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朝事小紀

甲申朝事小紀
作者:抱陽生 

凡例 编辑

凡例云:是編之輯,專紀崇禎、宏光兩朝忠節諸公,及朝野闕失,其間詳略參差,隨見隨紀,若事已入史傳者,不更贅,至文采不倫,或出諸文人學士之筆,或竊之稗官野史之餘,依文直紀,不敢妄有改篡。

宮女讀書 编辑

凡內廷選入宮女,未有名位,則曰某人女,必連其父之名為稱,恐得寵后防假冒也。女初入門,選內宮之博學善書且有德行者,教之讀書,先讀《百家姓》、《千字文》,次及《孝經》《女訓》《女孝經》《女誡》《內則》《詩經》《大學》《中庸》《論語》等書,其有志學者,隨意讀之。學規最嚴,能通者陞女秀才,陞女史,陞宮正司六局掌印。凡宮中太后后妃禮儀等事,則女秀才為贊禮官,主引禮;其宮女有罪,發落責處,或墩鎖,或提鈴以苦之。提鈴者每夜起更二更三更四更之交四點,則自乾清門裡提至日精門,回至月華門,仍還乾清門裏方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風大雨不許避辭,其鈴聲遠聽,若四字一句之文,如曰「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云。

水戲奇法 编辑

熹廟好馳馬、看武戲,又極好水戲。用大木桶大銅釭之類,鑿孔創機,啟閉灌輸,或湧瀉如噴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機於下,藉水力衝擁圓木毬,如核桃大者,於水湧之,大小盤旋宛轉,隨高隨下,久而不墜,視之以為笑樂,皆自運巧思,出人意表。

天子巧藝 编辑

熹廟性好為匠,在宮中每自造房,手操斧鋸鑿削,引繩度木,運斤成風,施設既竟,即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凡手用器具,皆自為之。性又急躁,有所為,朝起夕即期成,成而喜,喜不久而棄,棄而又成,不厭倦也。且不愛成器,不惜改毀,惟快一時之意。當其執器奏能,解衣盤礴,非素善之臣不得窺視,或有緊要本章,奏事者在側,一邊經營鄙事,一邊傾耳且聽之,畢即分咐曰:「汝們用心去行,我已知道了。」每營造得意,即膳飲亦忘,寒暑罔覺,其專意如此。

萬乘刺船 编辑

熹廟五年五月十八日,祭方澤壇回,即幸西苑,與巴巴(即客氏)乘舟,上身自刺船,一內臣佐之,隨波蕩漾,方相顧歡笑,擬若登仙,倏忽大風陡作,舟覆,上與二內臣俱墜水底,兩岸驚呼,從者俱無人色。內官談敬急奔入水,負帝以出,二臣已斃於水,船上金寶酒器,並湮沒無存。

客禍絕嗣 编辑

天啟時客氏以乳母擅寵,妒,不容後有子。初立中宮張氏,乃河間生員張國紀女,客氏捏言是重犯孫二女,譖欲斥之,張后有孕,客暗囑宮人於捻背時重捻腰間,孕墮。又裕姬張氏,亦有身,客矯旨斥其答應內使,封閉其宮,絕其水火,無所飲食,數日匍匐於簷溜下,伏㗖雨水數口而氣絕。又成妃李氏,平日見裕妃活活餓死,慮後來亦招其毒,預將乾食藏於宮簷瓦磚縫之中,後亦果絕其飲食,幸得前食,食之不死。

魏閹始末 编辑

魏閹原名李建中,肅寧縣無賴子也,家貧,妻改適,無子自刑,入宮掌甲字庫,漸饒裕。時光廟在春宮,殊淡泊,忠入為辦膳,凡財物玩好,必營獻之希寵。又陰結乳媼客氏內援。光廟登極,忠已得勢。及熹廟立,楊璉即參忠二十四款,旨下司禮監查明具奏。忠巧計,時內臣有與同姓名者,將事款卸其名下,而身在御前為之營救,事得寢,乃改名魏忠賢。性善射,好蹴踘跑馬,熹廟所好頗相同,因極寵愛。外結朝士為線索,逆焰滔天,殺妃嬪,絕皇嗣,皆出其手。至糾參者七十餘疏,皆置不問。竈煬於上,羽黨於下,至稱賞忠賢功德者,累千百,出外,小民戶設香案,供花插燭,路旁跪迎,馬塵蔽天,車聲震地,普天下郡縣,肖像立生祠,內閣諸公,又欲為降九錫。姪良卿,封伯爵,良材蔭都督同知。驕僭橫侈,神人共憤。梟首河間,奚足蔽其辜也。

客媼始末 编辑

客氏名巴巴,定興縣民侯氏之妻,生子一,曰國興,曆三十三年入宮,乳皇長孫。天啟初封奉聖夫人,住咸不安宮。每日黎明至御前,夜分始歸。與魏忠賢相表裡。凡危中宮,殺裕妃,絕皇嗣,皆客氏謀。自居皇上八母之一,穢聞艷煽,道路傳謂上甫出幼,客先邀上隆寵矣。出宮入宮,必傳特旨清塵除道,儀仗大約與皇后同,內宮皆蟒袍玉帶,步行擺隊,客氏盛服襯妝,乘錦玉輦,從宮婢數百,前提禦爐,焚爇沈香龍涎,氤氛如霧,紗燈角燈,紅燭黃炬,亮子數千,黎明如耀白晝,呼殿之聲遠近數里,清徹悠長;擬於警蹕,從者數千,皆車如流水,馬若遊龍。客氏張青蓋羽幢,儼然神仙在上,胡然而天,胡然而帝,都人士見者無不咋舌。到家升堂登坐,眾役叩頭,稱千歲千千歲,其聲如轟雷,賞犒銀錢不下千萬,一日三餐,上仍徹御膳賜其家,中使絡繹旁午。住家中朝事無不出其手。子國興,封伯爵。天啟七年,勒歸私弟,臨行赴熹廟梓宮前,出一黃袱包,上繡龍紋,內包數指甲齔齒,焚化痛哭而去,奉旨籍沒,步赴浣衣局笞死,焚屍揚灰。子國興,伏誅,弟容光遣戍。

