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德録
作者:陳沂 
本作品收錄於《國朝典故
畜德錄,一卷,明陳沂撰。陳沂,字宗魯,後改字魯南,號石亭。金陵人。正德十二年進士。由庶吉士歷編修、侍講,忤張孚敬,出為江西參議、山東參政。改山西行太僕寺卿致仕。傳見明史卷二八六文苑傳二。是錄記宣德、正統間名臣言行。

  蹇忠定公義善書,文皇手授金龍文牋,命書外國詔。偶落一字,請曰:「臣敬畏之深,輒復有此。」文皇曰:「朕亦有之。此紙難得,姑註之耳。」對曰:「示信遠人,豈以是惜。」深然之,復授以牋,更書之。

  文皇喜漢王英勇,乃私召問隆平侯張信,信艴然對曰:「事干天常,豈易為邪!」文皇大怒,拔劍擊折信齒,衣盡血漬。少焉,賜更新衣,曰:「直臣也。」事遂寢。

  解學士縉應制題虎,顧眾彪圖曰:「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文皇素不喜仁宗,感此詩甚思。時仁宗留守南京,頗懷憂虞,因命所親信者莫如夏原吉,即日往迎之。可謂得諷體矣。

  夏忠靖公原吉嘗得賜古硯。冬月,吏炙冰,破,甚恐。公知,召喻之曰:「受賜不加愛惜,吾之罪也。」釋之。又嘗於驛中,天甚寒,驛人偶焚隻襪,公知,笑曰:「隻襪何用?」不加責,且以其所遺者賜之。詠螭首詩後四句云:「昂昂飽歷風霜古,默默深承雨露滋。寄語羣飛諸燕雀,好來相近莫相疑。」人議公太和,蓋性度寬大,其言如此。

  文皇晏駕於榆木川,楊文敏公榮、金文靖公幼孜恐事洩,盡取軍中錫器鎔為殮具,覆以龍衣,日進膳如故。錫工盡除,以滅其迹。至京師,人未之知也。

  楊文定公溥執政時,其子自鄉來云:「道出江陵,獨不為縣令所禮。」乃天台范公理也。文定深重之,即擢為德安知府,再擢貴州左布政使。或勸當致書,范公曰:「宰相為朝廷用人,非私於理也。」聞文定卒,乃祭而哭之,以謝知己。

  孫原貞舉進士,以實錄事至杭,屬學諸生給事筆硯,時于肅愍公謙在列,進曰:「學校之設,將養賢以為用邪,抑供事書辦邪?」膝下席迎上坐,謝過,遂與定交。公居大位,薦孫為知己。

  于肅愍公謙為兵部尚書,當己巳之變,議者請燒通州倉以絕虜望,公曰:「國之命脉,民之膏脂,顧不惜邪?」傳示城中有力者恣取之。數日粟盡入城矣。

  給事中王竑廷擊馬順、毛貴、王長隨,流血禁庭,[1]郕王驚起,李侃攬御衣向座曰:「殿下當命臣等討賊,豈宜避去。」乃止。

  英王自北狩回,羣臣請車駕出迎,景帝不欲,莫敢復言。李公侃命家人具棺以諫,夫人問所以,公以事告,夫人曰:「但諫勿憂也。」公疏云:「夷虜且知尊,王何乃自輕邪?」下羣議,同許之。

  魏文靖公驥嘗以俸金百兩委人,為其家僕盡易之,公竟不言。他日事覺,鞠出金還公,其主始知。[2]

  公嘗語人:「為子者當求名醫厚結之,親有疾則信之必專,彼召之必速來也。」

  公為尚書北還,一小舟常阻於要津,其子稍設儀仗,公見即命撤去,曰:「豈藉重於是邪!」

  公致仕時,往於田,值御史官舟分岸引纜而行,御更怪問,曰:「魏驥。」又問,曰:「蕭山魏驥。」又問,曰:「尚書歸老蕭山魏驥也。」御史惶恐謝罪。

  尚書徐公唏少為刀筆吏,縣有卒伍捕讁發,誤勾攝者欲公脫之,夜飲公於家,以他事出避。其妻有美色,令勸酒以悅之。公不能留。明日報案,已脫勾攝,且語其人曰:「吾昨歸,恐汝疑,故速致此。」鄉人服之。

