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眉廬叢話
第四卷
第五卷 

第四卷 编辑

合肥龔芝麓尚書主持風雅,振拔孤寒,廣廈所需,至稱貸弗少吝。其卒也,朱竹挽詩有云:「寄聲逢掖賤,休作帝京遊。」其軼事屢見前人記載中。馬世俊未遇時,落拓京華,無以自給。公閱其文,歎曰:「李嶠真才子也。」贈金八百,為延譽公卿間,明年辛丑,馬遂大魁天下。又尚書女公子卒,設醮慈仁寺。一士人寓居僧寮,僧請作挽對,集梵筴二語曰:「既作女子身,而無壽者相。」公詢知作者,即並載歸,面試之,時春聯盈幾,且作且書,至溷廁一聯云:「吟詩自昔稱三上,作賦於中可十年。」乃大谘賞,許為進取計。久之,以母老辭歸。瀕行,公贈一匣,竊意為行李資,發之,則士人家書,具云:「某年月日,收銀若干。」蓋密遣人常常饋遺,無內顧憂久矣。乃頓首謝,依倚如初,卒亦成其名。曩閱武進湯大奎《炙硯瑣談》,有云:「龔芝麓牢籠才士,多有權術。」嗟乎,何晚近巨公大僚,欲求有是權術者,而亦不可復得耶。尚書姬人顧媚,字橫波,識局明拔,通文史,善畫蘭,尚書疏財養士,顧夫人實左右之。某年,尚書續燈船之勝,命客賭鼓吹詞,杜茶村立成長歌一百七十四句,一座盡傾,夫人脫纏臂金釧贈之。

吳江吳漢槎幼即恃慧狂恣。在塾中,輒取同輩所脫帽溺之。塾師責問,漢槎曰:「籠俗人頭,不如盛溺之為愈也。」師歎曰:「此子他日,必以高名賈奇禍。」後捷順治丙申北闈,坐通榜,謫戌寧古塔,居塞外念餘年。其友人顧梁汾為之地,乃得賜環。按:《史記‧酈食其傳》:「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輒解其冠,溲溺其中。」此與漢槎事絕類。稍不同者,彼竟解其冠,此則其所自解耳。沛公梟雄當別論,漢槎尤不可為訓。

宗室祭酒伯熙大雅閎達,立朝有侃侃之節。其母夫人博爾濟吉特氏通經術,嫻吟詠,有《芸香館遺詩》二卷梓行。光緒中葉,某學士承要人風旨,摭《芸香館集》中《送兄》詩,謂為忘本。請旨削板,將以傾昱,朝廷不允所請。文字之禍,浸涉<門為>闥,亦甚矣哉。

彭剛直中興名將,豐功亮節,世稱道弗衰,未聞有登諸白簡者。光緒九年,補兵部尚書,疏辭不允。講官盛昱以不應朝命劾之,奏云:

兵部尚書彭玉麟,奉命數月,延不到任。而在浙江干預金滿之事。現在兵制未定,中樞需人,該尚書曉暢戎機,理宜致身圖報。較之金滿之事,孰重孰輕,無論所辦非是,即是亦不可也。該尚書托言與將士有約,不受實官,實則自便身圖,徜徉山水耳。古之純臣,似不如此。且現在握兵宿將各省甚多,該尚書抗詔鳴高,不足勵仕途退讓之風,反以開功臣驕蹇之漸,更於大局有礙。請旨敦迫來京,不準逗留,以尊主權而勵臣節云云。《春秋》責備賢者,要亦詞嚴而義正也。

