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足本《禪真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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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恩威並著合官箴,過卻慈祥反禍生。
  試鑒建城囚叛獄,方知姑息亦非仁。

  話說劉仁軌自赴建州廉訪之任,時值嚴冬,獄官連進申文,稟稱獄中囚犯凍死者相繼數人。劉仁軌不忍,捐俸資糴米煮粥,遍濟饑囚。又買棉花草褥,給賜獄中。吩咐獄吏;「天色寒冷,一概鐐杻籠匣刑具,暫且寬放,待春來又作區處。」本獄官吏、牢頭、節級等怎敢違拗,遵依鈞諭,不拘輕重犯人,盡行寬放,瞿天民知覺,忙攔阻道:「賢姪衙門不比尋常州縣去處。況本獄囚犯俱係大盜凶徒,焉知好歹?今一時容情寬縱,倘乘機變生不測,有傷憲體。」劉仁軌道:「彼雖兇暴強徒,亦有人心者。恩仇兩字,豈不分明?不肖施之以惠,終不成反噬我以仇。」瞿天民道:「賢姪之言因為合理。但人心叵測,亦宜防閒縝密,庶無他慮。」劉仁軌道:「姑待春氣和煦之候,復加刑具。」

  後賢看此,評論劉廉訪徒知好行小惠,不識為政之大體。有詩為證:

  修己安民成大聖,豈因小惠作公卿。
  佇看旦夕囹圄變,空負劉君一片情。

  且說建州司大獄中,俱是各州縣成案大辟重犯,總解來監候的,向來官府十分嚴禁。因本司近海,賊寇出沒之處,常慮劫牢越獄,獄中官吏等晝夜防閒,不敢時刻懈馳。只因這劉爺慈祥好善,引動一個強徒,姓金插號為焦面鬼,生得身軀雄偉,勇猛無敵,滿臉青藍斑點。原係萬安人氏,因見一宦家小姐到東嶽廟中念佛,生得萬分美貌,欲要求親,諒來不就,糾合一伙強人,劫了宦家財物,並奪了小姐,一齊下海為盜,官兵不能捕獲,數年無可奈何。當年春盡,眾賊伙為焦面鬼寒疾新痊,設宴於樓船內,搖到畢家圩看玩桃花,慶賀作樂,歡歌暢飲,都吃得酩酊大醉,因月色明朗,夜飲忘歸。畢家圩原有十餘家土妓,眾賊乘興上岸嫖耍去了,只留二健漢在舟上伏侍焦面鬼。

  那夜恰值一隻官船巡哨出來,船上弓兵一色漁人打扮,窺見樓船上恁地模樣,心下懷疑,把船輕輕地蕩到黑暗處,覷其動靜。

  少頃,只見一大漢踉踉蹌蹌踅出船頭上放溺,內中弓兵有認得的,忙指道:「這是賊首焦面鬼!」一大膽弓兵道:「不是他,就是我!」將船移近的來,挺槍照焦面鬼腿上戳來,一槍戳個正著,焦面鬼叫一聲「阿呀」,翻觔力鬥跌下海去。焦面鬼恃著勇力,也不喊叫,呼呼地躍出水面來。弓兵慌了,忙打開大網撒下,恰好撈在網裡。此時賊船上健卒都醉後睡去,並不知覺。官船上駕起雙櫓,飛也似奔到屯紮去處,一聲鑼響,四下裡兵船齊出,把焦面鬼捆縛定了,解入萬安縣來。縣官拷掠,擬罪成獄,解到廉訪司監禁,待期取決。這賊向來有心越牢逃遁,只因刑具拘攣,不能施展。當下因劉廉訪寬恩,釋去鐐杻丑繃匣,無限快樂。因這個機會,輒生歹心,暗裡和一班重犯商議逃牢之策。內中一個大盜,姓符名湘,主謀道:「越獄而逃,多分難脫羅網。趁此老劉是個邋遢沒伎倆官兒,不甚盤詰,我等隨便潛取器械入獄,令人暗通海上弟兄,裡應外合,乘開正燈夜匆忙時候,約定日期,殺出獄去,搶擄大庫財寶,同下海中受用,煞強似扒牆鑽洞越牢的勾當!」焦面鬼從其議論,預先整頓齊備,只待臨期下手。

  卻說本獄有一牢頭,姓汪排行十五,原係永泰縣一籌好漢,家事頗為饒裕,只為路見不平,為本縣庫吏暗盜錢糧、嫖賭撒漫用度,後因盤庫事露,扳累無辜百姓株連受害。這縣官糊塗,恨不的一時出豁了庫吏,保全了自己前程,一概波及良民,登時酷刑嚴比,其中借貸、變產、鬻妻、賣子者,何只一、二百家。凡下獄的,將所扳銀兩照數賠納,兀自要尋分上說了方便,才得出獄;那庫吏反喚親人保領出去,外廂快樂。汪十五聞人傳講,忿忿不平,常對天大叫道:「殺了這廝,也替百姓們除了一害。奈何不識其面,難以下手!」天下事多有不意相湊的禍福。

