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珍珠舶
第十七回 佳人施飯大開方便門
第十八回 

  詩曰:
  世情反覆欲如何?閒是閒非日日多。
  架上有書慷展卷,樽中無酒莫高歌。
  漫搜往事消愁況,偶述新聞慰病魔。
  豈學荒唐恣胸臆,姦淫種種易生波。

  話分兩頭,且說證空所見的婦人,娘家姓陸,丈夫就是趙誠甫。做親六載,只生一個女兒,年方週歲。那趙誠甫只有二三十兩本錢,虧他勤謹,出外販線為生,一年倒有六個月不在家裡。陸氏年才二十八歲,雖則小戶人家兒女,倒有五六分姿色。只是生性輕浮,多言多笑。隔著十餘家西首鄰居,有一丘大,年將四十,未曾娶妻。因窺見陸氏美貌,又探知趙誠甫時常出外,心下懷著不良之意,往往借件沒要緊的事頭,闖進陸氏家裡,坐著閒談。及語到熱鬧之處,每帶諧謔,陸氏笑談自如,並不嗔怪。因此丘大認著陸氏有心。一日黃昏時候,丘大悄悄的潛立在門外,將門輕輕一推,猶未拴上。不敢驟然推進,只得伏在門邊。裡面陸氏,吃完了夜飯,收拾碗盞,方欲燒湯洗腳,忽記起前門未關,慌忙將著燈草,點火出來照著。丘大聽見腳步走響,板縫裡露出亮光,只得大著膽,推門進去。陸氏驚問道:「夜深了,丘家伯伯你來做甚麼?」丘大推說道:「討火吃煙。」陸氏道:「要點火,外面沒有燈草?伯伯可立在街上,等我就把手內的火與你。」丘大等得陸氏遞火過來,便趁勢伸手過去,將那奶邊一摸。陸氏用力推開,急急的關門進去,並不做聲。丘大又認著陸氏十分有意。到了次日傍晚,捉空挨身進內,一堆兒蹲伏在櫃檯裡面。候至夜靜,陸氏出來關門,便走到背後,攔腰一把抱住。陸氏驚喊道:「你是那一個?」丘大低低應道:「是我。」陸氏聽得是丘大的聲音,便亂聲叫喊,早驚動了兩邊鄰舍,都起身開門出來。丘大知事不諧,急欲走脫,反被陸氏扭住不放。當下眾人看見,俱憤憤不平道:「人家一個內眷,好端端坐在家裡,你怎麼起那不良之意,就要把他強姦。真正沒有地方,沒有皇法的了。」內中有一張老親娘,再三苦勸道:「趙家娘娘,我便與你貼壁鄰居,那一個不曉得,你是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放得馬過的。想是丘大官吃酒醉了,所以冒犯了你,你只索息怒,饒恕了他。萬一聲張起來,必要到官審問。一則娘娘也要出頭露臉,二則外人不知,認道姦情勾當,帶累趙官人面上不好意思。老身只要沒事,所以苦口相勸。娘娘若肯依允,我叫丘大官磕頭賠禮。」眾人齊聲說道:「張老親娘勸得極是,丘大雖則不通,念他平日做人也是好的。趙家娘娘把一個天大的人情,賣在我眾鄰舍面上,待他賠個禮,饒放了他罷。」陸氏也便將機就機,放鬆了丘大。丘大滿面羞慚,只得向著陸氏,磕了兩個頭,又向眾人逐一拜謝,抱頭鼠竄而去。

  隔得半月,趙誠甫自外縣回來。陸氏依著眾鄰相勸,擱起不提。趙誠甫置完了貨,又欲出門。只見鄰舍內幾個老輩過來,商議證空化齋一事。趙誠甫平素最敬神佛,最肯佈施,遂即滿口依允道:「若要小姪做個領袖,其實沒有工夫。若每月要小姪齋供一日,有何難事。設或小姪不在家裡,自當叮囑寒荊,照眾輪供便了。」眾老者看見趙誠甫允諾,無不歡喜。當即合齊了三十家,把證空輪流供養。證空每到一家吃飯,低頭閉目,口中只念著阿彌陀佛。就有內眷將他張視,他便掇轉頭,並不偷眼一看。所以眾人愈加敬重道:「他是個有來歷的真僧。」

  話休繁絮,只說證空。每夜打坐在趙家門首,到了五更時分,敲著木魚高聲念佛。及在日間,捉空就溜到陸氏家內,討茶吃飯。陸氏因道:「他是有德行的長老,親手遞送,並不閃避。」說話的,你說錯了。那陸氏獨居在家,容一遊僧出進,豈無地鄰看見,沒有說話的麼?原來那一街,是個僻靜去處。四邊鄰居,不在衙門,就是肩挑生理,各自門各自戶,誰肯管這閒事。所以丘大敢於黑夜用強過奸。自丘大鬧了一番之後,就值證空打坐化齋。那證空又是朝暮念佛,假做老實,自然沒有人疑心他的了。

