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生花夢
第八回
第九回 

第八回 東園賡雅調自許同心 南國有佳人再諧連理 编辑

  詞曰:
  望斷神州情一線,十年勞夢千山遍。已知春色在江南,詩可羨,人可羨,東園一似天臺便。少客情鍾淑女怨,春心倩托詩相見。誰知好事定多磨,天也眩,人也眩,斗奎光掩文章變。
   右(上)調《天仙子》

  玉如小姐聞父親被難,自想生平習武,頗得精義,今日不一展用,更待何時,便往獄中與父親說知,要代父立功,請釋前罪。馮我公立止道:「小小女兒家不知兵家利害,妄欲出軍,萬一不濟,身命所關,豈可兒戲!」小姐道:「殺身事小,救父事大。難道坐視父親遭此屈陷不成?」馮我公道:「雖是你一點孝念,祇恐徒為無益。況賊人善弄妖法,女子家如何可以取勝?」小姐道:「成敗雖有天數,但我與賊人仇不共戴,何敢惜此微軀,任其驕悍?且盡人力而為之,未為不可。」便轉身回府,具情各憲。上臺俱憐他孝心,盡皆允從,給與五千軍馬。

  小姐親赴教場點齊,明早出城討戰,坐馬提槍,雄風赳赳。沈昌國聞知,率領賊眾迎敵,正遇玉如小姐。見是一員女將,美若天仙,身子先酥了半截,祇一眼覷定,提著把刀,不忍便戰。被玉如小姐大罵道:「好大膽賊奴!王師聲討,尚不引領受誅,還敢抗延時日?」沈昌國笑道:「小小裙釵有何本領?我不忍殺你,你可速速投降了,封你做個壓寨夫人。」小姐大喝道:「賊囚!死在眼前,還敢胡說!」兩下刀槍並架,金鼓震天,三軍踴躍,殺聲騰沸。沈昌國祇目蕩心迷,依依戀戀,戰纔數合,被玉如小姐覷個破綻,兜胸一槍,連鞍帶馬,撲翻在地。好個積年巨盜,一朝命斃裙釵。小姐正揮兵亂砍賊將,祇見後隊已到。凌知生一馬當先,捻槍直取。玉如小姐往來招架。又戰十餘合,怎當小姐陣法精通,凌知生力不能支,祇得又念動妖訣。一霎時,疾風暴雷,旗鼓毀折,灰砂四卷,路徑昏迷。玉如小姐剛欲轉身逃遁,祇見半空中有萬千石塊,如拳頭大小,劈頭劈腦打來。小姐滿身受傷,拼命而走,單騎逃回城中,那五千士卒並無一個生還。

  督院將馮氏父女功罪奏報朝廷,敕下兵部會議。兵部覆本云:

  馮雨田失機陷陣,先經臣部會擬在案。今馮雨田嫡女玉如,熟諳兵法,能代父立功,渠魁授首。據該督題報前來,敕臣分別議處。該臣部查得馮雨田嫡女玉如,忠孝兩全,立功汗馬,雖全軍覆沒,功在減等。然一裳而靖萑苻,原屬僅事,且馮雨田歷戰有功,忠心可憫,合邀天恩寬恤,準復原官,免其前罪可也。

  疏上,奉旨將馮雨田免罪,降原職三級,調任江南蘇州衛指揮使。

  馮我田既得出獄,如死復生,一面料理任內事務,一面收拾往南到任。因對女兒說道:「我一生汗馬,血戰多年,為朝廷竭盡心力,未嘗少有失事。今不幸遇此黠賊,用個妖術軍師,致我無端受譴。此去江南,路越數千,離家不啻萬里。我年已老,死生听之天數,祇你小小年紀,未曾許人,累你相依萬里之外,間關道路,跋涉維艱,使我好生不忍。」玉如小姐道:「爹一身報國,今且罹此缺陷,兒雖女流幼稚,豈肯讓志男兒,作此嬌養之態。情願死生相傍,或可立功異日,仍冀榮歸故鄉,方是孩兒志願。」馮我公听了,轉加讚羨。