宦者姦淫 编辑

閹人割勢,以便宮中役使,古今用之,豈有勢既割去尚能淫亂者乎?嘉靖中,宦者劉榮與宮人亂,事聞,黜役遣使。天啟間,宦者趙進教、徐應元、魏忠賢三人,相為嫖友。又魏忠賢與宦者魏朝共私客氏。世法錄載石允官河南僉事,民女被閹宦逼淫而死,問抵刑。合數事觀之,宦者姦淫不虛矣,通鑑世法,系儒生作,或不及詳酌,中志乃宦者作,亦言及此,要不妄言也。

崇禎宮辭 编辑

(王譽昌撰)

熹宗崩,大閹魏忠賢謀迎福王,懿安召上入繼大統,密戒云:「勿食宮中食」,上從周皇親家作麥餅,懷以自餉。

禁中有東一長街、西一長街,街有樓,樓以石為座,銅為璧,銅絲為窗戶,中設路燈,每日晚內有供用庫監工,灌油燃火,忠賢概令廢之,以便偵察諸宮諸直房之言動也,至是乃復舊焉。

凡奉旨點收宮人,選十歲上下者二三百人,撥內書堂讀書,擇日拜先聖,請詞林眾老師,從北安門出入,每名各具白臘手帕龍掛香以為贄,給內則一冊,並千家詩千字文諸書。有犯,老師批本監提督責處,輕則學長以界方打掌,重則罰跪於聖人前。每日摹臨散,則班題詩,不過雲淡風清之類,按春夏秋冬,隨景腔韻而已。上以其褻詞臣,更用內臣之有學者掌教焉。

上喜讀書,各宮王座左右俱置卷帙,坐則隨手批覽。嘗作四書八股文以示群臣,因而頒行天下,士子咸誦焉。

翊坤宮有放鴿臺,每飼善鴿,當風日晴朗,領以一二帶鈴者,縱之群飛,盤空而上,鈴聲直逼層霄。

一日,上諭買元宵,即粉糰也,所司隨進一碗,上問其價,曰:「一貫錢。」上笑曰:「朕在藩時,每以三十文買一碗,今算一貫耶?」乃諭准給一貫,所司凜凜累日。

五六年間,宮眷每繡獸頭於鞋上,以辟不祥,呼為貓頭鞋,識者謂貓『旄』也,兵像也。

上嘗過一便殿,老閹以先朝所封戒勿動,上命啟之,得古董數輻,有一人戴進賢官者七,曰官多法亂,有數人隔河對泣,曰軍民號泣。

每日暮,各宮門掛紅紗燈二,聖駕臨幸某宮,則宮門之燈先卸,東西巡街者,即傳九宮俱卸燈寢息,承華宮在徽音門內,陳妃居之,數年之間,止此一幸焉。

一日,錢守俊侍上,天甚寒,上顧之曰:「汝寒否?」曰:「寒。」命取一煖手賜之,且諭曰:「合此於掌中以籠袖,則通體俱暖矣。」守俊謝恩,煖手蓋雄黃之最明透者,大如餅,重七兩,試之果然。

淨身男子,大約閩人居多,崇禎十七年中,選三次,增萬人,每歲月米增七萬二千石,靴料增五萬,其未選中者,散於皇城外,有堂子之佛寺,俗稱無名白內宮,有十二監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門。

十八日,更餘,上召太監王承恩入整內員,為出亡計,已而微服,欲奪門出,不得,望見正陽門上懸燈籠三盞,遂回。白燈籠者自一至三,以表寇信之緩急也。上與王承恩語良久,命酒對酌,至三更俱醉,上起攜承恩手,至萬壽山,上崩,承恩跪帝膝前,引帶扼脰同死。今思陵墓門之右,為承恩墓,以從死祔焉。司兵柄者,外則李國禎,內則承恩也。

長平公主,被劍死復甦,舁歸周皇親家。順治二年,主上書求為尼,特訪元配周世顯,備物遣嫁,遂以憂傷成疾,甫周歲而逝,葬於彰義門之賜莊。

黍離小志 编辑

幽囚士大夫,用夾棍逼取金錢,此古今未經見之事,亦古今所未有之慘。然賊非有親舊心腹之臣,而結仇怨於不用之臣也。總原明之士大夫,自欲投用者眾,故賊之用刑亦有二:在要津清華者,則夾以索其銀;而在冷員間散者,則夾以釋其怒。然有已受夾而仍納銀以求用者;有寧受夾而不肯到吏部報名者,人品攸分,姑並存之。

周鍾《勸進表》一聯云:「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慙德」,見馬士英疏。百戶周基,良鄉人。周鍾嘗寓其家。時百戶勸鍾死,鍾不應,出戶投降,百戶手挽鍾帶至斷,不應,百戶大慟,自經。

周鍾授檢討,撰《勸進表》、《登極詔》,並獻《下江南策》,逢人便云「牛老師極為欽賞」。錢位坤授國子監丞,初牛賊不用,乃托周鍾夤緣偽文選司顧揚,赴部時,對人曰「我明日此時便非凡人了」。故京師有不凡人傳云。

龔鼎孽降賊之後,每見人則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小妾者,其為科臣時收娶秦淮媼婦也[1]。見馬士英疏。

闖賊未入都之日,倉場尚書黨宗雅、御史熊世懿等,先期投降,傳言不待攻城,開門納款,即雞犬不擾,以致守城官軍懈心,一到城下,即有內豎等獻門,及入門,即將獻門人殺死。又稱淫掠民間者,立行凌遲,假將犯罪之寇,殺死四人為五段,據稱以淫掠之故也,民間誤信,遂安心開張市店,嘻嘻自若,初來寇猶零星入搶,四五日後,恣行掠取。先令十家一保,一家逃亡,十家問斬,於是滿城百姓,無不家家傾竭,尤可恨者,搜取婦女,攜抱而出,青天白日之中,俱摟抱於馬上。有一寇挾兩人者,又有身摟一人餘馬夾帶兩三人者,不避耳目,恣行淫戲。此真古今未見之辱也。

眾賊各肆擄掠,李闖或禁之,輒曰:「皇帝讓汝做,金銀婦女亦不與吾輩耶?」

李自成僭位詔系周介生筆,其文曰:「上帝鑑觀,實惟求莫,下民歸命,只切來蘇,命既靡常,情尤可見,粵稽往代,愛知得失之由,鑑往識今,每恃治忽之故,茲爾明朝,久襲大寧,浸弛綱紀。君非甚闇,孤立而煬蔽恆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略通宮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制擅宗周閭左之脂膏殆盡,肆昊天聿窮乎仁愛,致兆民爰苦於災祲。朕起布衣,目擊憔悴之狀,身切痌瘝之痛,念茲普天率土,咸罹困窮,詎忍易水燕山,未蘇湯火,躬於恆翼,綏靖黔黎,猶慮爾君若臣,未識帝心,未喻朕志。是以質言正告,爾能體天念祖,度德審幾,朕將嘉惠前人,不吝異數,如杞如宋,享祀永延。(下略)

