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東京留學生歡迎孫君逸仙事

紀東京留學生歡迎孫君逸仙事
作者:陳天華 
1905年8月13日
署名「過庭」發表。

有失敗之英雄,有成功之英雄。英雄而成功也,人謳歌之;英雄而失敗也,人哀吟之。若夫屢失敗而將來有成功可望之英雄,則世界之視線集焉。是故歐美之於英雄也,於其未至,則通書以相訊問,於其戾止,則開會以盛歡迎。貴紳淑女,黃叟稚童,爭握其手;有接其罄欬者,則以爲希世之榮,甚至如加里波的之至英,英人欲留其所着之衣以爲紀念,頃刻而其衣片片撕盡。迄今思之,其狂愚誠不可及,亦足以窺見白人崇拜英雄之一斑。夫於異國之英雄,猶有其然也,況爲本族之英雄乎?況爲本族屢失敗而將來有望之英雄乎?人之想望其風采,願接其顏色也,何怪其然。

孫君逸仙者,非成功之英雄,而失敗之英雄也;非異國之英雄,而本族之英雄也。雖屢失敗,而於將來有大望;雖爲本族之英雄,而其爲英雄也,決不可以本族限之,實爲世界之大人物。彼之理想,彼之抱負,非徒注眼於本族止也,欲於全球之政界上、社會上開一新紀元,放一大異彩。後世吾不知也,各國吾不知也,以現在之中國論,則吾敢下一斷辭曰:是吾四萬萬人之代表也,是中國英雄中之英雄也。斯言也,微獨吾信之,國民所公認也。

先是孫君由亞而美,由美而歐,所至之處,旅外華民及學生開會歡迎,公請孫君演說。各國之政黨,亦皆倒屣以迎孫君。孫君既獲聞各國大政治家之緒論,益以參觀所得,學識愈富,熱度愈漲,亟欲貢獻祖國,乃於乙巳孟秋,由歐洲返日本橫濱。旅東同人聞之,派代表百餘人,恭迓於埠,於陽曆八月十三日開歡迎會於東京麴町區之富士見樓。

富士見樓者,居於駿河臺之麓。後臨一小河,遊艇如織。隔岸爲砲兵工廠,煙突林立,黑雲蔽天,聲隆隆不絕,雄壯殆不可名狀,爲日本一名區,有嘉客則宴於是。結構雖不大宏敞,頗爲精巧,蓋素爲日本集會之所也。是日至者千三百餘人,已告滿員,後至者皆不得入,然猶不忍去,佇立於街側以仰望樓上者復數百人。有女學生十餘人結隊而來,至則門閉,警察守焉,女學生大憤,恨恨而返。然室內則已無隙地,階上下,廳內外皆滿。暑氣如蒸,汗臭不可響邇,余乃偷出戶外吸空氣。有小假山,屹立池中,四週噴水,紅色魚遊泳其間,樓外則葡萄披離下垂,緣陰覆焉。從此而下有小門,門側繫一遊艇,風景絕佳,神氣爲之清爽。未幾而廳內拍掌聲起,余急入,則來賓日人某某等先孫君而至。約過二十分許,孫君着鮮白之衣,數人導之,拾級而上,滿場拍掌迎之。立在後者,爲前者所蔽,跂足以望,擁擠更甚,然皆肅靜無嘩。東京自有留學生以來,開會之人數,未有如是日之多而且整齊者也。

無何,孫君以靄然可親之色,颯爽不羣之姿,從人叢中出現於演臺上,拍掌聲又起。孫君先謝歡迎之盛意,繼縷述環遊全球所歷,衆人拍掌不絕,終乃就時下之問題,而爲一源源本本之大演說。今節錄其精要於下:

鄙人往年提倡民族主義,應而和之者,特會黨耳,至於中流社會以上之人,實爲寥寥。乃曾幾何時,思想進步,民族主義大有一日千里之勢,充布於各種社會之中,殆無不認革命爲必要者。雖以鄙人之愚,以其曾從事於民族主義爲諸君所歡迎,此誠足爲我國賀也!顧諸君之來日本也,在吸取其文明也。然而日本之文明非其所固有者,前則取之於中國,後則師資於泰西。若中國以其固有之文明,轉而用之,突駕日本,無可疑也。拍手
中國不僅足以突駕日本也。鄙人此次由美而英而德、法,古時所謂文明之中心點,如埃及、希臘、羅馬等皆已不可復睹。近日阿利安民族之文明,特發達於數百年前耳。而中國之文明,已著於五千年前,此爲西人所不及。但中間傾於保守,故讓西人獨步。然近今十年,思想之變遷,有異常之速度。以此速度推之,十年、二十年之後,不難擧西人之文明而盡有之,即或勝之焉,亦非不可能之事也!蓋各國無不由舊而新。英國倫敦先無電車,惟用馬車。日本亦然。鄙人去日本未二年耳,再來而逈如隔世,前之馬車,今已悉改爲電車矣。謂數年後之中國,而仍如今日之中國,有是理乎?拍手
中國土地人口,爲各國所不及。吾儕生在中國,實爲幸福。各國賢豪欲得如中國之舞臺者利用之而不可得,吾儕既據此大舞臺,而反謂無所藉手,蹉跎歲月,寸功不展,使此絕好山河仍爲異族所據,至今無有能光復之,而建一大共和國,以表白於世界者,豈非可羞之極者乎?拍手
西人知我不能利用此土地也,乃始狡焉思逞。中國見情事日迫,不勝危懼。然苟我發憤自雄,西人將見好於我不暇,遑敢圖我?不思自立,惟以懼人爲事,豈計之得者耶!拍手
所以鄙人無他,惟願諸君將振興中國之責任,置之於自身之肩上。昔日本維新之初,亦不過數志士爲之原動力耳,僅三十餘年,而躋於六大强國之一。以吾儕今日爲之,獨不能事半功倍乎?拍手
有謂中國今日無一不在幼稚時代,殊難望其速效,此甚不然。各國發明機器者,皆積數十百年始能成一物,仿而造之者,歲月之功已足。中國之情況亦猶是耳。拍手
又有謂各國皆由野蠻而專制,由專制而君主立憲,由君主立憲而始共和,次序井然,斷難躐等;中國今日,亦只可爲君主立憲,不能躐等而爲共和。此說亦謬,於修築鐵路可以知之矣。鐵路之滊車,始極粗惡,繼漸改良;中國而修鐵路也,將用其最初粗惡之滊車乎?抑用其最近改良之滊車乎?於此取譬,是非較然矣。拍手
且夫非律賓之人,土番也,而能拒西班牙、美利堅二大國,以謀獨立而建共和。北美之黑人,前此皆蠢如鹿豕,今皆得爲自由民。言中國不可共和,是誣中國人曾非律賓人、北美黑奴之不若也,烏乎可?拍手
所以吾儕不可謂中國不能共和。如謂不能,是反夫進化之公理也,是不知文明之真價也。且世界立憲,亦必以流血得之,方能稱爲真立憲。同一流血,何不爲直截了當之共和,而爲此不完不備之立憲乎?語曰:「取法於上,僅得其中。」擇其中而取法之,是豈智者所爲耶?鄙人願諸君於是等謬想淘汰潔盡,從最上之改革著手,則同胞幸甚!中國幸甚!拍手,下畧

