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北集/43

甌北集
卷四十三　辛酉
趙翼

閲邸抄六月中畿輔大水淹浸數十州縣甘肅又以旱報恩詔稠疊蠲賑兼施詩以記事

暑雨京畿甚，傾盆日夜潺。頓教田變海，信有水懷山。不浸城三版，都漂厦萬間。可憐逃死急，一樹百人攀。

其二

天因生齒滿，借水作虔劉。人飽游魚腹，舟行老樹頭。堯心正咨儆，禹甸忍沉浮。蠲賑傾倉庫，懸知宵旰憂。

其三

秦隴偏無雨，農時尚廢耕。東西兩界異，旱潦一年并。天竟無裒益，人應半死生。高穹本仁愛，此事獨難明。

其四

降割憂方劇，拯危力已艱。那堪千隊賊，尚嘯百重山。曷不將災沴，移來殺梗頑。多應關氣數，治久有循環。

夜泊京口

濤聲如沸撼江城，旅泊孤舟睡不成。雲上月光雲下雨，漏穿終夕不分明。

佩香女史新築小園戲題疥壁

居然樓閣造空中，曲檻迴廊結搆工。創景直摹仙境界，論才亦算女英雄。人疑精衛親銜石，我欲爰居借避風。〈距避風館纔數十步。〉恰傍西津往來路，早傳勝蹟滿江東。

棲霞港出江風便到燕子磯不及三刻

棲霞出江適天幸，逆水順風力相等。榜人貪趲江路捷，鳴鉦爭使帆力猛。初聞邪許撥長篙，旋見轆轤挽修綆。果然快剪剪江行，纔瞥一峯又一嶺。前驅只有飛鳥疾，後追那許奔馬騁。神香半炷未燒殘，四十里程到俄頃。馭風不减奇肱車，飛度空濛掠清冷。惜我老來心膽怯，身雖晏坐心暗警。謝安雅量徒外强，管寧坦懷猶内省。憶昔兒時讀詩賦，每遇江山慕奇景。胸中已有九雲夢，眼底遂無一溟涬。二十赴舉過金焦，笑比蹄涔泛舴艋。如今年久閱歴多，一涉畏途心輒懍。寧復開口堪吸江，直欲繫腰始觀井。五十餘年一俯仰，皺面忍對觀河影。

題錢撫棠少宰滌硯圖

吏部文章仰退之，陶泓餘瀋尚淋漓。人間溪沼那供洗，恰取澄江作墨池。〈廬山歸宗寺有右軍洗墨池。〉

其二

散作玄光萬頃波，餘芬沾溉後生多。引他䑛筆摛華客，劬學爭將鐵硯磨。

其三

一硯頻教洗碧泉，名流癖好總堪傳。公家架筆珊瑚格，曾費思公購十千。

其四

侍直曾依朶殿高，使星歸去肅旌旄。帝鴻硯畔需賡和，預洗羅文待染毫。

題借菴詩僧小照

早修凈業厭塵紅，占得焦廬地幾弓。恠底好詩清入骨，一生常住水雲中。

題族孫子克松陰散步圖

君家住近白雲溪，垂柳陰濃畫閣西。想是畫師身未到，只將松翠寫幽棲。

遊孫淵如觀察園亭愛其松石古秀正欲題詩疥壁適觀察以萬卷歸裝圖索題遂牽綴成篇請正

詞館才人畫省郎，出膺使節暫還鄉。書生大有誇官處，豪擁歸裝萬縹緗。

其二

買得亭池一畝宮，恰堪排列萬籤雄。子才已被園林誤，只恐園林又誤公。

其三

滿載琅圅又買園，共疑寒素變豪門。誰知手曬羣書外，曬到巾箱犢鼻褌。

其四

果然水木湛清華，恰稱横陳萬卷賖。笑我方將賣書籍，卜鄰來問爾東家。

莫愁湖

一片風漪望渺茫，湖名猶借美人香。始憐百尺胭脂井，不及雙棲玳瑁梁。異代別歸湯沐邑，遊人猶愛水雲鄉。護持賴有風流守，兒女英雄兩不亾。〈前朝湖爲徐中山家所有，今其子孫尚收漁租。近年李松雲太守新葺湖上館宇。〉

