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北集/29

甌北集
卷二十九　乙巳
趙翼

清明前二日壽菊士招同棕亭再可立堂諸公泛舟至平山堂即事

我昔曾訪平山堂，〈己巳歲。〉小舟泛入菰蒲荒。到山欲問醉翁蹟，數間古寺支斜陽。垂老重來景非昨，山色增濃水痕擴。紅橋南北渺風漪，處處名園互鈎絡。一株楊柳一株桃，五步樓臺十步閣。水學杭湖裏外分，山疑蜀崦東西各。好花得地態倍妍，時鳥占林聲更樂。舟行如駕羊車游，到處竹鹽留住脚。畫稿從誰粉本翻，匠心直運月斧斵。平山堂子更鬱蒼，紺宇琳官入寥廓。故物惟存牓頭字，〈「平山堂」三字隷書，尚歐陽公款。〉其餘皆出新黝堊。一勺清冷第五泉，粧成千層好巖壑。信哉繁麗推維揚，肯讓他邦誇繡錯。爲問締搆起何時，庚午年間始荒度。自後踵事益增華，一度翻新一丹雘。荒疇開出波澔涆，平地壘成峯岞崿。古松十圍桐百尺，帶土栽來葉不落。移山欲笑愚公愚，陷河幾同惡子惡。到此始信錢神力，直把混沌重開鑿。坐中有客唐子西，偏嫌脂粉非天姿。〈再可持論如此。〉此論未公吾不取，趣呼㪺酒罰滿巵。淡掃蛾眉鬬真艶，古來有幾虢國姨。縱復天生好顔色，藍縷出見成何儀。我昔踏遍西南徼，懸崖絶巘無限奇。求一茅亭不可得，解鞍藉草坐片時。又嘗遠浮湖湘水，滄波萬頃極渺瀰。苦無村館供小憩，聊復暫艤河之湄。豈如此間景攢簇，臨水有軒倚山屋。迴環不出十里間，盡日探幽探不足。百萬金錢粧點成，始供我輩來遊矚。猶復雌黄議其後，毋乃處福不知福。却憶前遊曾幾時，溪山改色遽如斯。白頭俯仰浮踪幻，絶似人間丁令威。

清明後一日松坪前輩招同西巖涵齋棕亭湖舫雅集

多煩折簡到潛夫，出郭尋春興不孤。千樹桃花萬楊柳，揚州城外小西湖。

其二

一樣風光二月春，林亭㸃染倍鮮新。畫家小李將軍派，金碧山川粉黛人。

其三

香雪飄殘萼綠華，〈平山堂有梅千株，號「小香雪」。〉旁人笑我願空賖。風流詞客非高士，不看梅花看杏花。

其四

多少名流此擅場，只傳杜牧與歐陽。老夫不自量才力，又搦枯毫上畫航。

其五

紅橋修禊客題詩，〈三十年前盧雅雨爲運使時事。〉傳是揚州極盛時。勝會不常今視昔，我曹應又有人思。

其六

花魂欲睡隱蒼烟，重結清游異日緣。風露峭涼人半醉，滿湖燈火夜歸船。

贈鹺使全惕莊

禁林曾記附班行，今日相逢各老蒼。趨直東華談往跡，理財南國拜封章。能將國事爲家事，更看官場似戲場。怪底鹺綱喧熱地，與余書館一般涼。

吳澂埜編修杜村中翰招同西巖前輩飲梅花屋下十韻

客路誰相問，偏蒙饗老饕。塤箎共仙籍，館閣總詞曹。詩集編花萼，官銜賜錦袍。〈澂埜以總校四庫書，恩授翰林。〉校書天祿閣，卜宅廣陵濤。暫衣還鄉繡，猶焚繼晷膏。開樽聯雅集，結契爲風騷。船屋三間小，瓶花一丈高。〈瓷盆養老梅一柯，大盈屋。〉飛觴人共醉，投轄客難逃。聞説多藏帙，思從潤腐毫。一瓻如肯借，投謁敢辭勞。〈家多藏書。〉

