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莽作《孩兒塔》序
春天去了一大半了,還是冷;加上整天的下雨,淅淅瀝瀝,深夜獨坐,聽得令人有些淒涼,也因為午後得到一封遠道寄來的信,要我給白莽的遺詩寫一點序文之類;那信的開首說道:「我的亡友白莽,恐怕你是知道的罷。……」——這就使我更加惆悵。
說起白莽來,——不錯,我知道的。四年之前,我曾經寫過一篇《為忘卻的記念》,要將他們忘卻。他們就義了已經足有五個年頭了,我的記憶上,早又蒙上許多新鮮的血跡;這一提,他的年青的相貌就又在我的眼前出現,像活著一樣,熱天穿著大棉袍,滿臉油汗,笑笑的對我說道:「這是第三回了。自己出來的。前兩回都是哥哥保出,他一保就要干涉我,這回我不去通知他了。……」——我前一回的文章上是猜錯的,這哥哥才是徐培根,航空署長,終於和他成了殊途同歸的兄弟;他卻叫徐白,較普通的筆名是殷夫。
一個人如果還有友情,那麼,收存亡友的遺文真如捏著一團火,常要覺得寢食不安,給它企圖流布的。這心情我很瞭然,也知道有做序文之類的義務。我所惆悵的是我簡直不懂詩,也沒有詩人的朋友,偶爾一有,也終至於鬧開,不過和白莽沒有鬧,也許是他死得太快了罷。現在,對於他的詩,我一句也不說——因為我不能。
這《孩兒塔》的出世並非要和現在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是有別一種意義在。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於前驅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於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於別一世界。
那一世界裡有許多許多人,白莽也是他們的亡友。單是這一點,我想,就足夠保證這本集子的存在了,又何需我的序文之類。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一夜,魯迅記於上海之且介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