孫君演說已,繼之演說者,則有安徽某君。大抵謂法國不僅有一拿坡崙,美國不僅有一華盛頓,先有無數之拿坡崙、華盛頓,而此有名之拿坡崙、華盛頓乃始能奏其功。故吾國今日不可專倚賴孫君一人,人人志孫君之志,爲孫君之爲,中國庶克有濟。更端而起者,復有數人。最後爲來賓演說。某君謂昔年孫君來此,表同情者僅余等數輩耳;中國人士,則避之如恐不速。今見諸君寄同情於孫君如此,實堪爲中國慶慰!某君則曰:諸君自表面而觀,謂敝國今日之强,由於取西法之效,而不知爲漢學之功。當年尊王傾幕之士,皆陽明學絕深之人,而於西法未必盡知。使無此百折不回之諸前輩,以傾倒幕府,立定國是,則日本之存亡未可知,其能有今日之盛耶?故諸君亦惟先發揮其國學,丕定國基,再以西法輔之,則敝國之富强不難致,駕而過之亦不可知;否則,先其所後,後其所先,摹仿敝國今日之皮毛,而遺本國固有之精髓,必無效可見,此可斷言也。抑鄙人更有一言,敝國之國體與貴國異,敝國爲萬世一系,而貴國今日之政府爲異族所有。故敝國可以君主立憲,而貴國必須共和。倘亦以敝國爲標準,則其害誠有不可勝言者。敝國之德川氏不去,則萬事棘手;貴國不先去滿洲政府,而欲有一事之克就緒,難爲貴國信也。諸君勉旃!建三色之旗,擊自由之鐘,端於孫君與諸君是望。異日者,亞東大聯盟,其起點於今日之會乎?言至此,拍掌聲如雷。已而經理人告散會,來賓先去,孫君次之,衆亦紛紛而散。時已爲午後三時矣。

記者曰:余每見日本人之歡迎其陸海軍帥也,殆擧國如狂。私心揣度曰:使其人而在中國也,中國人視之當何如?迄今觀留學生之歡迎孫君,而知我中國人愛國之忱、崇拜英雄之性,視日本有加無已也。夫孫君者,非內地之僭主偽吏、迂師曲儒所詆爲大逆不道者乎?而留學生殆擧全數以歡迎之。孟子曰:「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天下之大老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吾今亦曰:留學生者,中國之代表也。代表歸之,被代表者焉往?其有疑吾言者乎?盍俟之於異日。

抑吾聞孫君所抱持之主義,實兼民族、平民二主義者也。是日之演說,僅及民族主義,於平民主義則未曾提及。蓋人數過多,則程度不一,故有難言之者。且中國所宜急於行者,亦以民族主義爲先,此所以特緩平民主義,而急其所先焉,著手之次第應爾也。至於孫君所言,驟聽似爲人人能言者,特人言之而不行,孫君則行之而後言,此其所以異也。況孫君於十餘年之前,民智蒙昧之世,已能見及此而實行之,得不謂爲間世之豪傑乎!夫豪傑之見地,亦惟先於常人一著耳。據事後而曰我亦能之,則凡今日之搖電鈴而過市者,皆可以稱神聖,而當日之發明電滊者爲無功矣。有是事乎?今後有人,其能力、其理想俱駕於孫君之上,吾不敢保其必無也。然而孫君爲一造時勢之英雄,則吾所敢必也。

或有謂余者曰:「人不可失自尊心也。孫君英雄,吾獨非英雄乎?若之何其崇拜之也?」答之曰:唯唯否否,不然。人固不可失自尊心,然吾崇拜民族主義者也,以崇拜民族主義之故,因而崇拜實行民族主義之孫君,吾豈崇拜孫君哉!仍崇拜吾民族主義也。敬重軍隊者,因而敬重軍旗。夫軍旗有何知識,而亦須敬重之耶?亦以軍隊汎而無著,寄其敬重之心於軍旗耳!軍旗尚然,況於實行民族主義之孫君乎?是日之歡迎孫君者,余敢斷言其非失自尊心,而出於愛國之熱忱,識者當不以余言爲謬。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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