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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寧子奇聽說關道要借二萬兩銀子,十分為難。原來這關道姓海名鏡清,號芙庵,是北京徐大軍機的女婿,極有勢力,要不借給他,兒子正要去會試,將來恐怕吃他的虧﹔要借給他呢,明明是他打把式,決沒有歸還的。躊躇一會,只得告以實情道:「目前生意不好,二萬之數,斷然湊不出。竭力替他設法,湊個三五千金罷。」那帳房也不答言,停了一會道:「吾兄果然沒得法子想,小弟只好據實回覆敝東了。」說罷匆匆作別而去。子奇送客回來,一肚子的悶氣,走到裡面,卻好魏子盛未去,接下去問他貴友何人?子盛道:「這人是我的同學,姓蔣名虞號富遠,到新加坡有十來年了。」子奇歎口氣道:「我們在此地經商,實在不容易,方才道台又問我借二萬銀子,他們升官,我們出款,你道可氣不可氣?你說到新加坡去,我如今也情願去的了,只是這銀號沒有頂下去做的人,我的款子,恐一時拔不出,這事很覺為難。」子盛道:「不妨,我昨日遇著一位朋友,是在上海自來火公司裡的股東,現在折了股,要想來漢口做些生意,大約十來萬是拿得出的,我去和他說說看。」子奇甚喜道:「有這樣湊巧的事甚好,一准奉托。」子盛起身告別,子奇到裡面和孫謀說知,父子兩人商量,定了主意,待明年將家眷送到瓜洲,自己同魏子盛到新加坡去做生意。只要銀號有人頂替,就妥貼了。過了幾日,子盛同了那自來水公司的股東來,兩下說定,到新年交替。偏偏海道台的帳房,又來牽纏,說好說歹,始終被他訛了六千銀子去。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過了新年,孫謀和淡然忙忙的收拾行裝,子奇將銀號交代已畢,取了股本,和子盛辦些禮物,大家同赴上海。船到鎮江上岸,送家眷到瓜洲去。陳契辛大排筵席會親,子奇與子盛商量將媳婦安放在瓜洲,自己帶了妻妾同走。耽擱數日,孫謀同淡然的考具行李,也整理好了,一起往上海去。慕隱及綴紅因翁姑丈夫遠行,自有多少別離情緒,僱了一隻小火輪,和契辛送到鎮江灑淚而別。子奇、子盛攜了妻子,搭江寬輪船,不日到上海,賃屋住下。預先寫信去托蔣富遠租房子店面等,安排一切,自己在上海說定了幾家大舖子,將來置辦貨物,匯兌銀兩,一總托了人。子盛和他兄弟子明見面,囑咐了好些話,叫他待時而動,見機而作。

  且說孫謀、淡然約莫著覆試的日期已近,就拜辭了父母北上,上了新裕輪船,其時已是二月初了。兩家父母,因為遠別,說不盡許多感傷,約定了寄信的去處,然後分手。孫謀、淡然上了輪船,恰好船上盡是同年,遇著了于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三人,孫謀是和他們在廣州相會的,淡然卻未曾見過,彼此交談,頗為接洽。孫謀道:「目今時事日非,我們須要臥薪嚐膽,一般做些事業。我有個愚拙之見,想要上個條陳,雖然起了個稿子在此,還未盡妥,請諸君指教指教。」說罷,就在文具箱裡,把稿子取出來,大家同看。力夫看了幾行,就跳起來道:「開頭就說得痛快,切中現在的弊病。」看到中間,又說:「只怕議論太高,有些做不到。」孫謀道:「我已是淺就著說的了。」當下大家看完,一齊佩服。孟實道:「好在面面皆圓,一些不關礙朝廷,只是政府裡那些營私的人,有些不得勁兒,那守著呆入股的老秀才,定要把你罵得個臭死。這個條陳誠然做得到,四萬萬人都要感激你哩!」孫謀道:「諸君不是一味贊美的,這條陳關係極大,須要不吝教誨才是。還有一句話,將來上這條陳的時候,諸君可肯簽名,算是我們公共上的。我已約定了同年中有一百多人,廣東不算外,還有些江浙的人在內。有的是面談,有的是信去說的,承他們不棄都肯簽名,不知諸君意下如何?」那淡然是不用說,當下于、來、鄧均答應簽名,孫謀又去拜望了好些同年熟人。