隨園弔袁子才

小倉亭館記追攀，訪舊重來淚暗潸。勝會不常今㝛草，名園無恙尚青山。詩文一代才人筆，花月平生散吏班。我亦暮年難再到，爲君多駐片時閒。

偕孫淵如汪春田兩觀察遊牛首山春田後余二十年作鎮安守述余舊事甚悉故末章及之

石城南望兩峯寒，勝侣相招躡翠鬟。海內幾人同逸興，江南無處不名山。地傳朱雀橋相直，路比黃牛峽易攀。衰老自憐難濟勝，層椒臨眺亦忘還。

其二

拱衛金陵鎮上游，六朝遺跡至今留。天開都會蒼龍闕，地控郊原白鷺洲。松老都從千歲上，墖高更出萬峯頭。支笻自暢登臨興，肯爲山名感爽鳩。

其三

龎然大物踞江東，兩角崚嶒聳碧空。幾欲觸天成八字，漫占眠地出三公。茸茸榛翳氂旄厚，落落岡巒骨骼通。笑我登臨山脊上，幾如騎背牧牛童。

其四

宦跡南交已久忘，因君重憶舊巗疆。朅來兜率崕千級，〈山中崕名。〉追話華胥夢一場。豈有袴襦留叔度，空傳尸祝到庚桑。祗應先後同官遇，便似停鞭說故鄉。

看山

物色難窮意想間，始知閲歴老猶慳。千形萬狀無成格，天上浮雲地上山。

歸途順風

雨過西風送客歸，江帆獵獵去如飛。似償三十年前阨，十日停舟燕子磯。

其二

剪江一霎不煩催，看得羣山似走回。纔到棲霞逢猛雨，我船已進內河來。

與稚存相訂同遊金陵余以兒輩赴試期迫遂送考先往及稚存到而余已歸兹各述遊跡率賦

已約同游白下亭，無端先後各揚舲。恐君詩要壓元白，使我身如避尹邢。牛首雙峯凌岌嶪，燕磯十洞闞瓏玲。探奇各有雄誇處，互述芒鞵所未經。〈稚存未到牛首，其所遊燕子磯一帶巗洞余亦未到。〉

偉兒葬金壇之夏蕭村哭以送之

不忍將兒遽掩藏，五年棺尚殯帷堂。愛深翻惑青烏説，遠送枯骸葬異鄉。

其二

地近華陽古洞天，宿緣應許侍茅仙。此阡或便當尸解，好認前身已蜕蟬。

其三

諸子中惟汝肯堂，儒家本色陋膏粱。祗今十具牛空在，付與何人作主張。

其四

昔哭兒亾淚湧珠，而今愈老愈乾枯。非關日久餘哀减，卻到憑棺淚也無。

其五

葬同嬴博見無期，䰟氣由來無不之。他日乃翁游岱去，不知可有再逢時。

喜廉船老友過訪兼以誌别

邗江悵別久離羣，白首重逢誼倍殷。斯世憗遺猶有我，頻年索處正思君。挑燈仍續聯吟興，聞笛還傷嘆逝文。〈心餘、瘦銅。〉四十年前同輩幾，喜心翻到淚紛紛。

其二

弱齡才調早翩翩，何意饑驅到暮年。千里郵塵題壁字，一江帆影運租船。〈君家軍籍僉作運丁。〉緣知長路行將倦，喜有名山業可傳。臨別感君留好語，爲余八秩賀長筵。〈約五年後再來，爲余慶八十也。〉

今歲桂花甚遲九月望前始大開而菊花已爛熳矣戲效香山體簡稚存

菊花稱晚節，於桂猶後輩。向來不同時，桂謝菊始代。胡爲今年秋，兩花結同隊。方賞籬豔舒，尚喜天香在。桂有香無色，借菊發精采。菊有色無香，借桂出馣馤。菊非貪躁進，桂豈昧勇退。或爲吾二人，同處寂寥内。君含老圃容，肯伍凡粉黛。我留小山叢，亦壓賤菅蒯。共支風露天，一掃胭脂態。得句箋互賡，談心牀共對。相期保歲寒，論交久可耐。

