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山棲雲王眞人語録
序
夫瞽者無以與乎青黃之色,聾者無以與乎管籥之音,豈惟形骸有如此哉?而心智亦有之。若夫本分天真,人皆具足,奈以積塵所昧,正眼不明,逐色隨聲,尋蹤覓跡,沉淪惡道,浩劫千生,摸竹管為陽光,擊銅盤為日影,不逢宗匠,皂白奚分?殢句執文,轉增迷惑,是以棲雲老師不得已應病施藥,剔耳挑聾,摩晴刮翳,冀得人人徹視,各各開聰,見見聞聞,灑灑落落,咸歸正道,不逐亡羊也。門下劉公先生從師有年,密記老師之謦欬,裒以成集,約百餘則,誠為初機學道者之指南也。命工鋟櫬,以廣其傳。孤峰道人亦得與其徒末。行者見而喜之,乃齋沐而敬,為之題辭。
時丁未正月元日門人論志煥謹序
正文
- 時師在盤山普說云:大凡初機學道之人,若便向言不得處,理會無著落、沒依倚,必生疑惑,為心上沒工夫便信不及,信不及則必不能行,行不得則胡學亂學,久而退怠。今且說與汝等眼前見得底、耳裏聽得底、信得及處行去,從粗入妙,亦不誤汝,雖是聲色,便是道之用也。如何是信得及處?汝豈不見許大虛空及天地日月山水風雲,此不是眼前分明見得底?便是修行底榜樣,便是入道底門戶也。且如雲之出山,無心往來,飄飄自在,境上物上掛他不住,道人之心亦當如此。又如風之鼓動,吹噓萬物,忽往忽來,略無凝滯,不留影跡,草木叢林礙他不住,劃然過去,道人之心亦當如此。又如大山,巍巍峨峨,穩穩當當,不搖不動,一切物來觸他不得,道人之心亦當如此。又如水之為物,性柔就下,利益群品,不與物競,隨方就圓,本性澄淡,至於積成江海,容納百川,不分彼此,魚鱉蝦蟹盡數包容,道人之心亦當如此。又如日月,容光必照,公而無私,明白四達,晝夜不昧,晃朗無邊,道人之心亦當如此。又如天之在上,其體常清,清而能容,無所不覆,于彼萬有,利而不害,道人之心亦當如此。又如地之在下,其體常靜,寂然不動,負荷萬物,無黨無偏,道人之心亦當如此。又如虛空廣大,無有邊際,無所不容,無所不包,有識無情,天蓋地載,包而不辨,非動非靜,不有不無,不即萬事,不離萬事,有天之清,有地之靜,有日月之明,有萬物之變化,虛空一如也,道人之心亦當如此。道同天地,其用若此,體在其中,工夫到日,自然會得,動用合道,自有主者。若便覓言思路絕處,則失之矣。既入玄門,各宜勉之。
- 或問曰:初學人修煉心地,如何入門?答云:把從來恩愛眷戀、圖謀計較、前思後算、坑人陷人底心,一刀兩斷去,又把所著底酒色財氣、是非人我、攀緣愛念、私心邪心、利心欲心,一一罷盡,外無所累則身輕快,內無染著則心輕快,久久純熟,自無妄念,更時時刻刻護持照顧,慎言語,節飲食,省睡眠,表裏相助,塵垢淨盡,一物不留,他時自然顯露自己本命元神,受用自在,便是個無上道人也。
- 或問曰:修行之人如何得清靜?答云:心不逐物謂之安心,心不受物謂之虛心,心安而虛便是清靜,清靜便是道也。
- 或問曰:修行人多說除情去欲,此以上更有甚麼?答云:除了情,到無情,除了欲,到無欲;無情無欲底,則汝道這個是甚麼?
- 或問曰:修行人頭頭要不昧,如何得不昧?答云:初心未煉,出入不知,不會收縱,遇境遇物,一向著將去,顢頇模糊,只待困了方休。不明自己,便是昧了也,便與托生底一般,不知不覺透在別個殼子內,只待報盡方回,此為昧了故也。若專用知用覺,又被知覺昧了也。修行人若于二六時中點檢自己,不被一切塵情玷污,境上物上輕快過去,便是不昧也。
- 或問曰:性命之事如何護持?答云:若在萬塵境界內來去滾纏,雖相應和,要自作得主,不一向逐他去,事不礙心,心不礙事,如護眼睛,但有纖塵,合眼不受,如此保護,久久見功。但心有受,即被他物引將去也,便作主不得。
- 或問曰:某念念相續,掃除不盡,如何即是?答云:朝日掃心地,掃著越不靜,欲要心地靜,撇下苕帚柄。其人拜謝。
- 或問曰:自來修行之人必先立志,如何立志?答云:每在動處靜處,一切境界裏,行住坐臥,念念在道,逢魔不變,遇害不遷,安穩處亦如此,巇嶮處亦如此,拼此一身,更無回顧,精進直前,生死不懼,便是個有志底人,故經云:“強行者有志。”
- 師到南宮,於長真觀夜坐,對眾普說云:初心出家,未能獨立,須仗叢林,或結道伴,遞相扶持,不至偏頗。然有三等,有雲朋霞友,有良朋知友,有狂朋怪友。凡有志節,煉心地,究罪福,絕塵情,逍遙方外,同志相求,遂為篤友,此等謂之雲朋霞友也,以其心與雲霞相似,塵事礙他不住故也;又有習學經教,琴書吟詠,高談闊論,褒貶是非,此等謂之良朋知友,以其雖不煉心,亦不作惡故也;又有一等,不治心地,不看經典,不顧罪福,出語乖訛,作事狂蕩,觸著一毛,便起爭鬥,誇強逞俊,恃力持勝,欺壓良善,相率成黨,此等謂之狂朋怪友。此三等人身謝之後,各有安置去處,隨其功業,各得受報:其雲朋霞友,升入無形,遊宴玉京,或為神仙,或為天官;其良朋知友,塵心未盡,不出人倫,往復受報;其狂朋怪友,受了十方供養,全無功德,填還口債,或墮酆都,或墮旁生,輪回苦趣,若到如斯,悔之何及?聰明達人,細細思之,各尋長便。
- 或問曰:學人如何是覺性?答云:指東畫西,這般虛頭且休,不如下些實工夫去,謂如心上有底、眼前見底、情欲煩惱、人我無明等,喻似面前有一眼大琉璃滑井,若絲毫不照顧,便墮在裏面,萬劫不得出;若先見又識破,方欲下腳,急須退步,則這個急退步照顧底,便是汝覺性也。若分明墮在人我阱裏,猶自指空畫空,說向上事如何,幹甚覺性事?
