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北集/08

甌北集
卷八　起庚辰正月至辛巳正月
趙翼

元日早朝

彤庭冠佩賀元辰，今歲朝儀分外新。雞鹿塞俱編屬國，麒麟閣已畫功臣。呼韓稽首班行肅，契苾駢肩宿衛親。糺縵五雲金闕朗，太平中外一家春。

偕北墅青來壽雪蒔亭竹軒郊園納凉

退直日未夕，蕭閒無塵機。素心四五人，聯步穿林霏。一鷺若前導，斜飛過釣磯。層巒多古松，大者皆合圍。藉草坐其下，空翠襲葛衣。日仄松陰轉，吾亦隨之移。流連不覺晚，披襟澹忘歸。皓月忽已出，清暉流翠微。

哭汪幼泉民部

不謂吾師後，驚傳冢嗣殂。門庭望弓冶，名字是醍醐。官未施行馬，人猶愛及烏。盛衰何限感，賸有淚痕枯。

其二

别未三年久，哀從兩世增。師門今遂替，天道竟安憑。鶴髮悲應極，鴒原力未勝。敬容殘客在，報答愧何能。

于闐玉歌

驛馬奔車汗流足，將軍遞到于闐玉。大小磊落三十顆，生牛皮裹牢結束。白作截肪青蔚藍，塋澤皆如水新沃。觚稜初曉肅奏進，光映朝霞炫人目。此邦遠隔玉關西，洪荒以來未内屬。崑崙西流入其境，分三玉河烏白綠。〈見平居誨《于闐行程記》。〉少時讀史疑天外，何處西域三十六。張騫使節空經臨，呂光兵威未降伏。豈知今日入版圖，周索新恢過身毒。此玉遂充方物貢，水漲撈來不煩督。足覘我朝德威溥，地盡九垓悉燾育。君不見天寳初載索西賮，興師勃律武功黷。裹糧轉戰四萬人，海激成冰一朝覆。〈見《酉陽雜俎》。〉又不見大觀年間造八璽，遣使往求幣滿簏。答書竟號獅子王，國寳雖成國體凟。〈見《游宦紀聞》，皆于闐玉事。〉即今綑載來輪蹄，習見翻似豐年穀。試披往牒徵典故，此事古來見者孰。傳之史策垂無窮，應笑漢家侈邛竹。

古北口

設險人增一堵墻，天公寒燠豈分疆。如何一樣垂楊樹，關內青青關外黃。

驟雨

蟄雷轟脚底，驟雨注峯巔。風吼千山樹，天低萬竈烟。馬驚拳似蠋，帳拔舞如鳶。忽漫高空掃，羲輪又朗懸。

次韻倪敬堂少僕過玲瓏山之作

山行日日馬首東，慣見岡阜如遊龍。忽然高崖插天起，幻出十里玲瓏峯。佳名傳是御題賜，倍覺峯勢增玲瓏。健鬛森開巨魚脊，萬古排立摩青穹。但疑斵削五丁手，詎藉雕鏤工倕功。袤延如屏薄如紙，幾恐片片吹落隨罡風。嵌空一竅更誰鑿，如大圓鏡懸虚空。嘘吸朝霏味寒秀，透漏旭景光曈曨。横吐風穴聲萬籟，側穿月窟翳一重。惜哉抛落甌脱地，空自岌嶪排如墉。洪荒以來未有人跡到，七十二代徒向云亭梁父誇登封。兹峯倘得托區夏，當與岱松嶽藕日觀雲海相爭雄。何至鬱鬱久埋没，韜奇潛采塵霧蒙。但有牧童横笛卧淺草，樵夫持斧尋深叢。彼方身在畫中不自覺，那能標舉勝概傳郵筒。豈知山川靈秀待時顯，入我朝始光昭融。向來廣莫之野罕過問，一旦包入長楊五柞周阹中。忽如一鞭驅之到禁籞，不煩畚鍤移愚公。吾皇更爲肖形揣稱錫嘉號，益使匡廬面目呈真容。譬若渭濱釣叟老不遇，忽經後車卻載稱非熊。千年古松偃蹇深澗底，匠石一顧作棟隆。峯乎峯乎可以慶遭逢，從此名敵泰華嵩。不比武陵遠錮蠻子國，豈同仇池屈陷氐王宮。我生到此信何幸，得從甫草歌車攻。况有勝侣老詞伯，帝後第七車是倪寛翁。相與緩鞭恣游覽，横看側看奇無窮。君家錢塘山水窟，尚有兩高三竺堪支笻。伊余生長陽湖畔，假山僅藉壘石充。今朝不覺歡喜讚歎得未有，開闢眼界觀鴻濛。欲傲五臺五座大耆崛，不數九華九朶青芙蓉。亟拈秃管和强韻，要記雪泥爪迹附塞鴻。