  公為兵部郎中,一員外郎每因吏必嫚罵。遇宿,署請公代,公不為意。其人卒於官,親為殮,且厚賻之。[3]數年,數因其邑令照拂其家。公之子以蔭官尚寶。孫,中書舍人,亦至通政。

  王忠肅公翱自兩廣召為吏部尚書,舟次濟寧,都水主事法以先後敘過堰,雖貴官不得越。人怪之,公曰:「彼立法,安忍壞之?」至吏部,即調為考功主事,人兩賢之。

  公在吏部,門無請託。太平侯時與上鞠戲,自意可請。會朝退,從公後徐呼:「王叔。」問為誰,侯以名自通。方以事啟,公不顧,作厲聲曰:「不諳事!」侯惶恐而退。公之夫人為其從子請官,舉觴跽進。公大怒起,手擊夫人於地。即出,隨使人返慰之,事卒不行。

  禮部尚書姚公夔,天順癸未春知貢舉。試院災,天下貢士死者相藉,請諭祭於郊。祭畢,自謂不能致防,殃及賢俊,拜於地慟哭。觀者以萬數,哀震數里。

  王文端公直在吏部時,其子為南京國學博士,考績在部。文選郎中欲留侍公,改北學。公不可,曰:「是亂法自我始矣。」

  岳正,字季方,為翰林修撰。英廟甚重之,嘗曰:「好個岳正,只是大膽。」後謂戍召還,自題其像曰:「好個岳正,只是大膽。從今以後,再敢不敢!」公性不能容人,或謂公曰:「不聞宰相腹中撐舟乎?」曰:「順撐來可容,使縱橫來,安容得邪?」

  威寧伯王公越,都御史、總制。北伐時,嘗親視諸軍食飲,數賜酒肉。動息必悉其情,至犯令不少貸。每暇,命出獵,計矢中禽之多寡於敵陣為先後。有將官告姦,受金者置之,許出死力不問,於是將士感泣,無不用命者。

  郡御史韓公雍征大藤峽,出兵,令五鼓戰。將領者聞賊已覺,恐遲失事,二更即發,大破之。公賞其功而問以違令之罪。以軍法當斬,乃具聞請釋,曰:「萬一不用命而敗,奈何?」人謂公得將將之體。

  聞有一郡守治酒具進,用長盒納妓於內,徑入幕府。公知必有隱物,召郡守入,啟盒令妓奉酒畢,仍納於盒中,隨太守出。此見公之闊大如此,亦一時之權術也。若大體禁嚴,此物奚宜至哉!

  公與夏公塤飲,各出酒令。公欲一字內有大人小人,復以諺語二句証之。曰:「傘字有五人,下列眾小人,上待一大人,所謂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夏云:「爽字有五人,旁列眾小人,中藏一大人,所謂人前莫說人長短,始信人中更有人。」

  周文襄公忱廵撫江南時,嘗去騶從入田野,間與村夫野老相語,問民間疾苦。每坐一處,使聚而言之,惟恐其不得盡也。

  劉東山公大夏為廣東布政,至新會縣,時吳廷舉為令。公到久,乃迎,告以鄒智殮事故迎遲。時鄒以名士出謫,公亦重之,不怪其遲,且嘉其賢。

  東山公當發戍,氈帽布袍徒步過大明門,匍匐頓首乃行,策一蹇驢赴戍所。時以兵部尚書謫發,莫不加禮,不欲至戍。公曰:「大夏有罪不加之誅,今復不服役邪?」被甲持銳與諸卒無異,莫不歎服。

