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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九回 踐戲言新貴入荒山 試凡心夙緣還寶玉 下一回▶

  話說戲文煞臺後,賈母趁一天高興,到那上房裡躺了一會,又邀薛姨媽出來聽戲。王夫人等都來陪著,重又點戲開場,晚上並無席面,只吩咐些端整精潔食品,都放在一張茶几上,擺列各人面前,隨其自便。

  寶玉先於午間散戲後,忽然不見了。寶釵心上動疑,便叫鶯兒到賈母、王夫人並鳳姐處去看了沒見,又叫老婆子、小丫頭各處去找。找的人沒有回來,見小紅來請說:「老太太、姨太太、姑娘們都在那裡聽戲了,請奶奶快出去。」襲人聽見,便道:「請奶奶且陪著老太太們瞧戲,我到園子裡去找。」寶釵道:「你不聽見小紅說,姑娘們都在前頭,只有邢大姑娘沒出來,也未必在他那裡。別處地方不用去找,除非到瀟湘館去了。你去瞧瞧。倘在那裡,就拉了他回來。」說著,同了小紅自去瞧戲。這裡襲人趕進園子裡,徑往瀟湘館來。推進門去,先到裡間屋子裡瞧了,又向各處一看,不見有人。那襲人自從寶玉病後搬出園去,輕易沒有到此走動,就是那一天跟寶玉祭奠來了一次,慌慌張張的走了,今日進來,滿目淒涼,也覺另有一種光景。剛要出去,見一個看屋子的老婆子回來,襲人便問道:「你瞧見寶二爺到這裡來嗎?」那老婆子答道:「就是林姑娘回家這一天,寶二爺到這裡哭了一回走了,再沒見來呢。我們就見寶二爺,總遵上頭吩咐,不敢胡說。姑娘請放心。」

  襲人聽了笑道:「誰又和你們翻這些陳年爛話。」一扭頭便出了瀟湘館,心裡還放不下,便往紫菱洲去一問,岫煙回報沒有來,又往稻香村各處問一遍。才出園來,見了剛才打發去找寶玉這幾個老婆子、小丫頭們,問他都說沒有瞧見呢。襲人且不去回寶釵,自己趕到垂花門口,叫人去問焙茗:「二爺到那裡去了?」焙茗正同掃紅、壽兒這幾個人在那裡喝酒搳拳,聽了連忙放下酒杯,來到垂花門見了襲人,發怔道:「二爺出門,我們總輪替著跟出去的。今兒二爺在裡頭瞧戲,跟二爺出門的人都在屋裡,也沒聽見二爺要到那裡去,多早晚出門,我們實在不知道。」襲人道:「別裝糊塗哩,快去門上問罷,我在這裡等著呢。」焙茗往外就跑,不多時回來道:「都沒瞧見二爺出去,這會兒叫人各處去找呢。」襲人便啐了一口罵道:「都是一班子死人!」說著,轉身進內,悄悄的回了寶釵。寶釵也不敢做聲,因賈母先已問過:「寶玉為什麼不出來看戲?」寶釵回道:「想是多喝了兩杯酒,在屋裡歇著呢。」賈母道:「這幾天也怪乏了,由他歇著罷,別去叫。」當下在座有幾個人知道的,也不理會。等戲文散了,各自回去。

  寶釵對襲人歎了口氣道:「這件事,太太那裡可不能不先回一聲。」襲人見寶釵臉色悲中帶急,便寬慰道:「奶奶也不用著急,我想起來,不過到那沒要緊的地方去走了走,牽扯住了,估量也就回來的。」寶釵一面搖頭,又問襲人道:「今兒二爺可和你說過什麼話沒有?」襲人道:「二爺這兒時,早就和我們不多說話的了。」寶釵道:「你瞧不出二爺中舉之後,一時歡喜一時煩惱,行動改常?今兒點的戲、講的話,大有些古怪。我一時不留神,這會兒才查察起來,已經遲了,保不定他去幹出些稀奇新樣的事來。我告訴太太去。」說著,一面拭淚,忙起身出來,襲人也跟到了王夫人屋裡。

  寶釵把這件事和王夫人說了,王夫人也不在意,因見寶釵神色慌張,聲勢急切,便吩咐叫人趕快找去。接著鳳姐、李紈並賴大、林之孝家的這幾個管事媳婦,都知道了,陸續來到王夫人屋裡聽候呼喚。王夫人道:「寶玉往常出門總有人跟著,今兒到底多早晚出去的,難道門上這班人竟沒有一個人見的?你們快查去。」