吳三桂討闖賊李自成檄 编辑

欽差鎮守遼東等處地方團練總兵官平西伯吳,為興兵勦賊,光復神京,奠安宗社事。

闖賊李自成,以麼魔小丑,糾集草寇,長驅犯闕,盪穢神京,弒我帝后,禁我太子,刑我縉紳,汙我子女,掠我財物,戮我士庶。豺狼突於宗社,犬豕踞我朝廷。赤縣坵墟,黔黎塗炭,妖氛吐焰,日月無光。成祖烈宗之陰恨,天壽淒風;元勳懿戚之盡鋤,鬼門泣日。圖之不早,病已成於養癰;局尚可為,涉必窮乎滅頂。悲夫悲夫!虜塵未滅,寇焰旋騰,血濺天潢,烽傳陵寢。秦稱天府,誰能封以一丸,晉有霸圖,豈無追其三駕。乃者駕馬橫馳乎畿輔,羽書不絕於殿廷,南北之耗莫通,河山之險盡失。天威不測,極知漢天子自有神靈,兵勢無常,豈得謝太傅但憑歌嘯。義不共天,但憑指日,克襄大舉,實賴同仇。請無分宦遊,無分家食,或世貴如王謝,或最勝如金張,或子虛之以貲起,或輓輅之以談興。乃至射策孝廉,明經文學,亦往往名班國士,橐為里雄,各施壯謀,共圖義旅。仗不需於武庫,糗無壅於庖廚。飛附大軍,力爭一決,醜類之鋤,普天大酺,此則萬代之所瞻仰,而九廟為之鑑臨者也。

戾園疑跡 编辑

大行皇帝,四子二女,太子名慈烺,甲申年十六歲。次長公主;次永王,名慈煥,少四歲,俱周后出。次定王,名慈傑,少六歲,田妃出。次坤儀公主,袁妃出。次懷隱王,田妃出,懷隱王少而甚慧,上絕愛之。登床病將薨,忽稱奶奶為九蓮菩薩,並言奶奶即隆慶李后,萬曆母親也。先是李皇親武清侯,以不助餉斥爵,時九蓮菩薩,具言於皇子口中,因是復武清侯爵,而宮中事佛亦自此始。

闖犯闕,上命太子二王出匿而自縊。十九日,闖入,即下偽令求王及皇子甚急。二十日晨,永王、定王見執,闖令行君臣禮,不從,遂長揖。闖曰:「若父王何在,孤必無殺意,何不出一見孤?」王曰:「不能面辱於汝,自縊宮中,無他去也。」闖又曰:「曾飯乎?」曰:「尚未進膳。」因進飯共食。少頃,得上駕崩信,闖謂二王曰:「若父何苦自縊,即存,孤將與分治江南,孤不忍有弒君之名,今即死,非我弒也。今無傷,俟大定天下,孤將裂地而封,爾無憂。」因發偽將軍劉宗敏府,善養之。二王既至宗敏第,尚衣赤,謂監視軍士曰:「我當衣素,奈何衣紅,可為我取素衣來。」軍士曰:「何處有素衣,將往取諸宮中可乎?」王曰:「不可。」遂罷。是日有偽旨,崇禎葬以帝禮,祭以王禮,其子仍封邊方小國,從例行。二十二日,二王復入朝,闖語在廷者曰:「我將以杞宋之禮待之。」往來皆乘驢。四月初九日,復入朝,闖命之跪。王曰:「我豈為汝輩屈節?何不殺我。」闖曰:「汝無罪,姑且免。」而吳三桂之兵且至。十三日卯刻自城東出,二王同坐一糧食大車中。有偽都司持黃蓋覆之,以飢餓在車上索食。至通州駐焉,百姓皆叩頭。定王失一履,通州民趨與著之。既東,自成與三桂戰於一片石,且敗。晉王亦在闖營,躍馬馳入吳軍曰:「我晉王也。」三桂留之,以故晉王得無恙。而人遂傳太子為三桂奪去,於是都民引領望太子定王入矣。二十六日,闖騎乍歸,部署盡亂,未有知太子永王入者。既而三桂入京,亦不見所謂太子定王也,而或有言定王遇害於城南之空苑者,而太子永王終不知所之。

