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二 白氏長慶集
卷六十三 策林二
卷六十四 

十九、息遊惰,勸農桑議賦稅復租庸罷緡錢用穀帛

問:一夫不田,天下有受其餒者,一婦不蠶,天下有受其寒者,斯則人之性命繫焉,國之貧富屬焉。方今人多遊心,地有遺力,守本業者,浮而不固,逐末作者,蕩而忘歸。夫然,豈懲戒遊惰之法失其道耶?將敦勸農桑之教不得其本耶?

臣伏見今之人,舍本業趨末作者,非惡本而愛末,蓋去無利而就有利也。夫人之趨利者甚矣,苟利之所在,雖水火蹈焉,雖白刃冒焉。故農桑苟有利也,雖日禁之,人亦歸矣,而況於勸之乎?遊惰苟無利也,雖日勸之,亦不為矣,而況於禁之乎?當今遊惰者逸而利,農桑者勞而傷。所以傷者,由天下錢刀重而穀帛輕也。所以輕者,由賦斂失其本也。夫賦斂之本者,量桑地以出租,計夫家以出庸,租庸者,穀帛而已。今則穀帛之外,又責之以錢。錢者,桑地不生銅,私家不敢鑄,業於農者,何從得之?至乃吏胥追徵,官限迫蹙,則易其所有,以赴公程。當豐歲則錢糴半價,不足以充緡錢;遇凶年則息利倍稱,不足以償逋債。豐凶既若此,為農者何所望焉?是以商賈大族,乘時射利者,日以富豪;田壟疲人,終歲勤力者,日以貧困。勞逸既懸,利病相誘,則農夫之心,盡思釋耒而倚市,織婦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至使田卒汚萊,室如懸磬,人力罕施而地利多鬱,天時虛運而歲功不成。臣常反覆思之,實由穀帛輕而錢刀重也。夫糴甚貴,錢甚輕,則傷人;糴甚賤,錢甚重,則傷農。農傷則生業不專,人傷則財用不足。故王者平均其貴賤,調節其重輕,使百貨通流,四人交利,然後上無乏用,而下亦阜安。方今天下之錢,日以減耗,或積於國府,或滯於私家。若復日月徵求,歲時輸納,臣恐穀帛之價轉賤,農桑之業轉傷,十年以後,其弊或甚於今日矣,非所謂平均調節之道也。今若量夫家之桑地,計穀帛為租庸,以石斗登降為差,以匹夫多少為等,但書估價,並免稅錢,則任土之利載興,易貨之弊自革。弊革則務本者致力,利興則趨末者回心,遊手於道途市肆者,可易業於西成,托跡於軍籍釋流者,可返躬於東作,欲其浮惰,其可得乎?加以陛下念稼穡之艱難則薄斂,而人足食矣;念紡績之勤苦則省用,而人豐財矣;念異貨之敗度則寡欲,而人著誠矣;念奇器之蕩心則正德,而人歸厚矣。其興利除害也如彼,又修己化人也如此,是必應之如響答,順之如風行。斯可謂下令如流水之源,繫人於苞桑之本者矣。欲其浮惰,其可得乎?

二十、平百貨之價,陳斂散之法請禁銷錢為器

問:今田疇不加闢,而菽粟之估日輕;桑麻不加植,而布帛之價日賤。是以射時利者賤收而日富,勤力穡者輕用而日貧。夫然,豈殖貨斂散之節失其宜耶?將泉布輕重之權不得其要也?