  賴大家的先應了一聲「是」,鳳姐接口道:「太太吩咐去查,如果有人瞧見寶兄弟出去,這會兒還有人敢出來承認嗎?且先去問他,把今兒大門上該班的是那幾個,問跟寶玉出門的這班小廝是誰,通班打伙兒發出去,打了四十再問他呢。」賴家、林家的聽了鳳姐的話,一面瞧王夫人眼色。王夫人停了半晌道:「且叫他們上緊找尋去,如果找不見,我定要處治他們的。難得老太太歡喜了一天,這會兒去告訴了這句話,老太太定要著急。」鳳姐道:「太太且別和老太太說去,等一回寶兄弟回來了,明兒只當沒有這件事。這會兒老太太沒有叫寶玉,可以瞞了過去,沒的要嚇著他老人家。」王夫人點頭,一面叫彩雲去打聽老太太睡了沒有。彩雲回來說:「老太太已經安歇了。」王夫人略放寬心,同鳳姐、寶釵坐著等寶玉的信息。寶釵道:「古怪在跟他出門的人不短一個,怕未必就回來呢。」說著,一替一替的人回來,都說世交親族人家,連寶玉的同年寓所各處找遍,並無蹤影。直鬧至五更,才各人散去歇了一歇。寶釵與襲人一夜沒有合眼。

  到了天明,仍不見寶玉回家,王夫人料不能再瞞,只得回明了賈母。賈母聽了,驚得臉上失色,十分著急,忙叫人四下找尋;埋怨王夫人不早去告訴;又罵襲人這班人並不留心。鬧得榮國府中,如倒海翻江,連日不得安靜。各處去求籤問卜,有說找得著的,有說一時難找,也有說不用找得,自然回來的,紛紛議論不一。邢夫人、尤氏等都來問信,薛姨媽就是家宴唱戲這一天,戲散後回了家,因染時症臥炕不能起身,一天幾趟打發人來探聽。寶釵過去請安,又細細盤問緣由。寶釵只得委婉相告。薛姨媽自是記掛,打發薛蝌在外邊留心察訪寶玉下落。

  且說那一天戲文煞臺後,寶玉趁熱鬧之際沒人瞧見,溜出府門,也不辨東西南北,見路便走,心中似迷似醒,像不由自主一般。走了半日也不覺困乏,一時站住腳跟,定睛四望,但見四野曠闊,絕少人煙。卻喜水秀山清,一洗城市囂塵之氣象,竟是生平從未閱歷之所,反覺耳目一新。

  漸見金烏西墜,正愁無處棲身,忽聽清磬一聲,在樹林中隨風飄送出來。寶玉便望著林子裡尋聲覓徑而入,盤旋曲折約行半里許,見一座茅庵,庵門半掩。寶玉走進裡邊,有一老僧夜課甫畢,爐內香篆未消。那僧相貌清臞,杖履古樸。寶玉趨步向前,稱:「上人,稽首了。」老僧連忙回禮,也不問寶玉來蹤,說:「貴人想是來投宿的,小庵方便。」招寶玉就在一張竹榻上坐下。寶玉啟口問道:「上人高壽,在此靜修有幾多年了?」老僧答道:「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貧僧只記進步的功程,不算修行的歲月。花落花開,不知閱幾多春秋矣。」

  寶玉又問:「此去大荒山青埂峰從那一條路走,有多少程途?」老僧笑道:「只一往向前,不要止步,便是大荒山。並無第二條路徑,說近便近,說遠便遠。」

  寶玉聽老僧應答,大有禪機,不敢再問。凝神坐了片時,見竹榻上放有新制僧衣僧履,瞧著自己身上,全不像個出家人行徑,想就在此披剃了,再到大荒山去見師父,也顯得我心意至誠。便向老僧稽首道:「弟子立志出家,因起身忙促,未曾改換緇衣。今見有現成衣履在此,乞師父就與弟子披剃了,把身上的衣服留下作抵,未知師父肯賜提挈否?」老僧道:「這副衣履是一位護法佈施在此,有佛門的雲遊到來。那一個有緣,儘管穿去。貴人穿來的衣服,貧僧留此無用。」寶玉聽了,自愧失言,忙站起身來求老僧剃度。老僧笑:「貴人出家的緣故,不過要盡一點心罷了,何必定要剃髮?」寶玉求之再三,老僧應允,就尋了一把刀子替寶玉落了髪。寶玉忙把自己衣服、靴帽脫棄,穿了僧衣、僧履,向佛前拈香參拜,又拜謝老僧。想起出門時候,並沒和一個人說明,老太太和太太,不知怎樣在家裡盼望,不如把頭髮衣服寄回,叫他們一看,心裡就明白了,也免得著人四處尋訪。主意已定,便向老僧告知。老僧答道:

  「這裡常有擔柴的樵子進城,這事極便,但請放心。」老僧又去取了兩枚鮮桃遞給寶玉道:「貧僧不食煙火食已久,不便留齋,奉敬冰桃二枚,聊以充饑。」寶玉捧而啖之,感謝不已。當下在庵中住宿一宵。

  次早辭別老僧,拿住不要止步的念頭,迷迷糊糊的望前行走,猶如夢裡一般,無明無夜奔往前途。見山中繁花綴樹,綠樹成陰,心想時交冬令,何得見此花柳鮮妍?定然地接仙源,已非塵凡世界,離大荒山不遠了。正走間,忽見前面岔出兩條去路,躊躇不得主意。聽得山坳裡有人歌曰:

    芒鞋踏處白雲浮,柯爛歸來月一鉤。

    隔斷紅塵千萬里,滿山黃葉一肩秋。

  寶玉聽罷,移時見一老者,肩挑一擔柴枝從山坳裡出來。

  寶玉上前問道:「往大荒山去不知從那一條路走?現有岐途,望老丈指迷。」那老者答道:「心頭無岐念,便足下無岐途,何須指迷?你怕走錯了路,老漢便是要回大荒山去的,跟著我來就是。」寶玉滿心歡喜,隨了樵子行去,先後不過數步,心想趕著那老者,還有話問,總趕不上。只見那老者回過頭來,指與寶玉道:「從松林裡翻上坡去,便到大荒山了。」寶玉向山上一望,霎眼不見樵夫。原來寶玉所遇老僧、樵子,俱是僧、道變化,指引他到此。

  寶玉盤上山來,見山上寺門外站立一僧、一道,上前細認,便是從前見過的癩頭和尚同跛足道人。當下倒地便拜,那癩僧開口道:「你怎麼便能尋到這裡?」寶玉道:「山下樵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見二位師尊。」跛足道人道:「此非國清寺,安有寒山、拾得耶?」癩僧便道:「你的來意,我們已知。但你塵緣未滿,此時還不逢皈依的時候,還了你的東西,且回去罷。」

  寶玉道:「弟子虔誠削髮披緇,今日有緣尋見二位師父,豈肯退步,還祈收納。」僧、道佯不理,竟返身回進寺門,寶玉便跟了進來。癩僧道:「你身雖入了我門,心上總未乾淨,如何容得下你。」寶玉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無染,十二時中,一絲不染的了,師父怎責弟子心頭尚未乾淨?」

  癩僧道:「魔頭正盛,敢在禪門打誑語!」跛足道人道:「弗與多言,試之可耳。」當下僧、道便把寶玉留下,令其執爨洗器,掃地烹茶,--在府中小廝如焙茗輩所不為之事--寶玉甘心供役。甚至責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亦任勞盡瘁不辭。

  日則淡飯黃齏,夜則繩牀破衲,寶玉處之泰然,如在安樂鄉一般。僧、道憐其意誠,便令寶玉打坐參禪。

  一夜,在蒲團上攝氣凝神,意不旁騖,用起功來。才合眼,見有一隻斑爛猛虎,張牙舞爪撲入殿來。寶玉明知是魔,毫無驚悸。虎去了。又見巨蟒一條,身長二十餘丈,眼若銅鈴,目光如電,張開血盆大口,向蒲團蜿蜒而入。寶玉亦如不見,鎮靜如前。又見大觀園中一班姊妹,湘雲、寶琴、李紋、李綺等,紅搖翠動,牽裾連袂而來,圍繞著寶玉,也有邀他去入詩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風箏的,也有叫他去釣魚看花玩兒的,寶玉一概不理。湘雲等去後,又見寶釵淚痕滿面,把他拉住哭訴道:「你不念往日姊妹情分也罷,自從我嫁到你家,不到半載,一味冷淡著我,全無伉儷之情,忍心拋撇了到此出家?便是佛門也許慈悲為本,蓮臺座下,容得你這樣狠心人嗎?」寶玉心頭思想道:「你自錯認了金玉煙緣,也怨不得我。」仍漠然不動。停了一回,忽聽得耳畔有人叫道:「寶玉,寶玉,你被人家哄瞞了。我病好後,已經回到家裡,沒有死呢。你當真就做了和尚了。」寶玉睜眼一看,見是黛玉,禁不住叫出一聲「林妹妹」,兩手往前一拉,撲了個空,登時從蒲團上跌下來。只聽得僧、道呵呵笑道:「好一個八垢皆空,一絲不掛的出家人!」寶玉聽說,明知自己走了魔,便欲鎮攝精神,再做蒲團上的工夫。那知蒲團已無,連屋宇、僧、道都沒有了。