  父女計議停當,束裝秣馬,擇吉起程。上臺重其忠義,仍給與火牌勘合,逢驛起夫,一路仍不冷落。到了蘇州,各役迎接上任,因為降官,不敢輕忽,依舊旌旗軒蓋,儀從森嚴,諸將肅然听命。到任之後,馮我公一切勞苦皆身先士卒,於是德洽軍心,無不歡呼感戴,有詩云:

  沙場百戰起瘡瘢,海角天涯謫一官。
  萬里關山鄉思隔,僅餘清夢別長安。

  逾年之後,馮我公郁結成疾,醫藥不效。一日,喚女兒玉如吩咐道:「我因降調下僚,閑處內地,上不能報效朝廷,下無以銘勛身後,碌碌一生,虛此歲月,因而憂憤得病,自覺不起。但汝幼年弱女,並無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鄉萬里,關山阻隔,生不能歸,死不能訃,汝又姻事未諧,身無所托,不能早為諾聘,擔誤你身子,皆是我之過咎。然遲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悵。我若死後,可即將棺柩焚化,捨取骨殖,倘可攜歸埋葬,雖不能生還故鄉,也使我魂依桑梓,我願足矣。稍蓄薄俸,尚可衣食數年,但汝女流,煢煢無倚,可遷居別業,節慎固守,也還不致凍餒。我的陰魂諒無拘繫,自然早晚護佑。倘人家求你親事,苟門戶相當,便該允諾,不可仍前揀擇,以致無歸。」說罷,淚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語。玉如小姐見父親說出盡頭話來,就如尖刀刺心,放聲大哭道:「爹爹寬懷保重,病尚可起。萬一憂煩增病,倘有三長兩短,丟我一身,千山萬水,如何下落?」馮我公道:「我豈忍割捨?祇恐大限臨頭,不能自主。汝但潔清持身,與父母爭得口氣兒,我便瞑目。汝巾幗丈夫,自不消我囑咐。誠恐匪徒有侮,變出意外,須善自保護,毋為旁人所訕。」俄頃,痰塊上壅,喉氣閉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腸摧裂,慘哭失聲。諸幕佐進衙探問。見此光景,無不酸楚。

  一切衣衾棺柩喪事,玉如小姐身為孝子,獨立支持,事事如禮,外人無不敬羨。到三七之後,治喪舉殯,諸上司皆有厚恤,同僚部將皆各助喪致饋,都也不薄,小姐皆謝而不受。料理大事完了,便托人在閶關外賃了東園一所房屋,搬出衙門住下。小姐雖是女流,居喪守幕,哀毀骨立,一如男子無二。自此謹守閨門,將諸男子僕婦盡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並六十多歲一個老蒼頭,叫他種些園地。覷有機會,便圖回籍。正是:

  春風遲畫閣,夜月護琴台。
  留取同心結,燈前款款開。

  話說康夢庚在鎮江府別過府尊,發舟而下,一路並不擔擱,到了蘇州,卻在山塘上、虎丘相近,叫做白公堤,尋了一個幽靜寓所,安頓行裝。正值深秋天氣,菊花盛開,游人往來不絕。康夢庚終日攜尊挈榼,恣意留連。見山濤七里,畫樓雀舫,簫管蔽天,游女如雲,萬花若綺,康夢庚嘆道:「人說吳蘇繁華,金閶富麗,果不虛傳。」便一意兒沉酣觴詠,寄興林泉,花市調箏,珠街秣馬,也不拜客,故此人祇認他是外方游士,並不知是個新科孝廉。一連住了兩月,城裏城外,一應名山勝水、柳巷花街,品題殆遍。雖紅妝滿前,翠樓盈目,並沒個可意人兒,不覺游情頓懶,悶悶不樂。

  一日,獨自個閑步出門,走過山塘,轉至郊外,看看田間風景,繞岸沿堤,千紆百折,穿出一條小街,見有重樓疊宇,曲水茂林,碧石嶙峋,丹楓絢熳,旁邊一帶石牆,裏頭花木蒙茸,另有一種幽雅之致,雖不比玉樓金谷,卻清清淡淡,頗似山林景像。