臣聞穀帛者,生於農也;器用者,化於工也;財物者,通於商也;錢刀者,操於君也。君操其一以節其三,三者和鈞,非錢不可也。夫錢刀重則穀帛輕,穀帛輕則農桑困,故散錢以斂之,則下無棄穀遺帛矣;穀帛貴則財物賤,財物賤則工商勞,故散穀以收之,則下無廢財棄物矣。斂散得其節,輕重便於時,則百貨之價自平,四人之利咸遂,雖有聖智,未有易此而能理者也。方今關輔之間,仍歲大稔,此誠國家散錢斂穀防險備凶之時也,時不可失,伏惟陛下惜之。臣又見今人之弊者,由銅利貴於錢刀也。何者?夫官家採銅鑄錢,成一錢破數錢之費也;私家銷錢為器,破一錢成數錢之利也。鑄者有程,銷者無限,雖官家之歲鑄,豈能勝私家之日銷乎?此所以天下之錢,日減而日重矣。今國家行挾銅之律,執鑄器之禁,使器無用銅。銅無利也,則錢不復銷矣。此實當今權節重輕之要也。

二十一、人之困窮由君之奢欲

問:近古以來,君天下者,皆患人之困,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而不得安之術。今欲轉勞為逸,用富易貧,究困之由,矯其失於既往,求安之術,致其利於將來。審而行之,以康天下。

臣聞近古以來,君天下者,皆患人之困,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而不得安之術。臣雖狂瞽,然粗知之。臣竊觀前代人庶之貧困者,由官吏之縱欲也;官吏之縱欲者,由君上之不能節儉也。何則?天下之人億兆也,君者一而已矣。以億兆之人奉其一君,則君之居處,雖極土木之功,殫金玉之飾,君之衣食,雖極海陸之味,盡文采之華,君之耳目,雖慆鄭衛之音,厭燕趙之色,君之心體,雖倦畋漁之樂,疲轍跡之游,猶未全擾於人傷於物。何者?以至多奉至少故也。然則一縱一放,而弊及於人者,又何哉?蓋以君之命行於左右,左右頒於方鎮,方鎮布於州牧,州牧達於縣宰,縣宰下於鄉吏,鄉吏轉於村胥,然後至於人焉。自君至臣,等級若是,所求既眾,所費滋多,則君取其一,而臣已取其百矣。所謂上開一源,下生百端者也。豈直若此而已哉,蓋君好則臣為,上行則下效,故上苟好奢,則天下貪冒之吏將肆心焉,上苟好利,則天下聚斂之臣將寘力焉,雷動風行,日引月長,上益其侈,下成其私,其費盡出於人,人實何堪其弊,此又為害十倍於前也。夫如是,則君之躁靜,為人勞逸之本,君之奢儉,為人富貧之源。故一節其情,而下有以獲其福,一肆其欲,而下有以罹其殃,一出善言,則天下之心同其喜,一違善道,則天下之心共其憂。蓋百姓之殃,不在乎鬼神,百姓之福,不在乎天地,在乎君之躁靜奢儉而已。是以聖王之修身化下也。宮室有制,服食有度,聲色有節,畋遊有時,不徇己情,不窮己欲,不殫人力,不耗人財。夫然,故誠發乎心,德形乎身,政加乎人,化達乎天下。以此禁吏,則貪欲之吏不得不廉矣,以此牧人,則貧困之人不得不安矣。困之由,安之術,以臣所見,其在茲乎。

二十二、不奪人利,議鹽鐵與榷酤誡厚斂及雜稅

問:鹽鐵之謀,榷酤之法,山海之利,關市之征,皆可以助佐征徭,又慮其侵削黎庶。捨之則乏用於軍國,取之則奪利於生人,取舍之間,孰為可者?

