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瑤華傳
◀上一回 第六回 福王受劍仙冷落 韓氏因勞瘵云亡 下一回▶

  調倚《四和香》詞曰:

    叵耐淫王惟好色,預戒還相憶求見,何其堅且力,有甚的便宜得。

    別抱琶琵違內則,雖是他人逼。大限來時,徒歎息,悔昔日中心惑。

  卻說韓氏,緩步走到藝圃,先令一個使女,去把守門太監喚一個來。不多時喚到面前,韓氏道:「我要偷看師父如何教導他們,你且不必通報。」遂閃進牆門,見天井地下排許多板凳,又釘下竹籤,只無礙子卸去裙襖,在那裡教郡主和這些子女縱跳。要跳過這些板凳,又隨手拔那地上竹籤。韓氏掩在隱門的門縫內張著,他們一個一個跳躍如飛。無礙子見有跳不過如法者,又自己跳與觀看,口裡又說著:「身子先要起得高,然後容易跳得過。」韓氏站得腳酸,遂令報知。無礙子忙入房中,穿好裙襖,出來接見。韓氏道:「師父太費心了。」無礙子道:「也無甚費心,要學這些武藝,須自幼學習,方可成功。」韓氏贊道:「師父實在無事不精,郡主有福,才蒙師父如此教導。待王爺回莊,自然要來面謝。」無礙子問道:「王爺有信回來了麼?」韓氏道:「已早回汴城,只在這幾天也自來莊了。」又見堂中擺了四張小桌,每桌上俱攤著書,又問道:「他們還要讀書麼?」無礙子道:「這那叫讀書,不過教他們先識幾個字兒罷了。」韓氏復令瑤華到身旁,問道:「你好生學著,不要討師父打罵。」瑤華答應了,又問:「你裹了腳了麼?」瑤華道:「用布纏了好幾日了。」那八個子女們,也叫過來看了看,都吩咐了話,遂又令使女傳知那邊說:「我在這邊與師父談談,晚膳擺過這邊來。」使女們傳出去了。韓氏又問無礙子道:「前日師父叫備一大些東西,教他們一時那裡學得及?」無礙子道:「凡人幼小時,心靈機巧,何事不可學。我每見人家父母,過於姑息,遂令子弟廢時失學,實實可惜。故我不留餘地,盡情教導,使他們大來成個偉器,豈不是好。」韓氏道:「師父慈悲,肯用心造就人材,也是功德。」

  正說著,已擺下膳來,就令瑤華同膳。無礙子催令瑤華,趕著吃了去睡,明日好一早起來用工夫。瑤華吃完了膳,即便辭回,同白於玉進房歇去了。韓氏且與無礙子對酌,無礙子道:「王爺不日回莊,我先與夫人說知,王爺本性好淫,但見婦女必動邪念,我不耐與他見面,可先代我達知。但我之培植瑤華,也為他日後保莊起見,不為無益。他若另眼相看,自當始終其事,設有別生希冀冒犯,休怪前已做有榜樣在那裡了,也要叫他曉得。」韓氏愕然道:「前日不見師父做有什麼榜樣嚇?」無礙子笑道:「夫人自是不知,但這小子存心已久。」韓氏道:「是那個小子?」無礙子道:「就是副史張超然之子張其德,他先妄想於夫人,以後忽又移到我身上,我知他雖有此心,還不敢妄作,故爾置之,豈知元宵那晚,他忽發高興,公然撬門越進藝圃來,妄想天鵝肉吃。夫人那晚醉臥在床,幸兩邊房門緊閉,不然,夫人險作醉魚矣!他見無從下手,忽把蘇遠香房門推開,奈遠香酣臥不覺,竟被下種而去。我初意,即欲飛劍斬之,因念他是張超然之獨子,姑容他留個後裔。然其罪較重,已將他宮刑了,後來可撥與瑤華,做個貼身服役之人。」韓氏道:「怎麼不見張超然同蘇遠香稟及?」無礙子道:「此事須待三四個月後,自然發覺。但王爺不日回莊,我故先為說破,使王爺也知利害。」韓氏雖作點頭,而意中甚為腆。