冬十一月,忽有男子同太監常某者,投嘉定侯周奎府中,曰:「我太子也。」奎不能識。奎侄鐸,以舊衛引與公主相見,公主與太子抱頭而哭,哭罷,奎飯之,舉家行君臣禮。因訊太子向匿何所,何由得存。太子言:城陷之日,獨出匿東廠門,一日夜,潛至東華門外投腐店,店中市夫心知為避難人,貸予以敝衣,代之司爟,居五日,腐店恐有敗露,潛送予崇文門外尼庵中,以貧兒投託為名,尼僧不疑,留半月,而常某偶來見予,忽叩頭,尼僧始覺,與常某謀之竟日,恐不能終,常遂攜歸,藏余甚密,以故得存無恙。今聞公主在,故來。具言如此,旁晚與公主哭別而去。數日復至,公主贈一錦袍,密戒云:「前來皇親以上下行禮進膳,頗生疑釁,可他去,勿再至。」痛哭而別。後十九日復至,奎便留宿。奎侄鐸與奎謀曰:「此男子不可久留,留即自害,不如遣之。」二十一日,奎語之曰:「汝非太子也,何為數至我家,今汝第曰姓劉,說書生理,可免禍,否則向官府究論耳。」男子曰:「我悔不從公主之言,今已晚矣,如此何不遣行,乃欲留我何意?」奎曰:「汝第言姓劉,是假太子,即已。」男子堅不肯從,既晚,奎令家人椎擊之,逐之門外。捕營健卒,遂以犯夜擒去,明日獻之刑部,曰:「此假太子也。」即日會訊,刑部山東主事錢鳳覽勘其事,訊內府舊臣真偽如何,內侍常某具言「此真太子」,舊司禮太監王德化亦曰「是真太子」。百姓觀者數千,皆應聲稱太子。鳳覽大叱周鐸云:「汝一白衣,食明朝大祿,今得見太子,反云是假,良心已絕,良狗彘不若也。」鐸無詞以對,覽復下階罵之,怒塞揮鐸一拳,百姓前壅奮擊,鐸甚困。時刑部尚書某曰:「且入監再審。」遂擁去,百姓叩頭路中,哭聲大震,擁眾獄門不去。鳳覽步送之進獄,即取衾褥,命家人入獄奉之。明晨周鐸具書曰:「二十日,有素不識內員,不知名男子到臣寓,稱前朝皇太子,臣伯父奎聵眊不能辨,請前朝公主面之,始知假冒,叩以往事,都不能對。即日跟跡此人潛往何處,至朱乙家,次日問之,其人姓劉,有一哥哥,有母年六十,說書生理,目不識丁,即其間稍知一二宮名,皆平日竊聽尼僧之言,而尼僧實舊宮人。二十二日四鼓,先首於北城巡營參將,夫興滅繼絕,在於聖恩,何物奸人,謬稱皇子,臣不勝舉家憤惋,據此奏聞。」即日送入殿中廷勘之,男子言宮中事頗同,歷訊之兩監,多不言。有一楊某在旁,男子曰:「此太監楊常侍我,訊之可知。」楊倉猝曰:「奴婢姓張不姓楊,先服侍者非我也。」因呼舊錦衣常侍衛者十人訊之,十人齊跪曰:「此真太子。」复訊之晉王,晉王執不似;訊之舊司禮太監曹化淳、王之俊、王德化,皆言不似。獨舊常侍太監曰是。遂下常內監及錦衣十人同偽太子同繫獄。明日刑部复訊之,常內侍舊錦衣外,無敢復言是者。尚書公問云:「爾的系何人?來冒太子,自何人主使?」男子曰:「我實真太子,汝既以我為假,何必分辯。但我看公主,豈圖甚事?以周奎賣我,致有今日,若以如此待我,何必再審真假。且我既至此,豈復求榮貪生,不必更煩言矣。」復下獄。百姓以王德化舊掌司禮,日侍太子,初訊之言真,次日復不言,因擁至其家,欲椎擊之,且食其肉,而德化已暮夜空室潛逃矣。自是連訊之不決,鳳覽因上書力爭之,復與晉王廷質太子。晉王執不言是,鳳覽不悅,語侵晉王。時舊閣臣謝升,亦以為非是,太子呼升曰:「謝先生,前時某日,謝先生謀某書書某事云云,先生猶憶之乎?」升嘿然不復言,乃曲躬一揖。鳳覽叱升不臣。復有內臣識太子者曰:「太子額上有瘢,今何無?」太子曰:「闖入城之日,我先逃至東廠門,腹且飢,有老人鬚眉皓白者,食予飯,且以手抹予額,老人因忽不見,後遂不復見此疤。」此其言近誕,廷讞者不信,復下獄系之,而正陽門各具疏請釋太子,其詈謝升悖逆無道禽獸也。宛平縣民楊時茂、順天府內城民王博,相繼上疏,並下獄,而太子每當廷讞未決,即曰:「殺我可也。」時廷臣有虞天下公論,乃諷科道官共疏言之,於是吏科給事中朱徽等上疏,其略以為「周奎既以太子為假,何留宿兩日乃始奏聞,見時公主抱持痛哭,豈陌路能動至情如此,奎初與之衣食,後忽加以箠楚,情事譸張,何其變幻。家人孫才供詞,刑部諸臣具在,而鐸奏不載一字,此皆有所不可解也,今必從容研質,需之時日,真假自見。若草草完事,眾口難防。信史可畏也。」而鳳覽复疏劾謝升。十二日初十日,攝政王御殿,諭群臣曰:「汝等力爭太子何意?我自有著落,何必乃爾。」於是御史趙開心同錢鳳覽,並面奏言太子甚切,攝政王曰:「爾等言太子真偽皆無傷,言真不過優以王爵,言偽必眾人識之乃見,獨晉王為明朝皇子,謝升為明朝大臣,而鳳覽不遜,言晉王為無君,百姓罵大臣為無上,如此皆亂民也。除偽太子外,凡繫獄爭言太子無狀,及錢鳳覽趙開心皆斬之。」時廷臣共乞生鳳覽開心。巡視北城御史陳叩頭為請開心,而開心奏時無甚唐突,故寬恩免死,鳳覽言太子既真,便當早為著落,屢屢數百言,罔知進退,大觸攝政王怒,故有是命,而有救鳳覽者,亦最力,因改絞死(中略)。當鳳覽之就刑也,神氣自若,拜天地君親畢,安坐語刑者曰:「可矣。」刑者多故役,痛苦不忍舉手。百姓觀者塞巷,乘屋疊望,眾至十餘萬,哭聲若霆震。既死。明年正月原夕,謝升早朝,出見鳳覽於前,升拱手曰:「錢先生在此,別來無恙?」忽不見,歸而臥病,數日病篤,脛忽漸腫,曰:「刑部錢先生至,可獻茶。」遂死。

四月初六日,東安縣鳳阿營富民祈八,忽聚眾劫騾騎,曰:「往救明太子。」香義村生員楊鳳鳴為軍師,祈八自稱大將軍,張三為先鋒前將軍,立竿標旗,地迫上林,上林尉請兵部發騎兵已剿之。初八日,兵下鳳阿,張三至軍門詈曰:「若急還我太子!」騎兵奮刃趨之,急呼放砲,砲未燃而張三早死矣。遂擒祈八楊鳳鳴入京斬之。時上林生員孫大壯,以聚保來京城,仇者誣以與祈八通,初九日並系至兵部訊之,孫曰:「我非祈黨不必辯,然太子自真,若輩何心?」語侵諸大臣,遂腰斬之。乙酉四月,偽太子卒於太醫院中。

張獻忠記 编辑

張獻忠,陝西敷施人,陰謀多狡。父快,屠沽而賤;母沈,並早死。獻忠依丐徐大為沽,嘗竊鄰人雞,偶見,詈之,獻忠曰:「吾得志,此地人亦如雞焉!」其殘忍之心,少年已萌。及長,益無賴。適流賊王嘉侑作亂,獻忠投之,號八大王,又號黃虎。崇禎四年,就撫於總督洪承疇。五年復叛,由河南掠江北,尋入楚。總理熊文燦撫之,未幾复叛。