道、咸間,蘇州顧千里、黃堯圃皆以校勘名家,兩公里閈同,嗜好同,學術同。顧嘗為黃撰《皕宋一廛賦》,黃自注,交誼甚深。一日,相遇於觀前街世經堂書肆,坐談良久。俄談及某書某字,應如何勘定之處,意見不合,始而辯駁,繼乃詬詈,終竟用武,經肆主人侯姓極力勸解乃已。光緒辛卯冬,余客吳門,世經堂無恙,侯主人尚存,曾與余談此事,形容當時忿爭情狀如繪。洎甲辰再往訪世經堂,則閉歇久矣,為之惘然。憶余曩與半塘同客都門,夜話四印齋,有時論詞不合,亦復變顏爭執,特未至詬詈用武耳,往往指衣而別,翌日和好如初。余或過晡弗詣,則傳箋之使,相屬於道矣。時異世殊,風微人往,此情此景,渺渺余懷。

孝欽顯皇后盛時,每逢由宮還海,文武百官跪迎,皆在西苑門外,唯總管太監李蓮英,三品冠服,獨跪於西苑門內。遠而望之,覺其寵異無比。

慈輿由宮還海,各官先在宮門外跪送,旋由間道馳赴西苑門跪迎,望見前驅鹵簿,立刻雅雀無聲,呼吸可聞,非復尋常之肅穆。夾道笙簧,更覺悠揚入聽。迨駕過不數武,則跪者起,默者語,眼架鏡,手揮扇,而關防車方絡繹不絕也。

午門坐班典禮,猶沿前明之舊,告朔之餼羊耳。各衙門堂派者皆資淺無烏布之員。屆時,齊集朝房,俟糾儀御史至。傳呼上班,則各設品級墊,盤膝列坐,糾儀御史巡視一周。有頃,退班,各投遞銜名而散。

考太醫院醫士亦用八股試帖,以楷法工拙為去取。時人為之語曰:「太醫院開方,祇要字跡端好,雖藥不對症無妨也。」曩余在京時,值考試醫士,題為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聞取第一者之文有云:「知者何取於水,而竟樂夫水;仁者何取於山,而竟樂夫山。」只此一卷最佳,通場無出其右。

咸、同間都門有斌半聾者,旗人,工篆刻,不輕為人作。半聾不聾,意謂時人之言,太半不堪入耳,故以「半聾」自號,惜其名記憶不全。稍後有宗予美官兵部主事,亦旗人,善詩詞,亦工篆刻,品行端潔。

某大僚述職入都,夙有煙癖。一日,召對候久,癮作,不復可耐,商之內監,求可以禦癮者,吸煙非所望也。監曰:「大人貴重,煙非吸奚可者。即吸煙亦非難,顧賞齎何如耳。」某出千金紙幣示之。監欣然曰:「重賞若斯,敢不勉效綿薄。」遽導之,稍東北迤邐行,曆殿閣數重,路極紆折,間不逢人,逢亦弗問,旋至一精室。室中陳設及榻上煙具,悉精絕,監就榻半臥,為燃燈燒著。煙尤精美,超越尋常。大僚平日所禦不逮遠甚。頃之,氤氳鬯滿,精神煥然,亟付紙幣,匆匆出。中途問監曰:「汝曹所吸之煙與夫吸煙之室,何講究一至於此?」監曰:「吾儕安敢有此?此室此煙,吸之者何人,大人若先知之,殆必不敢往矣。」某聞之憬然悟,為之舌撟不下久之。返至原候處所,心猶震悚不寧,幸未誤召對。蓋駕山時刻早晏,監輩詗之熟矣。

光緒己丑,太和門災。傳聞內府貂皮、緞匹、鋪墊各庫皆在門之左近,曆年庫儲,盜賣略盡。值大婚典禮,需用各物,典守者懼罹於罪,因而縱火,希冀延燒滅跡。此說未知確否。嘗見太和門之柱之巨,約計三四人不能合抱,即輦致薪蘇,繞之三匝。拉雜而摧燒之,未易遽尾。乃以赤熛一怒,曾不一二時頃,頓成瓦礫之場,殆亦不盡關於人事矣。

