯獨孤郁欲薦,不可,病卒。銘曰:『鼎也不 可以拄車,馬也不可使守閶。佩玉長裾,不利走趨。祗繫其逢,不繫巧愚。不諧其 須,有銜不祛。鑽石埋辭,以列幽墟。』〕予歎曰:〔斯文中之虎耶?〕晁無咎為 其季父沈丘縣令端中作志,亦無甚行事,但嗟其不遇,而云〔詩文草隸,則元和以 前勝士也。〕黃庭堅見而歎曰:〔永懷而善怨,郁然類《騷》。〕黃未嘗以此許人 也。銘曰:〔目賤耳貴,藍田之璞以為塊,東家尚爾,而況乃雄輩?虎炳不玩,以 遠沒身,雜蓀茞以為詞兮,以慰夫離散之魂。舉斯世而一人知兮,則吾不既以聞, 尚遺此後昆。〕余曰:〔斯文中之鳳邪?不然,何魁雄如彼,而煥爛若是乎?〕

金陵鳳凰台,在城之東南,四顧江山,下窺井邑,古題詠惟謫仙為絕唱。其詩曰: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予遊覽,壁間刻宋齊丘詩與梁棟間懸今人詩,而乃無此篇。予作絕句曰: 騎鯨仙伯已凌波,奈爾三山二水何?地老天荒成脈脈,鳳凰台上獨來過。

睢陽雙廟,俗謂之五侯廟。雙廟者,為張、許忠烈而始建廟也。五侯者,南、雷、 賈與同功,皆受封爵,亦作其像於廊廡耳。古今歌詠,惟王荊公、黃豫章為警策。 王詩云: 就死得處所,至今猶耿光。此獨身如在,誰令國不亡。 黃詩云:〔縱使賀蘭非長者,未妨南八是男兒。〕余官宋城,題詩云: 張許昭鴻烈,南雷賈共靈。無瑕雙白璧,有曜五華星。 懷哲音容在,傷時涕淚零。向來丹鳳闕,猶帶犬羊腥。 蓋當是時,金人始去城下之役,故云耳。又絕句云: 漁陽突騎滿關東,百戰孤城挫賊鋒。唐室興亡繫公等,九原可作更誰從! 自以為無愧前人。

劉禹錫作《金陵詩》云:〔千尋鐵鎖沈江底,一片降旗出石頭。〕當時號為絕倡。 又六朝中《石頭城詩》云:〔山圍故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白樂天讀之曰 :〔我知後人不復措筆矣。〕其自矜云:〔余雖不及,然亦不孤樂天之賞耳。〕

前人作詩,未始和韻。自唐白樂天為杭州刺史,元微之為浙東觀察,往來置郵筒倡 和,始依韻,而多至千言,少或百數十言,篇章甚富。其自耀云:〔曹公謂劉玄德 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予於微之亦云。〕豈詩人豪氣,例愛矜誇邪? 安知後世士有異論?

陳叔易居陽翟澗上村,號澗上丈人,無仕宦意。崇觀間,朝廷召之,郡守勸駕,不 得已而起。晁以道時致仕居嵩山,有詩云: 處士誰人為作牙?盡攜猿鶴到京華。從今林壑堪惆悵,六六峰前只一家。 而叔愈《過澗上丈人陳恬故居詩》云: 北山去已遠,南山去已近。驅車兩山間,舉策聊一問。 昔有隱君子,出處頗矛盾。平生勇且剛,垂老畏而慎。 皆譏之也。後靖康間,以道亦起,而女第四娘適唐氏者,頗復誚其出焉。

長松之名,前世未有。以道居嵩少,叔易作詩求之云: 松上花兮松下根,食之年貌與松鄰。君今既是松間客,采送衰翁亦可人。 以道答云: 長松不經黃帝手,小斸漫翻嵩室雲。縱有何堪寄夫子,鼎頭寶氣自氤氳。 余亦和之云: 暫隱嵩高六六峰,未乘雲氣御飛龍。自餐白石求黃石,更采長松寄赤松。

東坡稱陶靖節詩云:〔『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識 此語之妙也。〕僕居中陶,稼穡是力。秋夏之交,稍旱得雨,雨餘徐步,清風獵獵 ,禾黍競秀,濯塵埃而泛新綠,乃悟淵明之句善體物也。

白樂天有《西省北院新作小軒東通騎省與李常侍飲詩》。東坡為中書舍人,歎本省 不得來往,謂執政曰:〔說公應使簡要道通,何必樹籬插棘?〕蓋謂此也。大抵近 世為禁太密,問人則疏。晁以道書楊大年《館宿詩》示余曰: 嚴更初道爭傳鼓,下直朱門對掩關。夜半不聞宣室召,水沉香斷漆書閒。 且云:〔嘗宿閣下矣,乃在司馬門外,使人恨生身之晚,不得見太平之風也。〕余 因和其詩云: 翰林歷歷侵華蓋,禁掖明明侍紫微。自昔詞臣最清切,帝宸高拱借光輝。