臣聞君之所以為國者,人也;人之所以為命者,衣食也;衣食之所從出者,農桑也。若不本於農桑而興利者,雖聖人不能也。苟有能者,非利也,其害也。何者?既不自地出,又非從天來,必是巧取於人,曲成其利。利則日引而月長,人則日削而月朘,至使人心窮,王澤竭。故臣但見其害,不見其利也。所以王者不殖貨利,不言有無,耗羨之財不入於府庫,析毫之計不行於朝廷者,慮其利穴開而罪梯構。然則聖人非不好利也,利在於利萬人,非不好富也,富在於富天下。節欲於中,人斯利矣,省用於外,人斯富矣。故唐堯、夏、禹、漢文之代,雖薄農桑之稅,除關市之征,棄山海之饒,散鹽鐵之利,亦國足而人富安矣。何則?欲節而用省也。秦皇、漢武、隋煬之時,雖入太半之賦,徵逆折之租,建榷酤之法,出舟車之算,亦國乏而人貧弊矣。何則?欲不節而用不省也。蓋所謂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實漏巵。夫利散於下,則人逸而富,利壅於上,則人勞而貧。故下勞則上無以自安,人富則君孰與不足?《禮記》曰:「人以君為心,君以人為體。」《詩》曰:「愷悌君子,人之父母。」由此而言,未有體勞而心逸者也,未有子富而父貧者也,臣又聞地之生財,多少有限,人之食利,眾寡有常,若盈於上,則耗於下,利於彼,則害於此。而王者四海一家,兆人一統,國無異政,家無異風。若奪其利則害生,害不加於人,欲何加乎?若除其害則利生,利不歸於人,欲何歸乎?故奪之也,如皮盡於毛下,本或不存;與之也,同囊漏於貯中,利將焉往。與奪利害,斷可知焉。是以善為國者,不求非農桑之產,不重非衣食之貨,不用計數之吏,不畜聚斂之臣,聞榷筦之謀,則思侵削於下,見羨餘之利,則念誅求於人,然後德澤流而歌詠作矣。故曰利出一孔者王,利出二孔者強,利出三孔者弱。此明君立國子人者,貴本業而賤末利也。

二十三、議鹽法之弊,論鹽商之幸

臣伏以國家鹽之法久矣,鹽之利厚矣。蓋法久則弊起,弊起則法隳,利厚則奸生,奸生則利薄。臣以為隳薄之由,由乎院場太多,吏職太眾故也。何者?今之主者,歲考其課利之多少,而殿最焉,賞罰焉。院場既多,則各慮其商旅之不來也,故羨其鹽而多與焉;吏職既眾,則各懼其課利之不優也,故慢其貨而苟得焉。鹽羨則幸生,而無厭之商趨矣;貨慢則濫作,而無用之物入矣。所以鹽愈費而官愈耗,貨愈虛而商愈饒,法雖行而奸緣,課雖存而利失。今若減其吏職,省其院場,審貨帛之精麤,謹鹽量之出入,使月有常利,歲有常程,自然鹽不誘商,則出無羨鹽矣,吏不爭課,則入無濫貨矣,鹽不濫出,貨不濫入,則法自張而利復興矣。利害之效,豈不然乎?臣又見自關以東,上農大賈,易其資產,入為鹽商,率皆多藏私財,別營裨販,少出官利,唯求隸名,居無征徭,行無榷稅,身則庇於鹽籍,利盡入於私室。此乃下有耗於商農,上無益於筦榷明矣。出山海之饒,鹽鐵之利,利歸於人,政之上也,利歸於國,政之次也。若上不歸於人,次又不歸於國,使幸人姦黨,得以自資,此乃政之疵,國之蠹也。今若劃革弊法,沙汰姦商,使下無僥倖之人,上得析毫之計,斯又去弊興利之一端也。唯陛下詳之。

二十四、議罷漕運可否

問:秦居上腴,利號近蜀,然都畿所理,征賦不充,故歲漕山東穀四百萬斛,用給京師,其間水旱不時,賑貸貧乏。今議者罷運穀而收腳價,糴戶粟而折稅錢,但未知利於彼乎?而害於此乎?