與群盜羅汝才合。平賊將軍左良玉大敗之,遂入蜀,又出走襄陽,焚襄陽府,執王坐之堂下,勸以卮酒,縛而殺之,投屍火中。未幾羅汝才忤獻忠,合李自成去,獻忠自拔鄖西,搶獲益甚,蟻附之眾,至數十萬。左良玉又引兵擊之,獻忠敗而遁,因汝才以奔自成,自成方強,欲屈之,獻忠不為下,自成怒欲殺之,汝才陰以五百騎資之他往,獻忠乃得東馳。復與群盜合,陷亳州、廉州、六合等處,將百姓盡斷一臂,男左女右。尋入南京,總兵黃得功、劉廷佐聯破之。獻忠西入楚,黃劉旋師。獻忠复沿江而上,破武陽,直逼武昌。時壬午之五日,執楚王,掠宮中金數百萬,輦載不盡。初三司左史貸王金贍軍,王不應,至是楚人咸恨王之愚也。賊以箯輿籠王,沉之西湖,屠戮士民數百萬,浮屍蔽江而下,踰月江上脂厚累寸,武昌魚幾不可食。獻忠據王府,鑄西王之寶,偽設六部五府,開科取士,分授府縣官。

獻忠之陷武昌也,殺楚王,驅平民三千餘人,溺之江中,又攻和州,知州黎弘慧死之。正月初四日,賊狂肆屠戮,天地為黑。有縛人之夫與父而淫其妻女者,然後殺之;有驅其父淫其女為戲,而後殺之;甚至裸孕婦於前,共卜腹中男女,剖而驗之,一試不已,至再至三;煎油於鍋,擲孩子於內,觀其跳躍啼哭為戲;又縛人於地,生刳其腹,實以草豆,驅羊飼之;取人之血和米麥飼馬,使之膽壯;注嬰兒於槊為戲;每擄子女數千,臨行不能多帶,盡殺而去;或以蘆薪堆城下,縱火焚之,令穢氣煙焰薰逼城上,守兵立仆。

已而全楚俱陷,拆桂王府,至長沙造偽殿,又遣將分陷江西,左良玉次第恢復。獻忠遂棄長沙入蜀,瑞王合室被難,取丁壯萬餘,刳耳鼻,斷一手;驅徇各州縣,兵至不下,以此為令。甲申十月,進陷成都,蜀王率宮人盡投於井。獻忠欲盡屠蜀人,孫可望力諫乃止,然蜀人亦十存一二。十一月十六即偽位,稱成都為西京,國號大西。僭元大順,尊文昌神為始祖高皇帝,以樊某為狀元,歷評古帝王。以項羽為最,謂之御製萬言策。大索全蜀紳士至成都,皆磔之。又懸榜試士,遠近爭赴,至則以兵擊之,凡二萬二千三百人皆獻策而死,棄筆墨若丘塚。

獻忠之仇視川人也,先屠民,後屠孺,並欲屠川民之為兵者,諸將中多用川民為兵,有都督劉進忠,獻忠將執之而坑其眾,計未成,漏言於閽者,一軍聞之,俱逃,於是將解體、兵離散。

丙戌正月十日,復檢各衛軍及各營新兵,年十五以上者殺之,各路所殺衛軍七十五萬有奇。家口不計,兵二十三萬六千有奇,家口三十二萬。十六日,又出偽令,令孫可望四將軍等,分道出屠川民兵,得男手足二百雙者,便把總。女倍之,官以次進階,童稚手足不計。可望等屠戮四五城不等,所遇幼男女投之水火,或棄道旁櫬馬足,或擲空中以刃迎之為戲。寅出卯還,比賞格有踰十倍者,獎以為能。而王尚禮在成都,以屠戮為煩,乃取進城未盡之民,填之江中。獻忠又將北行,入陝西,惡其黨猶多,嘗曰:「吾初起草澤,從者五百人,所至無敵,今日益多。前年出漢中為賀珍所敗,為將者習富貴不用命,即為兵者有所貪戀懷二心,吾欲止留發難時舊人,即家口多者亦汰之,則人人自輕便,所向無阻。」汪兆麟進曰:「恐兵知而先譟奈何?不若先立法責之,各將軍都督等,多置邏者以伺察營伍,有偶語者及微過俱置之法,並連坐,如此則殺之有名,無覺者矣!」密議已定,諸營尚未知,猶習故態,邏者至,輒收治,自誣服,益及其家。是日所殺即十餘萬人,於是人人惴慴,無敢出一言者,邏者無所得,乃於夜踰垣穴壁,入伏霤下,及床第幃幕間竊聽,但有笑語,即躍出收系,併其家。賊嗜殺出天性,偶夜靜無事,忽云,此時無可殺者,遂令殺其妻及愛妾數十人,惟一子亦殺之。又禁不得私藏金銀,至一兩者家盡誅,十兩者生剝其皮。人或沈井中,或窖幽室,搜獲亦按連坐法,告捕者即以其家妻妾馬匹給之,於是豪奴悍婢,爭訟其主。獻忠動剝人皮,剝皮者自項至尻,刻一縷裂之,張於前如鳥展翅,率逾日始斃,倘即斃者,行刑之人坐死。又創立殺人之名式,割手足曰瓠奴,分夾脊曰邊地,鎗其背於空中曰雪鰍。置火城以圍數百小兒,見奔走號呼以為樂,曰貫戲;剖孕婦之腹,曰接寶;抽善走之筋,曰起銃;碎人肝以飼馬曰出料;張人皮以懸市曰扱亞。聚少婦百人,縛之馬拴,驅兵數千淫之,婦死則割男子之勢名曰尺雀。賊之狂殺,天地為昏,蜀人於此,無孑遺矣。

會天朝大兵至漢中,進忠歸命,因問以獻忠所在,進忠曰:「在順慶之金川鋪。」導之至營,獻忠逃伏積薪下,偶中流矢開聲,曳出斬之。或曰獻忠聞自成敗,逡巡不敢出,以病死於蜀,更為謬傳。

圓圓傳 编辑

圓圓陳姓,玉峰歌妓也,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

崇禎癸未,總兵吳三桂慕其名,齎千金往聘之,已先為田畹所得。時圓圓以不得事吳,怏怏也,而吳更甚。田畹者懷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圓圓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擊節,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氛大熾,懷宗宵旰憂之廢寢食,妃謀所以解帝憂者,勸父畹進圓圓掃眉而入,冀邀一顧,帝漠然也,旋命之歸畹第。時闖師將迫畿輔矣,帝急召三桂,賜上方,命守山海關,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貞自許也,而寇深矣。