退之《雙鳥詩》,或云謂佛、老,或云謂李、杜。東坡《李太白贊》云: 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遊。揮斥八極隘九州。 化為兩鳥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開元有道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 乃知謂李、杜也。

劉仲原得銅斛二於左馮翊,其一云〔始元四年造〕,其二云〔甘露元年十月造〕, 數量皆同,云〔容十斗〕。後刻云〔重四十觔〕。以今權量校之,容三斗,重十有 五觔,乃知古今不同。《漢書》於定國飲酒至一石不亂,晉劉伶一飲一石,五斗解 酲。則是故三斗,而一斗五升扶頭耳。《魏志》云:〔曹公帳下有典君,持一雙戟 八十觔。〕則是一戟重十五觔,兩戟共重三十觔耳。

〔五馬〕之事,不見於書。以詩言之,〔孑孓干旟,在浚之都。素絲組之,良馬五 之。〕《周禮》注云:〔州長建旟,太守視之。漢御五馬。〕或云:〔古乘駟馬車 ,至漢太守出則加一馬。〕見《漢官儀注》。

退之有言曰:〔清而容物,恕以及人。〕蘇子美進邸之會,謂人曰:〔食中無饅羅 畢夾,座上安得有國捨虞比?〕竟以此語招覆鼎之禍。畢氏羅氏,蕃人之好以羊彘 之肉餅異而食者,因號〔畢羅〕。或問:〔湯餅謂之不托,何也?〕曰:〔未有刀 機時,以手托之;既用刀機,則不托矣。〕出李濟翁《資暇集》。

飲酒痛釂,謂之〔舉白〕。唐人云〔捲白波〕,義起於漢擒白波賊戮之,言意氣之 快耳。如今人稱文字警絕,謂之〔掃凡馬〕,取杜甫〔一掃萬古凡馬空〕也。

呼驢曰〔衛〕,未知所本。豈衛地多驢,故云爾耶?命龜曰〔蔡〕,亦是意也。

樂部中有促拍催灑,謂之〔三台〕。唐士云:〔蔡邕自侍書御史累遷尚書,不數日 間,遍歷三台。樂工以邕洞曉音律,故制曲以悅之。〕又始作樂,必曰〔絲抹將來 〕,蓋絲竹在上,鐘鼓在下,絲以起之,樂乃作,亦唐以來如是,非古所謂合止柷 敔也。

寒食之名,起於禁火;拜掃之儀,因於《禮經》。昔者,宗子去在他國,庶子無廟 ,孔子許望墓為壇,以時祭祀,此其本也。端午之號,同於重九;角黍之事,肇於 風俗。昔日屈原懷沙忠死,後人每年以五色絲絡粔敉而弔之,此其始也。後世以〔 五〕字為〔午〕,則誤矣。

弈棋取一道,人行五子,謂之〔蹙融〕。〔融〕者,戎也,生於黃帝蹙鞠戎旅之間 為戲耳。庾元規曰:〔蹙戎者,今之蹙融也。漢謂之『格五』,取五子相格之義以 名之耳。〕樗蒱起自老子,今謂之〔呼盧〕,取純色而勝之之義以名之耳。

唐開元中,教舞馬四百蹄,衣以文繡,飾以珠玉,和鸞金勒,星粲霧駁,俯仰赴節 ,曲盡其妙。每舞,藉以巨榻。杜詩云:〔鬥雞初賜錦,舞馬既登床。〕初,明皇 命五方小兒,分曹鬥雞,勝者纏以錦段。舞馬則藉之以榻耳。祿山之亂,散徙四方 。魏博田承嗣一日享軍,樂作而馬舞不休,以為妖而殺之,後人嗟其不遇。顏太初 曰:〔引重致遠,馬之職也。變其性而為倡優,其謂之妖而死也,宜矣。〕

