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文學史/第三章 漢朝的民歌

第二章 白話文學的背景 白話文學史
第三章 漢朝的民歌
作者:胡適
第四章 漢朝的散文

  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民間的小兒女,村夫農婦,癡男怨女,歌童舞妓,彈唱的,說書的,都是文學上的新形式與新風格的創造者。這是文學史的通例,古今中外都逃不出這條通例。

  《國風》來自民間,《楚辭》裡的《九歌》來自民間。漢魏六朝的樂府歌辭也來自民間。以後的詞是起於歌妓舞女的,元曲也是起於歌妓舞女的。彈詞起於街上的唱鼓詞的,小說起於街上說書講史的。——中國三千年的文學史上,那一樣新文學不是從民間來的?

  漢朝的文人正在仿古做辭賦的時候,四方的平民很不管那些皇帝的清客們做的什麼假古董,他們只要唱他們自己懂得的歌曲。例如漢文帝待他的小兄弟淮南王長太【殘?】忍了一點,民間就造出一隻歌道:

    一尺布,尚可縫。

    一斗米,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相容。

  又如武帝時,衛子夫做了皇后,她的兄弟衛青的威權可以壓倒一國,民間也造作歌謠道:

    生男無喜,

    生女無怒,

    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這種民歌便是文學的淵泉。武帝時有個歌舞的子弟李延年得寵於武帝,有一天,他在皇帝面前起舞,唱了這一隻很美的歌: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李延年兄妹都是歌舞伎的一流;(《漢書》卷九十三云,李延年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他們的歌曲正是民間的文學。

  漢代民間的歌曲很有許多被保存的。故《晉書·樂志》說:

    凡樂章古辭,今之存者,並漢世街陌謠謳。《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字》,《白頭吟》之屬也。

  今舉《江南可採蓮》為例: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種民歌只取音節和美好聽,不必有什麼深遠的意義。這首採蓮歌,很像《周南》裡的《芣苢》,正是這一類的民歌。

  有一些古歌辭是有很可動人的內容的。例如《戰城南》一篇: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這種反抗戰爭的抗議,是很有價值的民歌。同樣的還有《十五從軍征》一篇: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裡人,“家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塚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漢代的平民文學之中,艳歌也不少。例如《有所思》一篇: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犬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妃呼豨大概是有音無義的感歎詞),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又如《豔歌行》: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兄弟兩三人,流蕩在他縣。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賴得賢主人,覽取為吾綻。夫婿(主人是女主人;夫婿是她的丈夫)從門來,斜柯西北眄。(丁福保說:“斜柯”是古語,,當為欹側之意。梁簡文帝《遙望》詩“散誕垂紅帔,斜柯插玉簪”。)“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石見何累累!遠行不如歸。

  這兩首詩都保存著民歌的形式,如前一首的“妃呼豨”,如後一首的開頭十個字,都可證他們是真正民間文學。

  豔詩之中,《陌上桑》要算是無上上品。這首詩可分做三段:第一段寫羅敷出去採桑,接著寫她的美麗: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這種天真爛漫的寫法,真是民歌的獨到之處。後來許多文人模仿此詩,只能模仿前十二句,終不能模仿後八句。第二段寫一位過路的官人要調戲羅敷,她作謝絕的回答: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末端完全描寫她的丈夫:

    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坐中數千人,都說俺的夫婿特別漂亮”,——這也是天真爛漫的民歌寫法,決不是主持名教的道學先生們想得出的結尾法。

  古歌辭中還有許多寫社會風俗與家庭痛苦的。如《隴西行》寫西北的婦女當家:

    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桂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鳳皇鳴啾啾,一母將九雛。顧視世間人,為樂甚獨殊。

    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問客平安不。請客北堂上,座客氈氍毹。清白各異尊,酒上正華疏(此句不易懂得)。酌酒持與客,客言主人持,卻略再拜跪,然後持一杯。談笑未及竟,左顧敕中廚。促令辦粗飯,慎莫使稽留。廢禮送客出,盈盈府中趨。送客亦不遠,足不過門樞。取婦得如此,齊薑亦不如。健婦持門戶,勝一大丈夫。

  首八句也是民歌的形式。古人說《詩三百篇》有“興”的一體,就是這一種無意義的起頭話。

  《東門行》寫一個不得意的白髮小官僚和他的賢德的妻子:

    出東門,不願歸。來入門,悵欲悲,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剑出门去,舎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倉浪是青色。黃口兒是小孩子。)今非咄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

  在這種寫社會情形的平民文學之中,最動人的自然要算《孤兒行》了。《孤兒行》的全文如下: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虮虱,面目多塵。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複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

  春氣動,草萌芽。三月桑蠶,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校計。”

