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李琮書
作者:蘇軾 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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軾啟。奉別忽然半年,思仰無窮。近聞公有閨門之戚,即欲作書奉慰,既罕遇的便,又以為書未必能開釋左右,往往更益淒悵,用是稍緩。今辱手教,慚負不已。竊計高懷遠度,必已超然。此等情累,隨手掃滅,猶恐不脫,若更反覆尋繹,便纏繞人矣。望深以明識照之。軾凡百如昨,愚暗少慮,輒復隨緣自娛。自夏至後,杜門不出,惡熱不可過,所居又向西,多勸遷居,遷居非月余不能定,而熱向衰矣。亦復不果。如聞公以職事當須一赴闕,不知果然否?

承問及王天常奉職所言邊事。天常父齊雄,結髮與西南夷戰,夷人信畏之。天常幼隨其父入夷中,近歲王中正入蜀,亦令天常招撫近界諸夷,夷人以其齊雄子,亦信用其言。向嘗與軾言瀘州事,所以致甫望乞弟作過如此者,皆有條理可聽。然皆已往之事,雖知之無補。又似言人長短,故不復錄呈。

獨論今日事勢。揣量夷人情偽,似有本末。天常正月中與軾言:「播州首領楊貴遷者,俗謂之楊通判,最近烏蠻,而梟武可用。又有宋大郎者,乞弟之死黨,兇猾有謀略。若官中見委說楊貴遷令殺宋大郎,必可得也。」數日前,有從蜀中來者,言貴遷已殺宋大郎,納其首級,與銀三千兩。以此推之,天常之言,殆不妄也。天常言:晏州六縣水路十二村諸夷,世與乞弟為仇。向者熊察訪誘殺直二村首領,及近歲韓存寶討殺羅狗姓諸夷,皆有唇齒之憂,貌畏而心貳。去年乞弟領兵至羅介牟屯,殺害兵官王宣等十二人。其地去寧遠安夷寨至近,涉歷諸夷族帳不少,自來自去,殊無留難。若諸夷不心與之,其勢必不能如此也。今欲討乞弟,必先有以懷結近界諸夷,得其心腹而後可。今韓存寶等諸軍,既不敢與乞弟戰,但翺翔於近界百余裏間,多殺不作過熟戶老弱,而厚以金帛遺乞弟,且遣四人為質,然後得乞弟遣人送一封空降書,便與約誓,即日班師,與運司諸君皆上表稱賀。上深照其實,已降手詔械存寶獄中,遠人無不歡快。以謂雖漢光武、唐太宗料敵察情於萬里之外,不能過也。今雖已械存寶,而後來者亦未見有精巧必勝之術,但言乞弟不過有兵三千,而官軍無慮三萬,何往而不克。此正如千鈞車弩,可以洞犀象,而不可以得鼠耳。今糧運止於江安縣,自江安至乞弟住坐處,猶須十二三程,吏士以糗餌行,其勢不能過一月。乞弟但能深自避匿四五十日,則免矣。而山谷幽險,林木沮洳,賊於溪谷間,依叢木自蔽,以藥箭射人,血濡縷立死。戰士數萬人知深入未為萬全,而將吏不敢復稽留,此間事不可不深慮。