餘年十五時,感傷寒,至六七日,困重將斃,父母環而泣之。忽夢二皂持馬呼余乘 之,自成武東北,道濟兗郡縣,直抵岳祠。入西偏門,列諸曹院,至一所,見紫衣 人據案云:〔爾安得殺某?〕命取鏡燭之,非是,遣余去。若一僧相引,巡觀諸院 ,囚徒甚眾。既而復出廟門,二皂持馬在焉。已據鞍,於街東民居若茶肆者,睹胥 吏十輩,內一人乃姑丈惠澤,字慎微,亟下馬揖之。渠已蔽身簾箔間,挽而出之, 問何似,且云:〔姑丈棄世數年矣,安得在此為吏?〕渠唯唯。叩之主何事,曰戶 案。〔還知某之壽命有官祿否乎?〕曰:〔非某所司。然嘗竊見之,公有年在,他 日當來作監河侯。〕乃相別上馬,復遵舊塗歸焉。至城北,墮一池,颯然寤,汗出 遍體,而疾去矣。嘗志之。豈余不偶於世,而將官於地下乎?今潦倒流離,從人貸 粟,生不為監河侯,而死乃為之,可發一笑。

新官並宿,謂之〔爆直〕,或云〔豹直〕。南山有文豹,霧雨七日不下食者,欲以 澤其毛衣,而成其文章。取豹伏之象,非爆迸之義。

杜牧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帝王所都,而四百八十寺,當 時已為多,而時人侈其樓閣台殿焉。近世二浙、福建諸州,寺院至千區,福州千八 百區。粳稻桑麻,連亙阡陌,而遊惰之民,竄藉其間者十九。非為落髮修行也,避 差役為私計耳。以故居積貨財,貪毒酒色,鬥毆爭訟,公然為之,而其弊未有過而 問者。有識之士,每歎息於此。

盧秉侍郎,嘗為江南郡掾,於傳捨中題詩云: 青衫白髮病參軍,旋燿黃粱置酒樽。但得有錢留客醉,也勝騎馬傍人門。 王荊公見而稱之,立薦於朝,不數年登貳卿。近時韓駒待制、董耘尚書以詩文見知 貴近,聞於天子,自諸生三四年至法從。嗚呼!士有片文隻字,而遭遇如此者。

靖康元年冬十一月,虜騎長驅薄王畿,無一障之阻。春,為城下盟,歸渡大河,莫 或邀擊。余竊料其知我無謀,審我無勇,必且再至。冬十月,作《將歸賦》,以書 投胡少汲,欲求侍養。公以啟事見答曰:〔伏承主簿秘書,寵以華箋,副之佳什, 屬詞近古,陳義甚高。橫槊賦詩,不廢軍中之樂;登高舒嘯,少賒社下之歸。祝頌 之深,敷染奚既。〕遂堅留在帥幕下。數日,淵聖手詔沓至,曰:〔金人分兩道深 入,必犯京師,卿可提所部兵,前來捍虜。〕又曰:〔金人分兩道深入,已渡大河 ,卿可將見在兵,速來赴援。〕公即日出次於郊,不三四日,遇敵於杞,力戰敗績 。余傷之以詩曰: 選將他年重,作師此日難。傷心閔東道,白首戴南冠。 公宿儒,戎事非長,庶幾以禮與人相終始者。

外祖陳公大雅,為人剛果,文章似之。再舉不第,裂冠文身,示不復踐場屋。能詩 ,為清獻趙公所知,逾八十乃死。死翌日復甦,索筆題詩曰: 胡柳陂中過,令人念戰功。兵交千騎沒,血染一川紅。 朱氏皆豚犬,唐家盡虎龍。壯圖成慷慨,擲劍向西風。 題畢乃逝。味其言,豈葛從周、王彥章之徒與?英雄之氣,毅然猶在也。

陳無己先生語余曰:〔今人愛杜甫詩,一句之內,至竊取數字以髣像之,非善學者 。學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余曰:〔如何等是?〕曰:〔冬日謁玄元 皇帝廟詩,敘述功德,反覆外意,事核而理長,《閬中歌》,辭致峭麗,語脈新奇 ,句清而體好,茲非立格之妙乎?《江漢詩》,古乾坤之大,腐儒無所寄其身,《 縛雞行》,言雞蟲得失,不如兩忘而寓於道,茲非命意之深乎?《贈蔡希魯詩》云 :『身輕一鳥過』,力在一過字,《徐步詩》云:『蕊粉上蜂須』,功在一上字, 茲非用字之精乎?學者體其格,高其意,煉其字,則自然有合矣。何必規規然髣像 之乎!〕

王臨川詩云:〔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此與杜詩〔見輕吹鳥毳,隨 意數花須〕,命意何異?余詩云:〔雲移鳥滅沒,風霽蝶飛翻〕,此與東坡〔飛鴻 群往,白鳥孤沒〕,作語何異?茲可為知者道,不可與愚者說也。

余挈家過吳江,有詞云: 垂虹亭下扁舟住,松江煙雨長橋暮。《白紵》聽吳歌,佳人淚臉波。 勸傾金鑿落,莫作思家惡。綠鴨與鱸魚,如何可寄書? 有士人覽之曰:〔不聞鴨解附書,云何言鴨?〕余不答。信乎柳子厚云:〔作之難 ,知之又難。〕〔雌霓〕之賞為少也!