  無礙子道:「夫人不必掛心,此處歇宿與寢宮有何分別。蓋為此輩心存邪念,可以不必盡行告訴王爺,致起疑團。」韓氏聽說,方始反憂為喜。膳畢,即回寢宮,暗暗誠服無礙子之作為,且心上自忖,以後不可大意。又隔了月餘,這日忽報福王離莊不過十餘里,即刻到了。韓氏自然預先備辦了一切伺候,並著人往藝圃知會,令瑤華率領八個子女,到這邊一同迎接。不多一會,福王到莊,先在外殿,有令史、副史、管事人等,稟知出門後一切情事,然後轉入寢宮來。韓氏同瑤華在正間滴水下伺候,先有宮嬪、使女在宮門接入。等到上殿,在椅上坐定,遂各跪拜請安。福王一見瑤華,便對韓氏道:「這妮子長成得恁了。」韓氏稟道:「今年已是五歲,腳也裹了,現在請個師父教導學習哩。」福王遂抱在身上坐了,問其所學,瑤華一一登答,口齒清朗,心地明白,十分歡喜。又見有八個一般大的子女,問是那裡來的,韓氏又細細稟知。又問:「師父在那裡請的?」瑤華也就將原委說明。福王意謂湊巧得緊,令瑤華傳語,令師父明晨來見。韓氏又將無礙子的許多能處誇述一番,又說:「他輕易不肯見人,是一個有道德的女冠。」正說著,已擺下膳來,韓氏同瑤華陪用了。瑤華先自稟辭,福王令太監們送回,這八個子女也同跟隨而去。新婚不如遠歸,況這福王平日以女色為第一件要務,一到初更即促就寢,不消說顛鸞倒鳳,整夜不休。次晨起身,已見一群子女擁著瑤華進寢宮來,請安畢,站在一旁,福王遂問韓氏道:「這師父有多大年紀了,生得如何?」韓氏道:「師父年紀已是五十餘歲,生得也很齊整,看他面容,只像個二十以外的樣子。」福王道:「既然少艾,何不還俗改妝,也做個貴嬪,不強似出家麼?」韓氏忙搖手道:「王爺斷不可提他,這師父道行深奧,犯他恐有傷損。」福王道:「他斷不敢傷我。」韓氏道:「他不慕榮利,又有法術,王爺不能奈他何。」福王道:「他有什麼道行法術?你們說得他這般利害。」韓氏道:「我也不知,倒是他自己說起,元宵那晚,有副史張超然之子張其德,撬門越進藝圃,趁宮女蘇遠香睡熟,竟敢入房玷污。師父恨其不法,已將他淨身了。一府中若干人,沒有一人知覺的,可是利害麼?」福王道:「張超然之子,竟如此大膽,即淨了身,待我出去著他報名入宮服役。」

  又問道:「這師父平日教這些子女學這些什麼?」韓氏道:「據他說來,先學武藝,次即讀書,狠覺有條有理,他說莊子落在曠野之外,必得些武藝才能保守。舊年秋間,因蝗蟲災荒,嚇得我日夜不安。得這八個子女,不過七八年間,武藝俱各嫻熟了,那才有恃無恐。還說:往後時世不靖,汴梁庫藏亦可搬運些來此間堆貯,也可放心。」福王道:「庫藏貯在汴梁,自有城池,軍兵護衛,此間何能積貯?」韓氏道:「王爺還不曉得師父的武藝哩。他若在,雖有三五千人馬來,他可以法制。」福王咋舌道:「有這樣武藝麼?」韓氏道:「王爺狠可放心。」福王道:「既是這等,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待我遣人往汴梁,搬運些庫藏,收貯在這裡。」遂對瑤華道:「你去請你師父來寢宮,我有話與他談論,並非是無事動擾他。」瑤華稟道:「師父叫女兒來,代請父親的安。他性喜清靜,不教人見他。」

  福王道:「你先去回說,既在我莊,豈有不見面的。師父是方外,不來也罷,我如何不去。且這新造的藝圃,我還未認識,你然先過去罷。」瑤華聽了,遂入房辭韓氏,和這八個女簇擁而回,便將王爺要過來見的話,與無礙子說了。無礙子遂令各執事婦女迎接伺候,並代我謝辭。眾婦女答應,各為整備。

  不一回,那邊宮女來報:王爺過來了。瑤華領同眾婦女接入中堂,叩見了,福王就問:「這邊師父為何不見?」眾婦女道:「師父叫奴婢們辭謝王爺。」福王道:「他是師父,自然這樣說,你們傳我的話,說務必請出來一見。」白於玉同黃金釧進去,一回,出來稟道:「師父說他是方外人,不知禮節,王爺既必定要見,休要責備。」福王不在乎禮節,只管請出來。

