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涇筆乘
《元史》載，廬江人羊仁、建昌人黃覺，經高必達，蜀人章鄉孫、杭人俞全、池人李鵬飛、臨湘劉琦、漁陽曾德，皆嬰年罹難，故失其父兄母姊弟，或身已賣為奴，或蛉養於人，閱二三十年，出數千百里外而求獲焉，骨肉團聚，以孝友終。視古朱買臣之難，有過之者，東坡記朱壽昌事，以配買臣，人悉聞之。而《元史》所載多人，竟絕人口，由目不涉史書耳。
成化三年，荊州學訓導高瑤上言，正統己巳之變，宗社危如一發，使非郕王繼統，禍亂何由而平，鑾輿何由而還？迨先帝復辟，其貪天功以為己力者遂加。厚誣使不得正其終節，惠降祀未稱典禮，伏望特敕。禮官集議，追加廟號，以盡親親之恩。而左庶子黎淳議曰：正統十四年八月，冊立陛下為皇太子，至九月，群臣又奉郕王即皇帝位，是前時所立之皇太子將何為者？若曰主少，國疑四方多事，周成王之時，姬旦實有功之叔父，何不遂居天子之位？若曰神器不可久虛，共和之時周召皆王國之懿親，何不共分姬室？高瑤之言特為奸邪，進用之地必不可聽。帝復敕諭諸文武曰：曩者朕叔，郕王踐祚勘難保邦，奠安宗社亦既有年。屬寢疾彌留之際，奸臣貪功生事，妄興讒構，請去帝號。先帝尋知誣枉，深懷悔恨，以次抵奸於法，不幸上賓未及舉正。朕嗣承大統，一紀於茲，敦念親親，用承先誌，其郕王仍上尊，諡曰恭仁康定景皇帝。按景泰廢易儲位，憲廟不以為憾，營求富貴，如黎淳輩，每言易儲事，以聳動上心，而上竟追成先誌復其位號，加以美諡，可謂有堯舜之德矣。獨建文廟號尚未推類，追復是亦本朝一缺典也。
晉明帝問王導，晉所以得天下，導為陳宣帝創業之始，及文帝試高貴鄉公事。明帝以麵覆床曰：若如公言，晉祚復安齊。明帝遣華伯茂殺巴陵王子倫，子倫曰：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昔高皇帝殘害劉氏，今日之事理固當然。嗟夫！不仁而得天下，雖其子孫不能無憾於好還。世之奸雄亦何樂以此遺後人哉？
楊邃庵相公致政家居，一日遊北固山下，見群蜂擁一蜂王而出、其王適遇鷙鳥攖殺，群蜂環守不去，數日俱死其處，邃庵令家僮瘞之，表其封曰「義蜂塚」，為文以祭。蓋忠義人心之良也，縉紳有身罹君父之難，而不卒所事者避害之私障之也。然士君子不早見幾至於危迫又甘心他事，豈其蜂之不若哉？
漢平南越，樓船、伏波兩將軍並進，居東南面首攻，敗越人，縱火燒城者樓船也，伏波坐受相招降而已。功樓船第一，東越持兩端，樓船上書願便引兵擊東越。斯時也，帝已知仆必無越矣，帝計居功者易盈慮禍者。當周仆懷綠黃垂三組誇鄉里有石門，尋陋功矣。脫仆意氣疏揚，兵鋒挫北，連禍南海，非計也。命將萬里外非堅重將軍不足恃，帝貴仆書與高帝奪信耳。軍緩急同策，高帝得將將之權，武帝合將將之律，皆英雄之略也。
鳥獸昆蟲飛者以翼，而聆鼠以其尾地，鳥以其足，犭以其髯。鳴者以口，而蟬以其翼。行者以足，而蠐螬以其背砂挼子，以其身倒行。聽者以耳，而龍以其角，牛以其鼻。取者以臂，而象以其鼻。視者以目，而水母借蝦。走者以股，而駏驉借{鞏馬}々，狽以借狼。物理之不齊如此。