晁元升作《田直儒墓表》云:〔故承議郎田君既葬八年,其連姻宣德郎晁端智來治 茲城,拜君墓下,感松檟就荒,阡陌蕭然,謂其里人曰:『君有德於爾鄉,而不加 敬,其流風餘烈,尚接人耳目,而封域遽至此。況歷世之久,拱木盡矣,宜無有知 者,奈何?』乃屬其族兄晁端中為文以表之。〕將托於金石,未刻也。無咎見之, 意若未快,曰:〔敢以一字易叔父之未安者乎?〕曰:〔云何?〕曰:〔欲換連姻 二字為婭,可否?〕蓋姊妹之夫曰〔婭〕也。

唐周邯自蜀買奴,曰水精,善沉水,乃崑崙奴之屬也。邯疑瞿塘之險,必有怪,使 水精入之。久乃出,曰:〔下有關,不可渡。〕得珠貝而還。每遇潭洞,多令探求 ,輒得珍寶,至汴,或云八角井有神龍,時游水面,意有頷下物。復使覘之,經夕 始出,躍於井口,有金爪拏而入焉,遂亡奴。又有農夫耕地得劍,磨洗適市,值賈 胡,售以百千,未可。至百萬,約來旦取之。夜歸語妻子:〔此何異而價至是?〕 庭中有石,偶以劍指之,立碎。詰旦,胡人載鏹至,則歎叱曰:〔劍光已盡。〕不 復買。農夫苦問之,曰:〔此是破山劍,惟可一用,吾欲持之破寶山耳。〕農夫惋 恨,旬月不能已。余有詩云:〔采玉應求破山劍,探珠仍遣水精奴。〕用此事耳。

杜詩云:〔虎氣必騰上,龍身寧久藏?〕《蕃劍詩》也。世傳虎丘常有劍氣,狀如 虎,延津劍躍化為龍也。晉元康三年,武庫火,咸見漢高祖斬白蛇劍穿屋壁飛去。 許真人令旌陽,有蛟害人,投劍斬之。至唐復出,漁者網而獲之。又武勝之知靜江 縣事,忽於灘中見雷公踐微雲逐一小蛇,勝之以石投焉,得一銅劍,有文曰〔許旌 陽斬蛟第三劍〕云。余作劍詩曰:〔蛇蛟已盡定飛去,雷電欻驚重下來。〕

開元中,河西將宋青春驍猛,虜畏之。西戎犯邊,每戰運劍大呼,執馘而旋,未嘗 中鋒鏑。後獲吐蕃主帥,問曰:〔衣大蟲皮者,爾輩何不能害?〕曰:〔常見青龍 突陣而來,兵刃所及,如擊銅鐵,我以為神助將軍也。〕乃知劍之異。澶淵之役, 安床子弩於城上,使卒守之,困著弩邊,忽寤驚起,擊而發之,遂中敵酋,軍退。 余曾戲作詩曰:〔床弩天誅韓闥覽,劍鋒神助宋將軍。〕

韓嫣以佞幸竊富貴,作金彈射飛鳥,長安人常逐之,曰:〔苦饑寒,逐彈丸。〕荊 山下多美玉,居人以璞抵鵲。符載蓄寶劍,水斷蛟龍。他日,截飯胾而食,劍乃頑 頓。西戎獻寶刀,割玉如泥,周穆王嘗藏之。余曾戲題曰: 射飛何必捐金彈?抵鵲虛煩用夜光。切玉昆吾寧刺豕,斷蛟干越豈刲羊?

李衛公鎮南徐,甘露寺僧有戒行,公贈以方竹杖,出大宛國,蓋公之所寶也。及公 再來,問:〔杖無恙否?〕僧欣然曰:〔已規圓而漆之矣。〕公嗟惋彌日。余近在 沿江攝帥幕,暇日與同僚遊甘露寺,偶題近作小詞於壁間云: 樓橫北固,盡日厭厭雨。欸乃數聲歌,但渺漠江山煙樹, 寂寥風物三五。過元宵,尋柳眼,覓花英,春色知何處? 落梅嗚咽,吹徹江城暮。脈脈數飛鴻,杳歸期東風凝佇。 長安不見,烽起夕陽間,魂欲斷,酒初醒,獨下危梯去。 其僧頑俗且瞶,愀然謂同官曰:〔方泥得一堵好壁,可惜寫了。〕余知之,戲曰: 〔近日和尚耳明否?〕曰:〔背聽如舊。〕余曰:〔恐賢眼目亦自來不認得物事。 壁間之題,謾圬墁之,便是甘露寺祖風也。〕聞者大笑。

