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力山事略
秦鼎彝一名郵,號俊傑,又號力山,別號遁公、鞏黃,湖南長沙人。賦性豪俠,好與會黨中人游。戊戌(一八九八年)湘撫陳寶箴創辦時務學堂,延梁啟超、唐才常掌教,力山與湘陰林錫圭、邵陽蔡艮寅(後易名鍔)、慈利李炳寰、田邦璿、武陵蔡鐘浩、瀏陽唐才質等,同為學堂高材生。己亥(一八九九年)秋,梁啟超設高等大同學校于東京,函招時務學堂舊生從學,應之者二十餘人,力山預焉。力山既蒞日本,日讀法儒福祿特爾、盧騷等學說,及法國大革命史,複結識孫總理、章炳麟、沈雲翔、戢元丞諸人,漸心醉革命真理,種族觀念油然以生。是年冬梁啟超赴檀香山,延力山分任橫濱《清議報》筆政,力山藉以發拝政論,文名由是漸顯。庚子(一九〇年)五月義和拳禍作,時愛國志士中頗有主張乘時遊說拳党首領,使改扶清滅洋標幟為革命排滿者,力山亦此議之一人。遂隻身至天津,求見拳党大師兄痛陳利害,拳黨斥力山為二毛子,命牽之出,力山以拳黨頑固無可合作,乃至漢口訪林錫圭,參加長江自立軍運動。因與安徽撫署衛隊管帯孫道毅友善,願獨擔任池州大通發難之責,由唐才常委充自立軍前軍統領。及至大通,賴孫管帶密助以軍械,水師營弁亦多受約束,又由皖省哥老會頭目符煥章在大通、蕪湖、太平、裕溪和悅洲等處散放富有票,招人人會,大通及附近居民附和者充塞於途。原與漢口機關部約期七月十五日同舉,詎唐才常以待海外保皇會匯款,展期數次,力山因長江沿岸戒嚴,未管軍報,仍進行不輟,至七月十三日事為大通保甲局委員許鼎霖所聞,立督局勇拿獲黨人七名,銅陵縣魏令更電皖撫王之春告警,王先派武衛副前營傅永貴督勇一哨附江輪前往彈壓,繼聞鹽局已被黨人佔據,乃續派武衛楚軍及定安軍七八百人赴援,並令沿江各地戒嚴。力山知事機已泄,遂令党人於十五日立即起事,並四處張貼漢口所預印之安民告示,文云:
中國自立會會長以討賊勤王事,照得戊戌政變以來,權臣秉國,逆後當朝,禍變之生,慘無天日。破己亥十二月念四日下立嗣偽詔,幾欲蔑棄祖制,大逞私謀。更有義和團以扶清滅洋為名,賊臣載漪剛毅榮祿等陰助軍械,內困篡弑,不得則安然與中立為難。用敢廣集同志,大會江淮,以清君側,而謝萬國,傳檄遠近,咸使聞知。
“宗旨”一保全中國自立之權。二清光緒帝復辟。三無論何人凡系有心保全中國者准其入會。四會中人必當禍福相依,患難相救,且當一律以待會外良民。
“法律”一不准傷害人民生命財產。二不准傷害西人生命財產。三不准燒毀教堂殺害教民。四不准擾害通商租界。五不准姦淫。六不准酗酒逞兇。七不准用毒械殘待仇敵。八凡捉獲頑固舊党應照文明公法辦理不得妄行殺戮。九保全善良革除苛政共進文明而成一新政府。
先是力山運動沿江水師略已就緒,水師參將張某聞變,立派炮劃四艘率兵渡江防堵,詎所部多與黨通,甫至岸即與党人聯合一氣,張參將競投江而死。於是水師盡人力山掌握,隨以大炮轟擊督銷局,據之,局員錢綬甫逃。繼佔領貨厘局,釋放被逮黨人七名,駐大通防營管帯蕭鎮江則守中立。皖撫王之春初派傅管帶永貴率兵赴援,因見党人勢盛,不敢渡江,乃加派省城防營管帶邱顯榮及蕪湖防營管帯李本欽各領所部會攻,仍未得利,被黨軍以大炮擊沉炮艇八艘,小火輪一艘。