  只見門簾開處,無礙子穿著道服出來,向福王稽首,福王也站起身來,回了一禮。無礙子就在東邊上首坐下,福王把無礙子上下看了一遍,人雖標緻,眉間隱隱似有一股殺氣,不敢涉邪,遂說了些寒暄暄話,又道及些朝中的事,無礙子只不開口,聽了一會,便起身道:「方外人不知世務,不敢奉陪了。」遂走了進去。福王又去樓上看了一回,也就回宮,只有瑤華同眾婦女送出來。福王回到上書房,即傳令史、副史們諭話。不消三兩刻,齊集階下。福王喚副史張超然道:「你充當副史,好無法度。」張超然不知何事冒犯,即時跪下。福王道:「你有老大的兒子,怎麼不嚴加管束,致有撬門入室行奸之事,這還成個體統麼!」超然道:「副史的兒子,名喚其德,日在身旁使喚,並不敢有犯奸之事。若果有證據,副史即時綁來,請王爺處死,不敢姑息的。」福王道:「你連個兒子都不能管,那裡還做得副史來。我且問你,你兒子於正月間,可曾因病睡臥幾日麼?」超然道:「有半個月沒有起床。」福王道:「這麼,你就回去,驗驗你家兒子的下身還有沒有,這就是證據了。」超然即時爬起出去了。

  福王又喚令史趙成道:「你是個令史官,手下副史都要你約束,怎麼全不留心,致有這樁情事,在你也擔有幾分不是。」趙成也免冠謝罪,福王道:「以後俱要小心在意,再犯並究。」令史同各副史俱各領命。福王遂叫令史寫一諭單,差人發與汴梁府中長史知道,教他派撥兵衛將天地兩字號金庫,同露結兩字號銀庫,一併護送來莊收貯,須要迅速,毋許遲緩。令史答應,出去趕辦。

  這裡張超然已將其子縛送進來,一同跪下請罪。福王道:「你驗明瞭沒有?」超然頓首認罪,請將其德即時處死。福王道:「念你平日辦事還好,免你兒子一死,可好報名入冊,送入宮內服役,如果小心謹慎,照常看待。倘別有違犯,必不寬宥!」其德頓首泣謝。福王即令超然起來,辦理報名入冊之事。

  其德發與看守宮門太監教導,並將蘇遠香發交張超然收領訖。令史們已將諭帖辦齊,請福王簽發,即時遣人齎往。又將在莊出入租穀、銀錢帳目呈送查閱。福王稽查了一會,方退回寢宮。瑤華待已進寢宮請晚安了,仍留一同晚膳畢,才回藝圃。

  福王仍要在韓氏處歇宿,韓氏辭以身上不方便,福王只得出往上房住了,傳喚這些宮女入侍取樂。每日間清理莊上一切事情,卻也忙忙的不得空。間隔了二十餘日,汴梁已將四庫金銀運到,福王又令正副史於寢宮後進改設庫房,西邊作為金庫,東邊作為銀庫,置備棚欄、櫥櫃齊全,逐一兌取明白,准准又忙上好幾天。

  福王在莊,不知不覺住了五十餘日,正欲回汴梁府中,忽然汴梁長史報到:萬曆皇帝晏駕,凡親王以下都要進京城服限,立刻起身。福王進入寢宮,將此事告知韓氏,當將倉庫一切鎖鑰交與查收,一面促令婦女收拾行裝。福王復出上書房,傳令史進來吩咐,查明如何蓋搭喪棚,及一切儀注開送,以便莊上婦女成服。

  韓氏忽差侍女請福王進宮,福王轉入,問是何事?韓氏道:「我兩日好,三日歹,身子甚覺支撐不住,想成服後,必須每日舉哀拜跪,恐勞碌不起,可好叫瑤華代我行禮麼?」福王道:「也使得。倘有不曉得的事,可與師父斟酌。」

  不一會,車馬報齊,即便啟行而去。這裡令史們又忙個不了,三日後喪事已備辦齊備,每日只是瑤華到這邊來行禮,合莊人都穿素服,過了四十九日才釋。忽又接到汴梁長史來報:立的新君是泰昌皇帝,在位一月又賓天了。重新又辦起喪棚、喪服來,足足忙了三個月。

  又一日,汴梁長史又有報來,說:山東賊匪作亂,新皇帝是王爺的姪子,王爺面奉旨意,充作監軍,出征去了。有王爺的諭帖,諭知我們在莊內外男婦人等,小心看守莊子。又有一封信與師父的,都傳進來了。韓氏一病仍未起床,遂去請了無礙子來坐了,將外邊傳來的話告知,又將書子遞與拆閱。無礙子道:「王爺為搬運庫藏在此,托我照管,這不消說是我身上的事。」韓氏道:「師父住在那邊,這一邊的事,如何照應得過來?不如移到這邊宿罷。」無礙子道:「那在乎此,你們莊上的事,我那一件不知,無關緊要者,我落得不管,有大事也不肯看冷眼,夫人放心。」韓氏千恩萬謝,無礙子就起身回去了。