  亂曰:里中一何譊譊!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這種悲哀的作品,真實的情感充分流露在樸素的文字之中,故是上品的文學。

  從文學的技術上說,我最愛《上山采蘼蕪》一篇: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裡只有八十個字,卻已能寫出一家夫婦三個人的性格與歷史:寫的是那棄婦從山上下來遇著故夫時幾分鐘的談話,然而那三個人的歷史與那一個家庭的情形,尤其是那無心肝的丈夫沾沾計較錙銖的心理,都充分寫出來了。


  以上略舉向來相傳的漢代民歌,可以證明當日在士大夫的貴族文學之外還有不少的民間文學。我們現在距離漢朝太遠了,保存的材料又太少,沒有法子可以考見當時民間文學產生的詳細狀況。但從這些民歌裡,我們可以看出一些活的問題,真的哀怨,真的情感,自然地產出這些活的文學。小孩睡在睡籃裡哭,母親要編只兒歌哄他睡著;大孩子在地上吵,母親要說個故事哄他不吵;小兒女要唱山歌,農夫要唱曲子;癡男怨女要歌唱他們的戀愛,孤兒棄婦要敘述他們的痛苦;征夫離婦要聲訴他們的離情別恨;舞女要舞曲,歌伎要新歌——這些人大都是不識字的平民,他們不用等候二十年先去學了古文再來唱歌說故事。所以他們只真率地說了他們的歌;真率地唱了他們的故事。這是一切平民文學的起點。散文的故事不容易流傳,故很少被保存的。韻文的歌曲卻越傳越遠;你改一句,他改一句,你添一個花頭,他翻一個花樣,越傳越有趣了,越傳越好聽了。遂有人傳寫下來,遂有人收到“樂府”裡去。

  “樂府”即是後世所謂“教坊”。《漢書》卷二十二說,

    (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

  又卷九十三云: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受閹割之刑),給事狗監中,女弟得幸於上,號李夫人……延年善歌,為新變聲。是時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

  又卷九十七上說李夫人死後,武帝思念她,令方士少翁把她的鬼招來;那晚上,仿佛有鬼來,卻不能近看她。武帝更想念她,為作詩曰: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

  總看這幾段記載,樂府即是唐以後所謂教坊,那是毫無疑義的。李延年的全家都是倡;延年自己是閹割了的倡工,在狗監裡當差。司馬相如也不是什麼上等人,他不但曾“著犢鼻褌,與傭保雜作”,在他的太太開的酒店裡洗碗盞;他的進身也是靠他的同鄉狗監楊得意推薦的(《漢書》卷五十七上)。這一班狗監的朋友組織的“樂府”便成了一個俗樂的機關,民歌的保存所。

  《漢書》卷二十二又說:

    是時(成帝時)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疆、景武之屬富顯於世。貴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過度,至與人主爭女樂。哀帝自為定陶王時疾之,又性不好音,及即位,下詔曰,“……鄭衛之聲興則淫僻之化興,而欲黎庶敦樸,家給,猶濁其源而求其清流,豈不難哉?……其罷樂府官,郊祭樂及古兵法武樂在經非鄭衛之樂者,條奏,別屬他官。”

  因恨淫聲而遂廢“樂府”,可見樂府是俗樂的中心。當時丞相孔光奏復,把“樂府”中八百二十九人之中,裁去了四百四十一人!《漢書》記此事,接著說:

    然百姓漸漬日久,又不制雅樂有以相變,豪富吏民湛沔自若。

  這可見當時俗樂民歌的勢力之大。“樂府”這種制度在文學史上很有關係。第一,民間歌曲因此得了寫定的機會。第二,民間的文學因此有機會同文人接觸,文人從此不能不受民歌的影響。第三,文人感觉民歌的可爱,有時因為音樂的關係不能不把民歌更改添減,使他協律;有時因為文學上的衝動,文人忍不住要模仿民歌,因此他們的作品便也往往帶著“平民化”的趨勢,因此便添了不少的白話或近於白話的詩歌。這三種關係,自漢至唐,繼續存在。故民間的樂歌收在樂府的,叫做“樂府”;而文人模仿民歌做的樂歌,也叫做“樂府”:而後來文人模仿古樂府作的不能入樂的詩歌,也叫做“樂府”或“新樂府”。

  從漢到唐的白話韻文可以叫做“樂府”時期。樂府是平民文學的徵集所,保存館。這些平民的歌曲層出不窮地供給了無數新花樣,新形式,新體裁;引起了當代的文人的新興趣,使他們不能不愛玩,不能不佩服,不能不模仿。漢以後的韻文的文學所以能保存得一點生氣,一點新生命,全靠有民間的歌曲時時供給活的體裁和新的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