臣聞議者將欲罷漕運於江淮,請和糴於關輔,以省其費,以便於人。臣愚以為救一時之弊則可也,若以為長久之法,則不知其可也。何者?方今自淮以南,逾年旱歉;自洛而西,仍歲豐稔。彼人困於艱食,此穀賤於傷農,困則難於發租,賤則易於乞糴,斯則不便於彼,而無害於此矣。此臣所謂救一時之弊則可也。若舉而為法,徇以為常,臣雖至愚,知其不可。何者?夫都畿者,四方所湊也,萬人所會也,六軍所聚也,雖利稱近蜀之饒,猶未能足其用,雖田有上腴之利,猶不得充其費,況可日削其穀,月朘其食乎?故國家歲漕東南之粟以給焉,時發中都之廩以賑焉,所以贍關中之人,均天下之食,而古今不易之制也。然則用舍利害,可明徵矣。夫賫斂糴之資,省漕運之費,非無利也,蓋利小而害大矣,故久而不勝其害。挽江淮之租,贍關輔之食,非無害也,蓋害小而利大矣,故久而不勝其利。大凡事之大害者,不能無小利也,事之大利者,不能無小害也。蓋恤小害則大害不去,愛小利則大利不成也。古之明王,所以能興利除害者,非他,蓋棄小而潤耳。今若恤汎舟之役,忘移穀之用,是知小計而不知大會矣。此臣所謂若以為長久之法,則不知其可也。

二十五、立制度,節財用均貧富禁兼幷止盜賊起廉讓

問:天地之利有限也,人之欲無窮也,以有限奉無窮,則必地財耗於僭奢,人力屈於嗜欲。故不足者為奸為盜,有餘者為驕為濫。今欲食力相充,財欲相稱,貴賤別而禮讓作,貧富均而廉恥行。作為何方,可至於此?

臣聞天有時,地有利,人有欲,能以三者與天下共者,仁也聖也。仁聖之本,在乎制度而已。夫制度者,先王所以下均地財,中立人極,上法天道者也。且天之生萬物也,長之以風雨,成之以寒燠;聖人之牧萬人也,活之以衣食,濟之以器用。若風雨淫,寒燠甚,則反傷乎物之生焉;若衣食奢,器用費,則反傷乎人之生焉。故作四時八節,所以時寒燠,節風雨,不使之過差為沴也;聖人制五等十倫,所以倫衣食,等器用,不使之踰越為害也。此所謂法天而立極者也。然則地之生財有常力,人之用財有常數,若羨於上,則耗於下也,有餘於此,則不足於彼也。是以地力人財,皆待制度而均也,尊卑貴賤,皆待制度而別也。大凡爵祿之外,其田宅棟宇,車馬僕御器服飲食之制,暨乎嬪婚祠葬之度,自上而下皆有數焉。若不節之以數,用之以倫,則必地力屈於僭奢,人財消於嗜欲,而貧困凍餒,奸邪盜賊,盡生於此矣。聖王知其然,故天下奢,則示之以儉天下儉,則示之以禮,俾乎貴賤區別,貧富適宜,上下無羨耗之差,財力無消屈之弊,而富安溫飽,廉恥禮讓,盡生於此矣。然則制度者,出於君而加於臣,行於人而化於天下也。是以君人者,莫不唯欲是防,唯度是守。守之不固,則外物攻之。故居處不守其度,則峻宇崇臺攻之;飲食不守其度,則殊滋異味攻之;衣服不守其度,則奇文詭制攻之;視聽不守其度,則奸聲豔色攻之;喜怒不守其度,則僭賞淫刑攻之;翫好不守其度,則妨行之貨、蕩心之器攻之;獻納不守其度,則讒諂之言、聚斂之計攻之;道術不守其度,則不死之方、無生之法攻之。夫然,則安得不內固其守,甚於城池焉,外防其攻,甚於寇戎焉。將在乎寢食起居,必思其度,思而不已,則其下化之。《詩》曰:「儀刑文王,萬邦作孚。」此之謂矣。

