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文學史/第七章 南北新民族的文學

第六章 故事詩的起來 白話文學史
第七章 南北新民族的文學
作者:胡適
第八章 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學趨勢(300—600)


  漢朝統一了四百年,到第三世紀就分裂成三國。魏在北方,算是古文明的繼產人。蜀在西方,開化了西部南部的蠻族,在文化史上也占一個地位。最重要的,吳在南方,是楚亡以後,江南江東第一次成獨立的國家;吳國疆土的開拓,文化的提高與傳播,都極重要;因為吳國的發展就是替後來東晉、宋齊梁陳預備下了一個退步的地方,就是替中國文化預備下了一塊避難的所在。

  司馬氏統一中國,不到二、三十年,北中國便發生大亂了。北方雜居的各種新民族——匈奴,鮮卑,羯,氐,羌——一時並起,割據北中國,是為五胡十六國的時代。中國文化幸虧有東南一角作退步,中原大族多南遷,勉強保存一線的文明,不致被這一次大擾亂完全毀去。

  北方大亂了一百多年,後來鮮卑民族中的拓跋氏起來,逐漸打平了北方諸國,北方才漸漸的有點治安。是為北魏,又稱北朝。南方東晉以後雖有朝代的變更,但始終不曾有種族上與文化的大變動。東晉以後直到隋朝平陳,是為南朝。

  這個南北分立的時期,有二百年之久;加上以前的五胡十六國時代,加上三國分立的時代,足足有四百年的分裂。這個分裂的時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最重要的時期。這是中國文明的第一座難關。中國文明雖遭一次大挫折,久而久之,居然能得最後的勝利。東南一角的保存,自不消說了。北方的新民族後來也漸漸的受不住中國文明的魔力,都被同化了。北魏一代,後來完全採用中國的文化,不但禁胡語,廢胡服,改漢姓,娶漢女,還要立學校,正禮樂,行古禮。到了拓跋氏的末年,一班復古的學者得勢,竟處處用《周禮》,模仿三代以上的文體,竟比南朝的中國文化更帶著古董色彩了。中國文化已經征服了北方的新民族,故到第六世紀北方的隋朝統一南北時,不但有了政治的統一,文化上也容易統一了。

  這個割據分裂時代的民間文學,自然是南北新民族的文學。江南新民族本有的吳語文學,到此時代,方才漸漸出現。南方民族的文學的特別色彩是戀愛,是纏綿宛轉的戀愛。北方的新民族多帶著尚武好勇的性質,故北方的民間文學自然也帶著這種氣概。不幸北方新民族的平民文學傳下來的太少了,真是可惜。有些明明是北朝文學,又被後人誤編入南朝文學裡去了,例如《企喻歌》,《慕容垂歌》,《隴頭歌》,《折楊柳歌》,《木蘭》,皆有人名或地名可以證明是北方文學,現在多被收入“梁橫吹曲辭”裡去了。我們現在把它們提出來,便容易看出北方的平民文學的特別色彩是英雄,是慷慨灑落的英雄。

  我們先看南方新民族的兒女文學。《大子夜歌》云:

    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慷慨吐清音,明轉出天然。

  這不但是《子夜歌》的總評,也可算是南方兒女文學的總引子。《晉書·樂志》云:

    吳歌雜曲,並出江東。東晉以來,稍有增廣。

  又云:

    《子夜歌》者,女子名子夜造此聲。

  《子夜歌》幾百首,決不是一人所作,大概都是民間所流傳。我們選幾首作例:

    宿昔不梳頭,綠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自從別歡來,奩器了不開。頭亂不敢理,粉拂生黃衣。

    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後渚。語笑向誰道,腹中陰憶汝。

    攪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喜時多唐突,相憐能幾時!

    攪枕未結帶,約眉出前窗。羅裳易飄颺,小開罵春風。

    夜長不得眠,轉側聽更鼓。無故歡相逢,使儂肝腸苦。

    年少當及時,蹉跎日就老。若不信儂語,但看霜下草。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歡喚聲,虛應空中諾。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以下《子夜春歌》)

    梅花落已盡,柳花隨風散。歎我當春年,無人相要喚。

    反覆華簟上,屏帳了不施。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儀。(《子夜夏歌》)

    自從別歡來,何日不相思?常恐秋葉零,無復連條時(《子夜秋歌》)

    塗澀無人行,冒寒往相覓。若不信儂時,但看雪上跡。(以下《子夜冬歌》)

    寒鳥依高樹,枯林鳴悲風。為歡樵悴盡,那得好顏容?

  《子夜歌》之外,還有《華山畿》幾十首,《懊儂歌》幾十首,《讀曲歌》近百首,還有散曲無數。有許多很豔的,如《烏夜啼》云:

    可憐烏臼鳥,疆言知天曙。無故三更啼,歡子冒暗去。

  如《碧玉歌》云: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如《讀曲歌》云: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

  如《華山畿》云:

    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

    不能久長離。中夜憶歡時,抱被空中啼。

    啼著曙,淚落枕將浮,身沉被流去。

    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

  又如《讀曲歌》云:

    憶歡不能食。徘徊三路間。因風寄消息。

    覓歡敢喚名,念歡不喚字。連喚歡復歡,兩誓不相棄。

    折楊柳。百鳥園林啼,道歡不離口。

    百花鮮,誰能懷春日,獨入羅帳眠?