長安富貴家胥皇皇,畹憂甚,語圓圓,圓圓曰:「當世亂而公無所依,禍必至,曷勿締交於吳將軍,庶緩急有藉乎。」畹曰:「斯何時?吾欲與之繾綣不暇也。」圓圓曰:「吳慕公家歌舞有時矣,公鑑於石尉,不借人看,設玉石焚時,能堅閉金谷耶?盍以此請,當必來勿卻。」畹然之。遂躬迓吳視家樂,吳欲之而故卻耶。強而可,至則戎服臨筳,儼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陳列益甚,禮益恭。酒甫行,吳即欲去,畹屢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調絲竹,皆殊秀,一淡妝者,統諸美而先眾音,情艷意嬌。三桂不覺其神移心蕩也,遽命解戎服,易輕裘,顧謂畹曰:「此非所謂圓圓耶?洵足傾人城矣!公寧勿畏而擁此耶? 」畹不知所答。命圓圓行酒,圓圓至席,吳語曰:「卿樂妙甚。」圓圓小語曰:「紅拂尚不樂越公,矧不迨越公者耶?」吳頷之。酣飲間,警報踵至,吳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設寇至將奈何?」吳遽曰:「能以圓圓見贈,吾當保公家先於保國也!」畹勉許之。吳即命圓圓拜辭畹,擇細馬馳之去,畹悵然無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關,三桂父督理御營名驤者,恐帝聞其子載圓圓事,留府第勿令往。三桂去而闖賊旋拔城矣。懷宗殉社稷,李自成據宮掖,宮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詢內監曰:「上苑三千,何無一國色耶?」內監曰:「先帝屏聲色,鮮佳麗,有一圓圓者,絕世所希,田畹進帝,而帝卻之,今聞畹贈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吳驤第中矣。」

是時驤方降闖,闖即向驤索圓圓,且籍其家,而命其作書以招子也。驤俱從命,進圓圓,自成驚且喜,遽命歌,奏吳歈,自成促額曰:「何貌甚佳而聲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調,繁音激楚,執耳酸心。顧圓圓曰:「此樂何如?」圓圓曰:「此曲只營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之。遂遣使以銀四萬兩犒三桂軍,三桂得父書,欣然受命,而一偵者至,詢之曰:「吾家無恙耶?」曰為闖籍矣;曰:「吾至當自還也。」又一偵至,曰:「吾父無恙耶?」曰:「為闖拘縶矣。」曰:「吾至當即釋也。」又一偵者至,曰:「陳夫人無恙耶?」曰:「為闖得之矣。」三桂拔劍斫案曰:「果有是,吾從若耶?」因作書答父,略曰:「兒以父蔭,待罪戎行,以為李賊猖狂,不久即當撲滅,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靡,側聞聖主晏駕,不勝眥裂,但喜吾父奮拳一擊,誓不俱生,不則刎頸以殉國,何乃隱忍偷生,訓以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复愧平原罵賊之勇。父既不能為忠臣,兒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旁以誘三桂,不顧也。」隨效秦庭之哭,乞王師以勦巨寇,先敗之於一片石。

自成怒,戮吳驤,併其家人三十餘口,欲殺圓圓,圓圓曰:「吳將軍卷甲來歸矣,徒以妾故,又復興兵,殺妾何足惜,恐其為王死敵,不利也。」自成欲挈圓圓去,圓圓曰:「妾既事大王矣,豈不欲從大王行,恐吳將軍以妾故而窮追不已也。王圖之,度能敵彼,妾即褰裳跨驢從。」自成乃凝思。圓圓曰:「妾為大王計,宜留妾緩敵,當說彼不追,以報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於是棄圓圓,載輜重,狼狽西行。

是時闖膽已落,一鼓可滅。三桂复京師,急覓圓圓,既得,相與抱持,悲喜交集。不待圓圓為闖致說,自以為法戒窮追,聽其縱逸而不復問矣。旋受王封。建蘇臺,營郿塢於滇南,而時命圓圓歌。圓圓每歌大風之章以媚之。吳酒酣恆拔劍起舞,作發揚蹈厲之容,圓圓即捧觴介壽,以為其神武不可一世也。吳益愛之,故專房之寵,數十年如一日。其蓄異志,作謙恭,陰結天下士,相傳多出於同夢之謀。厥後尊榮南面三十餘年,又復浪沸潢池,同歸殲滅,何足以償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洪承疇紀略 编辑

洪成疇字亨九,福建人,明萬曆丙辰進士,由浙江督學轉陝西兵備道。時流寇猖獗,張獻忠李自成,其渠魁也。

承疇能披堅執銳,躬冒矢石,賊望見旗幟即奔逃,所當無不披靡。懷宗聞其能,召對稱旨,以內閣兼兵部尚書,經略關東。承疇任事之後,欲屯田為久計,有新安謝四新者,與承疇世誼,用為參軍,不意四新墜馬傷臂,辭歸故里。值科道文章論承疇老師匱餉,於是承疇發兵渡遼陽,繞我兵之後,親督盛軍為犄角。我太祖崇德皇帝聞承疇兵盛,方思勝算,適遼水騰漲,承疇兵淹沒殆盡。太宗即命別將取淹沒旗幟,假作洪軍,與大兵假戰,大兵佯敗。承疇諜知,以為得計,奮勇突前,至松山杏山間,大兵四合,承疇困甚。吳三桂告承疇曰:「內絕餉草,外無援救,豈可坐斃,桂欲冒矢突出,閣部可隨我來。」三桂衝圍而出,奔守山海關。承疇不能出,被擒。太宗愛其才,釋縛置食。承疇不食請死,閉目僵臥凡九日,氣垂盡,以參湯灌始甦。承疇張目曰:「我明朝大臣,家在福建不能降。」諸大臣曰:「我今許爾歸,然在營中十日矣,長途鞍馬,不可不進飲食。」即命進牛酒。食畢,即命軍士護送。

將入關,承疇途遇家人,倉皇素服,驚問其故。家人亦驚問曰:「主人尚在乎?皇上聞主人已死,城上遙祭招魂,命吾等至覓骸骨,今若回京師,所統三軍俱歿,地方俱失,縱然皇恩寬大,滿朝文武,烏肯容納,禍切不測。」承疇逡巡馬上,俛首慟哭,於是遂降。