  康夢庚見景致不俗,甚可消遣,祇管留連瞻眺,久而不去。欲待走進一觀,卻無門徑可入。祇得彎彎曲曲,循溪傍柳,轉過石牆左側,一帶短籬,修竹掩映,秀色可餐。步到竹籬盡頭,卻有條小小門徑兒,門外畫橋綠水,鳥聲上下,高低樹木,枝幹扶蘇,卻雙扉緊扣,滿階落葉,積而未掃。康夢庚在門隙裏一瞧,見裏面高棚短架,瓜蔬滿園,宛似武陵溪頭,祇少個漁郎問渡。見有個白鬚老兒,提著罐水漿,在那裏澆灌菜蔬,芟理枝葉。康夢庚便將扇子在門上輕輕彈了幾下,那老兒听見有人敲門,便放下水罐,龍龍鍾鍾,步到門側邊,問一聲道:「是誰敲我門兒?」康夢庚道:「是要借這園子裏游玩的,煩你開一開。」那老兒道:「這裏內眷人家,不是游玩之地,不便開門,相公莫怪。」康夢庚道:「我因愛此園中景物幽雅,不過略看看兒,何必見拒?」老兒道:「我家規矩嚴肅,比不得等閑小戶,萬一裏頭責備,可不斷送我老兒的飯碗麼?」康夢庚道:「不妨。我讀書人,非村夫鹵漢,祇悄然觀玩一會,諒不至驚動內宅。」老兒道:「相公莫連累我淘氣。蘇州景致甚多,可往別處生發,不要在這裏纏帳。」康夢庚見決不肯開,心下一想,卻故意說道:「你不開也罷。祇是我有句要緊話對你老人家說,可惜錯過了。」那老兒忙問道:「相公有甚麼話兒,可就對我說罷。」康夢庚道:「方纔我打府前經過,聽見人說,北邊有許多兵馬下來,到福建去征倭寇的,要在蘇州扎頓。不知那個不幹好事的,在官府面前報了你家園內寬敞,要來借這所在養馬。因此我聞得這話,料祇在兩三日後,這些好景致便成一片馬糞荒場,連人口還不知怎樣哩。故此,我預先走來問問,欲要替你挽回。想是你家該有這場悔氣,竟閉門不納,我又何必相強。」說未了,轉身就走。那老兒听見這話,嚇得魂不附體,慌忙開門出來,一步一跌,趕上前叫道:「相公不要氣惱,委是我老兒不識好人,快請轉來,全仗你回護些。」康夢庚佯不回顧,那老兒越發慌張,趕上去,緊緊一把拖定,祇管哀求道:「老僕一時愚蠢,得罪了相公,再不要見怪,一定請轉去。」康夢庚暗暗好笑道:「老兒如此呆直,若不哄他,便求殺了,也不肯開。」因說道:「你既要我轉去,祇是你要領我到園內好景致的所在,游玩個快暢,便替你們周全此事。」老兒連連欣諾道:「若得相公如此用情,感激不淺,自然領相公游玩個像意。」康夢庚遂回身步入園來,老兒跟在後頭,還戰戰撲撲捏著兩把冷汗。康夢庚看那園中景物,委是繁衍。有闋《山坡羊》曲云:

  綠澄澄碧潯相映,錦重重落花鋪襯。看累累瓜蔬架懸,見深深曲榭朱樓近。花笑迎,幽禽相和鳴﹔籬根樹底,黃犬聲聲應。是修竹映廬,別開三徑分明。西橋東水一泓,幽清。粉牆邊鶴一聲。

  你道這園子是那一家?原來便是馮玉如小姐所賃的東園。這灌園老叟即馮氏蒼頭。小姐因坐食宦貲猶恐不贍,故著這老蒼頭,在園邊守地上種些瓜菜,賣與村販,覓些花利,稍助薪水,裏邊房子雖不多數間,園中亭臺花木極是精雅。玉如小姐每每留題四壁,以待遊人屬和,暗伏個選配之意。誰知俗儒村兒,略扭得躲避句,便自以為詩人,竟不辨小姐詩意是何旨趣,是何寄托,妄自賣弄才學,冀秋波之一盼,便濃涂亂抹,滿壁縱橫。小姐看見,又好笑,又好惱,遂叫人將詩句一概刷去,並將園門砌斷,從此不容一人混進。