十七日蕪湖吳道續派衡字軍三營應援,清軍勢力頓加,力山揮兵奮攻三次,卒以兵少不敵。乃率余眾向九龍山方面退卻,旋探悉漢口中軍事泄失機,唐才常、林錫圭等均遇害,遂解散所部,潛至南京謀焚毀馬鞍山軍械局,事亦不成。於是買舟至新加坡,訪康有為、邱菽園計畫再舉,因而盡知漢局之隳,罪在康之擁資自肥,以致貽誤失事,遂對康宣佈絕交,憤然再渡日本。時湘、鄂志士陳猶龍(桃癡)、朱菱溪諸人於事敗後多亡命東京,群向梁啟超算帳,梁不勝其擾,竟移寓橫濱避之。力山乃與戢元丞、沈雲翔、雷奮、楊蔭杭、王寵惠等創刊《國民報》月刊,高唱民族主義,風行一時,壬寅(一九〇二年)三月複與章炳麟、馬同(君武)、朱菱溪、陳桃癡、王家駒、周宏業、李群等及余十人發起支那亡國紀念會,孫總理、梁啟超咸署名為贊成人。清公使蔡鈞聞之,遂向日政府要求禁止開會,此會卒被日警署臨時解散,《國民報》以款絀停刊。力山乃至上海助戢元丞續力、《大陸報》,複與同志籌辦《少年中國報》,以短於資本而止。甲辰(一九〇四年)至香港,寓《中國報》,日與陳少白、鄭貫公、黃世仲等謀,欲運動駐粵湘籍防軍反正,嘗往來廣東三次,是年十二月被清提督李准派兵搜索,狼狽逃港。乙巳(一九〇五年)春,乃至南洋訪尤列、黃伯耀(黃世仲之兄)于新加坡。嘗至《圖南報》謁陳楚楠,以病不果。居坡兩月,遂赴緬甸,謀取道入滇有所活動。既至仰光,寓陳甘泉宅。先是康有為於數年前曾率其徒侶至緬,設保皇會於仰埠五十尺路,華僑誤信其說者,頗不乏人,閩人莊銀安其一也。既而保皇會棍騙之真相次第暴露,僑胞亦因而覺悟前非,陳甘泉、莊銀安、徐贊周、杜誠誥、林國重、陳金諸人於癸卯(一九〇三年)冬組織一中華義學以教育華僑子弟,後二年複創設《仰光新報》以啟迪民智。聞力山自祖國來,眾咸招待優渥,一如舊好,陳、莊、徐等乃請其修訂中華義學章程為民族主義教育,力山于修訂章程外,複為選序文三千餘言,闡揚民族主義,透闢無倫,此文旅緬華僑至今猶有多人能琅琅朗誦也。力山乂著說革命二十四章,凡六萬餘言,皆經驗有得之談,登諸《仰光新報》,僅刊至十六章,余稿八章,競為該報頑固派股東所毀棄,讀者罔不引為憾事。是年春三月,力山自仰光至緬甸新都滿德禮,與滇人李瑞伯籌商雲南起義方法,居數日,再進緬邊蠟夙,投張石泉處。張任英官譯員,富有民族思想與力山極為相得,力山在蠟夙賦詩多章,均寄登《仰光新報》,錄其一二如次:
蠟夙雜感十首
力山遁公稿
三字微名五尺身,亦儒亦墨亦新民。年年蠻煙觸天地,野馬塵埃了一生。
山殘水剩萬民屠,國脈亡之命矣夫。億兆同胞齊俯首,蔔年三百作囚俘。
載鬼一車皆素識,獨留荊棘一銅駝。可憐名士多如鯽,何異秋燈撲火蛾。
半生猿鶴又蟲沙,缺恨彌天待女娟。食到蓴鱸魂一斷,終身無刻暇思家。
唇焦舌敝命都磨,說法其如不聽何?可是眾生根器淺,魯陽無計為揮戈。
石爛海枯性不改,聲聲舜日與堯天,東胡王氣依然在,禹甸茫茫匝地氈。
幾輩風雲付散流,有時聞報更虔劉。不堪人鬼多遊侶,獨對天風泣馬牛。
蠻荒草不長忘憂,猛憶昭王此舊遊(永曆帝死於緬甸)。即問苞茅腸已新(緬為明之附庸),史編亡國溯從頭(自永曆死而明祀遂斬矣)。
一死難拼萬姓生,何如姑剩苦吟身!願身化鑽穿金石,手創球東大帝民。
蟲聲唧唧屋之下,喚醒詩魂驚五鼓。收箋醮筆夢共和,一瞑不視萬萬古。