- 或問曰:如何是定性?師乃移位近前,正身默坐,良久云:汝問甚麼定性?其人不省,旁有先生起而稽首謝之。師云:張公吃酒李公醉。其人大笑不已。
- 或問曰:學人本為生死事大,求之不明,以至狂蕩,其意如何?答云:一念無生即無死也。不能如此者,蓋為心上有情,性上有塵,情塵般弄,生死不停。欲求解脫,隨遇即遣,遣之又遣,以至絲毫不存,本源清淨,不逐聲,不逐色,隨處自在,虛靜瀟灑,天長地久,自明真宰。蓋心正則事事正,心邪則事事邪,內既有主,則人愛底不愛,人嫌底不嫌,從來舊習般般勒轉,六識既空,真宰常靜,更有何生死可懼?若到如此田地,卻又一向沒收沒拾,藏伏不住,似著邪著祟底一般,向外馳騁,狂狂蕩蕩,便是神氣散亂,作主不得,便認作真歡真樂,學古人行歌立舞,殊不知古人當時亦是解粘釋縛,別有得處,以此自樂,豈肯縱心顛蹶以誑惑世人哉?卻不知無歡之歡乃真歡也,無樂之樂乃真樂也,無知之知乃真知也;今為識神所搬,邪氣入心,以至狂蕩,無藥可療也。
- 或問曰:開眼有塵境,合眼有夢境,眾中有逆順境,如何得安穩去?答曰:修行人收心為本,逢著逆境,歡喜過去;遇著順境,無心過去;一切塵境,幹己甚事?凡在眾中,雖三歲小童,不敢逆著,不敢觸犯著,常時饒著;一切人逆著自己,觸犯自己,常是忍著;忍過饒過,自有功課。一切人皆敬者,一切難處自承當者,久久應過,心境純熟,在處安穩,一切境界裏平常過去,更無動心處,向諸境萬緣裏,心得安穩,更不沾一塵,淨灑灑地,晝夜不昧,便合聖賢心也。
- 或問曰:識得一,萬事畢,又有雲:抱元守一,一者是甚麼?師云:乃是混成之性,無分別之時也。既知有此,即墮於數,則不能一矣。一便生二,二便生三,三生萬物,如何守得?不若和一也無。故祖師云:“抱元守一是功夫,地久天長一也無。”向這個一也無處明出自己本分來,卻不無也。故經云:“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為照了。”
- 或問曰:出家人有學古人公案者,有學經書者,有雲古教中照心,是否?師云:修行人本煉自心,從凡入聖,出家以來,卻不肯以此為事,只向他古人言句裏搜尋,紙上文字裏作活計,尋行數墨,葛藤自纏,費盡工夫,濟甚麼事?及至閻老來喚,一句也使不得,一字也使不得,卻不如百事不知、懵懂過日底卻有些似。把如今著恁尋趁底工夫,向自己本分事上尋趁,則不到得虛度時光。如何是自己本分事?只這主張形骸底一點靈明,從道裏稟受得來,自古及今,清淨常然,更嫌少甚?自澄理得明白,便是超凡入聖底憑據。若信得及,便截日下功理會去,自家亦有如此公案,便數他人珍寶作甚麼?快便自受用去,管取今以後不被人瞞也。
- 師因有作務,普說云:昔東堂下有張仙者,善能木工,不曾逆人,謙卑柔順,未嘗見怒形於色。眾皆許可而常讚歎,遂聞于真人。真人曰:未也,試過則可,喻如黃金,未曾煉過,不見真偽。一日令造坐榻,其人應聲而作,工未畢,又令作門窗,亦姑隨之,已有慢意,工未及半,又令作匣子數個,其人便不肯,遂于真人前辯證,欲了卻一事更作一事。真人乃雲:前因眾人許汝能應人不逆,未曾動心,今日卻試脫也。修行之人,至如煉心應事,內先有主,自在安和,外應於事,百發百中,何者為先,何者為後,從緊處應,粉骨碎身,惟心莫動。至如先作這一件又如何?先作那一件又如何?俱是假物,有甚定體?心要死,機要活,只據目前緊處應將去,平平穩穩,不動不昧,此所謂“常應常靜”也。
- 或問曰:有人雲:業通三世果,有否?答云:豈不聞古人有言:“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應須還宿債。”昔有人背生惡瘡,痛不可忍,膿血交流,尋無人處自縊而死。似此之人,自己性分又不了,又不肯承當宿世膿血債負,雖自致死,再出頭來亦要償他。何以知此為宿業耶?昔有一顯官,不欲言其姓名,但道因果足矣,其性酷虐,但心不喜,即捶撻隨從奴僕。一日坐尻上忽生癢痛,搔之則去皮,漸次血肉分裂,如新拷掠者,痛不可加,以致命終,以是知膿血債負必然還報。豈止此事,乃至大小喜怒譭謗打罵是非、見面相嫌,皆是前因所結舊冤現世要還,須當歡喜承受,不敢辯證,承當忍耐,便是還訖;但有爭競,便是抵債不還,積累更深,冤冤重結,永無了期。況複天意好還,乃至人間恩怨相傷,無非冤債。昔長春真人住長春觀日,忽值大兵北還,遠藏匿以避,逢一貴宦,與真人素相識者,家世奉道,自言夫人被虜,欲罄家資贖令出家,拜問真人,真人侻然不可。其事議間,兵去已遠。他日貴宦且詢不可之意,真人曰:夫人與昨虜之人有三年宿債,今既相對,乃前緣也,三年後卻還來此出家。後果三年放還,得簪裳出家,來詣長春觀參見真人,以從來奉善,卻得入道。貴宦方信,拜謝不已。
