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蘭院主
詩臣既述朱君還魂事,又述其妹朱貞女生死本末,尤足豔稱。朱本巨族,其尊人負郭覓幽境,築別墅,供吟嘯。花草甚夥,牡丹一株,姚黃也,稱巨擘,而蘭尤富焉。園丁谷姓,其婦盆婆子,同任灌溉勞。花時游屐往來,藉賣苦茗,博蠅頭利。蘭之種,素心者為上,紫心者次之,並蒂者尤不數數見。墅中素心者僅蓄一本,夙珍愛。是年風光乍轉,奇馨勝常。忽一夕,紫者咸化為素,又本本皆作並蒂,若夫妻蕙。三四日,旋複本質,而封姨肆虐,落英滿階。盆婆子亦有愛花癖,往告主人,意似惋惜。
一夕,自鄰村社飲回,扶醉踏月,經短牆外,聞墅中有女子言笑聲,偷瞰之,則倚石坐者,為黃帔美婦人;席苔坐者,為縞衣美女子;左右侍者嬌鬟三四輩,語細不可辨。忽聞婦曰:「小妮子弄狡獪,無怪封家婢妒欲死。」女笑曰:「兒本太憨生,偶為諸姐妹袒衷曲,不意遭奇虐,近亦自悔恨。」婦曰:「兒過矣,顛倒生物,上帝所忌,況自家形骸乎?然則封家婢饒舌,奈何?」女子聞之,掩袖汛瀾,不歡而散。婆子歸告其夫,皆不解,由是時伺於牆外,冀窮底蘊。然仙蹤杳矣。
一夕正夜績,忽聞墅中有絲竹聲,泣別聲,走覘之,則遙見黃帔婦,手白玉斝,斟清泉,灌素心,祝曰:「汝不自閟,過炫露,果為封氏劾,往墮閨秀情癡劫。當於十六年後,早證果,勿迷本性也。」祝已,灑涕不已,諸婢勸慰,始含淚入牡丹花叢,不見。婆子驚,翌告於朱之夫人,則正於昨日生一女公子,夢蘭而誕,彼此互述,始審生女之為素心後身,遂名曰紉蘭。夫人生子四女二,紉蘭行五,人呼五姑,為父母所鍾愛。
明年,尊人茂才公捐館,母夫人自坐絲幔,即教子女。紉蘭幼穎敏,貌麗性貞,學繡之餘好吟詠。夫人每語人曰:「此吾家女學士也,瀟湘入夢,巾幗謫仙,惜爾翁不克見其詠絮才,為可悲耳。」女偶詠秋海棠,自云:「秋雨又秋風,苔陰瘦一叢。如何人不寐,淚灑可憐紅。」母聞之,不懌曰:「是兒何語出不祥?」遂藏其卷冊翰墨,專督女紅,不容習咕嗶。女雖遵慈訓,但往往倚窗調鸚鵡,捲簾放歸燕,臨水數游魚,口常喃喃,偷聆之,皆絕妙好詞也。顧性最好蘭,見蘭又嬌啼不輟;墅之素心者,自女設後,即頓萎。盆婆子護以竹欄,仍勤澆灌,冀再萌耳。七歲時,早許字成都守張公子,本與女為中表兄妹行,兩小無猜,曾共梨棗。至十歲時,即走匿不面。公子素羸弱,隨任之蜀,鯉魚音斷。又六年,女忽持齋,朝夕稽首拜大士像,諷《心經》。母詢何意,則淚涔涔焉。
時正早春,半窗旭日,女擁繡被不起,淚雨濕枕簟幾滿。婢白於母,詢之嗚咽,曰:「兒不孝,將長辭阿母,負教育恩矣。幸有兄妹在,願母勉加餐,勿以薄命女為念。」母悲曰:「兒何出此言?」泣曰:「兒昨夢張郎來,擲枯蘭一枝於地,再拜辭出。兒知其必赴修文矣。」母素審公子病,聞女言,心若割,勉慰之,而女由是竟毀妝,食頓減。月餘,蜀中噩耗至,公子果死。母背女哭,秘不使聞。
女忽晨起,對鏡理妝,問婢曰:「盆婆子來乎?」曰:「未。」又問:「墅中素心蘭再生乎?」曰:「不知。」問:「亭畔黃牡丹無恙乎?」曰:「無恙。」既而解頤,曰:「來處來,去處去,自家苦問訊,誠恐封姨笑人。」旋又悲涕,曰:「悔不聽姚夫人語,一至於此。」
婢見其或哭或啼,狀類顛,急白夫人,偕兄妹至,女笑曰:「偶與婢子嬉耳,何遽驚高堂?」言已,舉止如故,防遂漸疏。然每夕則扶病挑燈,繕詩稿,成一帙,題曰《別鵠吟》。稿成,泣拜其母,曰:「乞以此卷寄巴蜀,焚亡者靈前,以當同穴。」時盆婆子不知也,忽見已萎之素心,頓發舊叢,含苞怒放,香更襲人。
是夜,又聞弦管嘔啞,人馬雜。啟雙柴,則見燈火若城,旌旗如雲,侍從策花驄,皆古裝,擁一綵輿,冉冉門外過,輿中麗人,五姑紉蘭也。婆子遽挽輿,呼曰:「五姑將焉往?」鹵薄怒,欲加鞭笞,女曰:「莫驚他,此吾守園人。然汝來大好,煩寄語高堂,云我赴詔為天上癡蘭院主,脫去三塵,毫無苦趣。姚夫人尚不及我貴。可請我母減哀思。」言已,車馬如飛,倏忽不見。香風習習,彩雲紛紛。明日婆子來,見張夫人,始知五姑已於昨宵化去。至今《別鵠吟》一稿,士女傳誦,價重雞林。人第賞其詞章之工,初不知其節操之貞,與生死之顛末。花耶人耶?仙乎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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