游孝女測字養親詩〈名文園，年十七，以測字養親。〉

相字古未聞，相傳始唐末。玉局崔道士，北千止剽奪。〈見《北夢瑣言》。〉宣和謝潤夫，聲名徹禁闥。御書朝字來，知十月十日。問官得請字，謂未全言責。問孕得也字，謂腹有虵疾。〈見《夷堅志》及《寓簡》。〉迨乎南渡後，專家益輩出。土加畫爲王，杭移點成术。權相書退字，日與人甚密。知其糾結深，至老不罷黜。權閹書囚字，國内大人一。其如四無依，懸縊兆可必。〈見《説郛》。〉斯皆擅絶技，巧中百不失。至今江湖間，往往習其術。大抵游食徒，星卜同一律。何哉游氏女，亦復矜弄筆。設案闤闠中，風吹面如漆。波磔或拆離，偏旁或配匹。卜者信手拈，輒爲判凶吉。問女年幾何，何不處在室。有嫗坐其旁，一一爲縷述。幼小讀詩書，今年十有七。親老鮮兄弟，藉此養衰疾。街頭字一个，堂上米一溢。嗟哉女何賢，曾閔出巾櫛。豈惟夙慧深，托業良可䘏。揚州銷金窩，動擲千萬鎰。㕑有臭酒肉，途有墜鈿舄。何不涓滴分，憫此嬋媛質。免使傍路塵，含羞對囂聒。我欲竟此語，或已笑迂闊。

招管松崖漕使王夢樓前輩了凡禪師重寧寺齋食後泛舟至平山堂遊平遠樓諸勝松崖有詩即次原韻

平遠樓高不厭尋，喜隨使節又經臨。階前紅雨仍香徑，江外青山是故林。貧具筍蔬慚主誼，老逢羅綺尚童心。風流最羨青驄過，一道裙腰草色侵。

其二

出處殊踪豈易尋，湖山欣此共登臨。地真南國鶯花界，人盡西園翰墨林。有詠無觴仍禊事，〈是日無酒。〉爲儒學佛亦名心。〈夢樓喜奉佛。〉題詩幸附朝簪貴，定有紗籠護不侵。

贈夢樓

切雲樓迥兩三層，勝侣偕來快一登。後輩舊隨前輩第，〈庚辰辛巳廷試，名次相同。〉在家今作出家僧。〈君持齋已十餘年。〉持齋不用燒豬待，〈是日了凡代治具，故以佛印爲喻。〉拾級還同跨鶴昇。也比蘭亭修禊會，可應作序寫吳綾。〈君書名擅一時。〉

贈了凡

伊蒲宴客梵筵豐，方外豪華另一宗。作鎮愧無腰畔帶，赴齋正及飯前鐘。落紅久不沾衣惹，賜紫何須破衲縫。竟日同舟真有幸，賽他佳話虎溪踪。

湖上二首

山光澹沱水縈紆，幾日蕪痕綠滿途。隄上香車隄下舫，清明一幅上河圖。

其二

連日狂飈捲地來，孟婆作意把花摧。可憐桃李貪人看，不爲風多遂不開。

三月五日記異

揚州有范郎，腹痛夜生子。形不具頭足，塊然一肉痞。不知誰所爲，胎亦十月矣。其事太新奇，沸騰滿街市。或將咎五丁，開山召禍始。曾無牛糞金，徒比馬遺矢。又有青樓家，妬竪劒眉起。謂此方便門，分我纏頭幾。老夫方晏坐，因之悟物理。男女作配合，特其大凡耳。陰陽有變幻，未可一端擬。越人擁檝歌，鄂君繡被啓。苟强所本無，雖樂彼不喜。惟其兼女性，訢合成兩美。孳孕何足奇，總在氣化裏。不見星象中，一身有二體。不見物類中，鳥鼠同穴止。陋儒方咄咄，灾異考前史。

余因菊士招飲湖舫得晤朱立堂即承枉和長篇欣荷之餘敬酬以誌雅意

名流何意遇芳郊，春到垂楊綠滿梢。風雅有緣天作合，湖山正美客論交。水邊脆管船雙槳，竹裏行廚饌五肴。記取盍簪鴻爪跡，紅橋南畔小山㘭。

老境

天生人官骸，一器具一用。惟此眉髮鬚，無知覺運動。既一無所能，偏能將老送。時時來嚇人，勾引冰霜凍。又居最高處，黑白見者衆。此豈不可憎，化工何必種。我欲盡髠之，拚得一夕痛。無奈纔掃除，重生又如葑。

其二

少聞柳下惠，能坐懷不亂。私心竊疑之，謂孰在旁看。柳下自言耶，真僞未可判。女出告人耶，亦難作定案。安知非欺人，外托秉燭旦。今我老境來，始信語非讕。從前好風懷，久作春冰渙。即令伴橫陳，味已嚼蠟換。然則易事耳，何妨夕見粲。以我蒲柳衰，證彼葛藤斷。老夫與古賢，可同號鐵漢。