- 師因一道人有病,普說云:修行之人,飲食有節,動靜有常,心神安泰,別無妄作,偶然得病,便是天命,豈敢不受?亦是自己運數之行,或因宿緣有此病魔。先要識破這個四大一一是假,病則教他病,死則教他死,心意寧耐,從他變化,心不在病,重病即輕,輕病自愈,自性安和,濁惡氣散,亦是還了病債,亦是沖過一重關節。若不解此,心必不安,但有病患,心即狂亂,聲喚不止,叫疼叫痛,怨天恨地,又怨人不扶持,恨人不求醫,嗔人不合藥,責人不問候,一向專起無明黑暗業心,見底無有是處,不知自己生死已有定數,假饒慞惶,還免得麼?分外心亂,不自安穩。又不知心是身之主人,主人不甯,遍身皆亂,豈不聞古人雲:“心慌意亂,地獄之門”,分外招愆。如此處心,輕病即重,重病即死,為濁亂其性故也。若事事不節,過分成病,是病因自作,自作自受,更怨他誰?心地下功者,必不如此。各請思之。
- 師因有病者至極不能去得,乃普說云:修行之人,先須識破萬緣虛幻,次要識破此個形骸一堆塵土,平日事上灑脫,臨行必得自在。昔山東有一庵主,臨終遷化,淹延不得脫離,使人問長春真人。真人雲:往日但著於外緣物境上,未曾修煉,以此纏綿,不得解脫。乃寄與語雲:身非我有,性本虛空,一念不生,全身放下。庵主聞此語,心若有省,乃囑眾兄弟雲:我為外緣所昧,以此心地無功,臨行不決,今勸汝等,各各下功修煉身心,救此生死大事去。言訖遂終。又有一道人,臨死不決,詢問眾人曰:我如何去得?或曰:想師真者。其人想數日,又去不得。或曰:想虛空者。其人又去不得。有一老仙聞而視之,其人舉以前想裏事,今亦去不得。老仙呵曰:來時有個甚?去後想個甚?安以待命,時至則行矣。病人聞語,稽首謝之而卒。大抵修行之人,一切外緣,目前權用,自己本真,要實下功,物裏事裏過得灑脫,臨行怎得不灑脫?物上事上滯著染著,臨行怎得灑脫?急當修煉,生死難防,有日到來,外緣何濟?各請思之。
- 師有雲:修行之人須要立志節,及至有志節,卻多執固,執固則事物上不通變,及至事物上通變得,卻便因循過日也,以此學者如牛毛,達者如麟角。有志立者卻知不得底,有知者卻行不得底,雖行者卻久不得底。大抵學道之人,先要歸宗祖,次要有志節,須要識通變,專一勤行,久久不已,無不成就也。
- 或問曰:如何是真常之道?答云:真常且置一邊,汝向二六時中理會自己心地,看念慮未生時是個甚麼?念慮既生時,看是邪是正?邪念則便泯滅著,正念則當用著。如何是邪念?凡無事時,一切預先思慮,皆是邪妄。如何是正念?目前有事,合接物利生,敬上安眾,種種善心,不為己事,皆是正念也。其靜則體安,其動則用正,不縱不拘,無晝無夜,絲毫不昧,常應常靜,平平穩穩,便是真常之道也。
- 師有雲:修行之人為此頑心,自從無始以來輪回,販骨如山之積,萬生萬死,以至今日方省前非,欲求解脫,是以晝不敢食,夜不敢眠,煉此頑心,要般般與俗顛倒,方可中用。若不煉心,見人不睡,也如此做造,心念如毛,及至觸著便發煙火,至如百年不睡,濟甚麼事?頑心不盡,依舊輪回。欲要換過此心,不論晝夜,時時刻刻,動裏靜裏,把這一片頑心裂教粉碎去,方可受用;元本真靈與天地相似,然後靜也是道,動也是道,開口也是道,合口也是道,更別求甚麼?便是個灑脫底道人也。
- 師常有雲:修行之人把自己從來心上染習得偏重底念慮,著功夫用氣力煆煉了,難舍著舍去了,乃至此身限到也要舍,況在心上底,但是虛妄,一一除盡,便無煩惱障礙也。若身外底一切事一切物不足留心,眼前來往與蚊虻相似,拂去則快,便自心上難遣底遣去者,那裏便是輪回種子耶?昔長春真人在磻溪時,常有虎豹夤夜往來,晨夕出入,或生怖懼,清旦欲做藩籬,複自思惟:如此境界,有此怖心,便欲遮護,畢竟生死回避得麼?卻便休去,兀兀騰騰,任生任死,怖心自無,以至生死境中巍然不動,種種結縛一時解脫,此是難行處行也。
- 師有雲:修行人窮究生死大事,須索自己下工夫,不分晝夜,一心澄澈,六根清淨;遇聲色境界,見如不見,聞如不聞,內心不受,他家擾擾,非幹己事,如目前風過一般,;
- 師有雲:修行之人,但見人用事好處,自己仿效去,不可見他人過,卻失了自己也。不得遞相是非。但存是非,自心不正,久進不得,正能掩邪,邪常謗正。凡存我相,常謗人者,不明自己,乃是外道邪宗也。若有正知正見,必於自己心上體究偏邪,搜求過失,若管他非,非正人也。
- 或問曰:如何是功行?答云:合口為功,開口為行。如何合口為功?默而得之,無思無慮,緘口忘言,不求人知,韜光晦跡,此是合口為功也。如何開口為行?施諸方便,教人行持,利益群生,指引正道,是開口為行也。
- 或問曰:視聽食息手拈足行心思,此是性否?答云:道性不即此是,不離此是。動靜語默,是性之用,非性之體也。性之體,則非動非靜,非語非默。古人有言:“大道要知宗祖,不離動靜語默。”若認動靜語默,便是認奴作主。主能使奴,奴豈是主哉?一切抬手動足,言語視聽,千狀萬態,及良久不動,皆是奴僕,非主人也,主人堂上終不得明示於外,然得其用使者則自承當作主人矣。
- 或問曰:某下三年死功夫,可以脫得輪回麼?答云:修行之人當立決定志,時時刻刻精進煉心,不預未來,豈敢記憶體勝心,便望超脫?昔有道人初出家來,乃大言曰:某覷輪回小可,著些功夫便是免了。有志下功,不測篤疾纏身,數年不愈,漸消其志。此豈可以勝心為之哉?