次韻王禮堂光祿木蘭枉贈之作

霜天藉草共論文，閒對荒原萬馬羣。如此雅懷良可笑，自慚少作久應焚。針師門豈嫌人販，隣女光應許我分。卻喜結交從塞上，向來京邸漫相聞。

其二

書生袴褶狀如何，非我能騎馬善䭾。此地只應知己少，如公始可患才多。經繙東土非三竺，水徙南流失九河。戎帳一樽談古學，兩癡不覺到顔酡。

扈從途次雜咏

其一　帳房

陸居那有屋，布幕羃荒塍。地恰規方丈，天惟隔一層。常分茅店月，敢擬幔亭燈。風雪聊堪蔽，求安本未曾。

其二　風旗〈帳房所在各立旗以為識别。〉

危竿旗色别，即此是心旌。不畫龍蛇動，偏分赤白明。遙知戎帳在，略似酒帘輕。人馬皆能識，於斯悟用兵。

其三　土竈〈掘地爲竈。〉

莫笑塵生甑，由來掘地炊。柴燔無老婦，蓐食似潛師。詎仿風爐製，聊存土銼規。行圍非禦敵，不用减增爲。

其四　晃燈〈夜則懸燈於竿，亦以識别。〉

懸燈形製異，識别爲宵行。陸地成星海，荒原列火城。方圓無混雜，三兩各分明。訝許冰霜夜，何來萬點螢。

其五　行牀

可叠如湘扇，將懸少戶楣。粗寧煩象飾，低恰稱龜搘。百尺高何用，五更盡輒移。尚憐僮僕輩，席地草紛披。

其六　矮桌

高惟憑寸木，方豈僅三隅。攤卷宜卑論，摸稜敢短踰。當筵趺坐慣，隱几鞠躬劬。或作齊眉案，侏儒所必需。

其七　馬繩〈繫大絙於竿，所以拴馬。〉

矌野無閑廐，長絙繫短桅。似將綿蕞禮，欲範跅𧿇才。也比金覊絡，非銜鐵騎枚。縶維終雅意，爲恐遠颺開。

其八　駝筐〈以柳爲之，盛器什，負於駝背。〉

織柳裝家具，封駝力素諳。製原從曲木，用恰抵都籃。豈壓明蹄重，偏宜腫背擔。亦知車載好，深恐阻層嵐。〈行李亦有以車載者，每遇險阻輒後期，不如駝負之可以必到。〉

其九　銅硯〈狀如方匣，以絮漬墨汁實之，可以蘸筆，以其便於擕帶也。〉

斵石姿能潤，澄泥質亦良。誰知銅穴臭，也染墨花香。蘸慮霜毫秃，磨將盾鼻當。桑僑還用鐵，此製亦何妨。

其十　皮包〈以裝衣被。〉

巾箱嫌易礙，襆被此堪擕。腹大何空洞，皮柔少角圭。能容真有量，最軟任相擠。緘口懷韋佩，鴟夷漫滑稽。〈既裹物則結其口。〉

其十一　皮碗〈皮爲質，髹漆之。〉

木豆深防褻，金盤太覺奢。名從陶復穴，技出革工家。不慮翻羮碎，難供鼓缶嗟。只嫌髹漆氣，未可用烹茶。

其十二　火鐮

雅製觿同佩，神功燧共靈。此金能尅火，似刃發于硎。寸線驚飛電，千芒迸亂星。隨身擕爝具，一笑比流螢。

其十三　短褂

短後衣原古，戎裝稱服驂。十圍腰欲露，半臂手難函。〈古半臂之製想類此。〉褻袂雙非隻，明衣一可三。〈褻裘短右袂，此則兩袂皆短。明衣一身有半，此則僅半身而已。〉僬僥如著此，或尚覺毿毿。