  輪船到得黑水洋裡,恰恰遇著大風,原來這黑水洋有八十丈深,無風時船底尚有點軟軟的,這時颶風一起,滿船睡倒,嘔吐之聲不絕。寧、魏雖然尚可支持,也被那穢氣薰得難受,整整的一日一夜,不進飲食。到了大沽口,船便停下了,候潮進口,到得塘沽時,水淺不過,船不能行。買辦來說,諸位要上岸的,趁早上岸罷,船是不攏碼頭了。眾人聽了這話,就有些人打算上塘沽搭火車去。幾個有勢力的人,去與買辦吵鬧,叫他備駁船送客。孫謀不管他們,約了魏、于、來、鄧四人,用划子駁上塘沽,卻好火車已到,大家去寫了票子,搬上行李,將待要開。有個外國人來查票,看見眾人的行李,放得多了,就要他們出錢,一隻箱子須要三元。這些考先生再懦弱不過的,看見了外國人,竟是伏伏貼貼照數拿出。寧、魏四人的箱子,是放在裝行李車上的,上面又帖了一張法文單子,所以不要出錢。那外國人袋了一袖子的洋錢,哈哈大笑而去。孫謀看此情形,真是氣殺,也無可如何。

  到得紫竹林時,後面裝行李的車,還未到,原來停了未開,須等坐車拉到紫竹林,再放機器車去接。四人要想等齊了一總上棧,那車站上來了個西文翻譯,原是中國人,披著件一口鐘,大模大樣的踱進二等客座,說道:「你們還不下車,這車要開回塘沽去了。」果然聽見一聲汽管叫,遠遠的來了一個機器車。話猶未了,已接上這車。四人慌了,忙肩了鋪蓋,提起考籃,一同下車。就有客棧的人來接,四人告訴他衣箱尚在後面,他說不妨,我自會替你們取到。四人久經作客,知道這些人的本領,也就放心落棧。晚間衣箱什物才到,次早又上火車,卻和前番不同。有個鐵路上的總辦,在那裡照料,穿了行裝,帶了花翎紅頂,在車前踱來踱去。淡然道:「向來中國官,做到候補道,是頂闊綽的,應得前呼後擁,為何這總辦恁樣寒酸?」孫謀道:「賢弟你只知其一,別的差使,都是他第一分兒,作得來主,這鐵路總辦卻不然,只因他們外國人的股本多,總是他們拿權,這總辦不過擺樣子的。有些中國大老官鬧脾氣的時候,外國人叫他去調和罷了,還能管得甚事?這是現在呢,將來做官的人只要替外國人有交涉,怕不同這位候補道一樣麼?」大家歎息一會,這回上車,想拿衣箱仍舊放在敞車上,卻被人家放滿,只有三部有篷蓋的三等車,門都鎖著。孫謀找著個車站上拿旗子的人,要他開一個放行李。他道:「你給找十塊酒錢,我便開給你,裝行李▉。」孫謀聽了又好笑又可恨,真個給他十塊,他接了洋錢,也學著外國人的法子,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這車站上人多地廣,那裡去找他,孫謀歎口氣道:「像這樣的人,只怕做奴隸的資格都沒有哩。好在我們行李不多,一齊扛上二等客座,放下罷。」當下上了車,不到兩個時辰,火車已抵馬家埠,五人僱了單套騾車進去,到得城門口,又遇著奇事。只見六七個黑布馬褂米色布袍子的人,圍住車子,不叫過去,口裡齊聲道:「要吃老爺們的喜酒。」孫謀車在頭裡,知道這個規矩。要不給他錢,他就要拉去上務,只得給他一塊錢,對他說道:「後面三輛車,是一起的。」他見孫謀出手闊綽,只道是廣東土老兒,圍著不放,一定要十塊,不然,就要上務。孫謀道:「我們是奉旨會試的,又不是販貨來京的,上務何妨,那有犯禁之物。」這些人聽聽孫謀說話,來得老辣,口氣便鬆了,只求加些酒錢,孫謀又給了一塊,方肯放他們車子過去。孫謀因四人不是同縣,不能一同住會館,賃了興勝寺的房子住下。