二十六、養動植之物,以豐財用以致麟鳳龜龍

臣聞天育物有時,地生財有限,而人之欲無極。以有時有限,奉無極之欲,而法制不生其間,則必物暴殄而財乏用矣。先王惡其及此,故川澤有禁,山野有官,養之以時,取之以道。是以豺獺未祭,罝網不布於野澤;鷹隼未擊,矰弋不施於山林;昆蟲未蟄,不以火田;草木未落,不加斧斤;漁不竭澤,畋不合圍;至於麛卵蚳蝝,五穀百果,不中殺者,皆有常禁。夫然,則禽獸魚鼈,不可勝食矣;財貨器用,不可勝用矣。臣又觀之,豈直若此而已哉,蓋古之聖王,使信及豚魚,仁及草木,鳥獸不狘,胎卵可窺,麟鳳效靈,龜龍為畜者,亦由此塗而致也。

二十七、請以族類求賢

問:自古以來,君者無不思求其賢,賢者罔不思效其用,君賢兩不相遇,其故何哉?今欲求之辨之,其術安在?

臣聞人君者無不思求其賢,人臣者無不思效其用,然而君求賢而不得,臣效用而無由,豈不以貴賤相懸,朝野相隔,堂遠於千里,門深於九重,雖臣有慺慺之誠,何由上達,雖君有孜孜之念,無因下知,上下茫然,兩不相遇。如此則豈唯賢者不用,矧又用者不賢,所以從古以來,亂多而理少者,職此之由也。臣以為求賢有術,辨賢有方,方術者,各審其族類,使之推薦而已。近取諸喻,其猶線與矢也。線因針而入,矢待弦而發,雖有線矢,苟無針弦,求自致焉,不可得也。夫必以族類者,蓋賢愚有貫,善惡有倫,若以類求,必以類至,此亦猶水流濕,火就燥,自然之理也。何則?夫以德義立身者,必交於德義,不交於險僻;以正直克己者,必用於正直,不用於頗邪;以貪冒為意者,必比於貪冒,不比於貞廉;以悖慢肆心者,必狎於悖慢,不狎於恭謹。何者?事相害而不相利,性相戾而不相從,此乃天地常倫,人物常理,必然之勢也。則賢與不肖,以此知之。伏惟陛下欲求而致之也,則思因針待弦之勢,欲辨而別之也,則察流濕就燥之徒。得其勢,必彚征而自來,審其徒,必群分而自見。求人之術,辨人之方,於是乎在此矣。

二十八、尊賢,請厚禮以致大賢也

問:國家歲貢俊造,日求賢良,何以所得者率尋常之才,所來者非師友之佐?豈時無大賢乎,將求之不得其道乎?

臣聞致理之先,先於行道,行道之本,本於得賢,得賢之由,由乎審理。若禮之厚薄定於此,則賢之優劣應於彼。故黜位而朝,西面而事,則師之才至矣;先之以身,下之以色,則友之才至矣;展皮弊之禮,盡揖讓之儀,則大臣之才至矣;南面而坐,使者先焉,則左右之才至矣;憑几據杖,以令召焉,則廝役之才至矣。是以得師者帝,得友者王,得大臣者霸,得左右者弱,得廝役者亂。然則求師而得友,求友而得臣者有矣,未有求臣而得友,求友而得師者也。是故圖帝而成王,圖王而成霸者有矣,未有圖霸而成王,圖王而成帝者也。夫以夷吾之賢,為不可召之臣,桓公所以霸齊也;孔明之才,為非屈致之士,劉氏所以圖蜀也。夫欲霸一國圖一方,猶審其禮行其道焉,況開帝王之業,垂無疆之休,苟無尊賢之風,師友之佐,則安能宏其理恢其化乎?國家有天下二百年,政無不施,德無不備,唯尊賢之禮,未與三代同風。陛下誠能行之,則盡美盡善之事畢矣。

二十九、請行賞罰以勸舉賢

問:頃者累下詔旨,令舉所知,獻其狀莫匪賢能,授以官罕聞政績。將人不易知耶,將容易其舉耶?