其三

春花覺太多，秋花恨太少。何不分春華，來綴秋光老。天意豈肯然，狥人以爲好。乃知命一賦，天事則已了。籲禱與怨咨，皆付之不曉。奈何世人愚，向天頻聒擾。不平既呼冤，有得又嫌小。天亦厭喧囂，高坐蒼蒼表。

其四

梅花在江南，比之如高士。枯枝發寒葩，自有孤潔意。我昨在嶺粤，所見乃大異。樹皆不落葉，花爲葉所蔽。何曾見清幽，轉覺嫌蕪翳。無葉花乃尊，葉多花反累。所以獨行人，離俗愛孤寄。

食香椿有感

新故相乘共喜新，自因生意在青春。可憐一樣庭前樹，嫩是香椿老臭椿。

題棕亭見和長篇後并乞其爲拙集作序

一枝健筆領風騷，老去詞源尚湧濤。至死不僵蟲百足，橫行無敵蟹雙螯。青樓香徑尋花熟，紅燭華筵對酒豪。流寓恰當名士地，康山風月價增高。

其二

叢殘舊稿偶成編，敢説人間快覩先。數十暑寒吾輩老，萬千著述幾人傳。幸逢皇甫思求序，既有鍾期肯絶絃。廿載相思一朝見，也應不吝筆如椽。

鰣魚初出松坪前輩即購以見貽賦謝

銀鱗尺半壓荒廚，纔是江鮮入市初。一尾千錢作豪舉，先生今日宴頭魚。

其二

客中誰復問衰孱，貫柳驚投飯顆山。曾共蓬池叨賜鱠，故應臭味倍相關。

其三

菜根久礪齒牙牢，珍味無端誘老饕。不肯累人窮閔貢，爲君一旦破清高。

松坪於齋頭遍插芍藥招同涵齋棕亭再可雅集即事

相期不負景清和，又許看花發醉歌。前日鰣魚今芍藥，老來食色累公多。

其二

尋花我昨步當車，君乃移花插滿家。始識名流太驕貴，要花尋我不尋花。

其三

都是歸田老阿獃，昵花花亦逞妍來。笑他金帶圍真俗，只爲逢迎宰相開。

其四

不礙花名喚小鬟，〈芍藥爲婢，見唐人《本事詩》。〉上堂一一鬭容顔。如何紅粉多如許，猶向人前説老鰥。〈松坪已鰥居十餘年。〉

苦旱

正是龍舟競渡時，傾城士女出遨嬉。可憐簫鼓喧闐處，中有饑寒世未知。〈午節前後，常州龍舟甚盛，觀者如堵。時將届插秧，而河水已漸枯耗，遊人初不念及也。〉

其二

長河將竭細流斜，兩岸啞啞萬水車。絶似一條蛇尾縮，亂鈎搭住在泥沙。

其三

河水枯纔五寸餘，共貪竭澤競來漁。看他赤脚泥漿裏，也似人間釡底魚。

其四

老農閒殺坐清陰，滿把黄秧插不成。翻似往年梅雨足，水車泥上閣無聲。〈五月二十以後，各處支港已竭，無水可戽。農民不能插秧，皆束手坐待。〉

贈王文園給諫

黄門班迥近星河，諫紙聲名振馺娑。年正可官歸里早，位雖未相活人多。〈歸田已十餘年，以醫活人甚衆。〉操觚文字仍游戲，〈出近作制藝見示。〉載酒江湖任嘯歌。京國舊交今漸少，喜君兩髩不曾皤。