晁以道贈余詩曰:〔春去欣搜粟,秋來謾護軍。〕以余勸率鄉人,捐貲助國,及募 河東兵赴援也。又曰:〔《迷樓賦》就夢何處,《雙廟詩》成淚不孤。〕以余嘗作 是賦,陳古義以刺今,及作此詩,哀往事以傷時耳。又曰:〔顧我何堪鳴玉珮?如 君不得侍金華。〕余乃戲之曰:〔公鳴玉珮來幾何時耶?〕蓋公元祐黨人之家,上 書邪等,禁錮不得仕二十餘年,靖康中,始落致仕,為中書舍人兼太子詹事,後得 待制,已暮齡矣。

世傳丹砂煉為黃金,碎以染筆,入石不去,名曰〔紅沫〕。余侍先人官歷陽,嘗覽 李翔作白字,書《霸王廟碑》,而其法不傳,亦〔紅沫〕之類與?

武侯創八陣圖與木牛流馬法,後人俱不能得。故余《八陣圖詩》云: 八陣功成妙用藏,木牛流馬法俱亡。後來識得常山勢,縱有桓溫恐未詳。 東坡死,李方叔誄之曰:〔道大不容,才高為累。皇天后土,知平生忠義之心;名 山大川,還千古英豪之氣。〕可謂簡而當矣。晁無咎死,張文潛銘之曰:〔車堅馬 良,不得出門,策駑駕朽,道上紛紛。〕茲亦可悲矣。

杜詩第一篇《贈韋左丞丈》云:〔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或問云何,曰:道 不行故也。又云: 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嘗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何謂也?曰:鳥獸不可與同群,終南、清渭,且徘徊而不忍別,況辭大臣而欲去國 哉!自以為得詩之解。

《遊龍門奉先寺》云:〔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余曰:星河垂地,空翠濕衣 。〔欲覺聞晨鐘,令人發深省。〕余曰:鐘磬清心,欲生緣覺。

又老杜《玄都壇歌》云:〔王母晝下雲旗翻。〕余解云:味道集虛,仙真降焉。故 《秋興詩》曰:〔西望瑤池降王母。〕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云:〔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余解曰:周滿瑤池樂 未央。卒云: 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解曰:黃鵠譬高舉遠引,莫知所如往者。隨陽雁譬志在隨人,拘於祿仕者。天寶十 三載,先生始得官,時上荒淫,天下且亂,故有虞舜之思,周滿之戒。且歎識者見 幾而作,吾人懷祿未決也。

《示從孫濟》云:〔權門多噂沓,且欲尋諸孫。〕解曰:噂噂沓沓,言不忠信貌, 詩所以言背憎也。且復尋諸孫,則莫如我同姓。 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繁。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 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 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可論。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解曰:萱忘憂而已死,竹可愛而不蕃,則荒落甚矣。水濁而不復其清源,葵傷而不 庇其根本,則宗族乖離之況也。此詩人因物而興。《飲中八仙歌》云: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解曰:范傳正《李白碑》云:〔白多陪侍從之遊。他日泛白蓮池,公不在宴,皇情 既洽,召公作序。公時被酒,高力士扶以登舟。〕世云〔不上船,襟紐。〕何穿鑿 如此?

《曲江三章》云:〔即事非今亦非古。〕余曰:在今古間。〔長歌激越捎林莽。〕 余曰:振響林谷。〔比屋豪華固難數,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傷淚如雨?〕余曰 :按先生作《雕賦》表云:〔今賈馬之徒,得排金門上玉堂者眾矣,獨臣衣不蓋體 ,常寄食於人。〕夫眾豪華而己貧賤,所謂士賢能而不用,國之恥也。吾雖甘心若 死灰,然而弟侄之傷涕零如雨何耶?蓋行成而名不彰,友朋之罪也;親戚不能致其 力,聞長歌之哀,所以涕洟也耶?又曰:〔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 余曰:猶足以消英豪之氣。凡如是者甚眾,詞多不載。

曹王皋封於曹,濟陰、濟北諸李,皆其裔也。有貞觀、開元兩朝賜書五千卷,世寶 而讀之,仕者蟬聯不絕。沈立諫議藏書萬卷,為閣以居之,而子孫不能肄業。有士 人題詩曰:〔莫遺中有蠹書魚。〕蓋恐其壞而不能世也。