    逋發不可料,憔悴為誰睹?欲知相憶時,但看裙帶緩幾許。

  這種兒女豔歌之中,也有幾首的文學技術是很高明的。如上文引的“奈何許”一首是何等經濟的剪裁;“折楊柳”一首也有很好的技術。《懊儂歌》中的一首云:

    懊惱奈何許!夜聞家中論,不得儂與汝。

  《華山畿》裡也有同樣的一首:

    未敢便相許。夜聞依家論,不持儂與汝。

  這詩用寥寥的十五個字寫出一件悲劇的戀愛,真是可愛的技術。這種十三字或十五字的小詩,比五言二十字的絕句體還更經濟。絕句往往須有“湊句”,遠不如這種十三字與十五字的短歌體,可以隨宜長短。

  我想以上舉的例,可以代表南朝的兒女文學了。現在且看北方民族的英雄文學。我們所有的材料之中,最可以代表真正北方文學的是鮮卑民族的《敕勒歌》。這歌本是鮮卑語,譯成漢文的。歌辭是: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風吹草低見牛羊”七個字,真是神來之筆,何等樸素!何等真寔!《樂府廣題》說,北齊高歡攻宇文泰,兵士死去十分之四五,高歡憤怒發病。宇文泰下令道:“高歡鼠子,親犯玉壁。劍弩一發,元兇自斃。”高歡知道了,只好扶病起坐。他把部下諸貴人都招集攏來,叫斛律金唱《敕勒》,高歡自和之,以安人心。我們讀這故事,可以想見這篇歌在當日真可代表鮮卑民族的生活。

  我們再舉《企喻歌》來做例: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牌子鐵裲襠,𨥛鉾鷚尾條。

    前行看後行,齊著鐵裲襠。前頭看後頭,齊著鐵𨥛鉾。

這是北方尚武民族的軍歌了。再看《琅琊王》歌: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一日三摩挲,劇於十五女。

  又看《折楊柳歌辭》,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䟤跋黃塵下,然後別雄雌。

這種雄壯的歌調,與南朝的兒女文學比較起來,自然天地懸隔,怪不得北方新民族要說“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了!

  北方新民族寫痛苦的心境,也只有悲壯,沒有愁苦。如《隴頭歌》: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腸斷絕。

  北方平民文學寫兒女的心事,也有一種樸實爽快的神氣,不像江南女兒那樣扭扭捏捏的。我們看《折楊柳枝歌》:

    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臨窗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阿婆許嫁女,今年無消息。

這種天真爛漫的神氣,確是鮮卑民族文學的特色。

  當四世紀初年(東晉太寧元年,323年),劉曜同西州氐羌的首領陳安作戰,陳安敗走。劉曜差將軍平先丘中伯帶了勁騎去追他。陳安只帶了十幾騎在路上格戰。他左手奮七尺大刀,右手執丈八蛇矛;敵人離近則他的刀矛齊發,往往殺傷五六人。敵遠了,他就用弓箭左右馳射而走。追來的平先也是一員健將,勇捷如飛,與陳安搏戰三合,奪了他的丈八蛇矛。那時天黑了,又遇大雨,陳安丟了馬匹,爬山嶺,躲在溪澗裡。次日天晴,追兵跟著他們的腳跡,追著陳安,把他殺了。陳安平日很得人心,他死後,隴上民間為作《隴上歌》。其辭云:

    隴上健兒曰陳安,軀幹雖小腹中寬,愛養將士同心肝。騄驄駿馬鐵鍛鞍,七尺大刀配齊鐶,丈八蛇矛左右盤。十蕩十決無當前。

    百騎俱出如云浮,追者千萬騎悠悠。戰始三交失蛇矛,十騎俱蕩九騎留。棄我騄驄攀岩幽,天非降雨迨者休。

    阿呵鳴呼奈子何!嗚呼阿呵奈子何!(紀事用《晉書》一百三,歌辭用《趙書》。)

  這也是北方民族的英雄文學。這種故事詩體也可以同上章所說互相印證。傅玄的年代與劉曜、陳安相去很近。傅玄的《秦女休行》有“義聲馳雍涼”的話,大概秦女休的故事詩也起於西北方,也許是北方民族的故事。

  故事詩也有南北的區別。《日出東南隅》似是南方的故事詩,《秦女休》便是北方殺人報仇的女英雄歌了。《孔雀東南飛》是南方的故事詩,《木蘭辭》便是北方代父從軍的女英雄歌了。

  北方的平民文學的最大傑作是《木蘭辭》,我們先抄此詩全文,分段寫如下: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聲濺濺。旦辭黃河去,暮宿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析,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間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始驚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我要請讀者注意此詩起首“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六句與上文引的《折楊柳枝歌》中間“敕敕何力力”六句差不多完全相同。這不但可見此詩是民間的作品,並且還可以推知此詩創作的年代大概和《折楊柳枝歌》相去不遠。這種故事詩流傳在民間,經過多少演變,後來引起了文人的注意,不免有改削潤色的地方。如中間“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便不像民間的作風,大概是文人改作的。也許原文的中間有描寫木蘭的戰功的一長段或幾長段,文人嫌他拖沓,刪去這一段,僅僅把“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兩句總寫木蘭的跋涉;把“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兩句總寫他的戰功;而文人手癢,忍不住又夾入這一聯的詞藻。

  北方文學之中,只有一篇貴族文學可以算是白話文學。這一篇是北魏胡太后為他的情人楊華做的《楊白花》。胡太后愛上了楊華,逼迫他做了他的情人,楊華怕禍,逃歸南朝。太后想念他,作了這歌,使宮人連臂蹋足同唱。歌辭是: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裡!

  這已是北方民族被中國文明軟化後的文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