京口同佩香女史遊招隱寺獅子窟八公洞綠蓋樓諸勝

擬爲彭宣問疾瘳，江臯不遇且回舟。誰知才女佳山水，另作秋來一勝遊。〈費制府久病清江，聞將回江寧，故往京口候晤，而費公尚未至，遂作此遊。〉

其二

支笻來問病維摩，早散梨園罷教歌。〈夢樓已散去歌伶。〉莫怪臨分頻執手，京華舊友已無多。

其三

京口頻經似故鄉，重來訪舊一凄凉。夢樓老病春農死，得不相從駱佩香。

其四

不信山靈解寫真，晚秋景又一番新。未紅楓葉猶殘綠，恰似佳人半老身。

其五

芻甫曾留屐齒痕，我來惜未得同羣。風流各自堪圖畫，君挾緇衣我繡裙。〈稚存半月前偕巨超、練塘僧遊此。〉

綠蓋樓題壁

緑蓋樓何處，層椒路幾彎。若無千好樹，也只一荒山。濃翠罨重幄，老柯皴古斑。真成蔚藍界，况有澗聲潺。

石女歌爲翁悟情作兼柬佩香

化工爐鞴誰能識，一樣胚胎摶活脱。偏有金剛不壞身，幻出嬋娟鎖子骨。〈黃山谷詩：「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事見《傳燈錄》及《續玄怪錄》。〉禁坑空期有路通，台洞偏苦無門入。可惜修眉曼睩姿，外是玉人中是石。生小揚州邗水濱，曾隨阿姊入朱門。〈其姊爲和督妾，因隨入京。〉縹緗插架閒供讀，紈綺裁衣穩稱身。留取待年嬌養慣，銷金鍋裏九年春。自知不中採葑菲，一片雄心終不已。既負奇軀要出奇，芙蓉面粉從今洗。曾聞潘姥稱將軍，〈楊大眼妻，見《北史》。〉何必木蘭讓男子。遂抛巾幗改衣冠，〈改作男子裝，習騎射。〉夜習韜鈐晝矛矢。綵裙脱去著繡襠，纏足放開穿革履。公孫劍器蠕蠕弓，〈高歡娶蠕蠕公主，射能落雁，見《北齊書》。〉跨馬疾馳三百里。破賊思隨娘子軍，守城好助夫人壘。誰知有志竟無成，朱門忽傾阿姊死。〈和督病殁於湖南軍中，其姊聞之即自經。〉南還故里已無家，踪跡飄零似落花。已作健兒縛袴褶，肯同商婦抱琵琶。只有空門堪送老，擬皈淨業誦楞伽。一朝邂逅吟紅女，莫逆論交水投乳。小姑居處本無郎，正少孟光來賃廡。畫船同載過江來，茗椀筠爐共環堵。〈佩香招與同居京口。〉若論平日粗豪氣，也愁變作胭脂虎。豈知風雅有夙緣，已自好文不好武。巧思原工織錦機，師資更得修月斧。閒陪拈韻墨花鮮，兼學畫蘭風葉舞。對局圍棋午一枰，分燈繡佛宵三鼓。天上嫦娥暗羡他，廣寒無此好儔侶。從此清凉過一生，不知何物是風情。遂把俗緣勾一筆，悟情兩字換芳名。我來相遇京江滸，石不能言乃傾吐。本非望夫所化成，甘此硜硜竟終古。我聞石亦有點頭，未必胚胎盡頑魯。譬汝豐肌弱骨身，一旦改粧即傖楚。試學女媧煉石功，凡有缺陷皆堪補。異時倘應長吉詩，石破天驚逗秋雨。

送昧辛族孫赴青州司馬任

十載前頭送出山，風烟相望渺江關。豈期年老桑榆候，及見官遷錦繡還。此去但祈親飯健，向來已悉宦途艱。計資不此江州白，七品班更五品班。〈由中書俸滿遷官，今乞假省親。〉

京口晤制府費公

河隄千里駐驂騑，防過秋濤始奏歸。功在無形民受賜，政成有感水收威。燕秦旱潦皆災劫，楚蜀烽烟尚殺機。獨有江南人袵席，非公福曜更何依。

其二

棨戟南邦坐鎮雄，頻叨嘘拂到衰翁。即今晚景優閒日，猶在餘光照耀中。守洛奇章榮白傅，〈牛僧孺爲白居易制科所取士，牛以宰相留守洛京，居易住履道里，正在管內，遊從甚密。〉興唐房相溯王通。〈房、杜皆河汾弟子。〉情深最是停舟話，爲我遲留半日風。

孫九成秀才自金陵來訪不值留詩集見示即題其後

隨園諸弟子，君最擅清裁。上下千秋業，東南一代才。名高鸚鵡賦，家傍鳳凰臺。枉訪偏相左，空留屐齒苔。

舟泊太湖

峭凉時節未丹楓，萬頃晴波映碧空。星月滿天人半醉，扁舟夜㝛太湖中。

愁來

愛閒心值得閒時，偏有愁來攪夢思。始悟香山以樂死，只因年老尚無兒。

閲邸報同年馮魯巖總憲病殁詩以哭之

同年同直最情真，邸報驚傳遽飾巾。道遠不通音問久，官高常自簿書親。〈公常勤於吏牘。〉掌綸樞府馳軍檄，〈直軍機處最久。〉建節巖疆靖塞塵。〈巡撫黔中。〉至竟蓋棺勞績著，祭壇恩命自天申。〈特賜祭一壇。〉