其二

浪跡江鄉類隱淪，刀圭試手輒生春。始知白社投閒日，猶是蒼生托命身。康節行窩爭欲設，伯休入市共相親。笑他煉汞燒丹者，只自求仙不救人。

旱坐遣悶

驅魃焚巫術屢更，莫嗤祈雨轉祈晴。老夫倘出東山去，竊恐爲霖也不成。

秋思

街鼓沉沉夜正中，清吟人坐畫欄東。涼生旅館孤燈雨，秋在高樓一笛風。地縱近游仍是客，身誇老健已成翁。稍欣殘暑驅除去，明日湖航泛碧空。

陳灣山下大銀杏樹歌

水有長鯨陸有象，物産每多破格樣。陳灣山下一銀杏，大數千圍長百丈。霜侵雪蝕老不死，拏攫空中勢張王。不知何年托根牢，近或唐宋遠六朝。生於平地不自量，其意欲與山爭高。團團廣蔭更數畝，綠棚遮徧千僧寮。皮皺甘作鐵石醜，竅古翻似洞壑枵。探卵無驚鳥夢穩，吸露易飽蟬鳴驕。樹中此亦巨無霸，俯視萬木皆兒曹。名材摧折世何限，樵斧斬伐獵火燒。輪囷何以獨無恙，或因僻在荒寒郊。倘更長養千百歲，天公亦恐觸膂腰。我來正值秋聲霅，雄猛神威使人怯。戰罷西風葉落黄，有如老將脫金甲。夜半猶聞吼作濤，倒捲太湖樹頭壓。

棕亭治具招同西巖松坪再可爲湖舫之遊

叩戶來名紙，相邀上畫船。秋方過白露，人總是華顛。勝境烟花窟，清談文字禪。尋香叢桂樹，拾級小山巔。絲竹雖無妓，〈遇未堂司寇船，有歌者。〉鬚眉或比仙。會堪稱五老，祠欲訪三賢。〈湖上有三賢祠，祀歐、蘓二公及王阮亭。〉治饌行廚潔，開尊密室偏。當爐非犢鼻，掩豆有豚肩。正是持螯候，何煩斫鱠鮮。醉紅顔似葉，燄赤燭如椽。好事推君獨，居貧召客虔。曾書乞米帖，豈獲作碑錢。信有逢場戲，同消近局筵。地如韋曲好，跡可渼陂傳。即事成佳話，題詩紀勝緣。清遊應迭主，相約菊花天。

子才書來驚聞心餘之訃詩以哭之

斯人遂已隔重泉，腸斷袁安一幅箋。預乞碑銘如待死，久淹床笫本長眠。〈君中風病臥已數年，去冬子才過江西，君預囑爲其墓誌。〉貧官身後惟千卷，名士人間值幾錢。磨鏡欲尋悲路阻，茫茫烟樹哭江天。

其二

書生不過稻粱謀，磨蝎身偏願莫酬。忽漫焚魚辭薊闕，也曾騎鶴到揚州。屢移家去無黔突，〈君去官時先買宅金陵，後掌教山陰、揚州，皆携家住，晚又卜居南昌。〉再出山來已白頭。何限世間陽翟賈，傲人足穀與多牛。

其三

十年館閣每隨行，角逐名場兩弟兄。可畏隱然如敵國，所當何處有堅城。久將身入千秋看，如此才應幾代生。我痛自關人物謝，區區豈特故交情。

西巖齋頭自鳴鐘分體得七古

化工豈許人捉摸，忽被巧匠偷秘鑰。宛委中含十二時，添得嘉名列編鎛。形非九乳九耳垂，製豈雙䕫雙螭攫。但覺莊嚴小佛龕，琢玉鏤金燦輪郭。云有靈機能發響，驀如冶金奮騰躍。按候恰與晷景符，昕夕告期了不錯。得非雞人坐其下，司旦司昏手奏樂。豈知絶不假人爲，目有噌吰出寂寞。寳刀刜尚愁無聲，寸莛撞或慮不答。兹獨繁音起腹中，似轆轤轉飢腸涸。一條金線綰鐵臬，鉏齬痕邊度岞崿。寂靜微聞食葉蠶，盤旋默作循條蠖。忽然觸動蕤賓鐵，突出刀槍鳴歕薄。内有金聲外針影，聲影相隨若素約。捷於緹室氣飛灰，驗比鈴閣神撼索。何須景陽催曉粧，豈但楓橋驚夜泊。直從一寸關鍵中，地紐天根貫脉絡。未央鏗爲遥山摧，豐山響以清霜落。吼聞江上鬬龍身，喧在土中應牛鐸。何如此不煩感召，翻覺古器尚疎畧。笑他僧寺百八聲，考擊硜硜謹踐諾。神哉技乃至乎此，問是西洋鬼工作。其初攜從利瑪竇，今遍豪門炫樓閣。刻漏法本自中土，軒帝姬公幾荒度。後來摹彷制益精，渴烏吸水滴涓勺。金銅仙人金胥徒，四十八箭遞插脚。遠公蓮葉又意造，燕肅荷茄亦手斵。倩女捧牌按時登，神將持杵應候搏。此皆震旦千載傳，海外何由窺槖籥。乃知到處有異人，聰明各把混沌鑿。先生何處購求得，位置高齋映筆格。趨朝曾記景過塼，退直或至更〈平聲。〉起柝。即今歸田輟待漏，猶惜分陰肯抛却。投籤常恐就睡酣，擊鉢不怕催詩惡。有時放筆吐偉詞，鞺鞳能令四座愕。此鐘便是程書石，想見績學綜浩博。腕力健扛百斛鼎，腹笥富逾千石鑊。可許我來叩春容，蒲牢一聲震寥廓。