天常言:「國之用兵,正如私家之造屋。凡屋若干,材石之費,谷米之用,為錢若干,布算而定,無所贏縮矣,工徒入門,斧斤之聲鏗然,而百用毛起,不可復計,此慮不素定之過也。既作而復聚糧,既斫而復求材,其費必十倍,其工必不堅。故王者之兵,當如富人之造屋。其慮周,其規摹素定,其取材積糧皆有方,故其經營之常遲,而其作之常速,計日而成,不愆於素,費半他人,而工必倍之。今日之策,可且罷諸將兵,獨精選一轉運使及一瀘州知府,許法外行事,與二年限,令經畫處置,他人更不得與。多出錢物茶彩,於沿邊博買夷人糧米,其費必減倉卒夫運之半。使辯士招說十州五團晏州六縣水路十二村羅氏鬼主播州楊貴遷之類,作五六頭項,更番出兵,以蹂踐乞弟族帳,使春不得耕,秋不得獲。又嘉、戎、瀘、渝四州,皆有土豪為把截將,自來雇一私兵入界,用銀七百兩,每得一番人頭,用銀三十兩買之,把截將自以為功。今可召募此四州人,每得二十級,即與補一三班差使。如不及二十級,即每級官與絹三十匹。出入山谷,耐辛苦瘴毒,見利則雲合,敗則鳥獸散,此本蠻夷之所長,而中原之所無柰何也。今若召募諸夷及四州把截將私兵,使更出叠入,則蠻夷之所長,我反用之,但能積日累月,戕殺其丁壯,且使終年釋耒而操兵,不及二年,其族帳必殺乞弟以降。如其未也,則乞朝廷差三五千人將下選兵三路入界。西路自江安縣進兵,先積糧於寧遠寨,以十州五團等諸夷為先鋒,以施、黔、戎、瀘四州藥箭弩手繼之。中路自納溪寨進兵,先積糧於本寨,亦以諸夷為先鋒,以將下兵馬繼之。三路中惟此路稍平,可以用官軍。東路自合江縣進兵,先積糧於安溪寨,亦以諸夷為先鋒,以嘉、戎、瀘、渝四州召募人繼之,可以一舉而蕩滅也。」

天常此策,雖若不快,以蕞爾小醜,二年而後定!然王者之兵,必出於萬全,不可以僥幸。淮南王安有言:「廝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為大漢羞之。」今乞弟譬猶蚤虱也。克之未足以威四夷,萬一不克,豈不為卿大夫之辱也哉?趙充國征先零,鄧訓征羌及月支胡,皆以計磨之,數年乃克。唐明皇欲取石堡城,王忠嗣不奉詔,以謂非殺二萬人不可取。方唐之盛,二萬人豈足道哉?而賢將謀國,終不肯出此者,圖萬全也。又漢永和中,交趾反,議者欲發荊、揚、兗、豫四萬人討之。獨李固以謂:「四州之人,遠赴萬里,無有還期,詔書迫促,必致叛亡;南州瘟瘴,死者必多;士卒疲勞,比至嶺南,不復堪鬥。前中郎將尹就討益州叛羌。益州諺曰:『虜來尚可,尹來殺我。』後以兵付刺史張喬,因其將吏,旬月之間,破殄寇虜。此發將無益,州郡可任之明效也。今可募蠻夷使自相攻,轉輸金帛,以為其資。有能反間致頭首者,許以封侯之賞。」因舉祝良為九真太守,張喬為交趾刺史,由此嶺外悉平。今觀其說,乃與天常之言,若合符節。但天常不學,言不能起意耳。

天常又言:「烏蠻藥箭,中者立死無脫理。然不能及遠,非三十步內不發,發無不中。今與烏蠻戰,當於百步以下、五六十步以上強弓勁弩射之。若稍近,則短兵徑進,於五七步內相格,則其長技皆廢。」今乞弟亦未是正烏蠻也,諸如此巧便非一,不能盡錄。略舉一二,以見天常之練習,疑可驅使耳。又有一圖子,雖不甚詳密,然大略具是矣。按圖以考其說,差若易了,故以奉呈,看訖可卻付去人見還也。此非公職事,然孜孜尋訪如此,以見忠臣體國知無不為之義也。軾其可以罪廢不當言而止乎?雖然,亦不可使不知我者見以為詬病也。

知荊公見稱經藏文,是未離妄語也,便蒙印可,何哉?《圓覺經》紙示及,得暇為寫下卷,令公擇寫上卷。秦太虛維揚勝士,固知公喜之,無乃亦可令荊公一見之歟?子駿初見報,奪一官耳,不知其罷郡能不郁郁否?有一書,不知其今安在,敢煩左右達之。江水比去年甚大,郡中不為患。見說沙湖鎮頗浸居民,亦江淮間常事耳。臨臯港既開,往來蒙利無窮,而居民貿易之入亦不貲,但不免少有淤填,議者謂歲發少春,夫淘之甚易。承問,輒及之。未緣展奉,惟冀以時自重。謹奉手啟起居。熱甚,幸恕不謹。軾頓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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