已而李自成陷京師,莊烈帝殉社稷。適山海關總兵吳三桂來京師勦賊,承疇首先入關,因大哭曰:「不意今日生入此關!」大兵至京師,闖賊已遁,三桂追至陝西,得陳阮而觀望之。

當是時,攝政王輔世祖章皇帝登大位,命承疇入閣。至順治十一年,命承疇經略七省,徵永曆於雲南。承疇奉命,隨奏請大理寺卿關鎮為中軍,鎮年少勇力,且其父為左良玉先鋒,鎮隨父在湖廣征剿流寇,屢立軍功,故承疇薦之。乃命鎮從征,渡洞庭,由帝德鎮出奇兵得寶慶府,承疇即擢鎮為寶慶總兵。時三桂駐師陝西,承疇檄三桂由漢中進四川攻黔陽,其將孫可望、李定國,彼此齟齬。次第倒戈,勢如破竹。永曆遁雲南,入緬甸,三桂追索縊殺之,滇黔大定。

承疇因請封三桂為平西親王,上允之。自出師至是,已七易寒暑矣!初承疇為經略,統滿漢兵數十萬,文武隨徵候補官千員,至湖廣,即遣人請謝四新,不至,答詩四首云:「孤城血戰苦睢陽,折臂書生枉斷腸,天地鬼神皆草草,君臣父子兩茫茫。南陽尚有劉文叔,博浪猶存張子房,當日共君渾是夢,夢中復夢夢何長?」[餘三首未錄]承疇見書,嗟嘆不已。又有淮北閻爾梅前壬子孝廉,與洪有舊,赴楚謁見,承疇問其近狀,答曰:「一驢亡命三千里,四海無家十二年。」洪又問有近作否,曰:「有,曾閱〈李陵傳〉,有詩一絕,後二句云:『不引單于來入塞,李陵還是漢忠臣。』」承疇嘿然良久,謂爾梅:「予欲因地設官,於子如何?」爾梅亦嘿然。遂謝別。後承疇奏凱還京,仍居相位,數年而卒,家口俱入旗,世襲一等哈蕃。開國元勳也。

鄭成功紀 编辑

鄭成功,南安也,父芝龍,娶倭婦生,初名森。芝龍見森於唐王,王奇之,賜國姓,名成功。

順治年丙戌三月,王封成功為忠孝伯。福州破,成功母死於兵,成功號慟不自勝。芝龍約降,成功泣諫不聽。我貝勒挾芝龍北去,成功遂與所善陳輝、張進等乘二艦入海,收兵南澳,得數千人。

四年丁亥,聞永明王由榔僭立於肇慶,文移用永曆年號,成功歸自南澳。七月入寇海澄,不克而還。八月與鴻逵合攻泉州,敗我提督趙國佐於桃花山,遂圍泉州。

五年戊子,我副將王進自沈來援,成功解圍去。三月攻同安,复寇泉州。九月我佟國器等援之,成功乃退。

六年己丑三月,遣施琅、楊才等寇漳浦,遂下云霄,抵詔安,屯分水關,守盤陀嶺。七月,永明王遣使封成功為廣平公。

七年庚寅,潮人黃海如、陳斌道成功入潮州,敗我師於潮陽,師還,遂入兩島,兩島為鄭彩鄭聯所據。成功師抵廈門,遂並聯軍,彩​​率所部遁於南中,已殺聯而復彩。十二月王師下廣州,守將杜永和本瓊州,成功謀往援之。

八年辛卯,率眾而南。二月次平海衛。我閩撫張學聖,聞成功南發,急調馬得功取廈門,偽守將鄭芝莞遁。四月成功誅芝莞,而得功已為鄭鴻逵所攻,逸去兩日矣。是日施琅來降,世祖以瑯為福建水師提督,駐海澄。瑯有軍校犯令,將殺之,成功急止之,不從,故成功欲殺瑯,瑯遂來歸。於是成功並憾茂。五月,成功寇南溪。十二月寇彰浦。

九年壬辰正月,寇海澄,漳州屬邑皆下。五月,成功圍漳州,凡七閱月,城中食盡,人相食,枕籍死者七十餘萬人,間存者氣息僅屬,雖悲泣不能下一淚;有士人飢死,鄰舍兒竊食之,腸中歷歷皆故紙,字畫隱隱可辨,鄰舍兒見之,一慟亦絕。十月,金固山援至,成功大崩潰,退保海澄。

十年癸巳五月,金固山攻海澄,城壞百餘丈,成功親立雉堞堵禦,不能破。一日,空砲遞發,成功曰:「是將臨城矣。」勒兵持斧以待,令曰:「敵至方斫。」官軍渡濠,呼登城,眾執巨斧以斫,隨斫墜落,濠為之平,固山始解圍去。

十一年甲午,芝豹就撫入京,成功不順命,大擾福州興化等郡。十月復遣滿員議撫,無順意。乃置芝龍於高俎、芝豹於寧固塔。十二月寇漳州,遂略泉州,不能破而還。

十二年乙未,正月寇仙遊。五月寇舟山,破之。六月破安平鎮。十一月我定遠大將軍庶子王至閩,成功遁回島中。

十三年丙申,正月,庶子王自泉州出攻兩島,風不利引還。

十四年丁酉三月,成功遣甘輝等攻寧海,殺我滿帥阿克襄,襄既墜馬,猶手刃數人而死。

十五年戊戌,永明王進成功為延平郡王,成功遂議大舉入寇金陵。甲士十七萬,戈船八千,鐵人八千。鐵人者周身披鐵,畫以朱碧彪文,陳於行省,聳立視馬足而斫之。至浙江攻破樂清等縣,次陽山,暴風漂沒八千餘人,成功幼子溺焉。

十六年己亥五月,至崇明。七月抵焦山,成功集諸將議曰:「瓜鎮為金陵門戶,宜先破之。」乃命偽材官張亮督善泅水者,蕩舟斬斷滾江龍,偽兵部侍郎張煌言,令偽水師提督羅蘊章,候滾江龍既斷,進據瓜州上流,成功與甘肅、翁天祐等直搗瓜州。戰未合,張亮已斷滾江龍,對岸夾擊,遂破雲龍陣。成功令劉猷守瓜州,餘皆渡江趨鎮江。以步兵駐守銀山,夜引兵奪之。鎮江守將高謙降,屬邑皆下,率師薄金陵,諸將由儀鳳門登陸。甘輝以守禦既固,恐難卒拔,為諫,不聽。大兵以千騎乘薄,偽前鋒鎮餘新擊敗之,遂輕敵不設備,軍士捕魚飲博為樂。我副將梁化鳳偵知之,由儀鳳門穴城出,軍皆銜枚走薄新營,新不及甲,遂就擒,大兵前後夾攻,成功大敗。