每歲元旦,太和殿設朝,金爐內所爇香名四棄香,清微澹遠,迥殊常品,以梨及蘋婆等四種果皮曬乾製成。歷代相傳,用之已久,昭儉德也。

王半塘清通溫雅,饒有晉人風格。唯早歲放情,增口於群小;中年讜論,刺骨於要津。雖遭遇因而屯,亦才品資其磨練,官禮科掌印給事中。某年,屆試俸期滿,百計籌維,得數百金,捐免曆俸,截取道員,旋奉旨以簡缺道員用。向來京曹截取道府,皆以繁缺用,以簡缺用者,不用之別名也,為自有截取之例以來所僅見,半塘泊然安之。是歲樵米之需轉因而奇絀,夫亦甚可笑矣。未幾,復嚴劾某樞相,不見容於朝列,補被出都,潦倒以沒。山陽鄰笛之痛,何止文字交情而已。

高陽相國李鴻藻以理學名臣自居,飾貌矜情,工於掩著。相傳其曾受孝哲皇后跪拜。春明士夫,多有能言之者。當穆宗升遐時,孝哲力爭立嗣,孝欽意指已定,殊難挽回。正哀痛迫切間,適高陽入內,孝哲向之泣告,且謂之曰:「此事他人可勿問,李大臣先帝之師傅,理當獨力維持。我今為此大事,給師傅磕頭。」高陽亟退避而已,卒緘默無言。論者謂高陽受此一拜,不知何日償還也。清季理學名臣吾得二人焉,曰李鴻藻,曰徐桐,庶幾如驂之靳矣。

蘇州名妓賽金花,有一事絕可傳。本名傅彩雲,光緒中葉,曾侍某閣學,出使德意誌國。歐西國俗,男女通交際酬酢。賽尤瑤情玉色,見者盡傾。德武弁瓦德西,其舊識中之一人也。庚子聯軍入京,瓦竟為統帥,賽適在京,循歐俗通鄭重,舊雨重逢,同深今昔之感。自後輕裝細馬,晨夕往還,於外人蹂躪地方,多所挽救。琉璃廠大賈某姓,持五千金為壽,以廠肆國粹所關,亟應保全,乞賽為之道地。賽慨然曰:「茲細事,何足道。矧義所當為,阿堵物胡為者。」竟毅然自任,卻其金,亟婉切言於瓦。明日,下毋許騷擾之令,而百城縹帙,萬軸牙簽,賴以無恙,皆賽之力也。比者,滬濱妻屑,憔悴堪憐,集菀集枯,如夢如幻,或猶捕風捉影,捃摭莫須有之談,形諸楮墨,恣情汙蔑。嗟嗟,無主殘紅,亦既隨波墮溷。彼狂風橫雨,必欲置之何地,而後快於心耶。

近撰《輯藏書話》,得一事絕奇,絕可笑亟錄如左。閱者勿以剿說為罪,經芟繁節要,俾文省事具,非徑剿說也。

常熟毛斧季嗜書不減其父,嘗手跋趙孟奎《分類唐歌詩》殘本,略云:「此書乃先君藏本,按照目錄僅存十一。因思天下之大,好事者眾,豈遂無全書。傳聞武進唐孔明有之,托王石穀往問,無有也。先是,托王子良訪於金壇。甲辰二月,子良從金壇來,述於子荊之言曰:『唐氏舊有是書,索價百金。因思於與唐,姻婭也,果能得之,鳩工付梓,公之天下,樂事孰逾於此,盍再訪諸。』內兄嚴拱侯曰:『此韻事,亦勝事,吾當往。』翌日即行。道丹陽,宿旅店。丙夜聞戶樞聲,雞初鳴,鄰壁大呼失金,諸商旅皆起。將啟行,戶皆扃鐍,不得出。天明,伍伯來,追宿店者二十三人,拱侯居首,與失金者比屋也。匍匐見縣令,命客各出囊金,布滿堂下,多者數百,最少者,拱侯也。召失金者驗之,皆非,遂出。拱侯曰:『可以行矣。』曰:『未也。當質之於神。』舁神像坐廣庭,架巨鍋熾炭上,傾桐油於中,火熊熊出油上,趣拱侯浴。拱侯歎曰:『毛斧季書癖害人,一至此乎?《唐歌詩》有無未可知,予其死於沸油乎。』一老人曰:『若無恐,苟盜金,必糜爛;否,無傷也。』以手探之,痛不甚劇,醮油塗體殆遍,無恙。以飲二十二人驗皆畢。拱侯曰:「人謀鬼謀,計殆無復,今可行矣。』又一人亦去,其二十一人與旅店哄。及事白,盜金者店家也。拱侯抵金壇,促子荊寓書孔明,答曰無之,竟不得書以歸。予趨迎,問《唐歌詩》,拱侯曰:『焉得歌,不哭,幸矣。』因縷述前事。」云云。

