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祥故事

祺祥故事
作者：王闓運

恭忠王母，文宗慈母也，全太后以託康慈貴妃，貴妃舍其子而乳文宗，故與王如親昆弟。卽位之日，卽命王入軍機，恩禮有加，而冊貴妃爲太貴妃。王心慊焉，頻以宜尊太后爲言，上默不應。會太妃疾，王日省視，帝亦省視，一日，太妃寢未覺，上問安至，宮監將告，上搖手令勿驚，妃見牀前影，以爲恭王，卽問曰：「汝尚何在此？我所有，盡與汝矣。他性情不易知，勿生嫌疑也。」帝知其誤，卽呼：「額娘。」太妃覺焉，回面一視，仍向卧內不言，自此始有猜，而王不知也。又一日，上問安入，遇恭王自內而出，上問病如何，王跪泣言：「已篤，意待封號以瞑。」上但曰：「哦哦。」王至軍機，遂傳旨具冊禮，所司以禮請，上不肯卻奏，依而上尊號，遂慍王，令出軍機，入上書房，而減殺太后喪儀，皆稱遺詔減損之。自此遠王，同諸王矣。

庚申之難，令王留守，至熱河，帝疾，獨軍機諸臣在，王及醇王皆不侍。八月初，王具奏，請省視，帝疾篤，已不能起坐，強起倚枕，手批王奏曰：「相見徒增傷感，不必來覲。」其猜防如此，故肅順擬遺詔，亦緣上意，不召王與顧命也。肅順本鄭王房，以功世爲親王，與襲鄭王異母，以才敏得主知，自輔國將軍爲戶部尚書，入軍機，專斷不讓。怡王，卽世宗弟，亦以寵世王，襲王載垣，與襲鄭王端華，皆倚肅順爲用。初詔謁陵出都，實避夷兵，而諱其行，行日之朝，猶有詔言「君死社稷」，獨肅先具行裝，備路齎。自都啓行，供張無辦，后妃不得食，惟以豆乳充飯，而肅順有食擔，供御酒肉，后御食有膳房，外臣不敢私進，孝貞、孝欽兩后不知其由，以此切齒肅順。及至熱河，循例進膳，孝貞又言：「流離羈旅，何用看席。」請蠲之，文宗曰：「汝言是也，當以告肅六。」明日詔問云云，肅順知上旨，則對以「費無幾，減膳反令外驚疑。」帝心喜所對，卽詔后曰：「肅六云不可。」后益惡肅順矣。已而大行，遺詔八臣受顧命如故事，孝貞詔顧命臣，以防壅閣爲辭，日進章疏，仍由內發，軍機擬旨，上后覽發，以小印爲記。小印曰「同道堂」，不知何時人刻，漢玉爲之。漢玉者，含玉也，殉葬玉，皆假名漢。文宗初，晏朝，后至御寢，問侍寢何人，升坐，責數之。上既視朝，心念后未還，恐有變，卽還寢，則宮監森嚴侍立，知后升坐，卽戒無報知皇后，潛步入，則后方上坐，侍妃跪前。后見上至，下迎，帝卽坐后坐，跪者猶未敢起，后立帝傍，帝陽指跪者問后：「此何人？」后跪奏：「自祖宗以來，寢興有定法。今帝以醉，過辰不出，外間不知，皆以奴無教，故責問彼，何以多勸上酒。」帝笑曰：「此自我過，彼何能勸我，且宜恕之。」后奉詔，因曰：「此主子宥汝，以後無論何處醉，唯汝是問！」帝慚，卽索所佩，唯一玉印，解賜后以謝，同道章自此始，今乃以爲信，而或說不知，安有傳僞云。既而御史高延祜上請垂簾，本后意也，以示顧命臣，肅順卽言：「按祖制，當立斬！」孝貞心怍焉，卽曰：「我輩不用其言足矣，不必深求。」及票擬，上議斬，奏下，獨留高摺不發，於是軍機三日不視事，孝貞問，則對以前摺未盡下，於是孝貞涕泣，自起檢奏與之，擬高謫爲披甲奴。越日大臨，后見醇王福晉而泣。醇王福晉，孝欽妹也，孝貞亦妹之，故相親善。訴其事曰：「欺我至此！我家獨無人在乎？」福晉言：「七耶在此。」孝貞喜曰：「可令明晨入見。」及明，醇王入直廬前，順訪問何爲，對以召見，蕭順哂曰：「焉有此！」斥令退，王退立階外，俄宮監來窺直房，旋去，而軍機至晏竟不叫起。叫起者，召見分班，一見爲一起，軍機則皆同入，爲頭起。此日不召頭起，先召醇王，宮監來窺者三，終不見醇王至，三至乃自語曰：「七耶何不來？」王在外聞之，卽應曰：「待久矣。」來監亦曰：「待久矣。」遂引王入，肅順在內坐，不能阻。王既對，孝貞訴如前，醇王言：「此非恭王不辦。」后卽令往召恭王。醇王受命，馳還京，三日，與恭王至。軍機前輩也，至則遞牌入。謁梓宮，因見后，后訴如前，恭王對：「非還京不可。」后曰：「奈外國何！」王奏：「外國無異議。如有難，唯奴才是問。」后卽令王傳旨回鑾，令肅順護梓宮繼發。既至京，卽發詔罪狀，顧命八臣俱拏問。怡、鄭王猶在直房，恭王出詔示之，皆相顧無語，王問：「遵旨否？」載垣曰：「焉有不遵。」王卽拱之出，則已備車送宗人府。於是遣醇王迎提肅順，卽廬殿旁執詣刑部，肅順罵曰：「坐被人算計，乃以累我！」臨刑，罵不絕。卒以攔阻垂簾，斬於市，而賜二王死。一時無識者，謂之三凶，卽詔旨亦不知垂簾之當斬也。