  此時天色大明,朝曦欲上,見身在孤松樹下。那樹株礌碐多節,千丈森森,虯鱗濃蔭,如廈橫庇九畝。又見一柱青峰,嶒砢壁立,聳接雲霄。寶玉走過,舉手撫摩,山根下顯出一片字跡,卻模糊認不分明。看至下邊,見地上小小一物,晶光四射,炫目爭輝。拾在手中一看,驚喜非常,原來就是失去的那塊通靈寶玉,連鶯兒所結的金線絡子依然無恙。心想從前因為失了玉病了,被他們哄弄到這個地步,我若心裡不迷糊到十分,豈肯幹出這樣負心事來?夜兒明明見林妹妹來和我說,他並死有死,就不是當真林妹妹來,師父說我塵緣未斷,焉知不是幻出林妹妹來點化我,合該與林妹妹還有見面之日,所以失去的玉復有了。但我有玉,林妹妹沒有玉,我小時候恨這勞什子,還要把他來砸過,偏寶姊姊有了什麼金的來配,鬧出這些事來。

  是今日得玉,又不必定應在林妹妹身上。此時,寶玉心裡倒弄得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只得把那塊玉係在身上。想如今這個地方,既不能安身,只可把出家的念頭暫時中止,且訪尋林妹妹再作計較。一時移步,四壁一望,都是懸崖峭壁,瞧不見底的萬丈深坑。寶玉瞻顧徘徊,心頭焦躁。這個所在並無坡路,如何下得去?我先前原說過死了還要化作飛灰,隨風飄蕩而沒的話。這裡跌下去,雖不到隨風飄蕩的光景,也與飛灰爭不多少了。如林妹妹已不在世上了,我倒願意一死,好去遍歷泉臺,終有尋得著他的日子。倘林妹妹還在,我這一死,反又耽誤他了。

  正在尋思無路,忽聽得半空中鶴唳一聲,有人喚道:「寶兄弟不要著急。」寶玉抬起頭來,見松梢影裡一雙白鶴迴翔而下,一隻鶴背上還騎著一個人。旋看旋近,認得是柳湘蓮。一時落地,寶玉便和湘蓮握手問訊,喜之不勝,忙叫:「柳二哥,聞說你隨了一位道長雲遊去了,竟是仙凡迥隔,音信難通,使兄弟心中悵悵無已。今見鶴背逍遙,想已丹成九轉,何不將別後之事細說一番。」湘蓮道:「已過之事,何必問他。且說你現在之事要緊。」寶玉道:「我的心事,在家裡從沒告訴過一個人,今兒不肯瞞你。我和你原是一路上的人,我立志出家。」

  寶玉正要把來蹤去跡告訴湘蓮,湘蓮道:「你心上的事我已盡知,不必再講。如今我來引你回去何如?」寶玉道:「我家裡是不回去的了。」湘蓮說道:「誰來引你回家,少不得送你到一個所在,去了你夙願就是了。」寶玉十分感激。湘蓮便讓寶玉跨上鶴背,寶玉搖頭道:「這上頭如何坐得住人!柳二哥何不去換匹馬來騎上?」湘蓮道:「這個地方不用說找不出馬,也不是馬能行走的路。」寶玉道:「我步行尚能到此,怎麼馬倒行不去?」湘蓮道:「你來的時候,一往向前心不偏陂,故地無坑陷。如今回轉去,便不是來的路途了。寶兄弟,你放大了膽跨上去試著瞧罷。」說著,便過來扶寶玉上鶴背。寶玉死命抓住湘蓮不放,道:「你瞧我兩腳下垂,又沒腳蹬踩住,如何騎得穩呢?」湘蓮道:「寶兄弟,你在這裡說呆話了,鶴背上掛了腳蹬,倒還得去尋一副鞍串來配上才好。你只管放開手,閉上兩眼隨著他去,再沒亂兒。」寶玉只得放心,依言把眼閉了。那一隻鶴便展翼凌空而上。湘蓮亦跨上了鶴,趕著寶玉,相離左右不遠。寶玉連叫:「柳二哥,照應著些。」只聽耳畔呼呼聲響,真如列子御風而行,爽快絕倫。那身軀猶如黏住在鶴背上一般。約有兩個時辰,鶴便墜下地來。寶玉睜眼看時,見往來人跡尚稀,而村莊籬落,已入塵寰。湘蓮道:「寶兄弟,你雖無十萬貫纏腰,幸上揚州不遠了。送君至此,行將別矣。」