〔蓋巖者,徐之永安鎮邵氏僕也,樸魯有絕力,能兼眾人之役,其主不以為異。一 夕,有豪賊六人,劫持其家,舉室莫御,恣所取。傷五人,殺首者一人,將出,巖 手刃追之。眾謂一夫不足畏。巖力戰,賊駭汗,伺其困,益奮,俄僕一賊,余乃引 去。然終無一人助之。復追迨賊,曰:『還爾物。』因擲金帛道上。巖不知其計也 ,卻顧逗遛,遂遠莫及。巖嚙臂指,自恨無人主其財,而使己盡滅賊。明日,邑吏 至,邏近郊,獲餘黨,征巖於邑。邑白大府,賞以法。聞巖之勇者,莫不驚異。或 曰:『彼偶然奮不顧死耳。』余曰:『非也,人惟處死之難,徒勇無義,雖死不貴 。巖之勇以衛其主,奮一身,當眾賊,卒以取勝,可謂難矣。嗚呼!巖,僕隸也, 以寡敵眾,見義必為,以視居朝廷,尸祿位,以士夫自名,一持於患害,反畏縮求 免,不欲一毫損於己者,豈不相懸萬萬哉』!因傳其事,以為當世富貴者勸焉。濟 北晁端中元升記。〕余讀元升書董巖事,知君子之用心。善善惡惡,所以風天下耶 ?惜乎巖之絕力,始不蒙主人之異視,巖之忠勇,終不聞主人之厚賞。天下事每每 如此,君子所為歎息也。

天寶末,祿山陷西京,大搜文武朝臣及異儐樂工。不旬日,得梨園弟子數百人,大 會於凝碧池。樂作,梨園舊人不覺欷歔,相對泣下,群逆露刃脅之,而悲不已。有 雷海清者,投器於地,西向慟哭,支解於庭,聞之者莫不傷痛。時王維被拘於菩提 寺,賦詩曰: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疑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他日緣此詩得不死,然愧於雷海清多矣。

杜牧之《息夫人詩》曰: 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墮樓人! 與所謂〔莫以今朝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語意遠矣。蓋學 有淺深,識有高下,故形於言者不同矣。

〔春回上林苑,花滿洛陽城。〕崔湜詩也。湜弱冠登科,不十年掌貢舉。父揖,同 省為侍郎。及登宰輔,始三十有七,容止端雅,文辭清麗。嘗暮出端門,下天津橋 ,馬上吟此句。時張說為工部侍郎,望之杳然而歎曰:〔此句可效,此位可得,其 年不可及也。〕使湜令終,當時朝士,豈能出其右哉?故杜詩云:〔文章一小技, 於道未為尊。〕或以此也。

李抱真鎮潞州,軍資匱乏。有僧為眾所信,公謂曰:〔假和尚之道以濟吾軍,如何 ?〕僧曰:〔無不可者。〕公曰:〔但言請於球場焚身,某當自使宅穿一地道遁連 ,火作即潛入。〕僧喜從之。遂陳狀積薪貯油,因為七日道場,晝夜香燈梵唄,公 亦引僧視穴,使不疑。公率監軍僚吏膜拜,以俸入檀施,堆於其旁。由是士女駢闐 ,捨財億計。七日,遂擊鐘舉火,已塞地道矣。須臾灰燼,明日籍所施,得數十萬 ,軍資取足。別求所謂〔舍利〕者,選地造塔葬焉。出《尚書故實》。

張燕公遭姚元之奏,明皇怒曰:〔卿與御史共按其事。〕急呼中丞李林甫,以詔付 之。林甫曰:〔說多智謀,是必困之,處於劇地。〕崇曰:〔丞相得罪,未宜太逼 。〕曰:〔公必不忍,即說害林甫。〕以詔付余御史。中路以墜馬告。初,說旬月 前有門下生竊寵婢,將置於法。生呼白:〔公無緩急用人乎?見色不能禁,人之常 情,何靳於一婢邪?〕說奇其語,釋之,且付以婢。生去,杳不聞問。忽一日,直 詣說,有憂色,曰:〔感公之恩,欲報久矣。今聞公為姚相所讒,禍且至,願得公 平生所寶以免難。〕公歷指數之。曰:〔未也。〕又凝思良久,忽曰:〔近有以雞 林夜明簾為獻者。〕生曰:〔足矣。〕因請手札數行,懇求於九公主,且曰:〔上 獨不念在東宮時恩,始終其惠,乃反以讒見怒邪?〕明日,公主謁上,具奏之。上 感動,敕高力士就御史台宣所按事並罷,書生亦不復見。昔留侯致白璧以謝項仇, 孟嘗獻狐裘以脫秦難,蔡昭愛佩刀無辜見留,虞叔捐圭則庶幾免罪,張說之事近之 。若書生者,不護小行,而能排難解紛,殆俠士之流乎?亦聰明疏通,善知人矣。