按:此事尤奇者,沸油不灼,豈鬼神之說,竟可信乎。拱侯雅人,且身自嘗試,宜非F20言也。

光緒戊申某月,金陵訛言聚寶門城門上現巨人影如繪,兼目有淚痕,似聞往觀者甚眾,末詳果有所見否也。不數月,兩宮升遐,或云兆朕在是矣。洎辛亥國變及癸丑亂事,金陵以衝要必爭之地首攖其鋒,劫掠淫殺之慘,誠有如昔人所云,雖鐵石亦為之垂淚者,尤目有淚痕之應矣。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民之訛言,殆亦古時童謠之類,有觸發於幾先,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耶。

都門石刻有絕香豔者。香塚碑陰題云:

浩浩劫,茫茫月,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又詩云:

飄零風雨可憐生,煙草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又濃李,不堪重讀瘞花銘。

有絕模棱者,五道廟碑云:

有天地然後有萬物,五道廟者,萬物中之一物也。人謂樹在廟前,吾謂廟在樹後,何則。謹將捐資芳名,開列於左。

香豔可愛,模棱尤不俗,細審其筆端,饒有疏宕簡勁之致,非不能文者之所為也。滑稽玩世耶,抑有所為而然耶,殆不可知矣。

內閣撰擬文字多主於慶,如恩詔、誥命、敕命之類。翰林院撰擬文字多主於吊,如諭祭文之類。唯南書房應製之作,不在此例。

御前大臣翻穿之皮外褂有上下兩截,用兩種皮聯綴而成者。遠而望之,第見其顏色不同,不獲審定其皮之名類也。

大祀天於圜丘,受福胙後,必須納之懷中,帶回齋宮,以示祗承天庥帝齎。惟時長至屆節,北方隆寒,胙肉冰淩堅結,不至沾漬袞衣也。

歲首御殿受賀,鑾儀衛陳設鹵簿,太半故敝不堪,蓋舊制相傳,每逢登極改元置備一次,自後不再更新,亦毋庸添補修整。即如光緒中葉所用,已歷十有餘年,乃至傘扇之屬或用繒帛繢畫者,僅撐持空架而已。在昔康、乾晚季,六十年前之法物,其為故敝,當又何如。

東華門向明而啟,屠者驅豕先入,是日膳房所需用也。次奏事御史隨之入,次百官及供差人等皆入。入不先豕,由來已久,不知其故何也。曩待漏東華門,宿黃酒館中,東方未明,反側無寐,遠聞豕聲呦呦,則館人趣起盥漱,館門之外,車馬漸殷填矣。

軍機直房門簾非軍機人員,擅揭者罪。內閣早班中書每日到軍機處領事,行抵簾次,必先聲明職事,然後揭簾而入。直日章京起立,彼此一揖,出黃綾匣,當面啟封。諭旨共若干件,一一點交。旋出簿冊,俾領事中書簽名畫押畢,然後捧持而出,回內閣直房,上軍機檔。少遲,六科筆帖式到內閣領事,亦有簿冊,簽名畫押。按:山陽阮吾山《茶餘客話》:「明制:六科隸通政司,雍正朝始改隸都察院。」科員到閣領事,蓋尚沿明制也。