清口謁雲巖相公

勳德真符古大臣，南來父老擁車塵。十年艱鉅看雙髩，四海昇平倚一身。臨事輒如醫遇鵲，策功久已閣圖麟。古稀雖屆神逾壯，平格天教贊化鈞。

其二

障川纔自汴梁回，〈連歲治河豫省。〉料理淮黄詔復催。本患水多偏水少，要籌漕去又漕來。源從瓠子河邊導，隄待桃花漲後開。聽到麈談彌鎮靜，方知游刃正恢恢。〈今年被旱，洪澤湖水涓滴不能出清口，轉藉黃河水倒灌入運河。公并議清口築壩蓄水，以備明春刷黄濟運之用。〉

其三

何幸重迎馬首東，齒牙嘘拂總春風。始知小隱高閒處，猶在餘光照耀中。馳傳公歸雙闕紫，著書人老一燈紅。不關求仕還來謁，此意區區稍不同。

秋帆開府移撫豫省賑荒靖變勳績特異作詩寄頌

俗以儒爲戲，謂必無英雄。豈知中有人，建竪屹華嵩。公也名世才，簪毫日華東。巍科取第一，出手便不同。遂結特達知，洊歴開府崇。十年分陜寄，頌聲徧秦風。汴宋古中州，灾沴有獨鍾。河伯淹未盡，旱魃復逞凶。三年無寸雨，焦土百煉銅。彌望地總赤，不見青一叢。始知野草根，亦遭掘食空。文士嚙故紙，殘卒煮角弓。道殣氣未絶，犬饞已噬胸。監門圖莫上，帝早切癏痌。詔公速移節，往拯哀嗷鴻。公到罄所見，拜表日幾通。請帑千億鏹，截漕百萬鍾。奪命鬼伯手，返魂到沙蟲。飢腸細如線，漸有糜粥充。從此豫士民，如蟄回春融。柘城有乞活，蟻聚猶剽攻。蹇驢當馬騎，洶洶聲交訌。沿村掠雞豕，不飽一頓供。摸金破複壁，搜粟窺高墉。公又亟提兵，迅發霜蹄驄。羣嘯眉未赤，駢戮頸已紅。不出旬日内，誅渠散脅從。賊皆化爲民，投刀潛歸農。向使不早殄，燎原將安窮。撲火於始燃，乃真曲突功。惠既甦瘡痍，威更消兵戎。落落兩大事，炳麟耀高穹。我方臥江村，聞之傾寸衷。憶昔共儤直，固推器量洪。庸知開濟畧，著績至此隆。雖曰乘權位，得以成勳庸。我若處公地，未必能如公。江天一翹溯，緘詩附郵筒。不羨印摇鵲，不羨旌垂虹。羨公一篇傳，已在名臣中。

題馮西軒釣船把酒圖〈舟尾一佳人蕩槳。〉

碧山紅樹繡如屏，釣艇秋風酒半醒。認作志和還恐誤，爲他只帶一樵青。

其二

洞庭何羨鄂君船，攜得蛾眉伴扣舷。道是孤眠吾不信，更無人處有嬋娟。

其三

澄波如鏡映新粧，消得風情醉後狂。笑語畫師須補景，更添一對野鴛鴦。

其四

渡江桃葉認前因，正好風恬水不鱗。我若路迷來問渡，恐君不納趁船人。

過淮晤程晴嵐值其七十壽賦詩稱祝次章兼訂平山堂之遊

淳德高文望久崇，耆英如對畫圖中。廿年館閣稱前輩，十畝園林作退翁。天上蓮花紅燭炬，淮南桂樹小山叢。行藏回首超然處，此福人間幾个同。

其二

倦遊那擬到淮濱，意外重逢似宿因。千里來當黄葉候，五年前已白頭人。雞林購少新詩句，〈先札西巖，覓余續刻。〉鴻爪痕猶舊壁塵。〈舊贈君詩，尚在屋壁。〉老去益思多見面，期君同醉蜀岡春。