客有獻李衛公以古木者,云:〔有異。〕公命剖之,作琵琶槽,其文自然成白鴿。 余嘗語晁次膺曰:〔公《綠頭鴨琵琶詞》誠妙絕,蓋自曉風殘月之後,始有移船出 塞之曲,然某亦曾有一詩。〕公曰:〔云何?〕曰: 白鴿潛來入紫槽,朱鸞飛去唳青霄。江邊塞上情何限,瀛府霓裳曲再調。 謾道靈圮鼓瑤瑟,虛傳仙子弄雲璈。小憐破得春風恨,何似今霄月正高。 曰:〔詩亦不惡。〕

酒有〔若下春〕,謂烏程也;〔九釀〕,謂宜城也;〔千日〕,中山也;〔蒲桃〕 ,西涼也;〔竹葉〕,豫北也;〔土窟春〕,滎陽也;〔石凍春〕,富平也;〔燒 春〕,劍南也;〔桑落〕,陝右也。烏孫國有青田核,莫知其木與實,而核如五六 斤瓠,空之盛水,俄而成酒。劉章曾得二焉,集賓設之,一核才盡,一核又熟,可 供二十客,名曰〔青田壺〕。歷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鄭公愨三伏避暑於此, 取大蓬葉置硯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葉,令酒與柄通,屈莖吸之,香氣清冽,名 曰〔碧筩酒〕。余詩曰: 釀憶青田核,觴宜碧藕筩。直須千日醉,莫放一杯空。 近時以黃柑醒酒,號〔洞庭春色〕,以糯米藥曲作白醪,號〔玉友〕,皆奇絕者。

餘暇日曾作《酒具詩》三十首,有引曰:〔咸通中,皮襲美著《酒中十詠》,其自 序云:『夫聖人之誡酒禍也深矣,在《書》為沈湎,在《詩》為童羖,在《禮》為 豢塚,在史為狂藥。余飲至酣,徒以為融肌柔神,消沮迷喪。頹然無思,以天地大 順為提封;傲然不持,以洪荒至化為爵賞。抑無懷氏之民乎?葛天氏之民乎?噫, 天之不全余也多矣!獨以麴櫱全之。於是征其具,悉為之詠,以繼東皋子《酒譜》 之後,而有《酒星》《酒泉》《酒篘》《酒床》《酒爐》《酒樓》《酒旗》《酒樽 》《酒城》《酒鄉》之詠。以示吳中陸魯望,魯望和之,且曰:昔人之於酒,有注 為池而飲之者,有象為龍而吐之者,親盜甕間而臥者,將實舟中而浮者。徐景山有 酒鎗,嵇叔夜有酒杯,皆傳於世。故復添六詠。』余覽之,慨然歎曰:余亦嗜酒而 好詩者也。昔退之有言送王含曰:『少時讀《醉鄉記》,私怪隱居者無所累於世, 而猶有是言,豈誠旨於味耶?及讀阮籍、陶潛詩,然後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 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於是有托而逃焉者也。』雖然,尚有未盡 者。中古之時,未知麴櫱。杜康肇造,爰作酒醴,可名酒後。近世以來,人徒酣酗 ,李白一斗,為詩百篇,自名酒仙。酈食其,辯士也,初見沛公,稱高陽酒徒。杜 根,賢者也,逃難宜城,為酒家傭保。鄭廣文貧而好飲,蘇司業送酒錢。杜子美無 錢賒酒,而詩言酒債。周官有酒正,則掌之者必有其人。以法式授酒材,則醞之者 必有其物。翰林詩曰:『鷺鷥杓,鸚鵡杯。』夫杓者,勺也,勺酒而錯之杯中者也 。工部詩曰:『莫笑田家老瓦盆,自從盛酒長兒孫。』夫盆者,盤也,載酒而置之 座中也。《韓奕》詩云:『顯父餞之,清酒百壺。』壺便提挈,故陶令掛之於車上 ,呂公負之於杖頭,遇興則傾之。鴟夷之異名者耳。《絲衣》詩云:『兕觥其觩, 旨酒思柔。』觥為罰爵,而於定國飲至一石不亂。劉伯倫既醉,以五斗解酲,快飲 痛釂則用之。蓋觚角之出類者耳。注云:觚受二升,觶三升,角四升,散五升,而 觥七升。又兕角為之,形器特異。於是更作《酒後》《酒仙》《酒徒》《酒保》《 酒錢》《酒債》《酒正》《酒材》《酒杓》《酒盆》《酒壺》《酒觥》一十二詩, 而附益之,庶古今同志而終始相成之義耶?〕詩多不載。