  這汪十五忽往街上閒走,行至十字路口,見一伙人圍繞喧嚷。汪十五捱近看時,街心裡一個漢子,帶著半醉指手畫腳,在那裡大罵。街側首一個小廝,披著髮,帶哭帶說的分辯,滿街撒的蔥菜。汪十五問旁人道:「這是甚地緣故?」鄰人悄悄道:「恁星星一些小事,倚官托勢地在此欺人。這人拿一文錢與小廝買蔥,定要找一株菜。小廝道:「一文錢交易,能有幾多利息,再拿一株菜去,豈不連本送了?』抵死的沒有與他,兩下爭鬧起來。這小廝尊臉上受了幾下,又將他蔥擔兒撒散滿地,眾人打攢攢勸他,兀自不肯罷手。」汪十五又問道:「這漢子是兀誰,敢恁地無狀?」鄰人道:「他是本縣庫吏的……」汪十五也不待說完,跨一步向前,分開人叢,便喝道:「小廝們小本經營,有甚大賺錢?爾將他貨物壞了,又打得恁地模樣,你不省的交易不成,兩物現在的話哩?」那漢大怒道:「汝是甚村鳥,敢管我等閒事?」伸掌就劈面打來。汪十五接住手,只一提,放倒在地,拳捶腳踢,用力打了一頓,那漢垂頭張目,只有一絲兩氣。眾人見勢頭不好,一齊拖住解勸。忽見十餘人挺著柴棒趕來,將汪十五亂打。果然雙拳不敵四手,被眾人拖翻,也打得個幾死。

  原來這汪十五是個性直莽撞的漢子,見人說小廝受虧,那一腔不平之氣已攢到泥丸宮上了。復聽得講到「本縣庫吏的」五個字,提起日前憤怒,奮勇打這一場,不期錯接了臍帶,那人是庫吏查三的親弟查四。查三正在縣中點卯,見人報說兄弟被人打傷,慌忙率領家丁,把汪十五當面答席,又將衣服盡行剝下,便袋內搜出一包銀子,一把解手小刀,查三見景生情,喊鳴地方道:「今有不識姓名凶徒,白日持刀,當街刺我兄弟,兇器現存,地方作證。」當下簇擁到縣堂上來。

  縣官審問一番,一面情詞,將汪十五重刑拷打,逼勒供招「白晝持刀殺人」,驗出查四傷痕,雖不殞命,兇器現存,依律擬成絞罪,疊成文案,申詳上司。汪十五父親慮查三暗行囑托獄中謀害,縣中上下用了銀兩,解入建州大獄裡來。汪十五又使費錢鈔買了一個牢頭,專管獄門盤詰一應出入之人,極有權柄,所賺錢財盡可受用。此時因劉廉訪寬厚,獄中任情出入,難以關防,趁錢漸漸薄了,屢屢見面生人入獄,交頭附耳地說話,靜夜裡常聞鐵器之聲,暗想:「我是負屈之囚,天幸本縣大爺去任,猶可伸冤出罪。今大獄裡這一伙強徒,見劉爺寬恩相待,決生歹心,果若反獄逃牢,那時有口難辯。」乘便時,備細稟知獄官。獄官道:「此非細事,汝可用心提防,幸無他變,必有重賞。」獄官就將此事稟聞憲主,劉仁軌喝退不理。

  獄官無奈,又和獄吏商議,獄吏道:「這事非同小可,倘果有變故,老爺與小吏身家難保。」獄官煩惱道:「我想汪牢頭之言,實有線索,堂上付之不理,教我怎生奈何?不如及早收拾回鄉,免一家為異國之鬼。」獄吏道:「老爺若去,是速其反也。依吏典之見,亦可調停。獄內之事,逕托汪十五查驗,暗通消息。外邊之事,全仗老爺料理,密報與州縣諸位爺知道,求撥精銳士兵、能為緝捕,晝夜更番,巡牢防護,縱有變亂,亦可解救。」獄官道:「不如將這些死囚仍舊上了鐐杻丑籠匣,怕他飛上天去,豈不脫了許多干係?」獄吏道:「倘憲爺知道,是上下相抗了。設若激出事端,反成不美。」獄官大喜道:「良言甚達通變。事逢盤錯,彼此護持,向後已屬通家,不須芥蒂。」獄吏辭謝:「不敢。」散訖。獄官乘便將此事稟聞州縣官員,各官也知濱海地方賊寇出沒之處,依言撥兵防護。這牢頭汪十五朝暮提防,暗窺動靜,這是嚴冬的話。

  轉眼間,又早正月中旬元宵佳節。汪十五於十二日暗傳消息與獄官知道:「自歲底獄中愈加來往人雜,每每見束縛包裹互相傳遞,焦面鬼又以言語試撥犯人,犯人佯允共事,彼已信悅不疑,囑我但聽衙前火起,吶喊為號,這事只在早晚舉發。犯人若不從順,必先受其戕害,懇求老爺作主,庶免臨期貽害。」獄官聽此消息,如坐針氈之上,寢食不安。