先是改元祺祥，至是改同治，設三御坐，召見聽政如常儀。名治肅黨，以常酒食往來者當之，而恭之任事，委權督撫，朝廷號爲清明，頗采外論，擢用賢才，能特達者，不爲遙制。然宮監婪索，親王密邇，時有交接，輒加犒賚，則不足於用，而國制王貝勒不親出納，俸給莊產，皆有典主者，率盜侵以自給，及入樞庭，需索尤繁，王恆憂之。福晉父，故總督也，頗習外事，則以提門包爲充常用例，王試行之而財足用，於是府中賕賂公行，珍貨猥積，流言頗聞，福晉亦患之而不能止矣。

王既被親用，每日朝輒立談移晷，宮監進茗飲，兩宮必曰：「給六耶茶。」一日，召對頗久，王立御案前，舉甌將飲，忽悟此御茶也，仍還置故處，兩宮哂焉，蓋是日偶忘命茶。而孝欽御前監小安方有寵，多所宣索，王戒以國方艱難，宮中不宜求取，小安不服曰：「所取爲何？」王一時不能答，卽曰：「如瓷器杯盤，照例每月供一份，計存者已不少，何以更索？」小安曰：「往後不取矣。」明日，進膳，則悉屛御瓷，盡用村店粗惡者，孝欽訝問，以六耶責言對，孝欽慍曰：「乃約束及我日食耶？」於時蔡御史聞之，疏劾王貪恣，他日詔王曰：「有人劾汝。」示以奏，王不謝，固問何人，孝欽言：「蔡壽祺。」王失聲曰：「蔡壽祺非好人！」於是后積前事，遂發怒，罪狀恭親王，有「曖昧不明，難深述」之語，朝論大驚疑，而外國使臣亦詢軍機諸臣事所由，用是得解。復召見，王痛哭謝罪，復直如初，以疑忌擠去者八人。軍機有前後八仙，與前顧命者爲對，皆以目恭王云。然恭王自是益謹，而安德海以擅出京師，誅於歷城。李聯英繼用事，烜赫過於小安，而謹飭愼密，竟終事孝欽。恭王亦以功名終，得諡曰賢，不遇禍敗。然王大臣納賄之風，及孝欽頗留意進獻，皆自王倡之。五十年來，議和、主戰，終歸於服從，亦孝欽之過慮也。

恭王、孝欽，皆有過人之敏智，而俱爲財累，乃至德宗末年，天下惟論財貨，及禪讓，亦以賄成。用兵惟先言餉，動至千百萬，和款外債遂鉅兆。舉古今不聞之說，公言之而不怍，開闢以來，未有之奇，蓋又咸同以來所不料者。以前史論之，戰國秦楚之際，庶幾肇茲，自非張四維，革澆風，吾烏知其所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