梁毗為西寧州刺史，蠻夷酋長皆以金多者為豪俊，遞相攻奪略，無寧歲。毗患之後，因諸酋醵金相遺，毗置金坐側對之慟哭，而謂之曰：此物饑不可食，寒不可衣，汝等以此相滅不可勝數。今將此來欲殺我耶？一無所納。於是蠻夷感悟，不相攻擊。隋文帝聞而善之，徵為大理卿，處法平允。梁毗不受金於寧州，及為大理卿抗論。楊素無欲，則剛耳。毗其聞張奐之風乎！
楊溥在內閣時，其子自鄉來，雲道出江陵，獨不為縣令所禮，乃天台範理也。溥甚重之，即薦擢德安府知府，再擢貴州左布政使。或勸當致書謝理，曰：宰相為朝廷用人，非私於理也。聞溥卒，乃祭而哭之，以謝知己。楊文貞晚年溺愛其子，稷莫知其惡。藩臬郡邑或以實告文貞，反聽稷譖，而疑之。由是子惡愈甚，有奏其殺人命數十者，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噫！士奇不善教子，視南楊有愧矣。
南詔者六詔之一也，夷語以王為詔，其先渠帥有六，自號六詔。業舍詔在諸部南，故謂之南詔。開元中內附封為雲南王，至今稱之。又唐史驃信國在南詔西南六千八百里，其王摩羅思那以貞元間入貢，即古朱波國。以今推之，意緬甸八百等地即其遺也。
唐貞觀中，西城有胡僧來，善咒術，能生死人。太宗令於飛騎中揀壯勇者試之，如言而死，如言而蘇。傅奕曰：此邪法也，邪不犯正。若使咒臣術，必不行帝召。僧咒奕初無所覺，須臾胡僧倒地，若為所擊者更不復蘇。宋陳仲微為莆田尉，囊山浮屠與郡學爭水利，久不決。仲微按法曰：曲在浮屠。他日沿檄過寺，其徒又揭其事，以為冤，旦暮咒詛莫有為仲微也。仲微見之，曰：吾何心哉？質明首僧，無疾而死。夫以曲在己之僧，而欲咒何心？公處之士其死也，亦邪不勝正之驗歟。
宣德年間，顧佐為都御史，性嚴重聲望，蔚然守正嫉邪，朝綱整肅。先是不禁官妓，每朝退相率飲於妓樓，牙牌累累懸掛攔檻，群婢奏曲，侑觴浸淫放恣解帶盤礴。每至日昃而後返，曹務多費。佐奏革之曆朝官妓之弊，至我明而始革。顧公真有大臣之風力者。
餘幹民張某商販，金陵寓長。千里店有少婦，自稱比鄰，曳綺鳴璫，容色甚麗，與張遂諧枕席。張察鄰無其人，因細詰之，婦曰：妾非人也，正有事相托。耳楊樞非君里人乎？曰：然。其人非始貧暴富乎？曰：然。婦因頓足齧齒，曰：此天下負心人也，妾本倡女穆小瓊，少以色名曲中，為楊所鍾愛，妾誓生死相從。頗饒篋笥罄以歸之，癡心守盟。謝客七載，聞彼已別娶，而竟無一耗致妾，抱恨而卒。此店即妾故居，床下尚有瘞金二斤，玉同心盒數事，今以贈君。君歸欲附舟一探樞之動靜。張如言掘得金玉諸物，比歸舟中置一牌，書穆小瓊神位。夜呼之即出，既到別張適楊。楊正康裕無恙，而以誕辰張樂咽客忽暴卒，所娶亦劇病幾死。張心知之而不敢言。嗣後呼牌位名亦不至矣。
漢高殺丁公，溫公極讚美之。然否，曰：丁公誠可殺，但可為萬世賣主者之戒。乃漢高之殺之也，則亦任其殺之而已。若遂以為美談，則非也，何言乎？曰：丁公為羽將，賣羽使失天下，大不義當誅。然使羽能誅之，即寸斬無過也。漢高乞命其人，而又殺之，豈得為大義哉？不過假大義為名，實則利心行計耳。楚人有兩妻者，人挑長者，長者詈之，挑其少者，少者許之，居無幾何。有兩妻者，死客謂挑者曰：汝取長者乎？少者乎？曰：取長者。客曰：長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為取長者？曰：居彼人之所，則欲其許我也，今為我妻，則欲其為我詈人也。夫急則乞命於人，惟恐其不賣羽以活我。及得天下，又恐其賣己以活人，而敗我事者，遂殺其人，以為永戒，而又借以大義之名。蓋一人之身而三取利焉，亦狡矣！若誠為大義，則始終賣羽，使失天下者無如項伯。而伯不誅，故知高帝非為大義，特利心以行計也。