  一面解下身係寶劍,向寶玉道:「我有鴛鴦劍二柄,其一已為尤家三姐殉葬之物,此柄雄鋒,又將萬根煩惱絲斬絕,留之無用。古人原有掛劍墓門,以酬知己者,煩足下帶回,送至三姐塚上,使雌雄合而為一,五百年再當出世。今交足下帶回,將來護送寶眷進京還須借重此物。」言畢,把劍連鞘遞與寶玉。寶玉便問:「後會何期?」湘蓮答道:「後會非遙,即在你黃粱飯熟之年。」寶玉一時未能會晤,只是扯住湘蓮的衣袂依依不捨。湘蓮一面指道:「你看那邊焙茗來找你了。」當下哄寶玉回頭,湘蓮已跨鶴離地,冉冉凌空。

  寶玉仰天觀看,旋入杳冥,已無蹤影,不勝感悵。望見前邊雉堞高聳,知是城垣,便將鴛鴦劍係在身旁,慢慢步入城來。

  見街市上肩摩轂擊,來往行人稠密,不知什麼地方。因湘蓮有上揚州不遠之語,錯記林公任所為住宅,逢人便問林老爺家。

  眾人見他出家人打扮,舉止言語俱不相稱,引得那一班遊手好閒的人都跟著瞧看。寶玉還只顧向人訪問,有那老年誠實的向寶玉指道:「小師父問的那一家鄉宦,就在前邊。要去募化,他家那位老太太最肯結善緣的。」話未完,只見兩上人跑得汗雨直淋,來請寶玉。

  此時,寶玉並不想來請我的是誰家的人,也不想我才從大荒山回來,怎麼就知道有我這個人,因心想林老爺家,一開口便道:「你們是林老爺家來的嗎?」那兩個人應道:「正是,正是。」當下引了寶玉到一座高大門樓前。正門三間五架,門飾綠油,銅環獸面,氣象規模雖略遜寧榮兩府,也頗顯赫堂皇。

  寶玉心想林妹妹家已經中落,焉得有此巍峨門第?心甚疑惑,正要移步上階,見裡面有兩個年輕小廝飛跑出來,對著同來這兩個人嚷道:「快著些罷,裡頭催了好幾回哩。」說著,進了大門,轉過角門,讓這兩個小廝引了寶玉進內。才至正廳院裡面,又有兩個小廝掀簾出來,一見寶玉便笑嘻嘻掇身回進,又走出一個人來,見了寶玉四目互睜了一回,那一個人開口問道:

  「你莫非是賈寶玉嗎?」寶玉應道:「我便是寶玉,你是誰?」那一個答道:「我也叫寶玉。」引得旁邊眾小廝稱奇叫怪。原來那一個便是南京甄寶玉。剛才引寶玉這兩個,就是甄府家人,聽見問他可是林老爺家來的這句話,因林字與甄字音聲相似,一時錯聽了,並非有心胡弄寶玉。甄寶玉也曾到過榮府,甄府家人非不知自家寶玉之外,有個賈寶玉。只因出其不意,一時引了個人進來,是和尚打扮,與甄寶玉相見,竟像個《西遊記》孫行者鬥法,又有一個六耳獼猴前來廝混,看得眾人繚亂眼花。

  且說兩寶玉挽手進內讓坐,甄寶玉道:「昨兒接到家書,家君提及二哥鶚薦後忽然隱遁一事,兄弟大為駭異。才間有人進來說起街上見一小沙彌,年紀相貌與兄弟一般,趕忙打發人出去請來一認,不料果是二哥。自從那年到尊府別後,三秋之感,叫兄弟想的了不得。今兒有此奇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二哥因何作此遁跡空門之想,還當慢慢領教。」