古今詩體不一,太師之職,掌教六詩,風、賦、比、興、雅、頌備焉。三代而下, 雜體互出。漢唐以來,鐃歌鼓吹,拂舞矛渝,因斯而興。晉宋以降,又有回文反覆 ,寓憂思展轉之情;雙聲疊韻,狀連駢嬉戲之態。郡縣藥石名六甲八卦之屬,不勝 其變。古有采詩官,命曰〔風人〕,以見風俗喜怒好惡。皮日休云:〔疏杉低通洞 ,冷鷺立亂浪。〕此雙聲也。陸龜蒙嘗曰:〔膚愉吳都姝,眷戀便殿宴。〕此疊韻 也。劉禹錫曰:〔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杜詩曰:〔俱飛蛺蝶元相 逐,並蒂芙蓉本自雙。〕又曰:〔滿目飛明鏡,歸心折大刀。〕此皆風言。又戲作 俳優體二首,純用方語云: 異俗吁可怪,斯人難並居。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 舊識難為態,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鑿,只有不關渠。

西曆青羌阪,南留白帝城。於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 瓦卜傳神語,畬田費火耕。是非何處定?高枕笑浮生。 余嘗有語云:〔碧藕連根絲不斷,紅蕖著子薏何多。〕亦風人類也。又《婺州山中 詩》云: 作甽捉詹卸,呼田欸乃儂。山塘莫車水,梅雨正分龍。 亦方語也。

余近作《示客》云: 刺美風化,緩而不迫謂之風;采摭事物,摛華布體謂之賦; 推明政治,莊語得失謂之雅;形容盛德,揚厲休功謂之頌; 幽憂憤悱,寓之比興謂之騷;感觸事物,托於文章謂之辭; 程事較功,考實定名謂之銘;援古刺今,箴戒得失謂之箴; 猗遷抑揚,永言謂之歌;非鼓非鐘,徒歌謂之謠;步驟馳聘,斐然成章謂之行; 品秩先後,敘而推之謂之引;聲音雜比,高下短長謂之曲; 吁嗟慨歎,悲憂深思謂之吟;吟詠情性,總合而言志謂之詩; 蘇李而上,高簡古澹謂之古;沈宋而下,法律精切謂之律: 此詩之語眾體也。帝王之言,出法度以制人者謂之制; 絲綸之語,若日月之垂照者謂之詔;制與詔同,詔亦制也; 道其常而作彝憲者謂之典;陳其謀而成嘉猷者謂之謨; 順其理而迪之者謂之訓;屬其人而告之者謂之誥; 即師眾而申之者謂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謂之命; 出於上者謂之教;行於下者謂之令;時而戒之者敕也; 言而喻之者宣也;諮而揚之者贊也;登而崇之者冊也; 言其倫而析之者論也;度其宜而揆之者議也;別嫌疑而明之者辨也; 正是非而著之者說也;記者,記其事也;紀者,紀其實也; 纂者,纘而述焉者也;策者,條而對焉者也;傳者,傳而信之也; 序者,緒而陳之也;碑者,披列事功而載之金石也; 碣者,揭示操行而立之墓隧也;誄者,累其素履,而質之鬼神也; 志者,識其行藏,而謹其終始也;檄者,激發人心,而喻之禍福也; 移者,自近移遠,使之周知也;表者,布臣子之心,致君父之前也; 箋者,修儲後之問,申官閫之儀也;簡者,質言之而略世; 啟者,文古之而詳也;狀者,言之於公上也; 牒者,用之於官府也;捷書不緘,插羽而傳之者,露布也; 尺牘無封,指事而陳之者,劄子也;青黃黼黻,經緯以相成者,總謂之文也,此文 之異名也。客有問古今體制之不一者,勞於應答,乃著之篇以示焉。

余以百司從車駕止建康。一日,謁內相朱子發,論文甚洽。適有數清貴俱在座,顧 不肖而謂諸人曰:〔茲人文學該贍,尤長於詩,然坐是以窮耳。〕意謂古人有言, 〔詩能窮人〕故也。余奮然答曰:〔內翰之言誤矣。夫『詩非能窮人,待窮者而後 工耳。』此歐陽文忠公之語也。以不肖觀之,猶為未當。《詩》三百六篇,其精深 醇粹,博大宏遠者,莫如《雅》《頌》。然《鴟鴞》之詩,周公所作也;《泂酌》 之詩,召公所作也。《詩》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其詩孔碩,其風肆好。』 顧不美乎?數君子者,顧不達而在上,功名富貴人乎?何詩能窮人?又何必待窮者 而後工邪?漢唐以來,不暇多舉。近時歐陽公、王荊公、蘇東坡號能詩,三人者, 亦不貧賤,又豈碌碌者所可追及?然則謂詩能窮人者,固非矣,謂待窮者而後工, 亦未是也。夫窮通者,時也。達則行於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政不在能詩與不能詩 也。〕座客為之憮然。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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