臣伏見頃者德宗皇帝頒下詔旨,令舉所知,自是內外百寮,歲有聞薦,有司各詳其狀,咸命以官,語其數誠得多士之名,考其才或非盡善之實。何則?得賢由舉擇慎審,慎審由賞罰必行。自十年以來,未聞有司以得所舉賞一人,以失所舉罪一人。則內外之薦,恐未專精,出處之賢,或有違濫,斯所以令陛下尚有未得賢之歎也。伏惟申命所舉,深詔有司,量其短長之材,授以大小之職,然後明察臧否,精者殿最,得人者行進賢之賞,謬舉者坐不當之辜。自然上下精詳,遠近懲勸,謹關梁以相保,責轅輪以相求。俾夫草靡風行,達於上下,天下之耳,盡為陛下聽,天下之目,盡為陛下視。明其視則舉不失德,廣其聽則野無遺賢,而後官得其才,事得其序。如此則陛下但凝神端拱,而天下理矣。

三十、審官,量才授職則政成事舉

夫官既備而事未舉,才既用而政未成者,由官與才不相得也。且官有大小繁簡之殊,才有短長能否之異,稱其任則政立,枉其能則事乖。故先王立庶官而後求人,使乎各司其局也。辨眾才而後入仕,使乎各盡其能也。如此則官雖省,才雖半,可得而理矣。若以短任長,以大授小,委其不可而望其可,強其不能而責其能,如此則官雖能,才雖倍,無益於理矣。故曰任小能於大事者,猶狸搏虎而刀伐木也;展長才於短用者,猶驥捕鼠而斧剪毛也。所不相及,豈不宜哉!王者誠能量眾才之短長,審庶官之大小,俾操鑿枘者無圓方之謬,備輪轅者適曲直之宜,自然人盡其能,職修其要,彝倫日敘,庶績日凝,又何患乎事不舉而政未成哉!

三十一、大官乏人,由不慎選小官也

問:國家台袞之才,臺省之器,胡然近日,稍乏其人?將欲救之,其故安在?

臣伏見國家公卿、將相之具,選於丞郎、給舍;丞郎、給舍之才,選於御史、遺補、郎官;御史、遺補、郎官之器,選於秘著、校正、畿赤、簿尉。雖未盡是,十常六七焉。然則畿赤之吏,不獨以府縣之用求之,秘著之宦,不獨以校勘之用取之,其所責望者,乃丞郎之椎輪,公卿之濫觴也,則選用之際,宜得其人。臣竊見近日秘著、校正或以門地授,畿赤、簿尉,唯以資序求,不商較其器能,不研覈其才行,至使頃年以來,臺官空不知所取,省郎闕不知所求,豈直乏賢,誠亦廢事。且以資序得者,僅能參於簿領,以門地進者,或未任於鉛黃,臣恐台袞之才、臺省之器,十年以後稍乏其人。又頃者有司懲趨競之流,塞儌倖之路,俾進士非科第者不授校正,校正欠資考者不署畿官,立而為文,權以救弊,蓋一時之制,非可久之術。今者有司難於掄才,易於注擬,因循勿改,守以為常,至使兩畿之中,數縣之外,雖資序,皆當其任,而名實莫得而聞,故每臺省缺員,曾莫擬議,則守文之弊,一至於斯。伏願思以後難,革其前失,廣丞郎椎輪之本,疏公卿濫觴之源。如此則良能之才,必足用矣,要劇之職,不乏人矣。

三十二、議庶官遷次之遲速

問:先王建官,升降有制,遷次有常,此經久之道也。或云:「賞善罰惡者不踰時月。」又曰:「為官吏者可長子孫。」豈今古之殊制乎?不然,何遲速之異如此也?今欲速遷而勸善,恐誘躁求之心;將令久次而望功,慮與滯用之歎。疾徐之制,何以為中?