西巖招同沈既堂王夢樓兩前輩讌集既堂以臀癬不能坐長跪終席戲用西巖語作詩奉粲

不以膝行以膝坐，雙趺例爲先生破。旁人不知臀無膚，只道先生謙太過。先生生平骨嶙峋，但有强項無曲身。將軍幕下長揖處，尺八腿鑄鐵作筋。胡爲歸田少拘束，足恭翻作鞠𦜕人。謂逢壯士按劍怒，座中若个帶櫑具。謂向老人進履恭，我輩誰是圯上公。主人解嘲言語妙，金搭繡襠論果報。童年鈍或跪讀書，君乃一目十行俱。閫政嚴或跪請咎，君家伉儷無獅吼。官卑不免跪路岐，君由翰林擁旌麾。此膝從來未被辱，故應罰支軟脚局。教他畧嘗踡跽苦，始信人間有委曲。誰云一屈不可伸，正以久伸令小屈。如何偏有佞佛翁，頂踵自誇膜拜工。〈謂夢樓奉佛。〉

西巖治具全用素食以夢樓持齋故也作素食歌見示亦作一首荅之并調夢樓

古人齋食但忌葷，所謂葷者乃五辛。後人誤以指腥血，葱薤羊豕遂不分。王莽素食禱秋熟，元后手詔催食肉。是知素與肉相對，西漢以來已成俗。更從佛教戒殺生，蕭老公乃麪爲牲。李唐斷屠并著令，正五九月無割烹。自此世問佞佛子，必以素食表至誠。豈知素也可爲絢，又增一番烹餁精。夢樓持齋老不怠，西巖饗之去刳宰。我非禪鑽亦伴食，正嫌主不燒豬待。似淵明入蓮社中，頗以無酒暗生悔。豈期下箸倍覺珍，不數豹胎猩猩脣。香菌自南蘑菇北，菘必秋後筍未春。有時故彷豚魚樣，質不相混色亂真。問誰作此太狡獪，素食想倩素手人。豆粥韭䓑洩秘法，昔人曾把庖丁殺。肅賓賓肯帶庖來，此事殊較季倫達。〈是日即用夢樓庖人。〉獨思澹泊本明志，咬斷菜根齒纔礪。金虀銀餤玉糝羮，特美其名非雋味。茹素若又鬬新奇，何不仍來决大胔。向來只道肉食鄙，肉食恐無此繁費。八百里駮一割嘗，豪氣翻借素風試。名實不稱殊反常，寒儉幻出繁華場。有如寡婦雖不嫁，偏從淡雅矜素粧。衣裁縞袂曉雪色，佩綴白璧夜月光。遊行梅花李花下，自謂守節追共姜。吾知其心未必淨，招之仍可入洞房。滿堂聞言笑噴飯，街鼓紞如夜將半。老饕捫腹亦彭亨，登車不覺腰帶斷。

贈三元錢湘舲〈己亥解元、辛丑會元、狀元。〉

三千年桃十丈藕，世問奇事乃竟有。滿街爭擁看三元，三元肯來訪衰朽。秀才頭上三重關，何限英雄老此間。禹門登或浪打去，神山到又風引還。至於名冠多士上，尤是人生所不想。偶然得一已足誇，何况連壓黄金榜。歐文忠，王文恪，兩元已在握，臚唱聲中又飄落。君獨連擲得梟若蒲博，國手棋無第二着。毋乃真天仙，身騎白鳯凌雲烟。三垣九閽攔不住，直到玉皇香案前。我聞奪標紫宸殿，榮過將軍奏凱宴。却嗤三箭定天山，猶只了却一場戰。古來惟有蘓定方，手平三國皆擒王。直至前明張英國，三征南交渠必得。君也一書生，遂與二公先後相抗衡。設令國家更有别科目，不知又領幾次雁塔名。噫嘻乎！讀書孰不望傳世，千氣萬力尚難覬。羡君占盡科名榮，一日聲華滿天地。從此不愁不千秋，祗須建竪堪相侔。累朝如君十一个，〈唐張又新、崔元翰，宋孫何、王曾、宋庠、楊寘、王巖叟、馮京，金孟宗獻，元王宗哲，明商輅。〉事蹟半在青史留。贈君一篇三元考，更期進步百尺竿上頭。〈時以所著《三元考》一篇奉贈。〉