其二

征南重憶共軍門，〈公先隨明將軍征緬，次年余亦奉旨從軍。〉極目炎天瘴霧昏。公幸得還鳶尚跕，〈小猛育之變。〉我來無用蝨空捫。〈指戛鳩渡江事。〉前塵杳杳都成夢，舊雨茫茫易愴䰟。今日更增聞笛感，同時幕府幾人存。〈經畧傅公，將軍兩阿公，幕僚劉竹軒、孫補山、錢充齋、趙璞圅及公皆下世，存者惟王述菴、惠中丞及余耳。〉

朝眠

虚負歸田歲月閒，更無一事可流傳。只勝踏鼓東華客，省得宵興數十年。

吳大司成穀人終養南回枉過草堂即席送別

陳情一疏返江臯，六館諸生悵望勞。歸計自因將母切，盛時豈以去官高。餘杭山喜雲歸岫，通潞亭先水落槽。〈九月中發舟，大水已退。〉早識倚閭人慰藉，稱觴時正熟香醪。

鬀頭戲咏〈鬀頭爲本朝令甲，顧從未有咏之者，以非中土舊俗也。抑知其便民用，有不可思議者，爰賦詩以張之。〉

盤古以來無此快，霜刀鬀得顛毛下。䰅眉著面可飾觀，獨有髪根癢如疥。古聖料理有不到，兢兢但以毁傷戒。坐令髻䯰結挽勞，更復指爪勤爬搔。聞雞既須起櫛沐，擇蝨又費搜逋逃。偶然得暇一梳洗，已暢披拂風蕭騷。豈知氣運隨時闢，萬古蒼華〈髮神名。〉有除革。遂將黔首試銛鋩，初疑殺人此寸鐵。郢斤斵堊乃不傷，其過如風了無迹。有疵不用吹毛求，有結已如迎刃釋。斯須露出圓顱光，木落山童轉高潔。我思頭上戴髮如毛蟲，天鑄人樣本欠工。留之無用去斯快，此即輔相裁成功。髩短况教男女别，辮長弗混僧俗同。是於風教亦有益，何必簪導勤修容。古制小兒原剃髪，髧彼兩髦異弁突。剃幼何不剃到老，直待我朝補其闕。笑他宵雅周詩人，只記古妝詠緇撮。