其十四　戰裙

縛處藏紈袴，披來露繡襠。何須白練製，畧竝錦韉長。衣反居裳內，男偏作女裝。裙腰青草色，相映道途旁。

其十五　幔城

裁布成城郭，斯須百堵移。白疑圬者堊，速豈化人爲。圜璧非黌舍，重輪似月規。笑他蒸土築，空費十年期。

其十六　氊廬

畧用紅氍蓋，全裁白㲲光。穹廬原北俗，〈圓爲蒙古包。〉方幄號西洋。〈方者曰西洋房子。〉軟不鳴簷雨，皚疑有瓦霜。營門千帳拱，帝座在中央。

其十七　御道

廣陌平如砥，觚稜界兩旁。〈两旁起高稜如塍。〉過山連鳥道，到水接虹梁。氾掃居民守，奔馳過客防。看他望幸意，直抵古衢康。

其十八　便橋〈御橋旁別築一橋，隨從者及輜重皆行之。〉

跨水橋添築，分岐路偶雙。窄寧同畧彴，堅已勝徒杠。雖少紅欄柱，仍支白石矼。〈多累石為橋柱。〉秋來霖潦減，應少怒濤撞。

其十九　病駝

伏地寧探水，郎當疥滿胸。風聲酸一𡇼，山骨寫雙峯。只好銅街鑄，兼難翠釜供。僂行憐郭老，此日太龍鍾。

其二十　羸馬

千里追風足，如今作廢才。識途嗟老病，戀主但鳴哀。過騎誰憐此，飢烏已啄來。敝帷安可得，硉矹入黄埃。

其二十一　割草〈木蘭中遍地皆草，既佔地即割其草以秣馬。〉

行薙聊除地，兼堪秣我駒。不擕三品料，但束一生芻。〈木蘭草最肥，飼馬不用豆。〉詎剗陳根盡，愁逢野燒枯。倦來思小憩，還作綠茵鋪。

其二十二　打柴〈木蘭中各取山木為薪，無禁例。〉

糧有牛車載，薪寧馬矢燒。材原多棫樸，囿不禁芻蕘。劚趁摧枯勢，擔乘射的颷。日斜方待爨，莫作爛柯樵。

其二十三　唧嘍喊〈謂喊叫者。營中禁此甚嚴，置卒廵邏。〉

肅肅鈎陳靜，司囂按路稽。跡如尋響卜，威可怖兒啼。日落惟鵶噪，風清或馬嘶。無譁見軍令，萬帳出聲低。

其二十四　苦拖力〈國語謂僮奴也。〉

等是人奴耳，憐渠更苦辛。採柴攀嶺木，看馬宿車輪。憔悴成人腊，凄凉羡鬼薪。卻聞纔得暇，博進又爭緡。〈此輩多好賭。〉

其二十五　買賣街〈賈人隨營設街貿易。〉

負擔來成市，熙熙為利忙。廛疑夫布製，〈列布帳爲市廛。〉貨取子錢償。也似趁墟鬧，居然列肆長。見珍因物罕，敢怨價增昂。〈入木蘭久則物益少而價益昂。〉

其二十六　蒙古營〈蒙古王公率其兵從獵者，在營門外數里另立一營。〉

數里營門外，穹廬滿澗阿。華言應不曉，羶氣覺偏多。食但烹羊酪，行還跨槖駝。年年供獵騎，哨路熟林坡。

其二十七　棒椎峯〈在熱河。平岡上突立一峯如椎，俗稱棒椎峯。〉

峯頭驚孑立，石筍忽然生。頗似金莖狀，殊慚玉杵名。空中禪棒喝，月下搗衣聲。遠壯行都色，孤標接太清。

其二十八　羊腸河〈木蘭中溪河甚小而曲，俗名羊腸河。〉

深山無畎澮，水到自渠來。斷續疑千結，縈紆似九迴。清原腸可滌，劈豈掌爲開。若近長安道，堪流曲水杯。

其二十九　塌子頭〈蒙古語謂沮洳地也，過之慮陷泥淖。〉

沮洳原非地，灰連草幾層。歸墟浮水出，息壤積塵凝。失足愁旋濘，驚心似履冰。沿邊疾驅過，人馬共兢兢。

其三十　達巴罕〈蒙古語謂高嶺也。〉

蜀道難真見，青天一線通。人行飛鳥上，馬踏亂雲中。一落愁千丈，三休到半空。更憂輜重阻，露宿滿山風。〈每過嶺，輜重難行，或遲數日始追及。〉

入古北口

路從雲霧下崔巍，響踏空山落葉堆。投棧馬嘶歸意急，入關雁帶峭寒來。新茅縛把增簷角，老樹刨根作炭材。又是一番風景換，好將月令譜邠邰。

曉行大寒

五更起來寒大作，孤燈無光耿戎幕。重裘如裹鄧艾氊，出門不覺同紙薄。上馬未敢驟加鞭，爲恐一蹶折凍腳。殘雪在山月在地，清興方將逐寥廓。寒威刮人銛於刀，透入層層揫筋絡。但覺兩足非我有，更恨雙耳無處閣。舌避空思捲入喉，齒寒若或拄其齶。沸湯煖酒熱粥糜，有錢難買一桮杓。可憐鼻息結在䰅，滿口冰稜白光皭。少年面目忽作翁，僮僕相看盡驚愕。