順治朝,曲阜世職知縣孔允醇以居官廉能加東昌府通判銜,仍任知縣事。道光五年,蒲城王相國文恪以一品銜署戶部左侍郎。通判銜、一品銜及銜上冠以地名今並罕見。康熙朝,江寧黃虞稷、慈溪姜宸英以諸生薦入館修史,加七品銜。乾隆朝,先曾祖纓傳公諱世榮由世襲雲騎尉改七品監生,一體鄉試,七品諸生,七品監生,亦皆僅見。

黃大癡《陡壑密林圖》嚴岫鬱盤,雲嵐蒼潤。王煙客舊藏,後歸石穀,吳漁山久假不歸。石穀索之亟,幾至變顏。漁山語人曰:「石穀,吾友也;《陡壑密林圖》,吾師也。師與友孰重?全友而棄師,吾弗能也。」二人竟因是絕交。漁山名曆,又號墨井道人,繪事與四王齊名。《琴川志》云:「晚年不知所之。」其人品不無遺議,此猶其小焉者耳。

偶閱近人說部,載龍陽易哭庵所著《王之春賦》,其起聯云:「石頭長巷,繩匠胡同。」謂石頭、繩匠,皆妓女集合之所。其實繩匠胡同,絕無妓女。哭庵亦久客京華,此誤甚不可解。又一聯云:「劉坤一,劉坤二,劉坤三,劉坤四;王之春,王之夏,王之秋,王之冬。」杜撰牽合,毫無誼意,何如見身說法,即以魂東集、魂西集、魂南集、魂北集屬對乎?哭庵又有《上張文襄短章》云:「三十三天天上天,玉皇頭戴平天冠。平天冠上豎旗竿,中堂更在旗竿巔。」此詩可謂形容盡致,恭維得體,文襄見之,為之掀髯笑樂。

張文襄於儷體文、近體詩極喜對仗工巧。曩余購得文襄手書楹聯,句云:「未忘塵尾清談興,常讀蠅頭細字書。」即此可見一斑。

兩湖節署對聯,間有佳構,偶憶其一二。大堂聯云:「蚡冒勤民,篳路山林三代化;陶公講武,營門官柳四時春。」十桂堂聯云:「六曲闌干春晝永,萬家台笠雨聲甘。」又織布局聯云:「經綸天下,衣被蒼生。」籌防局聯云:「財力雄富,士馬精妍。」

姓名三字同韻或韻近,古有田延年、高敖曹、劉幽求、張邦昌、郭芍藥,清光緒中葉有進士蹇念典。比閱浙江道光《縉雲志‧藝文錄》「碑碣」下《元儒學題名碑》有虞如愚,姓名三字同音,尤為罕見。

洪秀全、李秀成輩崛起草澤,一無憑藉,蹂躪八九省,奔走天下豪傑垂二十年僅乃克之,不可謂非一世之雄也。獨惜其以逆取,不能以順守,據有金陵大都,長江天塹之形勝,而無通人正士為之匡弼,日持其天父、天兄之邪說,以寇盜目封,卒乃底於滅亡,而徒貽東南全盛之區,以刻骨剝膚之痛,則不學無術,不諳治體,有以致之。然而狼居虎穴之間,亦猶有藝文之屬可資談柄。且皆渠酋梟桀者之所自為,而非當時脅從諸文士潤飾諛媚之筆。茲據得之傳聞者,綴錄如左。偽天王府正殿聯云:「維皇大德曰生,用夏變夷,待驅歐美非澳四洲人,歸我版圖一乃統。於文止戈為武,撥亂反正,盡沒藍白紅黃八旗籍,列諸藩服千斯年。」寢殿聯云:「馬上得之,馬上治之,造億萬年太平天國於弓刀鋒鏑之間,斯誠健者。東面而征,南面而征,救廿一省無罪順民於水火倒懸之會,是曰仁人。」又楹聯云: 「先主本仁慈,恨茲汙吏貪官,斷送六七王統緒。藐躬實慚德,望爾謀臣戰將,重新十八省江山。」

相傳正殿聯及楹聯,秀全自撰,寢殿聯則秀成手筆。秀成有《國士吟》一卷,其《感事》兩章云:

舉杯對客且揮毫,逐鹿中原亦自豪。湖上月明青箬笠,帳中霜冷赫連刀。英雄自古披肝膽,志士何嘗惜羽毛。我欲乘風歸去也,卿雲橫亙斗牛高。¤

鼙鼓軒軒動未休,關心楚尾與吳頭。豈知劍氣升騰日,猶是胡塵擾攘秋。萬里江山多築壘,百年身世獨登樓。匹夫自有興亡責,肯把功名付水流。

每歲值霜降日,建醮追祭陣亡軍士,秀成自擬青詞云:「魂兮歸來,三藐三菩提,梵曲依然破陣樂;悲哉秋也,一花一世界,國殤招以巫咸詞。」金陵、蘇州同時被圍甚急,秀成守蘇,不能分兵救援金陵。書一短劄寄秀全,略云:「嬰城自守,刁斗驚心,沈灶產蛙,莫饋饋麹藭之藥。析骸易子,疇為庚癸之呼,傷哉入甕鱉,危矣負嵎虎。金陵公所定鼎,本動則枝搖;金閶公之輔車,唇亡則齒敝。一俟重圍少解,便當分兵救援。錦片前程,伏惟珍重。磨盾作字,無任依馳。」劄為官軍某弁截獲。弁故重李,賊平,出劄鉤勒上石,拓贈戚友。書兼行草,類南宋薑堯章也。

又偽翼王石達開亦通詞翰,曾文正嘗致書勸其歸降,石答以詩五首云:

曾摘芹香入泮宮,更攀桂蕊趁秋風。
少年落拓雲中鶴,陳跡飄零雪裏鴻。
聲價敢云空冀北,文章今已遍江東。
儒林異代應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終。

不策天人在廟堂,生慚名位掩文章。
清時將相無傳例,末造乾坤有主張。
況復仕途多幻境,幾多苦海少歡場。
何如著作千秋業,宇宙長留一瓣香。

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
只覺蒼天方憒憒,莫憑赤手拯元元。
三年攬轡悲羸馬,萬眾梯山似病猿。
我志未酬人亦苦,東南到處有啼痕。

若個將才同衛霍,幾人佐命等蕭曹。
男兒欲畫麒麟閣,早夜當嫻虎豹韜。
滿眼河山增曆數,到頭功業屬英豪。
每看一代風雲會,濟濟從龍畢竟高。

大帝勳華多頌美,皇王家世盡鴻濛。
賈人居貨移神鼎,亭長還鄉唱大風。
起自匹夫方見異,遇非天子不為隆。
醴泉芝草無根脈,劉裕當年田舍翁。

又洪大全,衡山人,與秀全聯宗誼。起事之初,被擒於永安,獻俘京師。作中賦《臨江仙》詞云:「寄身虎口運籌工,恨賊徒不識英雄,漫將金鎖綰飛鴻。幾時生羽翼,萬里禦長風。一事無成人漸老,壯懷要□問天公,六韜三略總成空。哥哥行不得,淚灑杜鵑紅。」

又撚酋苗沛霖亦能畫工詩,嘗為人畫一巨石,自題二絕句云:星精耿耿列三台,謫墮人間大可哀。知己縱邀顛米拜,摩挲終屈補天才。位置豪家白玉闌,終嫌格調太孤寒。

何如飛去投榛莽,留與將軍作虎看。詩筆亦李、石伯仲,故連類書之。

江都吳園次順治朝由拔貢生薦授秘書院中書舍人,奉詔譜楊椒山樂府,遷武選司員外郎,蓋即以椒山原官官之。出知湖州,人號為「三風太守」,謂多風力、尚風節、饒風雅也。合肥龔芝麓尚書疏財養士,廣廈所需,至稱貸弗少吝。晚歲囊無餘資,身後蕭條,兩文孫伶俜孤露,幾至落拓窮途。平日門生故吏無過存者。園次獨亻次助之,以愛女妻其幼者,飲食教誨,至於成立。其敦風義又如此,當號為「四風太守」矣。