三輔決錄平陵士孫奮富比京師，性儉吝，嘗宿客舍，雇錢甚少。主人曰：君惜錢如此，欲作孫景卿邪？奮後為梁冀，徵其家財下獄死。廣五行記鄧差，南郡臨沮人，大富道。逢估人先不相識，道邊相對，共食羅列殊品。呼差與焉，差曰：君遠行商賈，勢不在豐，何為頓爾珍羞美食？估人曰：人生在世，終止為身口耳。一朝死病，安能復進甘味乎？終不如臨沮鄧生，平生不用為守錢奴耳！差不告姓名，歸至家，宰鵝食，動箸咬骨哽其喉而死。彼笑林所載，漢世老人與原化記天寶中相州叟固無怪乎？其然也。而世有名士大夫者，猶不能忘情，於是將無亦有物焉，以司其予奪哉。
顏含以老遜位時，論者以王導帝之師傅，百僚宜為降禮，太常馮懷以問含，含曰：王公雖貴重禮無偏，敬降禮之言，或是諸君事宜，鄙人老矣，不識時務。既而告人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向馮祖思問佞於我，我豈有邪德乎？觀顏含之言，則以佞事人，以佞餂人者，當是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者，獨馮懷邪！
章顓舉進士時，貧窶甚。有韋光者待以宗黨輟所，居外舍館之。放榜日，風雪冱寒，報光成名者絡繹。而顓略無音耗，方雍爐愁歎，忽有鳴梟來集，壞窗牖上，顓逐去復還。謂仆者曰：我失意無所恨，兼恐更罹災患。及禁鼓鳴榜至，顓已登第，又鄱陽龔紀與族人同應進士，舉唱名日，其家眾妖競作它雞，或晨雊犬，或巾幘而行鼠，或白晝群出。至於器皿服物悉自變易。其常處家人驚懼，召巫治之時尚寒，巫向爐坐，有一貓臥其側。家人謂巫曰：吾家百物皆為異，不為異者獨此貓耳。於是貓人立拱手言曰：不敢。巫大駭而出。後數日捷音至。合二事觀之，乃知妖異未必為人禍也。
湖州董尚書潯陽公，得姑蘇舊家，山石高五丈，連巨艦載歸。至震澤，舟沈石墜水中。公募善泅者入水求之，泅者摸石盛在一大石盤上，盤可合五六抱。公駭異，命數百人次第皆起之，而以石置盤孔毫末湊合。蓋即當時以盛石者異矣。又王元美先生家藏一銅唾壺，為三代物，常以自隨，然僅其底耳。已過太湖，童子誤墜水中，公懸十金募人構取，持以上視之，乃其蓋。先生大喜，復懸十金，令取原墜之底，及得，吻合完好。藏之以為至寶。二事甚相類，故並記之。
會昌中，沙汰僧尼凡毀寺四千六百餘區，毀招提蘭若四萬餘區，歸俗僧尼二十六萬，大秦穆護祅僧二千餘人，收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十五萬人。蓋官造者為寺，私造者為招提蘭若，大秦穆護者釋氏之外教，如摩尼之類，祅胡神也。唐制祠部，歲再祀磧，西渚州火祅官品亦有祅正，蓋主祅僧也。武宗好道教，故汰僧耳。宋道君皇帝改佛為金仙僧，為德土寺院，俱稱宮觀，亦以崇奉道教故也。祅胡神疑即受清齋，白蓮無為教之類。