  這一日康夢庚步入園來,見景物幽妍,十分可愛。因問那老兒道:「這座園子實是誰家所構,卻有這般幽雅?」老兒道:「蘇城之外有東西兩園,都有絕妙景致。此間便叫做東園,一向原有這些游人往來,挾妓張筵,尋芳捨翠,終日玉人檀板,稚女清歌,四時不絕。相公,不見《千家詩》上有個『東園載酒西園醉』麼?祇因舊年將這一帶院子賃與人家居住,故把園牆砌斷,祇留這兩扇小門在此僻靜去處,杜絕了這些閑人往來,繁華境界,已蕭條大半了。」康夢庚道:「清雅些正好,何必尚此艷濃俗態。不知可還有什出塵去處?並煩引我去走走。」老兒道:「有是還有,祇不敢領相公入去,恐內裏知道不便。」康夢庚道:「我還要替你用力,難道好所在,便值不得和我步步。」那老兒笑道:「又唐突了相公,祇是那節事畢竟要你照顧的呢。」康夢庚道:「這不消說得。」老兒道:「我同相公沿這一帶石墻走去, 轉過曲水橋, 有座玩花亭,亭之四周種植四時花卉,倒也可觀。」康夢庚道:「這等甚妙。」便同著那老兒緩緩步至亭下。

  祇見那亭子有數間廣闊,回廊四繞,臺沼空明,碧牖玲瓏,朱梁藻耀。以及茶鐺琴幾,無不點綴精妍,而畫篋詩筒,到處筆花相映。老兒向康夢庚指說道:「這亭子四時景物不凋:每逢春日,就有山茶牡丹,碧桃紅藥,燕子雙飛,鶯聲睆睆﹔夏則荷蕖蓮葉,沼沚鴛鴦,茉莉紛披,荼莉掩映﹔至於秋景,則有海棠金粟,籬菊芙蓉,曲榭迎涼,高臺邀月﹔到冬日,梨花賽雪,梅蕊含春,遠山盡列瓊瑤,近樹皆飛珠玉。所以我家小姐極愛這亭子,常常到此閑游,竟日不去,屢屢吟詩寄興,寫滿壁間。祇因往來游玩的人,沒一個和得他來,故此盡情刷去,不留一字。」康夢庚頓足道:「閨人搦管傳心,琳瑯四壁,且陽春和寡,足見仙才。祇可惜我無緣,來遲了些,不及見其一二,豈非恨事!」老兒道:「相公既會看詩,則後邊軒子裏圍牆之下,尚有一二首未曾抹去。同到那邊看看如何?」康夢庚道:「這等一發妙了。」便同走下亭子,轉到後軒。

  康夢庚看那軒子,栽花累石,更為清雅。抬頭見粉牆之上,果有幾行細草,寫得龍蛇飛動,及觀其詩,乃是七言短句,題曰《春詞二首》,念其詩云:

  金鉤雙控燕來家,夾岸春風萬柳斜。
  卻怪詩人操俗筆,誤將香艷詠名花。

  又:
  碧管紅牙金縷詞,斷腸春色燕飛詩。
  莫言此曲深幽怨,說與東風那得知。

  成都馮玉如漫草

  康夢庚看完,大讚道:「此詩含情寫怨優柔不迫,真三百篇之業蘊!如此才女,今日方得一遇。」因問老兒道:「此詩既是你家小姐所作,不知小姐何等物色,乃有此仙才?幸為我說個詳細。」老兒道:「相公你問他怎的?快些出去罷。恐小姐得知,累我淘氣哩。」康夢庚道:「我因見小姐詩才俊妙,所以相問,何必見拒?」老兒道:「有個緣故,我家小姐性子高尚,雖有才美,卻不許傳揚與外人知道,誠恐愚夫俗子胡猜妄說,村巷喧傳,芳名有愧,故此內外嚴密,聲息不通。今日領相公進來游玩,已是大犯規約,豈敢再將小姐根底輕易傳揚。」康夢庚笑道:「我雖不才,幸不比愚夫俗子,若不與我說知,我便到明日也不出去,倒在這軒子裏坐兩日再處。」那老兒沒法,祇得轉口道:「相公要我說也不妨,祇是我下人粗蠢,說不盡小姐這些深意,相公自己領會便了。」康夢庚見他肯說,便在袖裏摸出個小紙封來,遞與他道:「我方纔偶爾散步,聊帶此杖頭,轉送你買杯茶喫。」