- 或問曰:某於山中獨行獨坐,親見山神報未來事,是真麼?答云:常人之心依著萬塵,蒙昧不明,初機出家,磨煉塵心,偶然得靜,乍見靜境,便生別個景象,神頭鬼面,認是心地,乃自歡喜,歌舞不休,或有自見知未來事者,或空中聞人預報前事及有應驗者,或有親見過去師真神人來到目前付囑心地事者,若有心承認,便是著邪,如不除去,養成心病,無法可療。豈不聞古人雲:“見聞覺知亦是病患”,況是眼見耳聞心思底,皆屬聲色境界?豈不聞經云:“視之不可見,聽之不可聞,言之不可及,思之不可至”耶?今已於聲色上認為真,便是落邪道也。昔有道人靜坐中,或覺口中有酒味,又夢見人送酒,明日果有人送酒來,此是心空神應,不為奇特,認之則為著邪宗也。又有道人,坐中忽然神出外遊,數百步複回,乃見本形依然端坐,如是數次,亦不為奇特,乃與平常念頭出外一般,只爭些子分明,若認為功,便是著邪也。俚語有雲:“萬般祥瑞不如無,平常安穩卻合道。”
- 師因眾論智藏開時辭源湧出,乃雲:修行之人,初心離境,如鏡乍明,智藏忽開,舉意成章,不可住著。若心印定,不感而用,變成狂慧,則了無功;只是神用,非道體也,不可馳騁以為伎能,但涵養則有功也。師因人議住山,乃雲:修行之人物來要識破,境來要應過,應過一番便同應過一舉。昔有道人住山,草衣木食,誓不下山,以為屏盡塵俗之累。一日,忽有二人各持兵仗來索飲食,先生旋煮山果以待之,未及軟,其一人就釜中手取而嘗,怒而言曰:此等物與人食!便欲搗去釜底。先生初不言,見此二人怒色兼以惡言激切,先生密謀,乃因事出外,探得所藏之棒,手按大呼雲:二人出來,爾等未必近得我!二人出門笑曰:先生住山養成如此勝心,不如下山為俗人去。二人遂行,望之忽不見。先生方疑是聖賢校勘,悔之不已。此是境上試不過也。
- 師因眾議不動心,乃雲:昔山東有道人于師傅處自言煉盡無明火。師云:無明火盡則心不動,便是好人。他日師密遣人試之。日暮造門,庵門已閉,其人厲聲,以杖大擊其門,先生內應,聲已不順,勉強開門,來人形狀暴躁,先生見之顏色已動,又至堂上,其人不解履便跳上座,殊無禮貌,先生大怒,深責其人。其人拱手笑雲:某非敢如此,師令某來校勘先生不動底心來,今未及試已見矣,不須再勘。其人大慚,無言可對。大抵修行人雖有功夫,豈敢自矜?不覺時便勘脫。其時實到灰心槁形,則無自誇之念;既自矜誇,便勘脫矣。便直饒到得不動處,向上更有事在。
- 師因人論居圜守靜事,乃雲:昔有道人坐圜有年,一日眾人請出,隨意行止,舊友見而問之曰:師兄向靜處得來底於鬧處可用,未知師兄得到端的不動處也未?其人傲然,良久不言。友人進雲:某有試金石,可辨真偽。師兄試說汝數年靜處得來底心,看如何也?其人雲:靜處有甚麼可說?友人曰:似恁麼,則披毛戴角還他口債去也。其人忿然大怒,以至出罵。友人笑曰:此是汝圜中得來底也,果試出矣。其人遂怨,終身絕交。此人不曾於境上煉心,雖靜坐百年,終無是處,但似系馬而止者,解其繩,則賓士如舊矣。(圜,環堵也,中起一屋,築圜牆閉之,別開小牗以通飲食,便人送也。絕交友,專意修行也。)
- 師嘗雲:修行之人,如大匠斫木,先正心墨,然後於偏邪分外處漸加斤斧,就正成材,隨宜使用,不得動著心墨;若失了心墨,則無所取法矣。偏邪削盡,心墨端然,自與他相應,可以成就一切器用也。
- 師有雲:修行人常常心上無事,正正當當,每日時時刻刻體究自己本命元神端的處,明白不昧,與虛空打作一團,如此才是道人底心也。積日累功,自有靈驗。所以見種種作為不如休歇體究自己去。若一向物上用心,因循過日,卻與俗心無異也。
- 師因眾議住持院門,乃雲:修行人住院,須量氣力,運動簡省,輕快過日,不可與世俗一般爭名競利,卻失了當初本心,卻忘了性命大事因緣,此是正理也。若能於此煉磨心地,不肯處肯去,苦處當去,得心安穩不動,接待十方,自利利他,安心積行,功行兩全矣。若不煉心,認物為我,則一向慳貪習性,窄隘罪過尋俗,誤卻前程矣。
- 師因勸眾住叢林,乃雲:丹陽真人有詞雲:“學道住叢林,校淺量深,擇其善者作知音”。若是未能明至理、挈領提衿,凡在叢林,遞相指教,提綱挈領,共修無上心地大法門,非小可事。有等無見趣底,不尋知友,不住叢林,漫說雲遊,又不論心地,南去北來,千山萬水,空費草鞋,只尋便宜自在處,觸著磕著又早走也,及要快著自己尋好住處,兼覓因緣,如此出家,不知甚麼是自己緊切處,不知怎生過日?只圖自在便是了也,殊不知前面有底生死決定到來,看汝著甚支吾?豈可因循過日,虛度時光?當初出家圖個甚麼?惺惺君子,細細思之。師因作務人有動心者,乃雲:修行人外緣雖假,不可不應,應而無我,心體虛空,事來無礙,則虛空不礙萬事,萬事不礙虛空,如天地間萬象萬物皆自動作,俱無障礙。若心存我相,事來必對,便有觸撥,急過不得,撞著磕著,便動自心,自心既動,平穩不得,雖作苦終日,勞而無功也。居大眾中,及有作務,專防自心,不可易動,常搜己過,莫管他非,乃是功行。事臨頭上,便要承當,諸境萬塵,不逐他去,自心明瞭,一切莫辨,如此過日,初心不退,自獲大功也。
- 師云:修行人有一分功夫,便生一分勝心,有十分功夫,便生十分勝心,既有勝心,則有我相,我相勝心作大障礙,如何得到心空境滅也?卻要重添決烈,把自己身心厝在萬物之下,常居人後,自念千萬不如人,然後可以遣卻矜勝之心。心同太虛則無我也,無我則與道相應矣。