韓蘄王夫人梁氏，京口倡也。嘗五更入府，伺候賀朔，忽於廟柱下見一虎蹲臥，鼻息齁齁然，驚而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眾，復往視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問其姓名，為韓世忠。心異之，密告其母，謂此卒實非常人。乃邀至家，具酒食卜夜盡歡，深相結納，資以金帛，約為夫婦。蘄王後立殊功，為中興名將，梁遂封為兩國夫人。蘄王嘗邀兀术於黃天蕩，幾成擒矣。一夕鑿河遁去，夫人奏疏，言世忠失機縱敵，乞加罪責，舉朝為之動色。其明智英偉如此。
山西督學王公，嘗令金華有丐者，作猴戲乞錢得飽所欲。旁一丐忌且羨之，因醉丐者以酒誘至破窯，椎殺之，繩其猴從己，亦作戲乞錢。適公嗬導聲至，猴齧繩走，赴公前作訴冤狀，公令早隨之，至破窯得屍，方在焚燒。猴號鳴越火抱屍，與丐俱燼。公捕後丐，伏罪，而為猴立碑焉。語云：人猶狗也，新主飼之，則為用矣。此言人而獸者也。猴畜於前丐，無甚大義，既為報仇而必欲殉死，何烈烈邪！故禽獸未嘗無心，而人不知亦可哀也。
大司徒馬森父封君，某年四十始得一子，五六歲眉目如畫，夫婦寶愛如拱壁。一日，婢抱出門，從高階失手跌下，破左額死。封君見之，即令婢奔避去，而自抱死子回，曰：我自跌死。婦驚痛撞封君，倒者數次。尋婢撻之，無有矣。婢走百里歸匿，母家言其故，婢父母感泣，日夜籲天，願公早生貴子。次年果生子，左額宛然赤痕，即司徒也。慈愛人有之，獨念其時傷子至痛，方憂絕嗣，不暇而憂。婢死杖下特逸之，而以自任仁心。如此貴子重生有以也。
仙傅載彭祖，年八百歲，喪四十九妻，五十四子，如此亦何用？多壽為梁蕭映被征見。鍾離人顧思遠在部伍中甚老，問之對曰：年一百一十二歲，凡七娶，有子十二死亡略盡，今惟小者年已六十，又無孫，息家乏奉養是以行役。若人者其情蓋甚苦矣。又宋張耆少給事章聖，藩邸起家，曆官侍中太子太師，致仕福備富貴，壽亦至七十五，子二十四人，女三十一人。第八子得一知，貝州王則反，不能死節，又為之制定儀注，伏誅其父，抑鬱而終。一子不肖，遂潰家聲，是亦多男子之累也。
範寧在豫章，遣議曹下屬城，采其風政，假還征問官長得失，徐邈與寧書曰：足下聽斷，明允庶事無滯，則吏慎其責，而人聽不惑矣，豈須詣邑裏飾其遊聲哉？非徒不足以致益，乃實吞漁之所資，豈有善人君子而於非其事多所告白者乎？自古以來，欲為左右耳目者無非小人，皆先因小忠而成其大不忠，先藉小信而成其大不信。遂使讒諂並進，善惡倒置，可不戒哉！足下慎選紀綱，必得國士，以攝諸曹，諸曹皆得良吏，以掌文案。又擇公方之人以為監司，則清濁能否見事，而明足下。但平心而處之，何取於耳目哉？昔明德馬後未嘗顧左右與言，可謂遠識。況大丈夫而不能免此，此書理正而語奇，真為好察者之針砭。況於非其事而多所告白，以小忠小信而成其大不忠大不信等語，確盡小人之情狀。
高士傳管寧、自越海及歸，常坐一木榻，積五十餘年，未嘗箕踞榻上，當膝處皆穿。宋書王微不仕，元凶之變微尋書玩，室中遂至中不履地，終日端坐，床背生埃，惟當膝獨淨。靜性堅誌如此鶴林玉露。言胡澹庵見楊龜山，龜山舉兩肘示之，曰：吾此肘不離案三千年，然後於道有進。張無垢謫橫浦寓城西寶界寺，其寢室有短窗，每日昧爽輒執書立窗下，就明而讀之，如是者十四年石上雙跌之跡，隱然至今猶存。前輩為學勤苦如此，後生所宜知也。
