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題辭 秋夜
作者:魯迅
1924年9月15日
影的告別
本作品收錄於《野草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彷彿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䀹着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爲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裏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眞叫什麽名字,人們叫他們什麽名字。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着,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着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着。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幹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亞着,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䀹眼;直刺着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彷彿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躱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幹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䀹着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着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着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卽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裏,我也卽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卽刻被我旋高了。

  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爲這火是眞的。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摺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栀子。

  猩紅的栀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葱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麽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烟,噴出煙來,對着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緻的英雄們。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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