  閒話休提,且說證空,暗暗察探陸氏,日逐動用,十分淡泊。遂將銀買下花紗一疋,趁著左右無人,推門進去,見了陸氏,合掌施禮,嘻嘻的笑道:「小僧有緣雲遊至此,幸遇娘娘及各位檀越,施齋救度。又日逐在此打攪,無可報答。適有王居士將著花紗一疋,施與小僧。念小僧是個出家的人,惟穿戒衲,要此花紗何用,特敢奉與娘娘,少答茶湯之費。」言訖,即向袖內取出花紗,雙手遞奉。那陸氏若是一個有見識的,嚴聲厲色,將那花紗擲還,便可以絕了證空的邪念。誰想陸氏沒有主意,竟把那紗兒接了。證空心下暗暗歡喜,想來已有三分光景。過了兩日,又去買些茶棗,送與陸氏。陸氏殷殷謝道:「只因拙夫出外,沒有什麼好素菜供養師父,反要你出家人壞鈔,教奴家怎好受得。」再四推辭了一會,便伸那嫩尖尖的玉指,接了進去。證空心下愈加歡喜,想來覺有七分光景。又過兩日,只見街上賣布的,背著布包走過。證空叫進到陸氏家裡,買取白布二疋。陸氏看見,要賒青布二丈,那賣布的不肯道:「倒是現買,情願讓些。」證空便又將銀買了二丈青布,送與陸氏。陸氏笑嘻嘻的接道:「待拙夫回來,即討銀子送還師父。但不知師父買這白布何用?」證空道:「要做一件襯裡衣衫。」陸氏道:「若不嫌奴家的手段不好,就替師父做了罷。」證空道:「娘娘若肯剪裁,定當以工金奉謝。」陸氏道:「只是日間沒有工夫,且待夜來,與師父做罷。」證空道:「娘娘臨做之時,小僧須要當面看裁,方不長短。」陸氏微笑道:「只怕夜間不便。」證空慌忙合掌道:「阿彌陀佛,小僧極是一個志誠的,娘娘何須疑忌。既如此,且到晚間裁剪,快些出去,省得外人看見不雅。」證空暗想,事已挨到十分光景,心下大喜。看看黃昏時候,各家俱已閉戶,便即踅進裡邊,等候陸氏點出燈火,將那布來量了長短。那陸氏若是一個正氣的,就該把證空打發了出來,關上了門,也就沒事的了。誰想陸氏看見證空,半紀後生,人物秀麗,又且有些油水,所以心上早已著邪。那證空又單為著陸氏,費盡心機。當夜剪裁完時,已是更深人靜,禁不住慾火如焚,向著陸氏,雙膝跪下道:「娘娘若肯見憐,萬死無憾。」陸氏掇轉頭,掩口而笑。證空即便膽大,急忙向前摟抱。陸氏用力推開道:「我好意替你裁衣,怎生反來纏我。可見那出家的,不是好人。」證空又再四哀求,緊緊的摟住不放。陸氏假意將手放鬆,憑著證空抱到榻上,霎時間雲雨起來。但見:

  金蓮高聳,玉腕斜勾。閉星眸而楊柳輕搖,翻紅浪而桃花無主。一個是戀色淫僧,慣會憐香惜玉﹔一個是空閨少婦,何妨驟雨濃雲。光著與緣鬢,偷諧並蒂之蓮﹔施齋兼捨體,總發慈悲之念。正所謂:和尚常聞三件妙,佳人願費一條心。