宋鵝池登春，趙之新河人，負氣任俠，工詩善繪，貧而無家。遼廢王聞其才，延至館之。鵝因號鵝池，道人嗜酒，罵坐不避權貴，衣敝踉蹌，得金輒棄之。年八十餘，客徐尚書太室公園尊以上客，偶不悅，於園丁即拂衣去之臨安觀潮，潮頭矗起，躍身其中，嘗自謂我必不死。牖下如婦人，悲涕作可憐狀，固其志矣。濟南邢侍御子願以詩吊之，曰：蹈海今看魯仲連，誰言魚腹異牛眠。難從急景為貪戀，肯向彌留作可憐。麹枕糟邱無七尺，蝦邦鱉國有重泉。蹴山一任胥濤怒，白日騎鯨興杳然。
始興令楊應隆，柳州人。言其遠祖掘地種竹，忽地中鏗然有聲，得一石甕，發之，有物數百個，長二寸餘，見其上下膚如穀形，去膚熟之，真大米也。香美異常，食者後壽皆百二三十歲。飲其汁者，壽亦八九十。嘗讀藏經云：太古之穀長五六寸，食之人壽數百歲。又圖經稱昆侖之墟有木禾，食者得上壽，此豈其餘粒邪！劉子敦令保昌與楊令接壤，甚歡得之最詳。
固原有民家子婦事姑無禮，一日姑與之入廟祠禱求，一冒絮包頭婦不肯與，其子自探一巾予母，婦奪而裂之。姑不得已與同入廟叩神，未已忽失婦所在，覓之不見。明日偏走求之，竟無蹤跡。已而至城外一小山上，其婦在焉，則已化為一驢，惟留一面兩乳。至舁帥府予之芻豆，即俯首啖之，而不能言也。成太史父時為西邊大帥，親見其事，太史每為人言之。
蜀亂時，臨汝侯嘲羅研，曰：卿蜀人奈何樂禍貪亂如是？研對曰：蜀中積弊已久，百家為村不過數家有食，窮迫者十有八九，束縛之使有一二，貪亂樂禍無足多怪，若令家畜五母之雞，一母之豕，床上有百錢布被，甑中有數升麥飯，雖蘇張巧說於前，韓白按劍於後，將不能使一夫為盜況。貪亂乎，嗚呼貧民之情狀，羅研數語盡之矣。銷弭之道何如？為州縣者，第一勸民耕墾，以盡地力，第二準行常平以備凶荒。如是而民復思亂未之有也。
丞相胡惟庸之變，首發其謀者贈司禮太監雲奇也。奇，南海人，時奇以內使守西華門，去庸居第甚邇，庸謀逆詭稱所居，井湧醴泉，邀上幸觀而伏甲以待。奇偵得之矣，當蹕道勒馬言狀，氣鬱舌結，不能宣上，恚甚，左右撾箠亂下，奇臂折，猶奮指逆臣。第上悟登西皇城樓瞰逆臣，第中皆伏甲。因急發禁兵捕之，而復召奇，則氣絕矣。詔贈奇內官監少監，賜葬太平門外，中山王墓之左，有司歲時祭。嘉靖中，守備高隆王萱等，復上其事請於朝，特贈司禮監太監，加諭祭少司空。何孟春為文紀之墓。雲奇發逆謀功甚大，而史佚其名何也？
盱眙有商乘蹇而行，適見二鴉爭技墮地，驅蹇者攫得其一，商曰：是不足當一臠，盍縱之，吾以一臠價資汝。因發裹而見金，頗饒其人，輒生盜心。前途近夜僻寂，推商墜地，以鞭靶撞其喉立死，倒置之深阱中，挈裹去。明發鴉噪，邑令堂上若有所訴，令遣健卒隨之，往得阱屍取鞭於喉。然莫知誰何，鴉復導，至驅蹇者家，其人甫歸金，尚未發見鞭色，阻吐實。令以抵死商，因不忍一鴉而喪其命，將無使為善者懼耶！但荒僻中以財示人其蔽也。愚好行其德者，貴有仁術，亦不可不知也。
自古神醫首稱秦越人，少遇神人長桑君，授以禁方，兼與懷中藥，飲以上池之水，三十日而視，見垣一方，人及五髒症結其診服，但為名耳。神病隨時隨地便宜治之，無定名定藥。至視趙簡子疾，則上通帝庭，下符數世不爽。尤為神之神者蘇門，昔年曾有鄭醫善脈理，有一士移業其比鄰僧寺，日與往來，居常無病時，令其診視。一日忽驚，曰：爾宜速歸家，有怪脈見當，有奇禍。士人素傾信之，即治裝行至中途，為賊所殺。夫以扁鵲之神如此，後亦為秦醫李醫所刺，而不能預見於脈。此何以哉？抑生死有數，雖神如鵲而不能逃。即奇如鄭隻令歸而送死，不能預為之謀將奈之何！