文端師兩子承霈承𩆩余授業弟子也自其兄民部君殁後余致書囑其以吾師諭葬事詣闕謝恩兹以孟冬之杪入都余請於春和相公代爲陳奏是日蒙恩召見瀛臺以民部君廕官賜霈而賜𩆩舉人余目覩曠典不勝額慶恭紀二律

兄終官及弟，此事古何嘗。聖主恩真厚，名臣澤故長。鎻闈增放榜，粉署乍含香。頃刻瀛臺路，三看拜寵光。〈初召見詢家事，旋各陽舉人，繼復官霈。一刻間凡三謝恩。〉

其二

自天來喜信，感極老門生。仕籍今堪繼，師門遂不傾。懷賢聖主意，念舊相臣情。游說慚何力，曹邱浪得名。

觀回人繩技〈走索之戲，晉《樂志》及《文選》注謂以繩繫兩柱，人行其上，是其索乃平繫也。今内地有能之者，回人則立一長木，斜繫一繩屬於地，步而直上，尤號絶技云。〉

險竿矗天五十尺，拔地孤撐少墻壁。其旁斜出十丈縆，短杙繫之堅㭬石。彩虹影挂寥空高，紙鳶線入青冥窄。了無階級叠層層，詎設梯桄排節節。誰何健者獻技來，曷鼻虬鬚眼睛碧。猿臂未解左右射，鳶肩豈有大小翮。手持一木當胸横，輕重兩頭取相適。奮足忽如履平地，直上不藉人扶掖。懸藤裊裊獼猴行，釣絲摇摇蜻蜓立。斯須更進竿頭步，獵獵罡風迎面拍。觀者𥈭眙舌盡吐，深愁虀粉碎一擲。整暇故出一足翹，盤旋或作雙趺結。令威華表留鶴爪，王喬絳闕馭鳬舄。咿嚘更復操蠻謳，要使廣場歎嘖嘖。神哉技乃至乎此，肉飛仙人不足嚇。〈見《北史》及趙崇絢《雞肋編》。〉問渠遠自回鶻來，戎索新恢就俘獲。勃律天西古不庭，今入幅員受屬役。絶藝洵過龜兹樂，盛事更勝越裳譯。太平物色於此徵，莫但看成一戲劇。

春和相公四十壽詩

扶桑弧矢掛青旻，黃閣開筵正早春。賜券功兼官將相，秉鈞身是國勳親。萬間廣厦胸恢廓，千頃澄波量渾淪。平格何須多祝頌，天教霖雨潤斯民。

其二

早曾授鉞帖番酋，帷幄今逾著壯猷。朝議盡疑疆外事，廟謨獨倚席前籌。平淮力贊惟裴相，佐漢功成首酇侯。〈蕭何國封南陽之酇，與贊同音。或讀爲嵯，則地在襄陽，非何所封也，見《資暇錄》等書。〉多少凌烟褒鄂將，勳班孰竝最高頭。〈紫光閣圖畫功臣，公居第一。御讚有云：「西師之役，惟汝予同。酇侯不戰，宜居首功。」〉

其三

一德堂廉喜起歌，手調伊鼎奏羹和。虚舟相度猜疑少，連茹人材長養多。温室樹前頻贊畫，小車花下亦經過。從知四海蒼生福，當國名臣髩未皤。

其四

綺筵樂事艷稱觴，花信風前日漸長。燈節過猶留璧月，〈誕辰正月二十一日。〉沙堤高更接銀潢。〈公子為額駙。〉笙璈紫府仙音朗，觚爵黄封法酒香。共向五雲瞻氣象，台階福曜亘榮光。

文端師二子初入京舊時賓客皆目笑之以爲何所望也及遭榮遇或又謂余有畫策之能抑知聖天子垂念舊臣久而弗替豈臣下所能仰窺萬一乎詩以誌愧

葛帔西華傍路塵，昔時賓履更誰親。豈應成季勳無後，亦恐田横客笑人。一代特開新卹典，〈廕官既殁，移賜其弟，此例從來未有。〉九重自念舊勞臣。衣冠優孟慚何與，劇喜師門免負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