同年王惺園相公見余廿二史劄記有感於前朝荆楚流氛事手書遠訊敬賦奉酬

千里郇箋到草堂，離懷時事兩蒼茫。公真與國同休戚，我已無人問在亾。身退敢思投筆奮，官高共仰運籌長。狀元宰相榮華處，知爲憂勞已澹忘。

其二

五十年來幾戰攻，蓋天塞地國威雄。長征曾過旄牛徼，近勦翻遲汗馬功。台鼎地尊當局苦，江湖身遠隱憂同。卻慚紙上談何益，不及行間兩石弓。

登陽山絕頂

登高想見昔鴻濛，一片川原緯繣中。目力竆如天地合，心神超到古今空。羲軒有號先堯典，混沌初開豈禹功。至此直思元會始，欲將荄紐問高穹。

疑團

一物何能恥不知，荒唐呵壁袛生疑。思竆盤古胚胎日，想到尼山袵席時。鼎鼎百年幾兩屐，茫茫千古滿盤棋。笑他如豆書生眼，徒詡生花筆一枝。

感興和放翁韻

少年鼻息薄星河，只覺將來歲月多。壽命誰看天倚杵，身謀俄想日揮戈。過來富貴邯鄲夢，老去英雄敕勒歌。至此始悲無立足，求名學道兩蹉跎。

靜裏

靜裏檢身心，方知老境侵。多餐愁夜飽，少寐强宵吟。漸覺書無味，空期藥有靈。所悲精力減，難造古人深。

去歲秦淮旅次有江寧張紫瀾秀才以詩䞇謁擕歸展玩尚未報命今又枉寄長篇一千三百餘字盛相推挹愧不敢當又抄其亾友蔡蘭谿秀才舊題拙集之作見示并見其篤於風義爰賦奉答

金陵江上浪滔滔，流入才人筆湧濤。顔魯公書紙透背，顧長康畫頰添毫。輩行折節虚懷見，風雅論交結想勞。遺筆更爲亾友致，此情尤比范張高。

强咏

老去殊難遣歲華，齒牙脱落眼麻茶。易饑爲喫冬春米，少睡思煎夜合花。已視鉛華同嚼蠟，翻嫌鼓吹似鳴蛙。頽齡惟恐增衰颯，强咏飛騰暮景斜。

雨村觀察自蜀中續寄詩話比舊增多戲題於後

河嶽英靈一代收，朋簪想見廣交游。成如蜀錦千絲集，寄自巴船萬里流。儒者當爲非一事，才人癡想是千秋。袛應占得騷壇將，羣仰旌麾在上頭。〈君舊有將軍之號，故戲及之。〉

其二

一編排纂遣蕭閒，意在多收不在刪。無我文應推阿士，是誰詩敢壓香山。姓名暗數稀同輩，旗鼓相當又一班。自是高名能號召，竝時聲氣遍人寰。

其三

牛腰長卷費搜羅，都是名流句琢磨。一代幾家傳世久，千秋兩字騙人多。編如釀蜜黃蜂採，來比函經白馬馱。贏得老夫消晝永，披吟不惜一丸螺。

其四

何來爵里刺爭投，履歷偏勞記憶周。〈採諸詩人名號、科第、官位無不詳核。〉人各造車期合轍，君能集腋便成裘。採兼鹿苑高僧座，購到雞林賈客舟。〈兼採高麗人李德懋所著《清脾錄》。〉真箇將軍不好武，盡將風雅入旁搜。

其五

蕪詞謬辱故人知，遣與名流竝轡馳。世不乏才常接踵，士皆爭勝孰低眉。事關公論情難狥，人以詩傳品已卑。敢比湖州楊伯子，自擕畫像出生祠。

楓橋夜泊

客枕聞鐘破寂寥，因詩想見昔楓橋。如今鐘也聲難到，歌管三更尚市囂。

不寐

一夜何曾睡，朝來兩眼紅。天如雲霧裏，人在夢䰟中。鼻息無雷吼，面門有火攻。羨他僮僕蠢，頭易觸屏風。

驟雨

驟雨來倉猝，憑空起怒鏖。雲圍天界窄，風挾海聲驕。林鳥歸飛匿，河魚逆上跳。寧徒老農喜，我亦滌煩囂。

旅㝛暨陽

近游百里暨陽偏，又是江城一宿緣。柝盡荒雞催客起，燈殘饑鼠瞰人眠。亢倉畏壘非逃祝，子厚愚溪擬卜廛。那不逢場聊作戲，七旬以外總餘年。

暨陽望海

决眥真教目力竆，憑高一覽大瀛東。五更紅湧扶桑日，萬里青排舶趠風。勢絶中休無過鳥，氣能橫跨只垂虹。正當海不揚波世，何物萑苻敢逞雄。

蕭山汪氏王徐雙節母詩爲其子輝祖進士作

髽髻冰霜凜不移，兩嫠共守一孤兒。人間真有同功繭，都作寒機寡女絲。

其二

寸草春暉報恐遲，一編霜哺乞題詩。白頭孤子榮親意，絕似吳門袁重其。

憶漁塘别業

别業陽湖畔，塘魚夥噞喁。春風水楊桺，秋旭木芙蓉。已擬焦瑕築，俄遷畏壘踪。移家真失計，辜負手栽松。

偶書所見

老尚手一編，藉作消閒計。或謂今生書，可爲來生地。樂全未了經，香山之無字。皆自夙世來，徵驗若左契。我聞喜不寐，一讀便兩世。卻笑老健忘，掩卷已不記。及身尚如此，遑問他生事。

其二

墮地第一聲，開口便是哭。可知有此身，即是苦所伏。維苦斯活身，手足供口腹。其理本公平，習勞以養欲。乃厭四體勤，專想飽且燠。試問從何來，召苦必更速。世上苦人多，總爲貪享福。

其三

無貴賤何歉，無富貧何疚。君看飲啄禽，千古少爭鬭。人則等級殊，榮利百出誘。遂起貪忮心，智力角勝負。小則滋訟獄，大則興戰鬬。好醜兩相耀，殺機遍宇宙。吾將問真宰，此害誰任咎。

其四

才士好自負，謂人皆遜予。豈知有心人，弗肯高自居。君看甫於白，愛慕終不渝。昌黎遇東野，名位已迥殊。乃輒推爲龍，願作雲前驅。是知集益勤，其心彌冲虚。惟知不如人，是以人不如。