李文達於憲宗朝稱賢相，因羅倫上疏指陳起復之。非大怒內批出倫為提舉編修尹，直引文彥博待唐介事規之不從。文達嘗謂楊文貞於本朝為巨擘，廁於宋之公卿終有愧焉，文彥博以唐介攻己被謫，再三申救後卒舉用，文貞以攻己者為輕薄生事，必欲黜之禁錮終身，與潞公所行何遠哉！愚謂南楊之得君行，誌三楊之後一人，然晚年因譖言而憾嶽季方，憾葉文莊，復憾張黃門與羅一峰之議，已必欲黜之而後快。得非其所以議文貞者，正其所以自狀哉。
山東人吳友家貧而行潔，一日往東昌循山獨行，見籬下銀杯十拾納隻袖中。即覺珞珞有聲，已變為蜣螂，吳惡而擲之，仍杯也，復納，諸袖又變如是者，三因棄去。而匿廁中，以觀俄一人，至拾去竟是銀杯。吳出與語其人，願分取，吳僅受其一。歸而歎：財有定分。因出杯酌酒以享先龕。偶因拂塵觸其目，病累月，及愈計醫藥之費正符杯值。夫蜣螂穢物也，而杯能化此以垢，吳友是其鬼弄人邪。
天順初，石亨既陷，徐有貞降為廣東參政，慮其復起，令人偽作疏奏，謗毀朝政，亨因勸上出榜募能告捕者，賞以三品職。上令內閣撰榜格，呂原嶽正諫曰：為政自有體式，盜賊責兵部奸宄責法司，豈有天子自出榜文構募之理？且堯建進善之旌，舜立誹謗之木，秦始皇護短杜諫，乃下誹謗妖言之令，以致過失不聞，卒至亡國。陛下新復寶祚，宜以堯舜為法，暴秦為戒，縱欲窮治其事。緩則人情怠忽，事自覺露，急則人情危懼，愈求韜晦，不如勿究。時曹吉祥在旁，請究甚力，上徐謂曰：正等言是也，即如往年妖書，懸賞構募，亦卒無獲，而株連無辜甚眾。彼時政府院部以至台省，竟無一人敢為呂嶽之言，亦惕於利害，而恐以言賈禍耳。噫，可慨哉！
有攜妻往曆陽者，附一舟長年悅其妻，欲圖之，方艤舟，其人曰：此地吾多相識，留若妻舟中，吾與若登陸訪之。行至山下，毆其人死，長年還舟劫其妻曰：汝夫死於虎，當與吾偶。妻哭謂尋得遺胔，當從汝。長年挈之往，途間遇虎，竟攫長年去。婦以夫死為實，慟哭於道。人問得其故，云：適自邑中來，見人為舟人毆死復穌，豈爾夫邪？婦往尋之，果其夫更生也。悅其妻而殺其夫，虎當不食其餘。然以偽虎召真虎，即以自殺，誰謂神目不如電也！
正德二年，王守仁以兵部主事謫龍場驛丞，當在途時，瑾遣人隨偵，將置之死。行至錢塘渡度，不免遂乘夜佯投於江，冠履浮於水上，遺詩有百年，臣子悲何極，夜夜濤聲泣。子胥之句浙江三司，及杭守楊孟瑛皆信之命。漁人索屍不得，祭於江上，家人亦成服。守仁乃潛附商舟，浮海至閩，入武夷山，且將遠遁，或謂之曰：汝有親在，未免為累，遂赴龍場。陽明此舉，或懼守臣白其事於瑾。故雖詐死，而仍赴龍場，此亦微服過宋之家法也。
相君鵝湖費公在館局時，與關中一同年弈棋，爭勝一擊，其頰同年不悅，然絕不見於言。公悔，日詣其門長跪請罪。同年終不出，或以事聞鵝湖尊人，尊人大怒，封號一竹板，令公自樸於京邸。公因持父書及竹板，登同年之堂，自樸者三次。同年始出，抱首而哭。公曰：罪誠在我，公何為哭？曰：公尚有父督責公，我求督責我者而不可得也，是以哭耳。自是相如平生不惟。費公至孝，而同年之孝亦至。且今世求此父抑又何可得耶！