  老兒接了,喜從天降,便道:「怎敢領相公賞賜。相公請在這石凳上坐了,待我細說。我家主姓馮,是成都府人,在山東潞安府做過都督。祇因王屋山有起大盜,用個妖術軍師,致我家老爺失機拿問。這位小姐,代父立功,殺了大盜沈昌國,老爺方得開釋,降補蘇州衛指揮使。」康夢庚大驚道:「小姐閨秀,怎會出陣,又能誅戳渠魁?祇怕未必有此事。」老兒道:「小人怎麼說謊?我家老爺並無子息,止有這位小姐,年纔一十六歲。幼習兵法,善用權謀,其行師演陣,雖古名將不能有此。至於詞賦精工,書法艷雅,玉不能比其溫潤,花不足擬其麗娟。若針黹女紅、棋琴書畫,則又不學而能,般般兼絕。老爺去世,治喪舉殯,小姐獨立支持,奈歸程迢遞,路途艱難,暫賃此東園住下。自幼至今,雖求親者不離其戶,小姐直要人才配得過的纔肯應允。相公,你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全才麼?若尋常俊秀、世俗文人,小姐又不屑相配,所以十數年來,選擇過千千萬萬,再沒一人中意,豈非天靳良緣,人才難得?」康夢庚听了道:「依你這等說來,那馮小姐是個人間第一、世上無雙的了。我正為求那第一等才貌,故費了多少心機,今小姐又若有心而待,彼此情深,豈非同調?怎生與我在小姐面前通個信兒,可以見得一見麼?」老兒道:「相公說混話。我家小姐何等古怪,輕易說個見面!就是我這老兒,不過外邊使用的人怎麼敢與小姐說得這事?」康夢庚道:「你既不敢相引,又無婢僕可以傳心,終不然眼睜睜錯過不成!」因復想一想道:「除非待我將壁間的詩和他兩首,等小姐看見,或有好意,亦不可知。」老兒道:「這使不得。今日相公此來,祇好瞞過小姐。若反在壁上和詩,倘小姐發惱,教我如何擔當得起?」康夢庚道:「不妨。若小姐見詩發怒,你祇推出外不知。倘有見憐之意,你便將我方纔的意思直說,有些機會,可就到白公堤下處來尋找。重重謝你,斷不失信。」那老兒說著相謝,便不推阻,反往亭子裏取出筆硯。康夢庚拈起筆來,依韻和了二首,便對老兒道:「如今我且別去,此事萬望留神。」老兒道:「何消相公囑咐。」送康夢庚出了園門,仍舊掩著,自去灌園不題。

  卻說玉如小姐,為婚姻一事未能愜意,懷緒不佳,四五日不到亭子裏游玩。偶然一日,天氣晴朗,隨著兩個侍兒到園中遣興,步到軒子邊,舉眼見粉牆上又添兩首新詩,大驚道:「此地有何閑人到來,輒敢在壁上涂抹?」及細看,其字法精工,自非常人手筆,因讀其詩云:

  桃李名園第幾家,香風拂水一枝斜。
  鶯聲寂歷無人見,唯有空亭對落花。
  盡將幽愫制新詞,人在天涯墮淚時。
  休恨東風情不到,春心今始倩予知。
      平陽康伊再和正

  小姐看完,驚訝道:「我聞新科舉人有個康伊再,是浙江平陽籍貫,莫非就是他麼?」觀其詩才俊逸,韻致清新,雖未見其人,論其豐調,自是個風流才子。若得此種文人相與作配,則唱和閨幃,豈非人生樂事?但不知他果否有心。看其詩意惓惓,流連愾慕,大得風人遺旨,自是個情種。」心裏十分愛慕,祇管把壁上的詩,潛心翫味,不忍移目。丫頭道:「小姐既愛詩,料做詩的那人飛不進來,祇問管園蒼頭,定然曉得。」小姐道:「也說得有理。」就令丫頭在園地裏去,叫那老兒。