九月,成功還師,攻崇明不下。十月,還島,哭甘輝而復入曰:「我從甘輝言,不及此!」立廟祀之。

十七年庚子五月,世祖命率兵大搜海島,令大船出漳州,小船出同安,檄廣東投誠將士許薩等,會海上。成功令陳鵬守高崎,遏同安之師;鄭泰出梧州,遇廣東之師,自勒諸部扼海門,以御漳州之來討者。成功既至海門,傳令諸將碇海中流,按兵不動,令未畢,漳船風利,遂迫海門,諸將倉卒受命,未敢先發,大兵乘之,偽閩安侯周瑞與陳蕘芙俱死焉。日向午,東風轉甚,成功自手旗起,風吼濤立,北人不諳海性,眩暈不能軍而退。是日同安軍出高崎,陳鵬約降,偽副將陳蟒覺之,曰:「事急矣,當決一死戰!」麾其屬與偽殿兵鎮陳璋合擊之,我兵退陷於淖而潰,成功殺鵬,以蟒代之。

十八年辛丑,成功議取臺灣,臺灣東倚山,西薄海,北界雞籠城,與福州對峙,周葇三千里,水陸之產咸備,初芝龍與群盜出沒其地,後為紅夷所據。成功自江南敗還,地蹙兵弱,適紅夷甲螺何斌逃至廈門,見成功,盛言臺灣富強,且言可取狀。成功大喜,遂上表永曆,聲言取地以奉,永曆答書:「爾能滅此,既以地畀之。」成功三月入澎湖,次鹿耳門,水淺沙膠,海道迂折,僅容數武。成功至,適水長丈餘,大小戰艦銜尾而進,引兵登陸,克赤嵌城,遂攻王城,環七崑身以逼之。十月,命棄芝龍於柴市,鄭氏子孫在京者無少長皆伏誅。十二月,成功圍王城不下,乃縱火燒其夾板船,敗者一人終無降意,成功乃使人告之曰:「此地乃先人故物,今我所欲得者,地耳,餘悉以歸爾。」荷蘭乃降。成功既得臺灣,制法律,興學校,改臺灣為安平鎮,府一縣二。曰天興萬年。

康熙元年壬寅五月,成功卒。成功自僭亂至今凡十七年,卒年三十九。

時成功長子經在廈門,臺人以成功弟襲理臺事。六月,訃至島,經自稱招討大將軍嗣立。我靖南王耿繼茂總督李率泰遣人持書招經,經請如朝鮮事例,不報,經遂入臺。於是上銳意南征,遣人約紅夷合兵攻島。已而王師大集,兩島之民爛焉。

三年甲辰,黃廷、周全斌俱來降。四年乙巳,施琅疏請攻臺,不克而還。

七年戊申,上命明瑯蔡毓榮至漳州,遣興化知府慕天顏持書招諭經,經請如朝鮮事例,不報。

十一年壬子,吳三桂據雲南貴州以叛。十三年癸丑,耿精忠據福建,執總督范承謨以叛,五月,精忠調海澄總兵趙得勝兵,得勝不從,來奉經。時經偷安日久,兵甲鈍敞,精忠易之,經遣馮錫範取同安,精忠偽守將張學蕘降,精忠懼,使王進守泉州,未幾為錫範所逐。七月,王師圍潮州,精忠不能救,偽總兵劉進忠納款於經,經遣金漢臣率舟師援之,全軍俱沒。九月,精忠命漳浦降總兵劉炎與王進為犄角,取泉州。十月,劉國軒敗進於塗嶺。十一月,趙得勝、馮錫範攻漳州,與我師戰於北岡。

十三年甲寅正月,精忠使張文韜往經議和,以楓亭為界,始通好也。五日,國軒入潮州,與何佑進忠狗屬邑之未下者。我平南王尚可喜帥兵十萬來攻,佑死戰,可喜北,經入漳州。

十四年乙卯二月,吳三桂兵至肇慶,平南王尚之信降於三桂,三桂檄讓惠州於經。五月,精忠汀州偽守將劉應麟以州款於經,往以應麟為偽奉明伯,使吳淑人據之。九月,王師入閩,精忠降。當是時,經悉有泉州潮漳韶惠汀邵八郡之地。

十五年丙辰正月,我師圍興化,何佑疑趙得勝貳於我,戰敗不救,得勝死之,佑奔泉州,興化陷。二月,經遁入島。四月,諸將入臺,八郡盡失。

十六年丁巳二月,國軒入寇王洲三汊河等堡鎮俱下,遂取平和漳平,圍海澄。六月,逮郎廷相,以吳興祚為閩撫,姚起聖為總督,趨諸軍圍海澄,諸將高壘自完,顧視不救,城破。國軒進陷長泰同安,乘勝圍泉州。八月,官軍复漳平長泰平和等縣,國軒退還漳州,以二十一鎮兵與王師戰於龍虎山,精忠故仇鄭,親督戰,立斬退縮者三人,大呼而入,破營十六座,斬首四千級,俘虜一千二百人,國軒洶河遁。

十八年己未十月,官軍攻蕭井賽。

十九年庚申春正月,提督萬正色以舟師伐島,經命林昇率陳諒朱天貴御之,不戰而潰,天貴來降。二月,遂復兩島,經及諸將遁入臺。

二十年辛酉正月,經卒於臺灣,嗣立凡十九年,經長子克(臧土),向監國,實非鄭氏出,經死,經母董即收克(臧土)殺之,以克塽嗣。二十二年癸亥六月,官軍窺澎湖,縱火焚舟,澎水故咸,及王師云集,泉水忽甘,眾志益奮,焚大小戰艦二百餘艘,澎湖破,國軒入臺,奉克塽決計來降。七月,遣國軒等齎延平郡王金印一,招討大將軍金印一,公侯伯將軍銀印凡五,籍土地府庫軍實詣軍門降。克塽嗣立凡二年,時年十五。自成功迄塽凡三世三十八年,僭偽悉平,克塽至京師,授漢軍公。

三十九年,命成功及子孫之喪歸葬南安。

註釋 编辑

  1. 指「秦淮八艷」之一的顧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