曹州於令儀，市井人也，長厚不忤物，晚年家頗饒富。一夕，盜入其家，諸子擒之，乃鄰舍子也。令儀曰：爾素寡過何苦為盜？曰：迫於貧耳。問其所欲，曰得十千足，以資衣食。如其數與之。既去，復呼之，盜大懼，語之曰：爾貧甚，負十千以歸，恐為邏者所詰，留之至明使去。盜大剮愧，卒為良民。仁人長者獲盜，既遺之又代為之慮，真愛人無已之心。司牧者能以是心待百姓，何患盜之不可化邪！
萬曆十七年，建德山中一農夫，貸穀回卒與虎遇，農告虎曰：某知命不可逃，但年荒母老，需穀度命，容送穀到家供母，晨昏來此就死，不敢失信。虎遂曳尾而去。農至家為母言之，母止之曰：幸脫虎口，奈何送死？農曰：人為虎食命也，今縱不往終亦難逃。況昨已許之，安可失信。母泣送之。農至其地，虎已先銜一人，而不食。見農至，惟以爪爪死人而去。農不測何意，及解衣包中，得銀數十兩，因取歸，以奉母而葬其人。
太倉王萬戶蒼野為相國，宗人領兵巡海，泊舟一山下。間過山寺，有僧出，迓作駭狀，曰：此非泊舟所得，無懼乎？王疑，僧厭，客又其地為港口，可避風，而是夜安寢，益謂僧言虛也。旋登山巔見古廟無人，廟後台際石長二丈，有半闊厚，皆尺餘，明瑩如水晶，照見內有跌坐金觀音，大奇之，曰：此異寶也！因下尋前所遇僧，問石誰主，可售否。僧曰：此名龍枕石，晴時嘗見二龍來臥其上，向言不可泊，正謂此耳。王益疑僧嚇己，又恃力眾無主，令群力舁至舟中，大喜飯畢。天上黑雲簇起，風雷陡作，而港口山自攢合破，數十舟如粉，壓溺死者無算。王與眾竭蹶奔山幸免。及訪，山巔石依舊在焉。
尹恭簡公閔掌銓十八年，以知人名濟上，至今尊慕之。恭簡父名某，世居濟之竹店，平生好施，予濟人之厄。嘗有賈人過其村，憩道旁井上，遣金一囊而去，尹翁見而埋之。賈人者為章邱巨室行錢舊，嘗不售而歸。巨室信此賈，不以為罪，復畀之若干再賈，賈人感其義，獲利數倍誓盡歸主人，不分一緡，以是為報。及至井上而失去，一日覺之忘其故處。又往謁主人，主人曰：此亦數也。已而復畀金若干再賈。賈人再過井上，恍若有憶，徘徊久之，尹翁訝而問之，賈以狀告翁，具叩其金多少與囊補之狀，皆與舊合。即謂賈曰：若無憂而金在也，掘井旁尺許得之，封識宛然。賈頓首謝去。持井旁失金，與主所更畀者入海為市，舟中猝遇盜，賈即出金獻之。盜感其慷慨，因以所劫麻一船與之，賈遂載麻以歸。輦巨室之門，具以實告主人。發而視之，則皆金也。蓋海賈畏盜藏金麻中，而盜不知以予賈耳。賈與主人中分之，利且十倍。此一事有數善焉，尹翁不匿金，賈不欺主人，主人不以失利棄賈，賈又善遇盜，盜又不欺賈人，賈與主人皆獲大利。而尹翁以昌其後，陰騭之報如此。
善謀者如弈之布子，子定而勢從之，勢定而翕張從之，翕張定而勝從之。昔漢高都關中，據天下之勢，從袁生出廣武，以致敵人之從是也。羽已得關中，而更棄之，則韓生以為沐猴而冠。故曰：凡與人鬥，不扼其吭，而拊其背，而能勝者未之有也。昔諸葛公欲據荊州，以爭天下，而曰跨有荊益，保其險阻，東和孫權，西交馬韓，待天下有變，一軍出宛洛，一軍向長安，百姓孰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此諸葛公之志，諸葛公之事也。及據荊不得，而定都成都。觀其措置，頗大和孫權安南中，撫輯蜀土，屯田渭濱，使諸葛不死，走生仲達者，關中甯可保哉。關中既破，許昌瓦解，又安在無土不王。故其與華歆王朗一書，精明果確，舉朝心悸膽落，莫知稅駕之所。夫操之臨死，何為而咿嚶泣涕，畏諸葛也。分香賣履，有求為黔首，不得之念，知丕等不足腥健兒衣食也。操實蹙死於漢中，而史諱言之。視公如龍，視操如鬼之論信矣。雖然亦不都荊州之失也。