  老兒听見小姐喚他,明知此事發了,便跟著丫頭,走到小姐面前。小姐問道:「這兩日領何人到我園中,敢在壁上題詩?可實對我說。」那老兒見小姐語氣和平,心頭先寬了大半,便乘機直說道:「小姐動問,小人不敢不說。數日前,小人正在園地裏澆灌,不知那裏來個書生,見園內好景,特特叩門,被我再三阻住。他便說有甚兵丁要借這裏養馬,容他游玩,便肯蔽護我家。故不得已,開了他進來。」小姐笑道:「此是哄你,如何便信。祇那書生怎樣人物?見我此詩,可對你說些甚麼?」老兒道:「說話雖有,小人怎敢在小姐面前混講。」小姐道:「我不罪你,不妨便說。」老兒道:「小姐既不見責,我便細說與小姐听。那書生年紀祇十五六歲,風流倜儻,一表非凡。見了小姐牆邊詩句,著實稱揚,就問起小姐根底。小人遵小姐約束,不敢說出。因再三纏逼不過,祇得將老爺家世、並小姐的人才約略說了幾句。他便說:『我正為要求那第一等才貌佳人,故拋棄科名,奔馳四海。』遂欲一見小姐一面。被小人搶白了幾句,他沒奈何,祇得討筆硯,在牆上做這兩首詩,通個情意與小姐知道。不知小姐看他的詩,可也做得好麼?」小姐道:「此詩果然絕妙。」老兒道:「他臨去時,又對我說:『若小姐有見憐之意,可到白公堤寓處報我一聲。』如今不知可該令小人去尋他麼?」小姐道:「尋他雖也使得,但恐外議不雅。況婚媾人之大倫,原無自家擇配之理,必明明正正,力合經營。若私相訂約,苟且聯歡,則是涉及於私,便非婚禮之正。但我無意選求,他又何從覓便?若兩相錯過,又非真實愛才,未免使他竊笑。如何是好?」因想一想道:「昆陵君貳葛萬種是孝廉出身,最有文思。當初老爺在山西做官時節,他纔是衛裏經歷,在老爺幕下做過屬員。今升在鄰郡,彼此往還,竟如親戚無二。老爺臨死時節,原欲將我托孤與他,因他公務來遲,不及見面,未成其志。昨聞他有公幹到蘇,停泊閶關,先著人來問我。今不免就煩他主持此事。在這東園起一文社,傳請那些求婚子弟入社會文,以觀優劣。料康生必來赴社,一見其儀容才品,果然超卓,便可允他親事。」

  兩個侍兒齊聲說道:「此言極為穩當。雖有擇配之名,便非小姐自主。且以文品之高下,定婚姻之去取,也省得那些豪華子弟貪痴妄想。」小姐道:「還有一說。況康生未曾見我之面,若造次聯姻,倘兩非其願,豈不悔之無及?今此舉覷面相親,當場構筆,使他親眼見才,才非強合。」那老兒便接口道:「小姐主意雖好,但恐蘇城子弟有才者正復不少,萬一別人的文字勝過康相公,卻如何是好?」小姐道:「我今擇配,原欲取其才勝者,豈獨注意康生?況婚禮慎重,苟有偏私,便涉暖昧,豈為正禮?」兩侍兒俱點頭道:「小姐高見,自是不同。」

  次日,修書一封,投到葛萬鐘舟次。葛萬鐘拆開看了,已知隱情。因曾受故人之托,無異子女,擇婚之事義不容辭,便欣然應允,擇定十月十五日在東園大開文社,招延俊秀。預先出了告示,並刻成會文小引,遍處傳送。到了是日,縉紳子弟俱紛紛赴社。

  祇因這番擇配,有分教:好事將成而不成,文章因禍而得福。未知東園之社,畢竟誰人的文才才中小姐之目,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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