讀史

一編青史幾千秋，都入燈前大白浮。運去臥龍空伐敵，時來屠狗亦封侯。六州鑄錯終存鐵，萬里乘風或覆舟。歷歷古今成局在，興衰不盡繫人謀。

題芳茂山僧寺

無山空買一株藤，競想逢山快一登。嵐翠滿庭門晝掩，有山不看是山僧。

偶醉戲作

自古多才子，詩豪必酒雄。自慚一杯醁，便覺滿身紅。飲量已如此，吟情當復同。如何猶琢句，辛苦欲求工。

靜觀二十四首

大易論天道，恒久而不已。此從後天觀，未究先天始。試思混沌中，積氣一團耳。誰鑄陰陽爐，一一析條理。寒暑運有期，日月行有軌。成法既一定，萬載勿改徙。槖籥太極先，天地亦聽使。是何大神通，預創鴻濛裏。其來必有自，其故莫能擬。

其二

蒼蒼非正色，天有氣無質。既無質可憑，不比地踏實。日月何以行，軌塗百無失。星辰何以繫，㝛離亦不貸。使非有界畫，安得無越軼。界畫在虚空，又何處著筆。吾將問司天，推測倘有術。

其三

謂氣從理出，衆口同一辭。理從何處來，非虚懸兩儀。有氣斯心知，有知斯是非。是非方是理，而氣已生之。豈非氣在先，早爲理之基。况或理所無，而爲物所有。有知變無知，連理木不朽。無知變有知，老楓或成叟。試問此何理，磅礴出氣厚。爲語諸腐儒，陳言未可守。

其四

人氣有出納，一刻百呼吸。天呼吸在海，日只一潮汐。幾疑天氣遲，不如人氣捷。豈知天一嘘，十萬里而遠。惟其太遼闊，遂覺稍紆緩。鵬鷃同一遊，固難共往返。

其五

日西沉虞淵，宜可稍休息。乃復連夕馳，東出寅卯刻。是知晝夜忙，不敢惜其力。獨念太極理，動靜每互根。唐堯古神聖，耄期亦倦勤。何以曦馭速，一息無停輪。吾恐千萬年，不免略欠伸。思窮忽大笑，此憂真杞人。果至天倚杵，汝身在何處。

其六

兩間最恨事，莫如天不言。初疑天省事，不耐聒擾煩。豈知蒼蒼表，但以大德敦。其餘生殺柄，固各有司存。陰則冥司報，陽則王法論。使必親告諭，安得許舌根。况彼大九州，睢呿不勝繁。勢必遍學語，始可訓諄諄。天亦當大笑，吾將譯羌渾。

其七

日月之運行，以東西爲程。寒暑之早晚，則南北爲限。吾嘗出塞北，八月已大雪。又嘗遊滇中，冬至桃花紅。江南黃梅雨，京畿在大暑。閩南臘月蚊，浙東蛙春分。此皆身親歷，非自傳聞得。大概氣早遲，百里一日差。以此計天咫，三萬六千里。然而南海南，不知幾暹耽。以及北海北，不知幾獯羯。重譯所不通，氣候更難窮。所以雖聖智，六合外不議。

其八

人没水則死，魚乃生於水。人埋土則閉，蟲乃穴於地。可知芸生饒，各自路一條。大氣所磅礴，水土無不包。在水水氣盛，在土土氣旺。物從此氣生，即以此氣養。遷地弗能良，受性固各爽。但觀種類殊，彌覺化育廣。

其九

真宰果有權，陰騭能獨擅。應只儲祥和，不復雜戾悍。人有正無邪，世有治無亂。物不生蜂豺，歲不降水旱。而乃冥冥中，不能盡如願。由來此大塊，二氣所塞徧。有陽必有陰，其力各參半。不死安有生，不寒安有暖。雖以造化功，不能偏於善。不見一日間，晝明而夜暗。

其十

物物皆天生，自兼陰陽理。及至人爲者，天何所施技。乃如織紗綾，自然有表裏。甚至寸紙薄，背粗面如砥。始知二氣遍，無不爲所使。陰非專主惡，陽非專主美。兩不能相無，一又分彼此。此中造化微，眼前即可指。

其十一

避網魚潛淵，避弋鳥遁風。貪生而畏死，萬物無不同。啄蟲雞得食，擇肉虎供飼。損彼以利己，萬物亦無異。人寧獨不然，莫勿圖自全。有害輒思去，有利輒欲專。聖人立人道，乃力矯此弊。有殺身成仁，毋見利忘義。雖則愜於理，多不便於身。所以莊周言，仁義能殺人。