宣和末，蔡京病篤，人皆幸其必死，或曰未死，也此老敗壞。至此使老死牖下，備極哀榮甯復有天道哉。京果不死，至儋州之竄而死於渾。又張覺者，字柔直，福州人，先為蔡京塾師，規教甚嚴。一日語諸生曰：汝曹曾學走乎？諸生曰：先生但教某等緩行。柔直曰：不然，天下被汝翁作壞，早晚賊發，先至汝家，學得走緩急，亦可逃死。諸子驚告京曰：先生忽已失心。京矍然曰：此非汝等所知也。因就館問計，柔直曰：為今救著惟有收拾，人才是第一義。京因叩所知，柔直以楊龜山對，於是始有召命傅曰小人之使，為國家災害並至。雖有善有亦無如之何矣，一龜山亦烏足挽將亡之宋社哉。
或問子陵高士也，而又云一節之士何以故，曰光武中興之君，非不德也，幼同筆硯，為天子而訪之數年，於故舊良厚也。乃一旦相見，而張目以視，咄唶其聲則何為者？夫不受爵祿，亦不受而已矣。豈必張目以視，咄唶其聲，而後可不受乎？蓋其心實知有富貴，以為富貴易屈人，吾必不為所屈。故持之太過，而有此態，是以醉而愈加矜持者也。若不知有富貴，則亦處之泰然而已矣。而何為是拂人情之狀乎？曰何以知其心有富貴？曰使光武不為天子，而訪之數年，而相遇也，則亦張目以視，咄唶其聲乎？必不然也。夫非知有富貴而何？昔我聖祖微時，與宜興一人友善，既登大位，訪之久而不得。一日，其人擔雞酒來謁，聖祖喜甚，命光祿治具與之飲食談笑。因問曰：欲官乎？其人曰諾。遂取金銀角三帶任其取，乃取銀。是時文輕武重，乃授以正千戶。又盤桓數日，其人辭去，出則掛其帶於朝門，莫知所之。嗟呼！斯人也情意篤實，氣度和平，而高節自在，其亦優於子陵也已。
張循王之兄保，嘗怨循王不相援引，循王曰：今以錢十萬，緡卒五千付兄，要使錢與人流轉不息，兄能之乎？保默然久之，曰：不能。循王曰：宜弟之不敢輕相援引也。王嘗春日遊後圃，見一老卒臥日中，王蹴之曰：何慵眠如是？卒起對曰：無事可作，隻得慵眠。王曰：汝會作甚事？對曰：諸事薄曉如回易之類，亦粗能之。王曰：汝能回易，吾以萬緡付汝何如？對曰：不足為也。王曰：付汝五萬。對曰：亦不足為也。王曰：汝需幾何？對曰：不能百萬亦五十萬乃可耳。王壯之，予五十萬恣其所為。其人乃造巨艦，極其華麗。市美女能歌舞者百餘人，廣收綾錦奇玩珍羞，及黃白之器，募紫衣吏軒昂間，雅若書司，客將者數十輩，卒徒百人，樂飲逾月，忽飄然浮海去。逾年而歸，珠犀香藥之外，且得駿馬。時諸將皆缺馬，惟循王得馬，軍容獨壯，大喜，問何以致此，曰：到海外諸國，稱大宋回易使，謁戎王，饋以綾錦奇玩，招其貴近珍羞，畢陳女樂迭奏。其君臣大悅，以名馬易美女，且為治舟載馬，以犀珠香藥易綾錦等物，饋遺甚厚。是以獲利如此，王谘嗟褒賞賜予優厚，問能再往乎，曰此戲也，再往則敗矣。願仍為退卒老園中，可以長眠，可以回易，又可以不再往，不為有為，吾不如老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