公讌湘舲於未堂司寇第自司寇以下西巖松坪涵齋既堂杜村及余皆詞館也江鄉此會頗不易得司寇出歌姬侑酒以張之屬余賦詩記勝即席二首

緑酒紅燈紺袖花，江城此會最高華。科名一代尊沂國，絲竹千年屬謝家。拇陣頻催拳似雨，頭銜恰稱臉如霞。〈女郎顧四娘乞名於湘舲，湘舲贈以霞娛二字。〉無雙才子無雙女，併作人間盛事誇。

其二

歴歴題名數輩行，長筵今作聚星堂。盍簪林下皆同館，射策天邊獨擅場。人老半成都散漢，客豪也醉踏摇娘。因君重感蓬壺夢，風引神山正渺茫。

寄補山開府

公昨寄我詩，險韻手自排。公送袁臨汝，詩中又見懷。〈公送袁簡齋詩，復齒及余。〉一在青雲端，一在綠水涯。如何兩相思，氣誼久不乖。自非公古道，誰復念此老。抑以散髮人，蟬蜕塵埃表。譬如饜肥鮮，轉覺蔬笋好。出處途已殊，繾綣情未了。何當遠來謁，身附南飛鳥。

其二

同直多膴仕，可傳只數人。朗夫近乎隘，持論殊齗齗。卓立千仞壁，不受一點塵。秋帆近乎通，才氣實絶倫。中州救荒績，手活百萬民。公兩兼其長，和介備一身。迎面有寒鐵，動脚有陽春。承平論經濟，豈必爭奇新。即此入列傳，已足爲名臣。

其三

窮達雖有命，亦貴願力猛。一條雲霄路，層層有引領。苟其晏然足，所歴即止境。腐儒正坐此，遂戢霜蹄騁。惟公器量深，精勤性所秉。恢恢開濟畧，到處力完整。吏弊必爬梳，民瘼必循省。臣躬自匪懈，帝鑒早遠炳。行看從節鉞，直上三台頂。

其四

謂與公無緣，處處若相企。謂與公有緣，處處若相避。滇徼既聯鑣，黔疆復並轡。獨至兩粤交，跡同時則異。凡我作守邦，皆公管内地。我在公不來，我歸公始至。自是薄宦命，難邀故人庇。公乃亦悵然，時厪慨惜意。謂不得此人，屈之作屬吏。

題周駕堂編修雙松嘉蔭圖

潑地清陰掃不開，有人把卷正低徊。莫教錯認哦松吏，曾踏花磚日影來。

其二

五鬣虬枝映蠡湖，〈君家湖口。〉循陔人到倍紛敷。笑他潘岳閒居賦，少此青蒼樹兩株。

其三

王氏巾箱世業存，金籯那及一經尊。羨君身尚承嘉蔭，又把清芬蔭後昆。

贈同年白秋齋總戎

太平時世不用武，緩帶輕裘稱帥府。豈知志果効忠勤，也與行間等辛苦。將軍家世中州人，馬槊清談並絶倫。起家科第官宿衞，擁旄歴遍江南春。江南繁會多草竊，水上窺艙陸穿壁。將軍夜廵不㸃燈，每趁天陰月正黑。暗中偷兒方動手，忽然將軍已在側。巷衢處處見將軍，疑有化身千百億。從此人皆得晏眠，將軍爲我守門閾。探丸市魁工放火，乘機好掠財帛夥。將軍聞之飛上屋，水具隨來疾如笴。烟煤滿面泥滿身，誰識將軍即是我。火光中早察剽敚，救焚纔完賊先鎖。最是淮關榷使衙，庫金夜劫鼓空撾。將軍被檄去捕盜，茫茫何處尋根芽。氊笠改裝陽翟賈，酒旗訪遍魯朱家。幾度設囮思餌雉，一朝打草恰驚蛇。按名輩輩遂就縛，歸來載鬼盈一車。大吏交章薦功狀，九重早已知任尚。遷官共羨八騶前，開閫佇看千騎上。正好凌烟入畫圖，如何辭病求閒曠。鈴閣抽身智士心，角巾歸第書生樣。我因蘭譜得相親，披豁襟期見性真。謂此微勞何足道，設兵本以衛良民。承平不洒沙場血，只有弭奸報國恩。於戲！將軍用心乃如此，靺鞈班中能有幾。秣馬整鞭宜再起，廉頗尚未三遺矢。將軍聞之笑不止，手指白鬚吾老矣。