- 師云:修行之人靜中境界甚有多般,皆由自己識神所化,因靜而現,誘引心君。豈不聞古人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心欲遣識,識神尚在,便化形象,神頭鬼面,惑亂心主;若主不動,見如不見,體同虛空,無處住著,自然消散,無境可魔,無物可壞也。昔有道人,心得休歇,一日坐間,忽見惡鬼無數,乘空而來,其人安定此心,體若虛空,冥然不辨,拼此一身,任生任死,其魔自散,為有主在,寂然不動,豈有魔魅?妄心未盡,故顯此相,體性湛然,則自泯矣。
- 或問曰:守圜之人,其功如何?答云:昔長春真人在山東時,行至一觀,後有坐圜者。其眾修齋次,有人覆真人言:圜中先生欲與真人語。真人令齋畢相見去。不意間,真人因出外,尋及圜所,以杖大擊其門數聲,圜中先生以為常人,怒而應之,真人便回。齋畢,眾人複請以相見,真人曰:已試過也,此人人我心尚在,未可與語。遂去之。大抵居靜,本為性命事大,收拾固濟,涵養為功,遇境不動,乃是驗也;今此擊門之聲是境,應者是心,心若忘我,如同灰滅,撥之有明,亦無火焰,遇境不動,安詳應過,便是心上有工夫也;今聞些子虛聲便早動心,一切惡境怎生過得?雖居圜中,濟甚麼事?受人供養口債,怎生還得?卻不如向動用境中、物上事上,專一磨煉此心去,卻是個有見趣底人也。
- 或問曰:修行人有言知覺,又雲是病,其旨如何?答云:真知以不知之知,真覺以無覺之覺,元本真靈蒙昧萬劫,今方省悟,乃名為覺,一切知見皆從此生。若言有知有覺,又專欲常知常覺,乃是自纏自縛,無病自灸也。若一向不知不覺,卻一向透入別殼也。既悟本宗,知覺皆是用處,當用即用,不可為常也。
- 師云:修行之人塵心頓歇,俗慮消亡,孤然顯出自己元本真宗,便是從來先天底主人。自承當得,逍遙自在,種種法界一時透徹。若到此地,才要韜光晦跡,保護涵養,多則功多。若舉意顯揚,則不覺暗損光明矣。
- 師云:修行之人性有利鈍,性鈍者不可堅執,宜住叢林,低下存心,與達理明心底人結緣,緣熟自然引領入道,漸次開悟。若自性鈍滯,又無見趣,每日常與同類相從,交結塵俗,塵境緣熟,久必退道,或遭魔境,作地獄見,無人救援,一向沉墮,深可痛哉!
- 師云:昔有住圜者聞人說地面,既入圜中,要見地面,心存此念,隨念應現,不知是假,耳裏聞底屬聲,眼前見底屬色,心上想底屬妄,便見金童玉女真仙聖賢現形,白日親見,亦是虛妄境界,妄念所作,便認是地面,更不可破除,模糊一世,著邪著祟。殊不知地面是古人心行到平穩休歇處,故有此名,如人住處,治平荊棘,掃除瓦礫,其地平整,可以居止,名為地面。修行之人,心地平穩,事觸不動,便是個不動地面;萬塵染他不得,便是個清淨地面;露出自己亙初法身,分分朗朗,承當得底,便是個圓明地面。凡言地面,亦有邊際去處,若到無地位、無方所、絕名言處,乃所謂玄之又玄也,如此豈可以眼見耳聞心想底便謂是了哉?
- 師云:無為者天道也,有為者人道也。無為同天,有為同人,如人擔物,兩頭俱在則停穩,脫卻一頭即偏也。若兩頭俱脫去,和擔子也無,卻到本來處。
- 師云:昔東堂下遇雨,知事人普請不擇老幼搬坯,眾皆競應,唯一老仙安坐不出。事畢,大眾團坐,有言于長春真人者,真人呵之雲:坯盡壞,值幾何?一人煉心,端的到休歇處,如寶珠無價。且量各人心地用事去!大抵教門中以得人為貴也。
- 師云:昔長春真人堂下有當廚者,眾皆許其柔和低下,未嘗動心。真人知之,密令人試,早晨於廚中所用雜物移之他處。其人造粥漬米及釜,急求匕杓不得,以至溢出,乃大動心。真人見之,教雲:直饒溢盡,只是外物,何消壞心?其人方省,禮謝不已。
- 或有醫者問雲:某行醫道,死者救活百余人,其果如何?答云:直饒救盡天下人,亦不如救自己生死去。世間福報有盡限,自己修煉到無生死處,此福無限量。
- 或有匠人問雲:某修大殿,不征工價,如此誠心,合有何果?答云:不如清靜人默坐一時辰,蓋有為之福有壞,無為之福無壞。
- 師示眾雲:人生於世,所為所作,無不報應,謂如體道者得道,作福者得福,作孽者得孽,愛人者人愛之,惡人者人惡之,敬人者人敬之,慢人者人慢之,低下者人下之,信人者人信之,利人者人利之,害人者人害之,自高者人抑之,欲先則人爭之,自強則人敵之,故雲:“種蘭得香,種粟得糧”,皆報應之理也。若存利心,矯詐為之,以取人心,則失真矣。
- 師云:修行之人,大忌說人長短是非及人間興廢,一切世事,非幹己者,口不可論,心不可思,但說是非,便昧了自己。若專煉心,常搜己過,那得工夫管他家屋底事?但凡為人,總有好處,宜相仿效,他人惡處,自當回避,更莫關心,漸到休歇也。
- 師示眾雲:修行之人,鄉中便了道也休住,酒肉食了飛升也休用,眷屬便是神仙也休戀,眾人愛底休愛,人都非底莫非,自己渾是莫認,睡裏得道也休睡,不是好伴休合,無益之言休說,遇事成時莫喜,遇事壞時莫憂,勝如己者學之,不如己者教之,人虧己者福也,己虧人者禍也,言過行者虛也,行勝言者實也,有欲情者人事也,無塵心者仙道也,肯低下者高也,肯貧窮者富也,返常合道,順理合人,正道宜行,邪門莫入,通道明德,體用圓成,是謂全真也。
- 師云:古人學道,心若未通,不遠千里求師參問,倘若針芥相投,心地明白,更無疑慮,然後或居圜堵,或寄林泉,或乞市中,或立宮觀,安心守道,更無變壞,此修真之上士也。有一等出家,性又不明,更懶參問,心高好勝,自執己是,詐裝高道,虧功失行,兩下落空,駭人供養,不思己德如何消受?如此之人,住圜也不是,乞食也不是,生死到來,都不中用,蓋不肯於根蒂上下工夫也,直至百年,無有是處。
- 師云:修行之人收拾自心如一尊木雕聖像坐於堂中,雖終日無人亦如此,幡蓋簇擁亦如此,香花供養亦如此,往來譭謗亦如此,惟比木像通靈通神,活潑潑地,明道明德,一切事上物上卻不住著也。