是年六月力山得孫總理自巴黎來函,言六月間東歸,約在新加坡相見。其時力山已離緬赴滇邊幹崖擔任教務,不暇他適,來函告陳魏楠請向總理代達意見。先是力山由蠟夙返仰光,擬即變裝赴北京實行暗殺,行程未定,而吳樾炸五大臣之事發,且得同志蔡鳴岐函告各地戒嚴情形,切囑慎勿輕進。適滇邊騰越幹崖土司刁安仁(沛生)倡辦軍國民學堂,特派盧若連至仰物色專任校長,徐贊周以力山薦,力山欣然就道,學生陳仲赫、陳守禮、李貞壯、陳仁和、謝玉兔等五人隨行,刁土司得力山助,乃使其弟攝理政事,自率男女學生十余輩東渡日本留學。力山自刁去後,深覺辦事棘手,頗有去志,時移書陳甘泉、莊銀安、徐贊周三人云:
春元(即甘泉)銀安贊周諸兄鑒:頃接五月二十四日手書,敬悉一切。諸子(即隨行五學生)頗能恪守規則,此皆仲赫之力居多,惟不甚篤學,然思想已略開闢。所恨陳仲平不踐前約,竟不肯來(兵操教員)。據沛兄(安仁)來函,所需之教習亦未聘定(因覓人甚難也),想不久即有人與若連來也。鞏(力山又號鞏黃)自入夏以來,兩足因手指抓傷,延爛甚寬,經九十餘日而始愈,近日此間氣候不佳,瘴氣逼人,雨水甚多,偶晴則亢熱異常,故功課亦聽諸子之自便。蓋尋常此刻原為暑假時期。此間既不放假,故功課亦暫取其輕,俟入秋以後再行加重可也。此間沛既遠去,其弟絕無主張,有幕友彭某頑固陋劣,而又加之以貪鄙,此人與老宣撫(沛之父)為至友,在此已十數年,故對沛生等居然為一老前輩,遇事把持甚力,是不獨有阻文化進步(一言難盡),且將來難免崖地終陷於危。東家暗弱,既不能因彼之把持而信任彼,故鞏自彭來後,對於政界之事,始終未嘗盡一言,故現在此間無事不現其黑暗與草昧,即此人階之厲也。此間學子大半長於鞏者甚多,雖稍識數字,而略知文理者絕無而僅有。至於學理事理又未嘗一經夢見,而風俗習慣又非常敗壞。故欲望學生之一二能成立,猶之北往而南其轅,鞏在此蓋度日如年也。夫既當此無謂之責任,又不得即時而解散,天下至難之事未有過於此者也(其中曲折非寸楮所能達也)。沛生景況亦甚不好,而貿然任鐵路股東二百萬金,伊意欲仗海外義士之力,然路權誰屬,尚未確立,即定矣,究為官辦耶,抑商辦耶,亦未可知。而彼乃遽以托公等而代招股,是可見中國人無條理之一佐證,賢者如此,況其他耶?(雲南路權即內屬,亦決不能為商力、,因雲南商力至小,見識亦絕無,斷不肯出而任事,終不免為官辦。則恐吾儕同志未見肯入股者。)公等不妨一函詢其辦法。
鞏頓首六月初三日
徐贊周等於是年秋七月組織一調查會月刊,以鼓吹民族主義為主,拉興實業為輔,初延滇人張石泉、閩人蕭少珊主持筆政。以風氣閉塞,銷數寥寥,及得力山書,知幹崖地僻人愚,不能行其道,乃函邀力山返仰擔任該報總編輯。力山得書,遂別擇教員代其職務,將行時,忽染重病,因誤投藥餌,竟成不治之症,冬十月十一日逝世於幹崖,享壽二十有九。同行學生陳仲赫等為營葬後,同返仰光報喪,旅緬同志咸為哀悼不已。力山未娶,有聘妻謝氏,聞力山凶耗,竟守貞母家不嫁,力山僅有一同母弟,曰鈞彝,生一子名修竹,現充南京軍醫處藥劑師。民二十一年六月國民黨中央黨部以力山奔走革命,死事慘烈,特賜給一等一次恤金一千元,以慰忠魂,生平事略宣付史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