  忙著覆試過了,孫謀就會了許多同年,將他那條陳謄出,送與座師袁主政看。那袁秋谷本是個忠肝義膽的人,覺得時事日作,自己原也想說幾句話的,看了這條陳,恰同自己的意見不差什麼,獎勵了幾句,叫他們補個稟帖上來,請禮部堂官代奏。原來禮部尚書姓李名公藻,號芬堂。浙江義烏人,就是袁秋谷的會試座師。平日師生來往,極其親密。當下孫謀退出,袁公袖了孫謀的條陳,去見李尚書。適值尚書從衙門裡回來,立時傳見,因和袁主政是來往慣的,不拘禮節,在書房中敘談。李尚書極儉樸,穿了件天青大呢羔皮馬褂,銀灰色絲綢的貉皮袍子,腳下棗色寧綢鑲鞋,一手捋著鬍子,踱了出來。袁主政搶上幾步,作了個揖。李尚書笑瞇瞇的說道:「你好。」當分賓主坐下,先談了些朝廷的近事,又道:「現在國家賠款,越出越多了,不知將來窮到甚麼地步呢!」袁主政道:「真是時局艱難,門生也想上個條陳,卻好有個寧有守,是門生去年在廣東取中第三名的舉人,他有幾條條陳底稿在此,特帶來請老師看看,不知用得用不得?」說罷,袖統管裡取了」出來,雙手呈上。李尚書打開來。從頭細看,只是皺眉頭,看完了,在書桌上一擲,一言不發,懷裡取出個翡翠鼻煙壺來,倒了一大堆在那瑪瑙盤子上,一蘸一蘸的盡聞。袁主政知道那條陳不合他的脾胃,忍不住問道:「老師看看,可也使得麼?」李尚書歎口氣道:「這些孩子,那有什麼正經話講,他說要廢科舉,他自己不是八股中的嗎?他說要裁官,這官,是幾千年的舊例相沿下來,那一個衙門是可以裁的?還有立憲一說,我卻不懂得,莫非他在時憲書上得來的,這也不消改得。至如改服色一條,明是要皇上背了祖訓,如此大逆不道,簡直是活的不耐煩了,這種條陳,如何上得!你也太糊塗了,不要保保自己的前程麼?」袁主政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搭訕著取了條陳,作別而去。李尚書卻還叮囑道:「這些新黨,你快不要和他來往,京裡耳目眾多,鬧點兒笑話出來,連我臉上也沒光彩。」袁主政連連稱是,抹了一鼻子灰,匆匆上車。

  回到寓所,叫人請了孫謀來,將稿子交還,述了李尚書的一番議論,孫謀賠了個不是,袖著條陳回到興勝寺,和大家說知,一齊好笑。力夫道:「國家用這樣的人做大官,那能和外國爭強?這李尚書真是個老朽了。」鄧亦虛道:「什麼老朽不老朽,簡直是個老蛀蟲,沒有這樣的蛀蟲,把房子蛀空了,怎倒得下來哩。」孫謀道:「鄧兄不當舉一以例其餘,興許有好的,我還要去碰碰。」力夫勸他不必,孫謀定要去上,成日在外面運動,最後在工部衙門托好了朋友,那知條陳拿上去,那些尚書侍郎看也不看,叫人丟在一個大木箱裡。原來這木箱裡的條陳,可不少,少說也有五六百張。孫謀還癡心等待召見,誰知是個留中不發,卻還是衙門裡的留中,孫謀那裡得知。過了十來日,場期近了,就忙著填卷頭,搬小寓,把那條陳的話擱起不提了。

  這會試規矩不比鄉試,龍門口站著好些搜檢的王大臣,覺著禁令森嚴,誰知進得場來,也是稀鬆,不過人家那些一箱一箱的夾帶書,多用輪推繩拽,轟雷般的車輪聲,不絕於耳。孫謀因條陳的事,滿肚裡不高興,也沒有心緒做文章,潦潦草草的完了卷,那魏淡然卻認真揣摩,十三篇文字,做得花團錦簇,滿擬中元的。三場完後,搬到外城,就有好些同鄉京官來要文章看。孫謀不肯拿出稿子來,淡然的場作,卻被他們瞧見,大家贊歎的了不得,說是一定中元的了。于、來諸人,自愧不如,孫謀卻毫不在意,隨他們去論長論短,自己的志向終不在進士上頭。

  有日忙忙的買了幾本簿子,叫人備了幾十分點心,又買些香片茶葉,料理完了,告訴同伴四人道:「我已約了幾十位同志,借定粵東館演說。但是這演說的事,如今沒人懂得,倒要詫異,我只算請人敘談的意思,所以要備個茶點。到了那時,誰願上台,誰即上去說,可不拘的。如今請亦虛謄寫演說的話,請淡然記來客的籍貫姓名住處,可好?」二人齊聲答應。次日辰刻,大家到了粵東館,只見來者紛紛,盡是南方人來下場的。演說了三日,有些人將信將疑。也是合當有事,湊巧那天有個巡城御史,姓童,名寶鋆婆,號子傑。這人是翰林出身,極講究理學的。這時從粵東館走過,見裡面鬧哄哄,聚了無數的人,進去探望,只見上面擺了桌椅,有人站在那裡說話。下面是一排一排的椅子茶几,坐滿了人,只聽得上面人說道:「要不結個團體,組織了社會,陶鎔些國民出來,也不成個中國了。」童御史聽了不懂,曉得這些人聚在一處,沒有好事做出來的,便大聲喝道:「你們在這裡說什麼,這是京城裡,容得你們胡鬧的嗎?要不散去,我是要上折子拿人了。」那些聽演說的人,認得他是個御史,一哄而散。正是:

    座上有心保黃種,道旁何意駐青驄。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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