臣聞孔子曰:「苟有用我者,三年而有成。」《舜典》曰:「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雖聖賢為政,未及三年,不能成也;雖善惡難知,不過九載,必自著也。由此而論,為官吏者,不可速遷也,不可久次也。若未三年而遷,則政未立,績未成,且躁求之心生,而馴致之化廢矣;若過九載而不轉,則明不陟,幽不黜,且勸善之法缺,而懲惡之典隳矣。大凡內外之官,其畧如此。然則最與天子共理者,莫先於二千石乎?臣竊見近來諸州刺史,有未兩考而遷者,豈為善成政之速,速於聖賢耶?將有司考察之不精耶?不然,何遷之遽也!又有踰一紀而不轉者,豈善惡未著,莫得而知耶?將有司遺忘而不舉耶?不然,何轉之遲也!臣伏見順宗皇帝詔曰:「凡內外之職,四考遞遷。」斯實革今之弊,行古之道也。然臣猶以為吏能有聞者,既以四考遷之,政術無取者,亦宜四考黜之。將欲循其名,辨其實,則在陛下獎糾察之吏,督考課之官。使別其否臧,明知白黑。仍命曰:「雖久次者,不得逾於四載,雖速遷者亦待及於三年。」此先王較能之大方,致理之要道也,伏惟陛下試垂意而察焉。

三十三、革吏部之弊

問:吏部之弊,為日久矣。今吏多於員,其故何因?官不得人,其由何在,奸偽日起,其計何生?馳騖日滋,其風何自?欲使吏與員而相得,名與實而相符,趨競巧濫之弊銷,公平政理之道長,妍媸者不能欺於藻鏡,錙銖者不敢詐於銓衡,豈無良謀,以救其弊?

臣伏見吏部之弊,為日久矣,時皆共病,不知其然,臣請備而言之。臣聞古者計戶以貢士,量官而署吏,故官不乏吏,士不乏官,士吏官員,必相參用。今則官倍於古,吏倍於官,入色者又倍於吏也。此由每歲假文武而筮仕者眾,冒資廕而出身者多,故官不得人,員不充吏,是以爭求日至,奸濫日生,斯乃為弊之一端也。臣又聞古者州郡之吏,牧守選而舉之,府寺之寮,公卿辟而署之,其餘者乃歸有司。有司所領既少,則所選必精,此前代所以得人也。今則內外之官,一命以上,歲羨千數,悉委吏曹。吏曹案資署官,猶懼不給,則何暇考察名實,區別否臧者乎?至使近代以來,寖而成弊,真偽爭進,共徵循資之書,賢愚莫分,同限停年之格,才能者淹滯而不振,巧詐者因緣以成奸,此又為弊之一端也。今若使內外師長者各選其人,分署其吏,則庶乎官得其才矣;使諸色入仕者量省其數,或間以年,則庶乎士不乏官矣。官得其才,則公平政理之道所由長也;士不乏官,則趨競巧濫之弊所由銷也。矧又減銓衡之偏重,則力不撓而易平矣;分藻鏡之獨鑒,則照不疲而易明矣。與夫千品折於一面,百職斷於一心,功相萬也。得失相懸,豈不遠矣。臣以為芟煩剗弊,莫尚於斯。