- 師云:道人煉心如鑄金作雞,形象雖與雞一般,而心常不動,獨立於雞群,雞雖好鬥,無有敢近傍者。體道之人心若寒灰,形如槁木,天下之人雖有好爭者,則不能與爭矣。故經云:“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 師云:這個有體用、沒爾我、正正當當底真心,自從亙古未有天地以前稟受得來,不可道有,不可道無;古今聖賢,天下老道,人皆得此,然後受用;千經萬論乃至一大藏經,只是說這些子;上天也由這個,入地也由這個,乃至天地萬物、虛空無盡際,亦是這個消息主宰。會得底,不被一切物境引將去,不被一切念慮搬弄,不被六根瞞過,這個便是神仙底日用,便是聖賢底行蹤,便是前程道子也。
- 師云:凡住叢林,雲集方來,豈得人人一等,個個同條?喻如大山,草木畢備,有不材者,有成材者,有特立者,有依附者,也有靈苗瑞草,也有荒榛荊棘,種種不同,隨性任運,自有次第,山體巍然,原無揀擇,一一含攝;流水積石,茂林豐草,獸走禽鳴,儘是神通妙用,彼各相資,如蓬在麻,不扶自直,天長地久,各得成就。若欲截長續短,變青作黃,豈惟各不得安,抑亦失其本性也。
- 師云:往昔在山東住持時,終日杜門,不接人事,十有餘年,以靜為心,全無功行,向沒人處獨坐,無人觸著。不遇境,不遇物,此心如何見得成壞?便是空過時光,若天不利物則四時不行,地不利物則萬物不生,不能自利利他,有何功德?故長春真人雲:“動則安人利物”,蓋與天地之道相合也。
- 師云:修行之人若玄關不通,心地不明,則其業識不能無為者,蓋為無福德故也,乃當于有為處、教門中隨分用功,接待方來,低下存心,恭敬師友,常行方便,屏去私邪,久久緣熟,日進一日,自有透得處,不勝如兩頭空擔?不能無為,不能有為,因循度日,無功無行,穩處著腳,甜處著口,閑管世事,鬧處出頭,恣縱身心,不懼神明,打算有日,豈不聞長春真人雲:“心地下功,全拋世事,教門用力,大起塵勞。”又無心地工夫,又不教門用力,因循過日,請自思之,是何人也?
- 師云:因緣有數,非由人力,必順自然,安以待命。內功外行,全在自心,自能著力,自己有功,行與不行,各各自得。教門不開,須當隱伏,心與天通;教門既開,外功亦應,合天應人。功不厭多,行不厭廣,但在此心堅固,乃可成就耳。
- 師云:道無不在,頭頭皆是,色色俱真,惟在自己臨時驅用,更別有甚麼事?奈人心塵緣障重,不解根源,摘葉尋枝,隨波逐浪,回機者少,迷執者多。縱有鑽研,不求真實,紐捏做造,見神見鬼,頭上安頭,顛回到顧,不悟幻身有限,光景難留,一息不來,如之何也?
- 師云:凡日用者,心無雜念,意不外遊,放而不逸,制而不拘,明心識法,去智離空,十二時中,念念現前。若滯現前,亦非其理,若離現前,無有是處。會動靜,知去來,般般放下,無掛無礙,便是個逍遙自在底人也。但說皆非,自當消息。
- 師云: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天無不蓋,地無不載,豈分別這個好、那個惡?一般蓋載,一般臨照。故凡在上者,乃是天命教在上,當似天一般蓋覆,安養存恤一切在下底人,不可分我尊爾卑;凡在人之下者,亦是天命分定在下,當似地一般承奉於天,敬仰聽從在上之人,不可絲毫怠慢。既在天地之間,必須合天地之道也,不然則分外妄作,有凶禍刑罰也。
- 師云:修行人本宗上無虧,行業上用意,物境上速過去,人事裏不住著,邪念不起,纖毫不立,微塵不染,晃朗虛明,不著空,不著有,不執法相,不執我見,兼眾人之光明,久久相資,融通表裏,便是聖賢地位,更有甚可疑也?
- 師云:修行之人,行藏任分,取捨隨宜,低下為心,中正為則,審動靜之源,節視聽之用,萬緣齊斷,一志真常,永劫綿綿,乃無變壞也。
- 師云:道人日用,體天法地,常清常靜,明而不昧,濟物利生,雖混于萬塵諸境之間,真源湛寂,無有間斷,自得出離生死結縛,此是一段大事因緣。奈何不悟之人,中無主宰,欲情攻於內,根塵誘於外,不得自由,四生從此而輪回,六道因茲而走作,換卻頭皮,難同今日也。
- 師云:夫為道者,抱樸含淳,潛通默運,除情去欲,損損存存,於物無私,作事明白,曲己從人,修仁蘊德,絲毫之過必除,細微之功必積,是非俱泯,心法兩忘,向上之機自然達矣。
- 師云:修行之人當初出家,本為此性命事大,歲久不覺,為物所移,卻學口頭伎倆,百種所能,只是為奴作婢之事。何以知之?但凡伎藝,必欲人前呈,似此不是為人所役也,豈是清淨無為主人之事?所以道:“智者不為智者所用,而愚者用之;巧者不為巧者所使,而拙者使之。”謂如辯者說之,默者聽之,仔細詳之,孰忙孰閑?凡欲修行,心地明白,而守愚拙,則天下之智巧者皆為之使用矣。
- 師云:向上師真所傳要妙,行事之際密符天意,豈可執一端便為道哉?以跡觀之,古人用處各各不同,妙本靈源未嘗有異,喻如人心之用,在目為見,在耳為聞,在口為言,在心為思,在手為拈,在足為行,所用不同,心體無別。況今師真密旨,所謂教外別傳,言思路絕,悟者自得,乃是真師密傳之妙也。
- 師云:吾道密傳,不可以有心求,不可以無心得,以不知而知,以無得而得。世之惑者,以服色求道,以言說求道,以威儀求道,以法相求道,俱不得其大全。殊不知道無蹤跡,以跡求之非道也。複究此跡自何而來?知其所從來,則有非聲色、非做造、非威儀、非法相者存于中,蓋不可以知知、以識識也。只是這個本分圓成、真真實實、合天地、合聖賢、合鬼神、合萬物、如此一大事因緣,豈容塵垢聲聞蹤跡而能見之哉?