  有頃事畢,證空踅出門外,依舊敲著木魚,高聲念佛。自此更靜而入,五更而出。往往來來,將及月餘。那趙誠甫,已經回來兩次,只因做得穩當,並無一人知覺。單有丘大,一心思要勾搭那陸氏到手,誰想好事不成,反受了一場沒趣,心下十分懷恨,無由發洩。忽一日傍晚,偶在陸氏門首經過,只見證空坐在簷下,陸氏掩立門內,露出半個身體,笑嘻嘻的與證空講話。丘大閃在一邊,瞧了好一會,陸氏方才掩門進去。那丘大,若是一個有作用細心的人,只消暗暗察聽,尋出破綻,把證空趕了開去,出了陸氏的醜,也便可消那一口氣了。誰想丘大登時性發,揪過證空,掀倒在地,兩個拳頭就像雨點一般的亂打。街上走過的人,並兩邊鄰舍,看見丘大勢頭兇猛,向前力勸。證空得脫,亂嚷喊冤。丘大亦向眾人,備將證空與陸氏嘻笑講話的緣故,說了一遍。那看的人,有個說著丘大不是:「證空是個有德行的長老。」又有個說道:「遊方和尚,見了人家的內眷,探頭探腦,油嘴嚼舌,原是個極不長進的,只嫌打得他少了些。」又有勸的道:「只消趕了他去就罷休,何必與他計較。」丘大又把陸氏著實罵了一頓,眾人互相勸解,一哄而散。證空打得遍身青紫,戒衣扯碎,木魚念珠,俱被奪去,坐在階沿,只管叫痛不絕。到得夜深,陸氏輕輕的開門,放了進去,將酒勸著證空吃道:「師父為著奴家,遭那惡少之氣,使我心如刀刺,坐立不安。惟恐尊體被傷,物央隔壁小廝,買下紅花煮酒,你可多飲幾杯,方能散血。」證空道:「我被那廝打壞,亦不足惜。但慮自此一番之後,不能仍前相會,如之奈何?」陸氏道:「奴家亦如此想念,不惟與你不得歡會如初,只怕我丈夫回來還有說話。」證空道:「小僧即使遠去,怎能將你割捨得下。」陸氏道:「奴家也放你不落。」兩個唧唧噥噥的,話了一會,不覺淚下如雨。既而陸氏又問道:「你在我家往來,已費了好幾兩銀子,如今身還有些麼?」證空道:「自松江帶至嘉興,原有二百餘金。今自嘉興來到這裡,約共費了五十二三兩之數,所存尚有一百五十餘兩。」陸氏道:「既有許多銀子,盡可過活,但不知你會得營運麼?」證空道:「要做生意,其實不能。但習得外科醫業,遍識無名腫毒,並一切療瘡發背,俱能救治。據我想來,這一項道路盡可到處去得。」陸氏道:「有了這樣本事,何必做個和尚,被人欺侮。」證空道:「小僧來至湖州,初意原要還俗。只因遇見娘娘十分美貌,所以假托化齋,逗遛不去。」陸氏道:「俺家丈夫,生性粗暴,稍拂其意,非罵即打。所以出外去了,倒也自由自在。他若回來,時刻戰兢,不能安穩。不料前番丘大,黑夜潛入在家,強要奸我,被我喊罵不從,又被四鄰羞辱了一頓,因此挾仇,今日將你出氣。只怕那廝還要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那時有口難辯,必遭毒打。幸遇你這冤家,雖則是個長老,性格溫存,人物俊雅,你今要去,教我怎生捨得。所怕你身邊乏鈔,又沒有隨身技藝,還俗之後,難以過日。今既有了一百五十餘金,則數年之用,不消憂慮。又有那外科醫術,則隨他可以行道。據著奴家,到有一條妙策,你可允否?」證空道:「不知有何主見?」陸氏道:「你到明早,向著二十九家施主,都去辭謝一聲,就把滿帽買了一個,扮做俗家,隨去僱了船只,我和你半夜下船,逃到他州外府。你行醫業,我做針線相幫,盡足快活過日。等我丈夫回來,問起根由,那些鄰舍,見你去來明白,決不疑你,自然把丘大強姦事情說起,必致告官追究,使那廝有口難分,頂受罪罰。此計你道好麼?」證空拍手大笑道:「妙計妙計。」當夜無話。到了次早,一一依著陸氏而行。隨路換船,逃至杭州府城內,貢院前小巷居住。且把按下不提。

  卻說趙誠甫家的四鄰,那一日到了午後,不見陸氏開門。又過一日,寂無響動。眾人三三兩兩,互相猜疑不決,又不敢撬進門去。直到第六日,趙誠甫回來,把前門一推,卻是拴上的。遠遠的抄從後門一看,只見鐵鎖鎖著。趙誠甫大驚,細問左右鄰壁,俱說道:「五日之前,夜深時候,微微聽得你家尊閫,若與人唧唧噥噥講話的一般,到得次日,門兒緊閉,就不聞有響動的了。日間並不聞有什麼親眷來往。即向來,尊閫每到親眷人家去,必對我們說一聲的。惟獨今番,竟自悄然而去,事有可疑,大官人你須遍行查訪才是。」趙誠甫呆了半晌,遂從後門,抻鎖進去。一看,什物傢伙,件件俱在,惟陸氏的衣服,並幾件銅錫器皿,俱不見了。趙誠甫便把後門關上,遍向城裡城外和親戚人家尋問,俱說不知,只得又到各鄰家備細訪查。內中有個老年的,便把丘大黑夜躲在屋內用強逼奸、以後又與和尚相打、並將陸氏辱罵之事,備細述了一遍道:「我們鄰裡共聞共見者,惟此一事,其外並不得知。」趙誠甫聽畢,不覺: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便去央人,寫了一張狀紙,到歸安縣裡,當堂投遞。縣官問了情由,登即批准,差役行提。

  那一日,丘大閒坐在家,忽見兩個公差走進,將出火票看了,嚇得面如土色。當即請著公差吃了酒飯,送了些差使錢,也央人寫下一張訴狀。投文之日,哀哀哭訴。縣官當面批准,候審質奪。隨即掛牌,午堂廳審。當晚,拘齊了一干犯證,跪在階下,候那縣官審理。

  不知何如?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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