  寶玉尚未答言,只聽得裡頭傳出話來:「老太太叫寶玉引了榮府的哥兒同進去呢。」甄寶玉道:「想是我們老太太也聽見這件事了。」

  於是,兩寶玉挽著手來至上房,見院子裡站著一群丫頭、婆子,指五戳六的在那裡說笑。甄寶玉讓寶玉上了臺階,早有伺候的老婆子掀起門簾。寶玉進內,見炕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起居服色彷彿與賈母相似。甄寶玉便向寶玉指道:「這就是家祖母。」寶玉恭恭敬敬的趨步上前,打了一個千。那位老太太把寶玉瞧了個仔細,道:「你是榮府裡寶玉嗎?」寶玉應了一聲「是」。甄老太太把榮府裡的事情細細盤問,寶玉逐一應答。甄老太太便一手把寶玉拉過,一手摩挲他頭上道:「一個大家的公子哥兒,忽然剃了頭髮做起和尚來,也不怕人笑話!我聽見你們老太太疼你,像我疼自家寶玉一樣,你們太太越發把你當作的寶貝似的了,怎麼就肯放你出來呢?」寶玉道:「我出門的時候,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呢。」甄老太太道:「打量府上是不知道的,那個更使不得。你自己不打緊,這會子家裡不知鬧的怎麼樣在那裡呢。」一面叫人吩咐外邊打發人進京,到榮府裡報信,婆子們應了一聲「是」,自去傳話。甄老太太又道:「我們的太太那一年從京裡回來,說起見這哥兒生得與我家寶玉一模樣兒的話,我還不信,如今看起來,果然比雙生弟兄還像呢。」說著,又叫人去叫了到過榮府這兩個女人出來,指著寶玉給他們瞧,道:「你們是見過的,可就是榮府裡的寶哥兒嗎?」那女人把寶玉細細打量一回,笑道:「可不就是這位哥兒呢,幸虧穿了這一身和尚衣服,和我們哥兒站在面前,叫人怎麼認得清呢!都說我們的哥兒淘氣,老太太看這位哥兒,竟是意想不到的事都鬧了出來,只怕在家裡比我們的哥兒還淘氣呢。」甄老太太笑道:「這也不是他當著玩意兒事幹出來的,一定有個緣故。」又向寶玉問道:「聽見府上有一位老爺不肯住在家裡受享,到什麼觀裡去,幹這種修真養性、煉丹守庚的事,連命都送了。這一位是什麼輩分?」寶玉答道:「那是我們東府裡的敬老爺,長一輩呢。」甄老太太道:「這皆因你們生長官宦人家,在富貴場中混的膩了,看見了這些旁門左道的書,一時動起那成佛作祖的念頭來了。」一面又吩咐甄寶玉道:「寶玉,你以後在學堂裡,除了四書五經之外,再不許放著別的閒書,我知道了,是不依的。」甄寶玉應了一聲「是」。當下叫伺候寶玉的人拿出一副出門衣服、靴帽,停會兒送出去給榮府哥兒更換。又向寶玉道:「還虧到了這個地方,有我們的人瞧見,倘走到別處,被那些遊方和尚誘拐了去還了得嗎?如今住在這裡,就同自己家裡一樣,愛什麼吃的、玩的,只管和我們伺候的人說。寶玉,你陪著到園子裡去逛逛。來的是客,要有個盡讓才是,別玩的淘氣了。」說話時已擺上茶果,甄寶玉便讓,寶玉點景用了些,然後同了出去。

  這裡,甄老太太疼愛自家寶玉,原與賈母疼愛寶玉一般,今見寶玉生來與自己的孫兒無二,偏又穿著這一套出家衣履,更覺可憐可愛,就把疼自家寶玉的心腸去疼他。聽說寶玉在家裡離不得女孩子們陪伴,便打發兩個丫頭出去伺候。那些丫頭們也上都也願意,口裡只說:「他不是自家的寶玉,又是個和尚,怎麼好去伺候他嗎?」甄老太太笑道:「管他和尚也罷,姑子也罷,叫你們出去有什麼避忌呢?」當下便選定了兩個人,後來雖沒出去,卻留下話柄,都和這兩個丫頭取笑,叫他們是香伙閒言少表,不知寶玉住在甄府幹出什麼事情來,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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