偶閱近人筆記有云:

吳縣潘尚書文勤喜誘掖後進。光緒己丑會試前,吳門名孝廉許某薄遊京師,文名藉甚。一日,文勤治筵,邀許及同里諸公暢飲。酒闌,出古鼎一,文曰眉壽寶鼎,銘字斑駁可辨,顧謂座客曰:「盍各錄一紙,此中大有佳處也。」客喻意,爭相傳寫而出。迨就試時,文勤總司閱卷事,二場經文,有《介我眉壽》一題。先期則將眉壽鼎文撫印若干紙,遍致同考官,令有用銘語入文者一律薦舉。各房奉命惟謹,而某房獨與文勤牾,有首場已薦,因二場用銘文而擯棄者,則許某是也。

按:許某,名玉琢,號鶴巢,吳中耆宿。文勤夙所引重,官內閣中書有年,非薄遊京師,後遷刑部員外郎。工儷體文,有《獨弦詞》,刻入《薇省同聲集》,與江寧端木子疇齊名。當時闈作,不肯摭用鼎銘,自貶風格,而文筆方重,又不中試官,故未獲雋,非因某房考與文勤牾之故。而房考中,尤斷無能牾文勤者。

德宗瑾嬪,志伯愚都護之女弟也。一日,志府庖丁自製籠餅,饋進宮中。德宗食而甘之,謂瑾嬪曰:「汝家自製點心,乃若是精美乎,胡不常川進奉也?」不知宮門守監,異常需索,即如此次呈進籠餅,得達內廷,所費逾百金矣。

大清門為大內第一正門,規制極其隆重。自太后慈駕、皇帝乘輿外,唯皇后大婚日,由此門入。文武狀元傳臚後,由此門出,此外無得出入者。

有清一代,科第官階唯旗人進取易而升轉速,其於文理太半空疏。相傳壽耆考差,詩題《華月照方池》,有句云:「卿士職何司。」接坐者不解,問之,壽曰:「我用《洪範》『卿士惟月』典。君荒經已久,宜其不知出處。」當時傳以為笑。紹昌為江南副主考,撰劉忠誠祠聯云:「應保半壁地,乃舀九原靈,功無愧乎。君子歟,君子也;可托六尺孤,合寄百里命,利其溥矣。如其仁,如其仁。」又闈中《中秋即景》詩云:「中秋冷冷又清清,明遠樓頭夜氣橫。借問家鄉在何處,高升遙指北京城。」則並壽耆而弗若矣。

吳園次《藝香詞》有「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二語。梁溪顧氏女子,見而悅之,日夕諷詠,四壁皆書二語,人因目園次為「紅豆詞人」。紅粉憐才,允推佳話。相傳明臨川湯若士撰《牡丹亭》院本成,有婁江女子俞二娘讀而思慕,矢志必嫁若士,雖姬侍無怨。及見若士,則頹然一衰翁耳。俞惘然,竟自縊。若士作詩哀之曰:「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如何傷此闋,偏只在婁江。」此其愛才之專一,亦不可及。妙年無奈是當時,若士何以為懷耶。清季某相國侏儒眇小,貌絕不揚。少時作《春城無處不飛花》賦,香豔絕倫。某閨秀夙通詞翰,見而愛之。晨夕雒誦不去口,示意父母,非作賦人不嫁。時相國猶未娶,屬蹇修附蔦蘿焉,及卻扇初見,乃大失望,問相國曰:「《春城無處不飛花賦》,汝所作乎?」背影回燈,嚶嚶啜泣不已。不數月,竟抑鬱以歿。此則以貌取人。頓改初心,適成兒女子之見而已。

吳文節可讀為立儲事,以屍諫。遺摺經某當道更易太半,然後呈進。其真本必有觸忌諱破扃譎之語,惜不可得見矣。相傳其《絕命詩》云:回頭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談愛與忠。

抔土已成黃帝鼎,前星還祝紫薇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欲識孤臣戀恩所,五更風雨薊門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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