- 丹陽真人雲:“真樂真閑無議論,至微至妙絕商量。”沒商量處卻近也。
- 師云:出家人久居叢林,朝夕訓誨,朝夕磨煉,尚且乖疏,因循不進,道心漸減,塵事日增,放蕩倡狂,不能虛靜,況在俗中孤行獨立,塵情荏苒,愛境牽纏,障道因緣頭頭皆是,不自知覺,雖遇聖賢,不能勸化,百端紐捏,誑惑閭閻,迤邐沉淪,福消業長,漸漬深重;若肯回頭,猶能救得;合塵背道,無可奈何,地獄不遠矣。
- 師云:學道之人不厭參問,如人行路,勤問則不迷。人間小伎無師則不得,況茲大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初機不遇,憑何了悟?苦中之大,莫過生死,不親近至人,如何免得?故雲:“古人學道非草草,侍奉真師直到老。”若不知下手去處,又不親近達人,雖有志行持,千差萬錯。
- 師云:自來學道之人,必須苦己利他,暗積功行。若複縱心,非理行事,不惟有辱教門,抑亦自招殃咎。為身為口,不清不儉,與俗無異,如此受用十方汗血之物,未是便宜,樂中受了,苦裏還他,生死到頭,更無支吾。既居門下,何不煉心?
- 或問曰:學道之人終夜不寐,其旨如何?答云:學人不寐,本以煉心為事。若不收心,濟甚麼事?至如賭博弈棋、織紡羅磨之人夜夜不睡,則儘是得道底人耶?此等之人,十二時中,利心誘引,只是貪財,攪擾心靈,如蚊虻咂膚,故不得眠。修行之人不同於此,睡是一欲,若不換過,滋長邪妄,暗昧不通,蓋屬陰界,如人防盜,端然坐待,其盜自退;專以煉心,恐致流蕩,謂此一心本無定體,在陽則明,在陰則暗,熟境不存,無為清靜,性珠明瞭,此所以晝夜不寐也。
- 或問曰:學道之人甘受貧寒,其理安在?答云:若但認貧苦饑寒為是,則街頭貧子艱難之人儘是神仙也。蓋修行之人以道德為心,以清淨為念,削除詐偽,貪求妄作一時遣盡,忘形忘我,身外之物未嘗用心,故有雲:“遮皮蓋肉衣,更選甚好弱?填腸塞肚飯,更擇甚精粗?”唯究生死,煉心為事,故不念形骸之苦也。
- 或問曰:未來罪福還有也無?答云:未來且莫論,據現在言之。汝發一心,欲於聖前焚香禮拜,以手拈香,其心發願雲:願家眷平安,增福添壽。此不是作善底心,便望得福,雖得福亦不知。蓋修善者明修而暗報,故未嘗有知者。若汝發一惡念,持刀殺人,才舉此心,便承當償命,此必不可於分明至公處作得,伺其暗昧不測中造下,不久敗露,便當償命。此不是望罪得罪,此罪明知,蓋作惡者暗作而明報。此則現在人為,必然分明之事,況天伺察人所不知者,何方逃之?不可不戒。
- 或問曰:天堂地獄,從來有說,還真實否?答云:天堂者陽界,主善主福,地獄者陰界,主惡主禍。古人立教,天堂地獄出自人心,心行所為,冥然相應,謂如常清常靜,利益一切,諸善奉行,明白不昧,便屬陽界;種種諸惡,坑陷不平,旁生邪道,便屬陰界,無明黑暗,逐旋增長,滓穢塵垢皆屬黑簿,人神不容,心君懊惱,眾苦交煎,無人救援,便是地獄。古人雲:“心清意靜天堂之路,心慌意亂地獄之門。”喻如有一山路,聞人傳說有殺人賊,邀截行路,往往害人;若心信從,退步不行,後必無害,若心不信,酩酊前行,及至山中,無事則已,若實有賊,即落奸徒之便,悔之何及?地獄之說,亦如此義。大抵為惡不如作善,善縱無報,有何罪過?惡道強行,凶禍及矣。目前明白,尚無改悔,何況幽冥豈得預知?
- 或問曰:有雲向上一事人人俱足,更煆煉作甚麼?答云:凡心未煉,喻如石礦中有白金,未經煆煉,只是頑石。置之大冶洪爐,煉去滓穢,分出真物,既已成金,不復為礦。修行之人亦複如此,將從來蒙昧染著之心,便同頑礦,以志節為大治,以慧照為工匠,殷勤煆煉,一毫不存,煉出自己本初無礙底真心。既已成真,不復為假,當自保護,堅固收藏,自得受用,此便是亙古圓明底無價寶珠也。
- 或問曰:若到清淨無為處,是徹也未?答云:此以體言,似是而非也。至於端的處,則不可言,不可思,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妙絕名言,方始相應,不即動靜,不離動靜,豈可以無為清靜而定之哉?
- 或問曰:昔聞丹陽師父以悟死而了道速,其旨如何?答云:修行人當觀此身如一死囚,牽挽入市,步步近死,以死為念,事事割棄,雖有聲色境物紛華周匝圍繞,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念念盡忘,此身亦舍,何況其他?以此煉心,故見功疾,死中得活,不生不死。學道初機,救護生死,當作是念。人生頃刻,一息不來,便是死地。緊切用心,勤修精進,遣盡凡心,自利利他,遞相救拔,不可因循也。
- 或問曰:心無染著,放曠任緣,合道也未?答云:起心無著,便是有著,有心無染,亦著無染,才欲靜定,已墮意根,縱任依他,亦成邪見。無染無著,等是醫藥,無病藥除,病去藥存,終成藥病。言思路絕,方始到家,罷問程途矣。
- 師云:道無言說,惟指善惡,善則成就無上出世因緣,有天堂無地獄,惡則墮落無邊苦趣,有地獄無天堂。分此二途,蓋因迷悟,悟則剎那成聖,迷則永劫沉淪。幸得人身,寧不思之?