年饑

年饑食指多，生理須節縮。援例平原帖，舉家但食粥。我起啜兩甌，腸胃似未足。聊復適可止，不敢飽如毱。旁有客大笑，捧土塞河瀆。一口省幾何，乃思補衆腹。

冬至前三日未堂司寇招同鶴亭方伯春農中翰奉陪金圃少宰夜讌即事二首

銀箭聲長款絳騶，一堂雅集最風流。東山故事修絲竹，南國文章燭斗牛。〈少宰試揚甫畢。〉律管將回鄒衍暖，履綦如御李膺游。主賓都是烏衣後，也算相輝花萼樓。

其二

沉沉絃索到三更，燈倍鮮妍月倍明。敢嘆髩絲逢短至，久拚肉陣設長平。〈歌者郝金官色藝傾一時，有坑人之目，故云。〉美人變局非紅粉，樂府新腔有素箏。〈是日演梆子腔。〉惹得老顛風景裂，歸來惱煞一寒檠。

觀舞燈

滿野流移似凍蠅，華堂猶列炬千層。臨觴敢謂非豪舉，如此今年看舞燈。

探梅

踏破芒鞋不見春，一枝忽綻野溪濱。冰霜深處陪寒士，桃李前頭作丈人。蜂蝶未知猶在夢，丹青雖好敢傳神。已經生就孤高格，忍再沾他陌上塵。

其二

客孤歲晚易生哀，且喚湖航泛緑洄。白髮已看催我老，青山原不禁人來。地連北郭纔三里，蘂拆南枝恰半開。自笑先存酸意味，尋花不帶賞花杯。

米貴

米貴如珠豈易量，午炊往往到斜陽。老夫近得休糧法，咀嚼新詩誑餓腸。

題張水屋分司僧服小照

詩情摩詰畫龍眠，能事俱堪逸品傳。可惜儒門收不住，被他老衲騙逃禪。

其二

袍笏登場正及時，宰官身乃喜披緇。可應曾遇邢和璞，指點前身是永師。

其三

何肉周妻尚未忘，無端竟作老僧裝。只愁嚇得閨人惱，何物頭陀夜進房。

松崖留任廵漕再到揚州喜贈

爪期不代爲勤宣，破例相留帝鑒懸。〈廵漕例一年報滿，今特旨令君留任。〉馳節兩年衣短後，轉漕萬舸纜爭先。春流預祝桃花水，舊雨重賡錦字箋。我以避荒公奉使，客中頻聚也良緣。

書所見

霜威似刀風似鏃，五更齊趁賑厰粥。厰猶未開冷不支，十三人傍野垣宿。急則生智計亦奇，謂可彼此互借燠。肩背相貼臂相抱，一團翻似屏風肉。豈知久餓氣各微，那有餘温起空腹。天明過者赫然駭，都作僵屍尚一簇。吁嗟年飢少炊烟，猶冀冬暖喘稍延。豈天欲盡窮黎命，奇荒奇冷併一年。獨憐此輩總無告，生平詎有惡孽報。灾來偏殺無罪人，更從何處論公道。掩埋方悲無敝帷，有人又剝屍上衣。非忍王孫竟躶葬，死無用此生尚資。明知旋亦供人剥，且救須臾未死皮。

唐再可以油醡生果及糖蹄餽歲賦謝

長生果子醡油新，中饋君家出上珍。便當唐山安世曲，侑筵每飯頌夫人。

其二

蘓式豚肩彷製精，敢加賈誼杜園名。糖蹄合作唐蹄喚，此是長安本色旌。〈糖蹄以蘓州製者爲上，君夫人宋本蘓人，故所製極精也。〉

揚州度歲

故鄉不忍聽號呼，度歲今宵在客途。也似流民離井邑，聊師君子遠庖廚。老無氣力爲馮婦，〈指吾鄉乙未勸賑事。今復舉行，余老矣，不復能身任也。〉貧但稽留類賈胡。桑梓千村半溝壑，此身敢獨嘆飢驅。

其二

旅窓風味一燈寒，聽到江城爆竹殘。薄産不收聊旅食，奇荒難救但旁觀。繞庭兒勸迎年酒，〈大兒已回，餘三兒皆侍。〉款戶人來餽歲盤。畧似四禪清淨地，毘嵐風起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