  看官,大凡做小說的,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自從福王出征,韓氏臥病,這邊甚屬清靜,只有瑤華那邊,盡心學業。光陰迅速,倏忽已過了三四個年頭。瑤華人本聰明,又加無礙子實心教導,連那八個子女,雖不及瑤華,在子女中也算出類拔萃的了。瑤華自運氣、縱跳、拳棒、弓箭、彈子、標槍、流星,以及松刀戈矛鐧劍短兵之類,色色精明。這四個女婢中惟素蘭、梅影與瑤華武藝相仿,那梨雲本來粗夯,鬱李年紀更小兩歲,所以不及。男童中武藝蕉葉為第一,桃紅則在愚蠢一邊,荷香是個文武全材,因年紀過小,故也不能趕上,柳枝雖諸般去得,只是不能精熟。就福王出征這一年起,雙日練習武事,單日盡心讀書,夜間講解書義。這三四個年頭,無一日間斷,你想如何不通。

  這年瑤華已交十歲,同這四個女婢,個個裹得一雙好腳尖,小如竹葉,走跟如飛,蓋從縱跳上做下的功夫,全無如今這些女娘的毛病,腳雖小,走不上十步便要人扶。遙華做人,就像無礙子的行徑,高似我的,斷不肯下氣;低似我的,到概不計較。和顏悅色之時,自然居多,而剛氣猛烈之時,卻也不測,下人們都不敢輕慢一些,他所敬者,只有無礙子一人,餘俱不在心上。其識見甚高。

  一日,沈翠眉與潘桂兒,因為收藏的海菜霉變,彼此埋怨,不小心潘桂兒出口便罵,沈翠眉不依,要掌他的嘴,兩人擾嚷不清。瑤華聽見,喚令兩人前來,問此項海菜應何人管收?沈翠眉道:「原為婢子管收,到那應用之時,才檢出交他們洗淨了,才發廚房下鍋。年頭上曾經檢出,交與潘桂兒,他將應用的用了,不應用的就藏在他那邊,並不來交還,是我檢點少了一件,才去問他,他說已交來了,我並未經手。方才在他屋裡檢尋出來,已是霉變了,反說經管之人不曾吹晾,所以壞了,還要罵人。因此與他講理。」又問潘桂兒,你怎麼說?潘桂兒道:「婢子記得,已經交還他了,隔了幾時,又來問婢子要,這東西忽然走到婢子房內,尋檢出來。焉知不是東西壞了,他恐怕郡主責罰,假在婢子房中查出,以卸責罰。他為人最刁,所以罵他,他反要來打婢子,所以吵鬧起來。」瑤華對沈翠眉道:「把你收好的別樣海菜拿出幾件來,把方才在他屋子裡檢出的,也拿來,兩下一比,若是你收藏的與方才在他房裡檢出來的霉得一樣,是你的不是,若兩樣了,就是他的不是,極容易辨的。」一會兒,翠眉拿到面前,瑤華令白於玉一包一包的打開,雖有些霉,卻都在浮面,中間盡是好的。把那檢出來的一包打開,通身霉到底,而且連包紙都潮濕了。瑤華向桂兒道:「你自家去看,你冤屈罵了人,還要吵嚷。」桂兒看了,無言可答。瑤華問道:「你可心服麼?」桂兒只得認了個錯。瑤華令白於玉把桂兒打了三掌,吩咐道:「再敢倔強,拿來打鞭子。」於是眾人都服其高見,暫且擱起。

  再說韓氏這邊,從福王去後,準準的醫治了一年才得起床,而面容消瘦,痰嗽不對,又調養半年,始復本元,精神則大不如前矣。繼而淹纏不清,漸成了癆瘵,竟不能起床了。瑤華同這八個子女,慇懃奉侍。無礙子又令令史們,各處延清高明醫士診治,如石沉大海,毫無效驗。到第三年交春,日重一日,無礙子情知不起,悄令瑤華寫信,稟知福王。

  其時山東賊寇已靖,接到瑤華之信,即復一諭道:「一俟處處平定復旨後,即便回莊。」韓氏聽說,也覺快意。不料復旨後,又接到邊報,為四川重慶府奢崇明作亂,天啟皇帝旨意,令將山東得勝之兵,移師征剿。福王不敢不遵,仍舊監軍,星夜而去,連寫信都不及,只差個兵部差官,到汴梁知會。就令汴梁長史,再知會莊上。

  無礙子知道,囑令瑤華瞞著韓氏,不令知此消息。不料未曾囑咐,梨雲盡行告知,韓氏一聞此信,懊恨一聲,竟氣絕了。瑤華同八個子女哀慟異常。無礙子代其料理喪務,一面飛報福王,交稟明掌理家務。又飭令史請地師擇地建墳。莊上做了七七四十九日水陸道場,瑤華身服重麻,權代子職。凡地方文武各官來叩弔者,俱都一一回禮。

  送殯這日,一般喪仗,匍匐哭送,極盡孝道。這永寧、再生兩庵的尼僧,都來弔唁。喪事完畢,無礙子說了個議論出來,不知所議何事?請看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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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華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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