- 師云:凡聖同途,只因明昧,明之則為聖,昧之則為凡,凡人之心,不肯刳情去執,棄妄除邪,逐境遷流,隨情宛轉,取一時之樂,積萬劫之殃,不省不思,莫悟莫覺。
- 師云:修行人先要明自己本宗,次要通教化。若本宗不通,如人無目,不分道路,舉足差訛;若教化不明,如人有目而坐黑暗中,則有偏執我見。須要俱通,方得圓應;若俱不通,如大暗中坐而又無目,何時得出也?
- 或問曰:道家常論金丹,如何即是?答云:本來真性即是也,以其快利剛明,變化融液,故曰金;曾經煆煉,圓成具足,萬劫不壞,故名丹。體若虛空,表裏瑩徹,一毫不掛,一塵不染,輝輝晃晃,照應無方。故師祖雲:“本來真性號金丹,四假為爐煉作團,不染不思除妄想,自然滾出赴仙壇。”世之人有言金丹於有形象處作造,及關情欲,此地獄之見,乃淫邪之所為,見乖人道,入旁生之趣矣。
- 師云:學道之人,於萬事不幹處,諸塵不染處,與天地相通處,向這裏體究徹,則“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 或問曰:如何是玄妙?答云:誰教汝作此問?其人拱手雲:弟子自出意來。答云:恁麼,則汝自會也。其人笑而稽首。
- 或問曰:既往者不追,未來者不預,現在當如何?答云:滅動不滅照,更要會得這個滅動底是誰?得則權柄在手,滅也由汝,不滅也由汝。
- 或問曰:未來過去心則不問,如何是現在心?師正視雲:此不是現在。複低頭雲:此不是現在。反問雲:汝會得也未?其人笑雲:會不得。師複雲:大開著眼,一個現在也不會,更說甚過去未來?
- 或問曰:如何是禍福?答云:積木成林,積石成山,積水成海,積善成福,積惡成禍,禍福之源,本自一心,積之方成。可不慎之?
- 或問曰:如何是善惡?答云:一切好心皆為善,一切不平心皆為惡,人不知之善為大善,人不知之惡為大惡,善惡都不思處,別有向上事在。
- 或問曰:常人亦有病,道人亦有病,如何是別處?答云:昔者丹陽師有疾而醫者不能診其脈,壺丘子端坐而相者不能得其真,何也?心不在物則造化不能移,性不離宗(著空)則鬼神莫能測,況醫蔔之凡乎?此與常人異也。
- 師云:修行之人正眼不開,圓機不發,但向別人蹤跡上尋覓,言句上裁度,終無是處,喻如無眼人,雖聞人說日月之光,終不自見,只是想像,蓋不曾向自己心上下工夫也。
- 或問曰:動靜境中,如何即是?答曰:自心清靜,雖有稠人鬧市冗攘之間,不幹己事,從他擾擾,卻同靜室中,百無所有。若在圜堵靜室,無人鄉里,一似十字街頭,對聖對真,不敢起絲毫妄念,如此則在動境裏也不礙,靜境內也不礙,更有甚分外惑人之事?
- 或問曰:既言和光同塵,卻道不著事,如何?答云: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物是物,我是我,雖與混同,如何相著得?
- 或問曰:萬形萬狀,各各不同,怎生一體同觀得?答云:天是道,地是道,萬物皆是道,彼亦是道,此亦是道,形象雖殊,道無不在,如何不同得?
- 或問曰:人皆取樂,道人就苦,何也?答云:世人不知真樂,以心肯處為樂,被欲心引在苦處,便認苦為樂,每日用心計度,專求世樂,不得則憂苦攪擾,心靈永無自在,是謂大苦。學道之人不求世樂,心存大道,遇苦不苦,無苦則常樂,心得自在。凡有樂則有苦,無樂則無苦。心無苦樂,乃所謂真樂也。
- 或問曰:如何出得罪福因果?答云:罪福因果屬陰陽之殼,若汝出得陰陽之殼,則無罪福因果也。如何是陰陽殼?但凡心上起一毫頭許私邪利欲惡念,便屬陰殼,有一毫頭許善念,便屬陽殼,在陰則有惡報,在陽則有善報。若曾煉心,體如虛空,亦無善亦無惡,無絲毫掛礙處,作主得,則禍福著他不得,因果挽他不著,便是個出陰陽殼底人也。在家之人,未曾有一善念在心,十二時中只是圖財圖利,汝死我活,坑人陷人,一片無明黑暗業心,則墮在陰陽殼內,陽道上也去不得,怎生出得陰陽殼?便待要無罪福,無因果,不亦難乎?汝自造下,怎生避得?所以低頭合眼,教他閻老理會去也。
- 或問曰:未來托生之事,端的如何?答云:人生一世,隨情自造,成個來世底模子,作善底造下個善模子,作惡底造下個惡模子,以至盡此報身,一性離卻這個殼子,如故鐵鎔成金汁,被造物者傾在自造底模子內,或為人,或為旁生,自作自受去也。造物者豈有心教汝為旁生,豈有心教汝為六道?是汝一生自造底殼子落在其中,逃避不得。先有此性,便有此物,謂如狠毒者為蛇,慳吝者為犬,淫殺者為豕,貪暴者為狼,大概皆類此。天地之間,萬形萬狀,不可言盡,皆自作自受。故古人雲:“同于金石,化為金石,同於水火,化為水火。”其言信也。瞬息之間,一失人身,萬劫不復。何不思之?
- 或問曰:某今老邁,不能多學,乞師向無上極玄極妙處說一句。答云:把汝這個求無上極玄極妙底去了,則便是也。
- 或問曰:天下立教,各說異端,自是非他邪正,未知誰是?答云:此有兩端,有修煉者,有應世者。修煉此心如天地一般清靜,日月一般明白,四時一般運化,能應其事,能歸其根,更莫問向上如何,只此便是正道之作用也,惟修煉者能之。若口頭念誦得,如法身上裝束得,作相一個個堪看,使人人見喜,此是教門中應世底枝梢花葉,幹甚修煉事?幹甚正道事?此是權時使用。況兼心上爭人爭我,爭財爭利,心與俗人一般,怎生道得我是正教也?明目者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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