其十二

習聞古人語，天生物養人。不曠覽宇內，豈知天至仁。即如食需鹽，煮海給數省。海鹽不到處，别有池與井。〈滇蜀鹽井，秦晉鹽池。〉戎羌無井池，晶鹽自生境。〈戎番掃地皆鹽，色如水晶，味極佳。〉又如漠北地，寒不生五穀。偏有好水草，供其廣游牧。草以養畜命，畜以飽人腹。即此可類推，何况用五材。天之於斯人，亦太厚矣哉。

其十三

洪荒甫一闢，即强食弱肉。飲血而茹毛，久已習成俗。人多物難供，益之以五穀。木棉出近代，亦以代蠶簇。此皆天苦心，欲稍减屠戮。或笑此論迂，謂北有獯鬻。殺生以爲糧，豈能禁刳剝。斯語亦未然，吾嘗問戎族。肉食惟酋長，餘皆酪充腹。日烹羊馬乳，晨夕當饘粥。乃知羶臊鄉，亦稀宰割酷。〈余嘗問降夷厄魯特，據云肉食惟酋長能之，餘則日飲酪漿，至過節祭先，始一肉也。〉

其十四

天生萬物初，一物付一性。芥薑辣難嘗，蟀鶉勇易競。傳種千萬年，不改胚胎孕。種一日不絕，性一日不更。是以付物始，一付事已竟。惟人則不然，熏習有不定。或先賢後奸，或始邪終正。沈充身從逆，幹蠱乃有勁。盧奕抗賊死，子則藍面佞。天亦無奈何，又無轉移柄。激勸整齊之，此權聽王政。

其十五

人物共此宇，惟鳥去人遠。凡跂行蠕動，近人固難遣。只除六畜外，餘害人不淺。無論虺蝮毒，無論豺虎贙。蚊觜如芒微，蝟毛比絲軟。一中人肌膚，痛癢輒不免。吾方怨天公，人幾被物臠。卻思人戕物，恣睢更無限。搜皮到狼狐，取肉及螺蜆。是知人與物，相遇各屠剪。竝育不相害，此語恐非典。

其十六

五材民竝用，火於人尤切。上自鳥雀繁，下至蟲魚衊。飲冷而食生，不聞病膈噎。甚至蠶生冰，更或蛆出雪。自能孶育蕃，不藉烹餁熱。惟人稟天陽，氣母用易竭。火食以益之，始補丹田缺。可知炎上者，專爲人而設。奈何資以生，輒不知撙節。但快已貪饕，弗顧物夭折。所以杜甫言，燧人之禍烈。

其十七

人視衆蟻羣，同形無分别。蟻在其羣內，又各自辨識。不知蟻視人，可能認一一。大凡眼有光，各隨身大小。大視小則蒙，小視大則瞭。雖有離婁明，不知蟭螟皎。何况小視大，一覽自了了。所以顯微鏡，西洋製最巧。能拓小爲大，遂不遺忽杪。

其十八

大撓造甲子，初但以記日。兼記歲月時，至漢始畫一。干支配五行，尤出方土説。乃以推生命，及凡擇凶吉。就其生尅理，參以推算術。趨避前民用，往往百不失。豈非廿二字，早默括陰騭。信哉古至人，神明過倉頡。

其十九

王者制刑法，輕重無弗備。虺蝮肆陰毒，豺虎逞狂噬。何不設一律，使之畏而避。乃自臯陶來，竟無此條例。是知生殺權，僅能懾同類。威力所不及，神聖亦無計。

其二十

燈光所不照，室暗無所見。暗中視照處，乃無一不辨。是暗能視明，明不能視暗。因悟陰陽理，陰包陽過半。陽事陰必知，陰事陽難斷。人不見鬼神，卻被鬼神看。是以古聖王，精心創幽贊。祀先虔致齋，享帝嚴殷薦。報賽巫舞工，禱祈祝詞善。豈徒借設教，冥契實有驗。干寶無鬼論，固出自狂誕。

其二十一

世傳張道陵，能造符治鬼。吾心竊疑之，從何奉天旨。遂如定法律，幽冥咸聽使。及試請乩仙，乃知非虚詭。曾迓回道人，瞬息來千里。吾默思一字，彼已書在几。先我半字功，捷過駒隙駛。滇幕亦設乩，竟遇曳白子。吾思一字成，彼方振筆起。困之以不思，彼又停筆俟。此實我親驗，降壇虛空裏。靈蠢雖不同，神䰟有不死。楚俗祝由科，村巫圓恍技。萬事無不有，未可臆見揣。〈余在京時，王孝廉殿邦來設乩，是日呂洞賓至，方判一二字，余默以意續之，纔動念而乩已書，即余所思字也。及在滇南，將軍果毅阿公子豐昇額亦能請仙，乩筆動而不成字，余試代思一字，乩即書之。余又以不思困之，果筆動而不成字，遂默爲足成一絶。此余所親試也。然余所思字，初不出口，余亦未嘗扶乩，但一念動而乩即知。惟回仙常早半字頃，滇鬼則余思一字方書一字耳。〉