三十四、牧宰考課,議殿最未精又政不由己

問:今者勤卹黎元之隱,精求牧宰之才,亦既得人,使之為政,何以撫字之方,尚未副我精求之旨,疲困之俗,尚未知我勤卹之心?豈才未稱官,將人不求理?備陳其故,以革其非。

臣聞王者之設庶官,無非共理者也。然則庶官之理同歸,而牧宰之用為急。蓋以邦之賦役,由之而後均,王之風教,由之而後行,人之性命繫焉,國之安危屬焉。故與夫庶官之寄,輕重不可齊致也。臣伏見陛下勤卹黎元之心至矣,慎擇牧宰之旨深矣,然而黎元之理,尚未副陛下勤卹之心,牧宰之政,尚未稱陛下慎擇之旨,非人不求理,非才不稱官,以臣所窺,粗知其由矣。臣聞賢者為善,不待勸矣。何哉?性不忍為惡耳。愚者為不善,雖勸而不遷也。何哉?性不能為善耳。賢愚之間,謂之中人,中人之心,可上可下,勸之則遷於善,捨之則陷於惡。故曰懲勸之廢也,推中人而墜於小人之域;懲勸之行也,引中人而納諸君子之途。是知勸沮之道,不可一日無也。況天下牧宰中人者,多去惡遷善,皆得勸沮。伏以方今殿最之法甚備,黜陟之令甚明,然則就備之中,察之者未甚精也,就明之中,奉之者未甚行也。未甚精,則臧否同貫,未甚行,則善惡齊驅,雖有和璞之貞,不能識也,雖有齊竽之濫,何由知之?如此則豈獨利淫,亦將失善。善苟未勸,淫或未懲,欲望副陛下勤卹之心,稱陛下慎擇之旨,或恐難矣。臣又請以古事騐之。臣聞唐虞之際也,敷求俊乂,而四凶見用,及三考黜陟,而四罪乃彰。則知雖至明也,尚或迷真偽之途;雖至聖也,不能去考察之法。故其法張則變曲為直,如蓬生於麻也;其法弛則變香為臭,使蘭化為艾也。且聖人之為理,豈盡得賢而用之乎,豈盡知不肖而去之乎?將在夫秉其樞,操其要,剗邪為正,削觚為圓,能使善之必遷,不謂善之盡有,能使惡之必改,不謂惡之盡無。成此功者無他,懲勸之所致也。則考課之法,其可輕乎?臣又見當今牧宰之內,甚有良能,委之理人,亦足成政。所未至者,又有其由。臣聞牧宰,古者五等之國也,於人有父母之道焉,於吏有君臣之道焉,所宜弛張舉措由其心,威福賞罰懸於手,然後能鎮其俗,移其風也。今縣宰之權,受制於州牧,州牧之政,取則於使司,迭相拘持,不敢專達,雖有政術,何由施行?況又力役之限,賦斂之期,以用之費省為求,不以人之貧富為度,以上之緩急為節,不以下之勞逸為程,縣畏於州,州畏於使,雖有仁惠,何由撫綏?此猶束舟楫而望濟川,絆騏驥而求致遠,臣恐龔、黃、卓、魯複生於今日,亦不能為理矣。

三十五、使百職修皇綱振,在乎格慎默之俗

夫百職不修,萬事不舉,皇綱弛而不振,頹俗蕩而不還者,由君子讜直之道消,小人慎默之道長也。臣伏見近代以來,時議者率以拱默保位者為明智,以柔順安身者為賢能,以直言危行者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為凝滯,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鮮執咎之臣。自國及家,寖而成俗,故父訓其子曰:「無介直以立仇敵。」兄教其弟曰:「無方正以賈悔尤。」識者腹非而不言,愚者心競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有耳者如聾也,有口者如含鋒刃也。慎默之俗,一至於斯,此正士直臣所以退藏而長太息也。豈直若此而已哉,蓋慎默積於中,則職事廢於外,強毅果斷之心屈,畏忌因循之性成,反謂率職而舉正者不達於時宜,當官而行法者不通於事變。是以殿最之文,雖書而不實,黜陟之法,雖備而不行,欲望善者勸,惡者懲百職修,萬事舉,不可得也。然臣以為曆代之頹俗,非國朝不能革也,國朝之皇綱,非陛下不能振也。革振之術,臣粗知之。何者?夫人之蚩蚩,唯利是務,若利出於慎默,則慎默之風大起,若利出於讜直,則讜直之風大行。亦猶冬月之陽,夏日之陰,不召物而自歸之者,無他,溫涼之利所在故也。伏惟陛下以至公統天下,以至明御羣臣,使情偽無所逃,言行無所隱,有若讜直強毅舉正彈違者,引而進之,有若慎默畏忌吐剛茹柔者,推而遠之,使此有利彼無利,安得不去彼取此乎?斯所謂俾人日從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如此則百職修,萬事舉,皇綱振,頹俗移,太平之風,由斯而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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