  都御史楊公繼宗居憂時,閹宦汪直以權幸延攬名士,聞楊公治郡名,往弔。公衰絰於墳所,直趨至墳,拜起,手捋公鬚曰:「比聞楊繼宗名,今貌乃爾。」公曰:「繼宗鄙陋,但虧體辱親未之敢也。」直不復敢言。直時威震海內,不屈者公一人耳。

  麻城李文祥將覆試,大學士萬安欲託以孫,因許及第。文祥以正對,安怒,其孫延於別舘。有畫鳩,屬題其末句云:「春來風雨尋常事,莫把天恩作己恩。」後以事左遷,渡河,冰泮溺死。

  屠公滽為御史時,直門下彈劾,有夷人來朝,偶仆跌不起,公傳奏云:「有夷人俯伏不起,若欲奏而不能言,俟扶出具疏以聞。」[4]人謂識大體。

  吳文定公寬為修撰時,有同年賀恩寢疾將不起,欲易簀託於公之旁廡,公即掃室請遷。及卒,奉殮於中堂,使子衣衰以答弔者。又故人之子有事於京者,書託公主之,久而有疾不起,為棺殮。及撿帳,有輸官銀若干,盡喪於娼家,公為如數償之,遣人送喪歸。

  倪文毅公岳初為禮部尚書,值遣祭金闕、玉闕真人,奏曰:「徐知證、知詳,唐叛臣之裔也。祀典不敢議廢,但歲時典祀,一寺官之職耳,宗伯何與焉?」遂為令。

  章公懋為南京國子監祭酒,有監生請假,託言一力採薪不至,將往求之。公聞之愕然,曰:「薪水之資脫有失,奈何?」憂動顏色。使亟求,且冀得之當復我。此生甚悔,曰:「公待我以誠,奈何詒之?」明日返命,具實謝罪。

  儲侍郎巏易簀時,夫人以公落髮與鬚、指爪甲及頭垢各囊盛為殮,其愛親敬身可謂全歸矣。

  劉少傅陳留公忠為南京吏部尚書時,因司屬王主事韋之父致政家居素奢而漸貧乏,乃遺白金二十兩與韋奉親,曰:「恐汝父奉養不悅,汝欲曲意以養,則變節之事有矣,幸勿改節。」

  何編修瑭當劉瑾用事,諸司有事必往見。約相見長揖,不得與諸司同。其僚以事謁瑾,畏其勢不覺屈跽,何公疾聲曰:「禮惟長揖,何以為此!」瑾曰:「先生之言是,不敢。」少有屈攝。

  朱尚書希周初舉狀元略無喜色,後歸里惟徒行,人甚器之。後為禮部侍郎,家載席一車為公買宅,進都城,宦者阻之,且云:「必得一剌以別真偽。」公弗許。家人云:「必入乃得利。」公曰:「不得利又何傷乎?」竟止於外。平時居翰林,人多謂無所可否,不知公於大節處無間毫髮。平生未嘗知與人較,官之遷轉升沈皆無所與,後擢南京吏部尚書,人曰:「不遷是無天理矣!」及考劾諸司,銖兩甚平。有敗職詆公,託有力者為援,命下詰之,公不辯,請以疾去。人至是益服吳俗淳薄。

  吳文定公舉壬辰狀元,大宗伯毛公舉癸丑狀元,公舉丙辰狀元,皆厚德直操人不可及,非風氣所能染也。

校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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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毛貴王長隨流血禁庭」,原作「隨毛常流血禁庭」,據明史卷一七七王竑傳補。
  2. 「其主始知」,原作「其主使始知」,「使」字衍。據明朱當㴐國朝典故本、明紀錄彙編本改。
  3. 「且厚賻之」,原作「且厚贈之」,據明朱當㴐國朝典故本、明紀錄彙編本改。
  4. 「俟扶出具疏以聞」,「出」字原缺,據明朱當㴐國朝典故本、明紀錄彙編本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