  別人慶賞燈夜快樂,獄官、獄吏晝夜徬徨,揀選勇健民壯官兵,整理器械伺候,暗中許神作願,祈祝平安無事。此時沸沸地傳入劉廉訪衙內來,劉仁軌笑道:「這是本獄官吏因我寬宥罪人,難以逞威凌逼、索詐錢財,故造言惑眾,實為可惱,且從容另作理會。」瞿天民暗對龍氏道:「恩將仇報,凶徒故態。反牢劫獄,為害匪輕。做官的向來性愎自任,諫阻無益,但夫人密加防護方好。」龍氏心慌,吩咐僮僕、虞候,輪流擊梆巡察,自己和衣而睡,一連數夜,寂靜無聞。

  劉仁軌暗笑眾人癡蠢,龍氏也覺疲倦,漸漸懈弛,不在意了。當下已是正月盡邊,忽然陰雲四合,狂風驟起,一霎時天氣大冷。初更時分,龍氏正在睡夢中,忽聽得人聲喧嚷,失驚跳起,抬頭一看,只見粉牆上照得一片通紅,原來是司衙前火起。龍氏諒定是那事發作,喊叫眾人急起,合衙男女躥醒來,寒抖抖顫做一塊,你我相覷,不能移動。劉仁軌心下雖是慌張,口裡兀自嚷道:「有我在此不妨。」龍氏跌足叫苦。這衙前火發,正是裡應外合的暗號,海上一二百強徒,吶喊放火攻門。此時幸有準備,各衙門撥來的守宿弓兵民壯四面圍合攏來,放火廝殺。這獄裡焦面鬼一行人聽得號起,各持器械殺出獄來。獄官也有準備,一班捕卒挺著槍刀截住柵口。

  內外吶喊,滿司鼎沸,火光照耀,如同白日。焦面鬼手舉若雙斧,奮勇當先,隨後合獄囚犯並力向前,殺出柵來。捕卒攔定不放,焦面鬼大喊道:「事已至此,進前則生,退後必死!」引著眾囚亂砍出來。膽大捕卒迎住廝殺,焦面鬼拚死衝突,一斧將一捕卒砍翻,眾卒望後便退,囚犯乘勢一齊把柵門推倒,直殺出獄官廳上來。獄官預先已將家小藏匿過了,自己閃入夾牆內躲避。焦面鬼一行人殺出側廳,逕奔入劉廉訪衙裡。劉仁軌合衙男女並瞿天民都躲於後邊花園內,單不見了瞿琰。劉仁軌夫婦慌做一堆,又不敢聲揚,暗暗捶胸叫苦。瞿天民道:「不妨,我兒自有伎倆,管取無傷。所慮者,賊徒殺入園中,我等皆無生路。」一齊低頭屏息,隱伏在樹木叢密之處。

  原來瞿琰年紀雖小,靈性不凡,平日裡聽得龍氏計議獄中事體,已自在意。當夜正在軒子中燈下看書,猛聽得喊聲大起,忙脫下道袍,只穿扣身小衣,拿了弓箭桿棒,奔出後堂軒子前,飛身躍上屋頂,端坐觀望。只見值宿更夫民壯人等亂紛紛奔入來,口裡只叫:「罷了!這回性命都斷送在劉爺手裡!」四下裡亂跑。瞿琰且不做聲,悄悄地佇目窺覘。

  少頃,一叢火光漸近前來。火光之中,那焦面鬼手持兩斧,揚威耀武,殺入甬道,口裡喊叫:「殺了贓官污吏,替民除害,要性命的,各自迴避!」兩旁百餘個囚犯應聲吶喊。說時遲,那時疾,瞿琰看得親切,扯弓搭箭,望下射來,一箭射中焦面鬼左目,望後便倒。眾賊都吃一驚,喊叫:「不好了,有人暗算,快快搜檢!」一賊舉手指道:「這箭從屋上射下來的,速上去擒住,碎屍萬段!」說話未畢,只聽得「地」一聲響,面頰上中箭,滾倒地上。眾賊驚咤道:「異事!」又一賊從簷柱上溜到簷頂,探頭張看,未及舉目,被瞿琰暗放一箭,射中眉心,翻觔力鬥倒撞下來,跌得腦漿迸流,死於階下。眾賊料勢頭不好,諒有埋伏,喊一聲都望外倒退出去,商議打開司門,同接應好漢逕出東門,下海而走,一齊殺出堂上來。

  未到二門,只見大門洞開,火光燭天,數百勇士蜂擁入來。這是州縣官選來精銳軍兵,殺退外應大隊賊寇,翻身奔入司裡來,擒拿反獄囚犯。眾賊中有幾個大膽驍勇的,向前廝鬥,皆被長槍戳倒。後邊的賊囚都膽顫心驚,往後縮轉,哀求道:「今日變亂,皆是焦面鬼倡謀引誘出獄,並不干我等之事,求好漢饒命。」眾官兵喝道:「汝等若要性命,快快放下兇器,退入獄中,方才罷手。」眾賊各各棄了手中器械,奔轉獄裡去了。官兵擁進獄門口,團團圍定。不知這伙反獄凶徒生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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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真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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