其二十二

古來稱英雄，大都出戰功。其中亦有别，難易各不同。時當開國初，兵威如虎熊。所至輒摧破，策勳爵王公。固由謀勇奮，亦乘氣運隆。惟有喪敗日，力搘阽危中。睢陽人肉盡，崖山海血紅。明知勢不敵，百死堅孤忠。舉事雖無成，浩氣貫白虹。視彼褒鄂徒，恐無此英風。

其二十三

古語每易傳，雖誕亦流布。日中有金烏，月中有玉兔。嫦娥奔月藏，夸父逐日步。精衛溟海填，織女銀河渡。何一非讕言，不值一唾吐。乃相傳至今，舉世作典故。後人苦效顰，小說出無數。旁羅極諾臯，瑣記到堅瓠。徒費鑿空撰，曾莫有一顧。爲語好怪人，枉自用心誤。

其二十四

兩間無用物，莫若紅紫花。食不如橡栗，衣不如紵麻。偏能令人愛，讌賞窮豪奢。詩詞亦復然，意蘂抽萌芽。說理非經籍，記事非史家。乃世之才人，嗜之如奇葩。不惜鉥肺肝，琢磨到無瑕。一語極工巧，萬口相咨嗟。是知花與詩，同出天菁華。平添大塊景，默動人情誇。雖無濟於用，亦弗納於邪。花故年年開，詩亦代代加。

謝未堂司寇挽詩

黃髮番番仰老成，忽驚笙鶴遠相迎。科名海內無同輩，花月江南過半生。〈公里居將四十年。〉勝會空懷紅藥圃，游踪忍到綠楊城。從今先達俱亾盡，更爲何人把淚傾。

內姪劉懷英自綿州歸述川中已無賊賊皆聚鄖陽山中其勢漸衰官兵亦四面堵截數月內可掃平矣詩以誌喜

勦除喜信自川中，擄掠無資賊亦窮。狡窟雖遲深入計，周阹漸有合圍功。薪炊鄖嶺枯骸白，刀洗巴江熱血紅。不枉衰翁吟望苦，及身得見賦櫜弓。

稚存見題拙著甌北詩話次韵奉答

論古雖如廷尉平，詩文事已一毫輕。但消白首無聊日，豈附青雲不朽名。老始識塗輸早見，貧堪鑿壁借餘明。只慚結習癡堪笑，猶是燈牕未了情。

其二

何限紛紛著作林，揀來只剩幾銖金。論人且復先觀我，愛古仍須不薄今。耳食爭誇談娓娓，鼻參誰候息深深。錦機恐負遺山老，枉度鴛鴦舊繡針。

其三

晚知甘苦擇言馴，一代風騷自有真。耄學我悲垂盡歲，大名君已必傳人。幸同禪窟參三昧，不笑玄關隔一塵。從此國門懸呂覽，聽他辯舌騁儀秦。

丹陽狄秀才〈夢環。〉以余與子才心餘舊有鼎足之目而幸余之獨存也寄詩推重愧不敢當賦此奉答

蠟車醬瓿敢求知，何意牙絃遇子期。愧我已如雞肋棄，笑君毋乃虎頭癡。江湖同調人千里，旗鼓相當彼一時。今日翻增鐺脚感，折餘一足豈能支。

閲邸報殘賊勦除將盡蕩平有日矣誌喜

捷音絡繹報星郵，劫數將終局易收。賊勢已同强弩末，軍聲行唱大刀頭。人烟斷處還甌脱，鬼火啼來半髑髏。待得流移元氣復，尚煩宵旰幾年籌。

其二

但看比戶感恩波，早卜鐃簫有凱歌。人去空村從賊少，家移遠寨避兵多。貲糧木杪分猿果，塢壁山巔俯鳥窠。今日漸堪歸里社，重擕鋤耒理田禾。

衰態

衰態今年甚，精神恍惚看。燈前敲石火，飯後問朝餐。客厭言辭複，僮嫌服侍難。只餘詩興在，亦漸少波瀾。

其二

也識書何味，徒虧目力微。因之姑舍是，忽又悵無依。食蓼蟲雖苦，搬薑鼠豈疲。笑看殘帙在，吾與爾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